“You and I, Arjuna, have lived many lives. I remember them all: you do not remember.”
冬日靜靜的午後，雪花悠悠閑閑，漫無目的地飄灑下來，在鉛灰色的天與銀白色的地之間他們完成著他們的旅程。一壺香茗，一段音樂，在新年伊始之際，帶著深深的觸動，我讀完了這本《Replay倒帶人生》。人們總是假設，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人們總是感慨，可惜人生無法重來。那麽人生如果真的可以重來又如何呢？
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朋友推薦《Replay》這首歌，上網搜了一下，發現了肯恩•格林伍德 Ken Grimwood（1944~2003） 的這本《Replay倒帶人生》。居然是時空穿越科幻小說的經典。讀了簡介，似乎挺有趣，於是中英文版的都借了來讀。讀後才知道，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穿越小說，真正讓這本書成為20多年經久不衰的經典的是貫穿整本書的關於人生的思考。
被一潭死水的婚姻和沒有出路的工作所困住，傑夫在1988年以為自己死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回到了1963年，那時的他隻有18歲，在他眼前的是熟悉的埃墨裏大學宿舍……所有的事物都與原來一樣，但又不太一樣：傑夫帶著未來的記憶。他知道曆次世界職業棒球大賽的得主……知道每次肯塔基賽馬會的結果……甚至知道華爾街哪隻股票即將大漲。隻有一件事他不明白：為什麽隻有他能夠回到過去？為什麽他要一次又一次的贏得，再而又失去所有的心愛之物？
傑夫不斷地輪回轉世，重複著他從18歲到43歲之間的人生。和一般概念上的輪回轉世所不同的是，他帶著前世的記憶，當他回到18歲時，他還是原來的他，而且每次重生他必然於43歲時死於突發心髒病。
人們喜歡說，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那麽一切將會不同，我一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我一定不會讓那些不應錯過的遺憾再發生，我的人生一定會更加完美。那是因為人們確切地知道，人生不會重來。可是，即便人生真的可以重來，你是否仍是當初的你？如果你仍是當初的你，那麽你非常可能重複當年的足跡，錯過同樣的人，留下同樣的遺憾。除非，你可以帶著未來的記憶回到從前...
科幻小說滿足了人們的所有欲望。傑夫回到18歲，帶著未來的記憶 – 前一世算不上成功的人生經驗，一潭死水的婚姻，沒有出路的工作，他有太多的遺憾需要彌補。他帶著前世的經驗和智慧，有著年輕的身體和精力，他應該可以有個完美的人生。因為有著對未來的預知能力，傑夫可以很輕易地擁有大量的財富，金錢對他已經不再是問題。可是，金錢卻無法阻擋死亡的來臨，命定的劫數。傑夫不得不一次次地麵對他43歲的死亡，死去，重生，再次死去，再次醒來… 傑夫在這一次次的倒帶人生中，擁有過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婚姻，幸福的愛情，疼愛的兒女，可是，這一切最終都一次次地化為虛無。每一次的人生都有千千萬萬的選擇，而由於傑夫這個有先知能力的個體的幹涉，傑夫所知的未來在他的影響下發生了變化， 他的重生創造了一個個平行的時空，隻是不知道那些時空在他死亡以後是否繼續運轉。即便是繼續運轉，對於他這個個體已經不具有意義，因為他已徹底地離開了那個時空。
傑夫不知道上帝為什麽要跟他開這樣的玩笑，他試過荒淫無度的生活，試過孤僻隱居的日子，在這樣的反複的重生中，人生的意義與質感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和突出。
他已盡全力達成一個男人所能期望的一切，無論是物質成就、情感投入，或是扮演父親的角色，但最後仍是一場空。雙手及內心都被掏空了，如果他所有的努力必然轉眼成灰，為什麽還要開始？”
而這份理解油然生於所有人都遭遇過的隱喻上的流放經驗——傑夫比前人都更能掌握這主題：人皆無可避免地被逐出曾經生活並拋在腦後的歲月，被迫告別曾經相識卻永恒失落的往昔之我。
傑夫的緊迫感在於他確切地知道他將於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時刻失去生命，失去在這一世裏的一切。而我們大多數人因為死亡時間的不確定而忽略它的存在，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似乎自己可以永遠活下去。其實我們和傑夫並沒有什麽不同，甚至我們還不如傑夫，至少他明確地知道自己還有下一輪回，而我們，隻有這短短的一輩子，好的，壞的，沒有倒帶，沒有重播，每一個瞬間，選擇了，就是一個人生，我們隻能過千千萬萬分之一，別無選擇，然後就是死亡和無窮無盡的未知。
人類無法逃避愛的主題，即便是科幻小說。傑夫遇到了另一個重生人-- 帕梅拉。相似的經曆，茫茫人海中唯一的知己，讓他們無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成為命運與心靈相依的靈魂伴侶。他們共同追求著生命的意義，試圖在一次次的重生中利用對未來的先知能力幫助人類世界。他們在輪回轉世中彼此尋找，彼此珍惜。他們的愛情在生生世世中彌久彌深。
