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楊柳青》(六)(七)(八)(九)(十)
(六)
“鍾董事長,蘇小姐,馬先生,涼菜都擺好了,熱菜也陸續上來了,三位都說不喝酒,那就以茶代酒,一切隨意。我先幹了這杯酒,算是給三位賠罪。”這個李有才,和敦實魁梧,紅光滿麵的相貌相配,也有一副聲若洪鍾的高門大嗓,在這間不算小的餐館裏,說話都似乎有回音,一仰脖幹了手上酒杯裏的白酒,繼續說道:“我們雖遠居西北,但古風未泯,說話做事都是實打實的,不繞彎子。剛聽我這倆徒弟目分,梓騰說,雖然你們自我介紹是本本分分做楊柳青年畫買賣的生意人,但卻看出你們三位都身負武功,嘿嘿,其實不用他倆說,我一進來,就看到鍾董事長豔光四射,風采萬千,美麗照人,同時又有高深武功才有的那種不凡的氣勢和氣場,知道今天是有幸遇到高人了。那同為武林中人,也算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更不必躲躲閃閃的,我就直來直去,先,,,”
“李有才,你這真是實打實的,這才剛和鍾董事長見麵,就把‘豔光四射,風采萬千,美麗照人’這樣的心裏話說出來了?跟我過了大半輩子,我這豔光天天照耀著你,風采天天繚繞著你,你也沒給我來過一句實打實的心裏話。”坐在李有才身邊,他的老婆龍二霞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一臉冷霜地打斷了他的話:“別弄這些沒用的過門兒,有話快說。”
“哈哈,鍾董事長國色天香,美豔當前,誇幾句還有錯了?好好好,我就簡短截說。我們四個也和你們一樣,是生意人,隻不過我們是在蘭州做藥材生意。祁連山藥材豐富,近年更是盛名日熾,遠播四海,連帶著我們的日子也蒸蒸日上,不過這一安穩舒心,就有閑心想那以前顛沛流離時顧不上的一些事情了。
目分和梓騰已經和三位說了,我們是祁連山七星會的,不過三位大概沒聽說過七星會,七星會有清以來,當年在西北道上可是如日中天,威名赫赫的綠林第一勢力,開箱立櫃的大旗杆子,後來卻慘遭毒手,幾近殘滅,天幸亂世中延續了下來,現在,我們已經是七星會最後的枝葉了。最近我們聯係上了我和我老婆龍二霞的一位師叔,也是我們七星會碩果僅存的前輩,穆慶生穆師叔,我們就計劃來天津與穆師叔見個麵。來之前偶然看到天津的報紙上有收購楊柳青年畫刻板的廣告,廣告上年畫刻板的舊照片和描述的形狀竟和我家的一塊老物件一樣,不由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李有才,你這叫簡短截說?囉裏囉唆的廢話一堆,大夥還都餓著了。”龍二霞又做出頗不耐煩的表情,皺著眉打斷了李有才的話,還伸手夾了一筷子涼菜,一仰脖,竟一口喝幹了手中酒杯裏的白酒。
“餓著了大家就先吃,咱們邊吃邊說,都別客氣。好,現在就簡短截說。”李有才說著,又對坐在身側的慕容梓騰,苗目分半真半假,痛心疾首似地說道:“看了嗎?師父總督促你們好好練功,你們該明白師父的一片苦心。練武之人,武功就是一切,技不如人,別說生死交關的對手,就是身邊的人,你的親老婆,也一樣輕看你,不拿你當回事兒的。梓騰,你尤其要注意,現在目分讓你師娘調教的已經大有超越你之勢了。”
“師父,您的苦心我們當然領會得到,不過師娘不是因為您總花心大蘿卜一樣沾花惹草才總管著您的嘛。”啞嗓子的苗目分也夾了一大口菜嚼著,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話。
“目分啊,你是越來越像你師娘一樣了。哈,鍾董事長,我們這些俗人讓您見笑了。您看看,這就是我們帶來的這個物件。”說著,李有才從身邊的黑布包裏拿出了一個長方形,黑黝黝的東西,顯見就是所說的那塊楊柳青年畫刻板,遞給了仍不動聲色,正襟危坐的鍾秋月。
在鍾秋月和分坐左右的蘇起起,馬封田仔細傳看著年畫刻板時,李有才說道:“江湖人,開誠布公是基本。今天我的倆徒弟慕容梓騰和苗目分帶著我們的這塊刻板去了你們的那個展台,接待的三個人說剛有一個人拿著一塊和我們一樣的楊柳青年畫刻板來,現在去楊柳青和能做主的鍾董事長談交易去了。交談中,梓騰和目分看到接待的三位叫何金火,郭小毛和楊霞的朋友們都似有武功,感到非常蹊蹺,就留下我們住的酒店地址回來了。對於手裏的這塊刻板,我們以前雖有好奇但所知甚少,隻知道是老一輩的遺物。遇此情況,我們就馬上去見了最近一段才剛聯係上的我師叔穆慶生,讓師叔看看這塊刻板,是不是有什麽來曆。鍾董事長等三位朋友仁義寬容,耐心等在這裏,我們真是萬分感謝。現在可否請鍾董事長也給我們看看你們下午收購的另一塊楊柳青年畫刻板,另外,剛才說了,咱們同為所謂江湖人士,武林中人,在這和平盛世裏遇到,也是一種緣分,大家就應暢所欲言,歡聚一堂,鍾董事長可否也給我們講講你們為什麽要收購這種刻板?讓我們西北小地方的人也開開眼界,知道一些掌故。”
“這位李有才李先生真是客氣得緊啊。一直把我們往江湖人上套,往高處捧,現在這社會,還有以前那種意義上的江湖人嗎?”一直沒有說話的鍾秋月終於開了金口,清晰明麗的聲音和我仍然記得的聲音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如果說有,也是比以前稍微低沉平穩了一些:“不過,也許是多年沒有聽到江湖人這幾個字,今天這個清真飯館的氣氛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李先生的話倒真讓我有了一種久違的古樸感覺。我雖是女流,但也喜歡大方豪爽,幹脆利索,躲躲閃閃的倒顯得小氣了。”說著,把手上李有才給的刻板放在身前桌子上,從蘇起起那裏拿出我下午給還的另一塊刻板,遞給了桌子對麵的李有才。
我悄無聲息地喝酒吃菜,從玻璃牆的反光中看到李有才和他老婆龍二霞等幾個仔細看著刻板,最後把刻板遞給了一直沒有說話的穆慶生。
穆慶生拿著刻板研究了一會兒,說這兩塊刻板材質,形狀,大小一樣,隻是分別雕刻著一龍一鳳的不同圖案,另外這塊雕刻著飛鳳圖案的刻板還刻著楊柳青,鍾秋月各三個字,隨後問鍾秋月這刻板上的楊柳青,鍾秋月六個字是誰刻上去的,在得到鍾秋月告知這塊刻板是由她奶奶請人刻上這幾個字並留給她的之後,穆慶生又要過來另一塊刻板,將雕刻著一龍一鳳兩塊刻板分別有凹凸槽的一側對接後相對滑動,隻聽啪的一聲,兩塊年畫刻板竟是合二為一,剛才拿在穆慶生手裏的兩塊長方形的刻板,已經成了四四方方,一整個兒的大塊刻板了。
“啊!”眾人均是一驚。雖然對這兩塊楊柳青年畫刻板或許有一定的關聯多有猜測,但眼前的情況仍讓眾人為之驚奇,竊竊私語起來。