“你和我，阿朱那，我們已活了許多世。你遺忘的，我全都記得”。——《薄伽梵歌》
傑夫與帕米拉的對話：
“……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麽。”
“這就是重點：我不知道，而我終於成熟到能夠接受自己沒有能力去了解真相，或是去改變它。”
“這不表示你不能繼續想要去知道答案。”
“當然不，而且我還是想知道答案。我繼續思考。但從很久以來，追尋答案的過程就不再消耗我的生命了。我們的困境雖然非比尋常，但從根本上來說，和曾經存在世上的人麵對的困境並沒有什麽不同：我們在這裏，而且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在這裏。我們可以用哲學來解釋一切，透過一千種不同路徑來尋求解開秘密的鑰匙，但絕不會讓我們更接近答案。”
“有人說過 —— 柏拉圖吧，我想，“渾渾噩噩的生活不值得過。””
“沒錯。但是太詳細檢視生命會讓人發瘋，如果沒有自殺的話。”
“或是讓人慘敗。”
“你並沒有失敗。你曾經嚐試讓這世界成為一體，在這過程中，你創造出了不起的藝術作品。這些努力，這些創作 – 這些行動，擁有屬於自己的存在價值。”
“或許吧，直到我又死去為止，直到下一次重生為止。然後一切煙消雲散。”
……
“消失的將隻是你努力的成品，但你的奮鬥掙紮、你的努力奉獻……這些才是真正有價值之處。這些都將保留下來，在你心裏。”
“生命難免失落。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終於學會如何處理這課題，而且我不期望未來我可以對這件事完全認命。但這不表示我們得從世界轉身離去，或是不再竭盡所能做到最好，不再努力成為最好。至少我們虧欠自己太多，無論這些失落換得了什麽好處，這都是我們應得的。”
作者並沒有讓這兩個重生人永遠輪回下去。他們重生開始的時間變得越來越晚，也就是離死亡的時間越來越接近，這樣的時間偏差將帶了最終的徹底的死亡 – 不再重生的死亡。這時候小說裏的傑夫和帕梅拉就有了和我們普通人同樣的恐懼，隨時麵對真正的死亡。向死而生，生因為死的必然存在而彌足珍貴。他們與時間抗爭，試圖在每次重生中都擁有對方延續的感情。可是終究，他們無法擺脫命運之手。
盡管帕梅拉已經走了，她表達過的恐懼和遺憾卻回過頭來深深糾纏著他，就像曾經困擾過走向死亡的她一樣。他曾盡一切力量要她放心，試著減輕她在最後日子裏的悲傷與恐懼，但她是對的，他們曾經奮鬥過並達成的一切終究是一場空。就連他們曾一起努力追尋的幸福時光也短暫得沮喪，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被偷走，寂寞而無謂的分離像片海洋，愛與滿足的片刻像浪花般轉瞬即逝。
他們曾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以為擁有無窮的選擇和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們過於揮霍被賦予的無價時間，浪費生命在悲苦怨懟與罪惡感上，徒勞地追尋不存在的答案，而忽略了自己對彼此的愛，就是他們需要的唯一答案。而如今，就連向她傾訴這領悟，就連擁著她在懷中，告訴她他是多麽崇拜她、珍惜她，這些機會都永遠不可能再有了。帕梅拉死了，而三年後，傑夫也將在毫不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下死去。
小說的結尾出人意表，“重生時間偏差”居然沒有讓兩人徹底走向死亡。相反，他們居然重新開始繼續他們的生活，如正常人一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錄像的replay，每一次重生，就是一次倒帶，所不同的是他們無數次地重寫了這段錄像，上演了N種可能的人生。然後，繼續正常的播放。他們的人生沒有終結，雖然是暫時的，畢竟生活還是可以按原有的步調進行下去了。重新麵對婚姻的問題，麵對事業的危機，帶著曾經有過的N世的記憶，N世生生死死中沉澱的智慧，也許傑夫的人生會有些不同吧。
每一次的人生都不同，正如每個選擇都是不同而且後果難料。但人終究還是必須做選擇。
他可能會失去一些，但他已經學會在接受的同時懷抱希望，期待結果得大於失。因為他知道，人生唯一可以肯定的失敗和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從不敢冒險。
但唯一重要的是，在他剩下約二十五年生命裏，他是唯一的主宰，他要好好過自己選擇的生活、好好為自己打算。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工作、友誼、和女人的關係，這些全部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可貴的部分，但他的生命不再是有它們來定義或掌控。他才是決定生命價值的人，隻有他才能這麽做。
傑夫明白，他擁有無窮的可能性。
最後，讓我們用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這首《天真的預言》來結束我們對生命的感慨吧。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雙手握無限，
刹那是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