注意著身後這兩夥人的動靜,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挑出八珍豆腐裏的全部魷魚慢慢吃著,心裏歎道:“一龍一鳳,合而為一,這塊愛恨情仇,鐵血交織的楊柳青年畫刻板終於完整地出現了。隻可惜,師父已經作古,再也看不到了。”想著,酒勁兒上湧,感慨萬千起來,多年未流的淚水竟禁不住悄悄充盈了眼眶,師父臨終那些日子的情景倏地浮現在腦海裏了。
那天,北京老姨家的表妹霍雁突然來到家裏。說她的姥爺在沈陽病重,而她們家裏的人都實在有事兒去不了,隻好來天津,讓我們家看誰能去沈陽看看,照顧一下;她也帶來一些東西,讓順便捎過去。當時我家也就我有條件可以去,所以表妹霍雁其實就是擺明了讓我去。
表妹霍雁的姥爺,是我當時已經過世了的親姥爺的堂哥,我也叫他姥爺,我們都屬於霍姓大家族。他是我武功上的師父,沒有別人的私下裏我也按他說的,叫他師父。
霍雁和我不同,沒按正常的中國姓氏歸屬隨父親的姓,而是隨母親的姓氏,也姓霍。她和我雖然分別各自在北京天津長大,但因為我媽媽和她媽媽是一起先滄州後長春的顛沛流離中長大,一起住校上學的表姐妹,後來失聯又重聚,故兩家關係親密,走動頻繁。我和她從小經常在學校寒暑假或逢年過節時見麵,倆人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大人眼前,我倆是一起玩兒的孩子。霍雁大方活潑,我則內向靦腆,那時,兩個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稍微大了還像模像樣地互相兩地書信的談理想什麽的,但背著家裏的大人,我倆過從甚密,甚至懵懂少年間瞞天過海,過界逾線,還有了對未來的期許和誓言。隻是後來,特別是上了高中,吵了兩次架以後,我們漸漸生分,甚至疏遠,倆人再也不提以前的海誓山盟,就像一場大雪過後,白茫茫的一片,曾經的腳印已經蹤跡皆無了。
師父當年把老婆和女兒安頓在北京後去了東北,也是後來的社會形勢所迫,少有回京。近些年才經常從沈陽回到北京,探親暫住,個中情由,來龍去脈,小輩不便置喙。隻知師父最後一次回京,說是要常住下去,待做的事情甚多,而其中之一,便是尋找一塊楊柳青年畫刻板。師父沒有說找楊柳青年畫刻板的原因,隻是告訴我在天津一帶留意練武的人,特別是練八極拳的人,他也自會在北京等地尋找。後來,在我按著師父提供的線索,幾經周折,在天津楊柳青鎮附近的中北斜鄉的一個小武館找到並最終從開這間小武館的鍾秋月手裏得到這塊刻板之前,師父卻突然回了沈陽。
霍雁幫我收拾東西時,我吞吞吐吐地告訴霍雁我這兩天剛拿到了姥爺要找的那塊刻板,不過,現在這塊刻板卻已經成為刻板主人鍾秋月送給我的定情物了。我想表妹應該知道刻板的內情,就問這塊刻板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說鍾秋月貌美人好,真心對我,我不忍騙人家。霍雁聽後要過來刻板很仔細地看了一番,就去我媽媽那裏說要和表哥再去外麵轉轉,看看還有什麽要買的東西,然後就招呼我一起出了門。
到了外麵,霍雁也不說話,率先在前麵走著,我隻好跟在她後麵。走不遠,她竟來到了我家附近的人民公園,在一人多高的公園青磚圍牆外使了一手輕功提縱術,一躍而起,踏上圍牆,隨後落葉一樣飄進了公園內。這是霍雁第一次在我麵前露出武功,我看看四周無人,也跟著她跳進了公園裏。
人民公園是曾經的李善人花園,公園麵積有14公頃之大,正值隆冬,園中幾無遊人,偌大的公園顯得極為空曠幽靜。霍雁以前和我來過多次,此時輕車熟路地沿著環形河邊的主路穿過長廊,水榭,湖心亭,白石橋,來到了假山邊的中合塔前,回頭對我說了從出家門後的第一句話:“我伸量一下你的功夫。”
我急忙說,有話好好說,怎麽想起動手了。霍雁說有話動完手再說,然後凝神佇立,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已準備好了隨時發難。
霍雁身材不高,卻非常勻稱,屬於小巧玲瓏那種類型的,長得也好看,就像古代仕女圖裏的窈窕淑女,雖屬北方女子,卻如南國佳麗;不過與看似柔弱的外貌相反,霍雁的性格卻較為強勢剛烈,舉止颯爽英姿,說話幹脆利索,行事雷厲風行,和她在一起,身高馬大的我其實一直是弱勢的一方,沒少讓她挑刺數落。眼下見此情景,我知道動手已在所難免,雖然不知道霍雁武功深淺,也不知道霍雁要伸量武功的原因,但再推三阻四的也許更會惹惱了她,隻得打起精神準備應付,同時說咱倆是點到為止。霍雁說不,這次要分出勝負,負的要聽勝的,我不會留情麵,你也別手軟,否則吃虧是你自己的事兒。說完,身形帶著一股疾風,彈射到我身前,抖手打出幾掌,掌風瑟瑟,淩厲凶猛,瞬間籠罩了我的身形。
(七)
八極拳與太極,八卦等其他武術不同,沒有那些眼花繚亂,華麗繁複的套路和招法,動作樸實簡潔,凶悍剛猛,出手狠辣,交手時講究快速接近,一招放倒。作為姥爺這個當之無愧的正宗霍氏八極拳宗師的外孫女,霍雁一動手,就已看出盡得霍氏八極拳精髓,招法凶狠怪異。我那時武功也已不俗,八極拳的小架功夫已臻完美,卻因著顧慮重重,也不知霍雁武功深淺,隻是不停地閃轉騰挪,躲避跳躍,但霍雁卻是一招緊似一招,纏鬥愈烈,攻勢越猛,幾招過後,我已是險象環生,其中霍雁的一招春風拂麵幾乎擊中我的臉頰,冰冷的玉手擦臉而過,帶起的淩厲掌風如刃劃膚,火辣辣地疼。不過,這卻也激起了我的鬥誌,眼見霍雁又一招柔荑揭葉,雙掌攜風貫耳疾擊,我一個騎馬蹲襠,身形立矮,堪堪躲過這凶狠一擊,此時,霍雁胸前破綻已露,我順勢平推雙掌,拍向霍雁胸前。
俗話說,罵無好罵,拳無好拳,雖然不願與霍雁動手,動手後亦多所控製,但我這蹲身避擊然後打出雙掌的動作一氣嗬成,已自然而然地雙掌貫注雄渾內力,霍雁按常理閃躲,必將被動,高手相搏不容絲毫差錯,我或可乘勢逆襲,主導局麵。
豈料,霍雁麵對攻向胸前的雙掌竟是不退不躲,在我雙掌拍上胸前的一瞬間,飛起一腳,撩陰暴踢!
我傾力打出雙掌,原是意在逼退霍雁,沒想,也不會真的擊傷她,誰知道霍雁竟是以同歸於盡的拚命架勢應對,不避不閃,但我招式使老,已然收招不及,電光石火之間,我已經幾乎沾上霍雁胸前膻中穴的雙掌忽的一翻,拜佛一樣對接一起後竭力收回,停在霍雁的胸前,與此同時,隻聽“啪”的一聲,霍雁貫足內力,已是堅硬如鐵的腿腳,如千鈞重錘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仍保持騎馬蹲襠姿勢的我柔軟的襠部!
變招不及,但在霍雁暴腳踢襠的一刹那,我急忙收腹縮陰,身子後縱,盡可能卸去踢來之力,即便如此,霍雁畢全功於一役的一踢仍是凶猛無比,一聲悶響,我隻覺兩腿之間劇痛,幾乎禁不住痛呼出聲,身子已被踢飛半空!
人在空中,兩腿間創處痛辣交加,火燒火燎,估計襠中已是雞飛蛋打,雞零蛋碎。但我神智不亂,身形下落中單手猝伸,抓住道邊一株垂柳迎風搖曳的無葉枝條,施展輕功提縱術,忍著痛徹心肺的蛋疼,打秋千一樣,借力在空中躍了幾躍,待運氣平穩後,身子飄落在地。落地後,不知霍雁的進一步意圖,我仍全神戒備著。
“你輸了。”霍雁站在了我的對麵,小白臉繃得緊緊的。問:“剛才雙掌都打到我胸前了,為什麽又收住了?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會留情麵,你不必手軟,打下去不就不會挨這一腳了?真是活該。”
見我沒說話,霍雁又逼近一步,說:“如果剛才把我換成男人,哪怕是我哥哥霍群,你那雙掌肯定打出去了,對吧?說話呀,為什麽不打?”
暗中運氣至兩腿之間療傷,我說廢話,我還不是怕傷到你?我賤的唄。
“你呀,就像我姥姥說我姥爺的那樣,對女人,隻有溫暖沒有提防,也總是下不了狠心辣手,總有婦人之仁,沒有出息。”
霍雁撇撇嘴,說,你現在輸了,不必再說什麽,拿著那塊刻板去沈陽給我姥爺;另外也從此斷絕和鍾秋月的一切聯係,否則,我找上那個你說的什麽“芬芳運河兩岸,香飄千年古鎮”的“楊柳青一枝花”鍾秋月,休怪我辣手無情,到時候,大家一切就都不好看了。
霍雁又上前一步,繃得緊緊的小白臉罩上了一臉冷霜:“姥爺大概還沒有告訴你,這塊楊柳青年畫刻板,是姥爺父輩得到的賞賜,是霍家的傳家物件,隻是被姥爺的師父及師妹還有姓鍾的大師兄背信巧取,無恥占有,後來又幾經變故,現在我們拿到這塊刻板,正是物歸原主,沒有什麽虧欠之說,不去跟他們的後人討個說法已經是便宜他們了。”
說著,霍雁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瓷瓶扔給我,讓我馬上吃一粒裏麵的藥丸,說是宮廷治跌打損傷的聖物,又說她帶給姥爺的東西裏有一瓶西域神油,要我回去立刻擦上傷口,以後這兩件寶物都歸我了,平時都要帶在身上,說兩大寶物內服外敷,你那壞東西殘不了,說完,竟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哭笑不得地說,你還笑?早知道我那兩掌當時就打出去了,霍雁說其實你打出去那兩掌也重傷不了我,我是我姥姥和姥爺倆人教的武功,我今天正巧穿著我那件護身坎肩了。沒有這三分三,又怎麽教訓得了你這一腳?哼,我和姥爺在北京還有滄州費了多少周折都沒有找到這塊刻板的絲毫線索,你倒好,都得到了也不說一聲。我說我發現刻板後不確定是不是我們要找的,後來得到刻板時姥爺已經回沈陽了,我也想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再說。霍雁說不管怎麽說,你挨這一腳是罪有應得,當時拚著受傷我也要出這口惡氣,還定情物?不知背後怎麽跟別人勾勾搭搭,醜態百出了,瞧你現在出息的。見我還要解釋,霍雁說別忍著蛋疼說話了,趕緊回家吧。
當天晚上,我和霍雁到了天津東站,霍雁坐火車回了北京,我則帶著刻板和其他捎帶的東西,連夜坐上了最快一班去沈陽的列車。
到了沈陽,見到了已經臥病在床的師父。師父說在北京自己多年的痼疾犯了,估計這次真是大限已到,就沒和別人說,放下一切要辦的事情,立刻回了沈陽的家,這些天也是身邊的人把自己病重的情況告訴了北京的家裏。當我把從鍾秋月那裏得到的那塊楊柳青年畫刻板拿給師父,和師父講了我得到刻板的前後情況,師父聽了頗為激動,拿著刻板反複查看摸索,濕潤了眼眶。
後來,在我陪伴師父的那段時間裏,師父拖著病體天天指導我練武,要把一身功夫全部傳授給我,交代我在他離世後,倘有可能,一定要替他完成兩樁未了的心願。師父說一入江湖終生就是江湖人,抹不去江湖烙印。雖然時隔久遠,當初的恩怨鬥轉星移,已有新的理解,但正邪不兩立的原則不能動搖,一諾千金的江湖誓言不能違背;正統的武功傳承,門派的衣缽延續不能篡改;武林紛爭,男人的尊嚴也隻有用鐵血來了斷。隻是世事難料,當年社會天翻地覆,使師父踐行這兩樁心願的行動一延再延,後來更是幾無可能。誰知這兩年卻逢撥亂反正,社會形勢大變,除暴慰良,了結舊怨有了可能。此番師父回北京就是為行動做準備。卻不料可以有所行動時自己卻已時日不多,真是要抱憾而去了。現在師父看到我來了,又重燃了希望。
師父說後輩中,隻有霍雁和我可堪一用,他的事情也隻告訴了我和霍雁詳盡的內情,隻是霍雁終究是女流,所以我這個他唯一的衣缽傳人負起了為師還願的主導責任。
師父的這兩樁舊怨,說是他個人的私怨,也確屬正義之舉,善惡之爭的絕對正方,其實也是源於霍姓一族前輩與人的舊日恩怨。所以作為霍姓後人,我對此也是責無旁貸。師父離世後,我沒有辜負師父的囑托,帶著霍雁分別完成了他生前未了的這兩樁舊願,連帶著也清理了牽連進來的一些盤根錯節的其他糾葛。隻是過程曲折跌宕,凶險異常;特別是那樁因早年門派正統之爭引致仇怨的最後決戰,更是驚心動魄。我和霍雁各以正宗霍氏八極拳的小架功夫聯手,招式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強勢壓頂,平推碾壓,力挫對方威震北道的巨孽及約戰時糾集來的幾個也是名號響亮的老中青餘眾。我倆以寡敵眾,卻悉數重創對方十幾名頂尖高手,令對方當眾低頭,立誓服軟,認栽散幫,一雪了師父終生之恨。一夜之間“陰陽雙架”威名聳動武林,傳遍江湖;但我和霍雁在這次完勝的決戰中卻也九死一生,倆人都受了重傷。
事情一了,我倆立刻隱跡回到師父的遺宅,治病修養了一段後,倆人商定從此金盆洗手,這段慘烈的往事,我倆終生都會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再不提及。然後,我拿著霍雁給還我的那塊楊柳青年畫刻板,她拿著師父的一些遺物,我們回了北京。從此我倆再沒涉足武林。
由於我倆在做事過程中手腳幹淨,口風嚴緊,行蹤隱秘,投帖拜訪對方時也僅用“陰陽雙架”的名號,所以及至處理完這些事後,真實身份仍不為人知,“陰陽雙架”曇花一現,驚鴻一瞥,在武林中成了一個行蹤成謎的傳說。
“姥爺的這兩樁心願了了,我們算是盡了後輩的心,對得起咱倆的霍氏一族,特別是你這個姥爺唯一的親傳弟子,衣缽繼承人,也沒辜負姥爺的期望,可以說這次算是圓滿結局了。”記得當我倆回到師父的遺宅,養傷並處理完一切應辦事宜,準備過幾天啟程回家時,霍雁從師父遺物中取出我從鍾秋月那裏拿來的那塊楊柳青年畫刻板給回我,小白臉又是一臉凝重,搖著頭說道:“隻是,姥爺的那兩樁心願咱們可以盡力,雖然九死一生,咱倆也終於幫他達成了,但姥爺這情債,咱們無能為力,算是他終生未了之願了,嗯,咱們也別瞎操心,也許倆人在另一個世界又續前緣了。你把這破玩意兒拿回去吧,是自己留個念想還是又去當定情物和那個什麽‘楊柳青一枝花’的鍾秋月勾勾搭搭,我是眼不見心不煩,隨你耍流氓去了。”
看我接過刻板沒說話,霍雁仍寒著臉,說:“鍾秋月的奶奶是什麽樣的?姥爺怎麽這麽喜歡她?真是中了邪了。我姥姥一生也不原諒姥爺,我哥哥霍群也站在姥姥一邊,也就我聽姥爺的話,不管對不對的都疼他,所以我也成了他後輩裏親情的最後指望。哼!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就是和姥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風流還悶騷,熱衷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的,就喜歡女人。想起你說這塊刻板是和外麵野女人定情物的話我就惡心,什麽玩意兒。”
我說你別又胡說八道,什麽野女人?人家鍾秋月既美麗又聰明,人挺好的,特別是真心對我,我辜負了人家的真心,拿著給我的定情物溜了,我自己都覺得我卑鄙。再說,誰讓你後來冷淡我,碰都不讓我碰一下的?霍雁說以前那是情竇初開不懂事兒,咱倆是沒出五福的表兄妹,不能那樣的。我說那我自謀出路怎麽了?霍雁說滾,以後別在我眼前說這些臭流氓的事兒,後悔上次那一腳沒踢死你了。
我把刻板包好放進自己的行李裏,收拾整理著東西,借著做這些避開這個話題。我知道,和她說下去不會有好結果。我倆除了霍雁非要伸量我武功,最後還踢了我一腳那次,已經很久沒有爭吵甚至還表哥表妹的互相叫著,客客氣氣,相敬如賓了,特別是在臨終的師父麵前,我倆表現的更是兄友妹恭,兄妹情深,但其實關係卻從以前越界過線後的親熱親密,朝思暮想,變得越來越淡,甚至可以用冷來形容了,有時我想熱乎一下,她就像早已洞悉了我的“陰謀”一樣,小白臉立刻變得凜然,冷若冰霜,讓我的熱情一下子涼了。這次共同對敵後,倆人負傷一起回師父遺宅,修養療傷期間,互相照顧,做飯煎藥,感覺彼此關係一下子近了,有了一種九死一生後患難與共的情感升華。不過有幾次半夜我從睡著的沙發上起來去解手,走過霍雁床前,想有所行動時,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的霍雁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著我,一言不發,頓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放棄了染指的念頭。這幾天,隨著我倆要離開沈陽的日子越來越近,霍雁的脾氣也見長,動不動就挑刺找茬,所以雖然我心裏總是蠢蠢欲動,波濤暗湧,卻是能躲就躲。
霍雁跟過來站到了我的身後:“怎麽又不說話了?歸心似箭了是吧?”
“你不是讓我滾嗎?”我繼續收拾著手裏的東西,沒有回頭。
“我讓你滾就滾?這麽聽話?那我讓你回去以後別和那個楊柳青一枝花還是一棵草的勾搭了,你聽嗎?”
我聽她的語調異樣,就回過頭,剛想說話,卻發現霍雁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裏正撲簌簌地湧出兩行成串的淚珠兒,順著白白的小臉往下掉落,我心裏一驚,急忙伸手摟過來她,問怎麽了?霍雁順勢一頭紮進了我的懷裏,竟嗚嗚嗚地大哭了起來,哭得那個傷心啊,弄得我一下子難受傷感,憐惜關愛之心頓起,想安慰安慰她,卻也不知道說什麽。我倆摟抱了一會兒,我躁動之心又潛滋暗長,正待有所行動,卻覺霍雁身子一聳,有了異樣,隨之疾風驟起,霍雁右腿猛抬,膝蓋向我的兩腿之間頂去!
(八)
霍雁和我的武功比較起來,雖盡得霍氏八極拳的精髓,招式怪異,剛猛凶狠,起招全衝要害處下手,可謂是令人膽寒的頂級辣手,但此時實力卻遜色於已盡得師父真傳的我,一覺霍雁異動,我摟在她腰間的左手下壓,封住她上攻的右腿,同時搭在她肩膀上的右手一按,借力倒縱,全身而退,彈出屋外。拿樁站定後,見霍雁並沒有追出來,喊了幾聲也沒回應,就重回屋中,見霍雁坐在床邊,還在不停地抹眼淚,我問,又怎麽了,好好的就哭了,要不是躲得快又得挨你一下子,然後坐到了她身邊。霍雁說,我就想出口氣,踢死你就省事兒,一了百了了,想起你個臭流氓就氣得慌,說著,竟又抱著我哭了起來,最後把我往床上一拽,又抖開被子蓋住我倆,在黑暗的被子裏狠狠地罵道:“臭流氓,今天讓你得逞了。”
良久,霍雁下了床,站在床邊,剛才哭腫的眼睛還紅紅的,邊整理著衣服邊說:“咱倆已經犯了規,這事兒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遠藏心裏,誰也不許提了。回天津後你自己的事兒就自己看著辦,我再也不管,也不聞不問了。哼,我還說你是姥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不也是一樣,和姥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沒出了一口惡氣倒讓你占了便宜,刀子嘴豆腐心,都是上輩子欠你的。”說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道:“我出去買些好吃的,咱倆現在傷都好了,回來喝點酒,你給我說說姥爺的情債,姥爺沒告訴我細節,他也不好意思和我說這個。姥爺和你那個什麽楊柳青一棵破草的鍾秋月的奶奶到底怎麽回事兒,姥爺家的刻板怎麽到她鍾家了。”
我也坐了起來,和霍雁說,我想了想,那我還是和你先一起去北京吧,我聽你的話,不再去找鍾秋月了,卑鄙小人就卑鄙小人了,我沒法麵對人家,就一走了之,永不見麵,隻當沒有這事發生了。以前咱倆小,沒想那麽多,現在知道,咱倆是過命的感情,卻是沒有未來的鴛鴦,姥爺臨終時,讓我把你叫來沈陽,不是分別給咱倆幾件他的古董嗎,我拿去北京潘家園賣了,然後拿著錢移民吧。我現在也不想再回天津,就想找個新的環境重新過一種自己的生活,也從此不再沾武林的邊了。霍雁說好,把我那幾件也給你,我不稀罕這些,也不用錢,我家裏還有幾件姥爺留下的古董了,我姥爺當初把我姥姥和我媽媽安排在北京,就留下了一些古董,必要時接濟生活,所以我熟悉這裏的門道兒,我認識東四魏家胡同那兒一個倒騰古董的大家,咱倆找他去賣。一會兒我買回來吃的,咱倆一醉方休,也從此金盆洗手,脫去江湖人這層皮了。
晚上,我們又恩愛了一番。霍雁說,咱倆把回去的日子再推遲推遲,反正已經這樣了,就度一個蜜月吧。然後我們弄了一桌子的菜,還有姥爺留下的一壇子陳年老酒,我倆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冰釋前嫌,如新婚燕爾,互相敬酒夾菜,舉案齊眉,好像又回到從前那對青梅竹馬的懵懂少年卿卿我我,快快樂樂的時光裏了。
飯後,我倆都喝得醉醺醺的,桌子上杯盤狼藉的也沒收拾。沈陽冬天的夜晚,本就寒冷異常,偏偏那天又下起了大雪,氣溫驟降,但我把爐火燒得旺旺的,門窗緊閉,門上掛著厚重的大棉門簾子,屋裏屋外直如兩個世界,屋外紛紛大雪,奇冷酷寒,屋內卻是別有洞天,溫暖如春。霍雁又沏了一大壺茉莉花茶,喝著茶,我詳詳細細地講起了師父告訴我的他的那些往事。
“清光緒元年,滿清欽差大臣左宗棠率軍進入新疆,征討阿古柏分離勢力。由直隸等地進軍大西北的軍隊長途跋涉,輜重糧草由後勤運輸部隊供應,並在沿途設立官店,搭蓋帳篷及一些臨時建築,供工匠,馭手,腳夫等隨軍後勤人員歇腳住宿。同時,在軍隊駐紮營地附近,劃出一塊地盤,稱為買賣圈子,允許持有出關印照的內地商人隨營做生意,並可在這個圈子內搭棚設帳休息。當時許多天津楊柳青人知道了這個信息後,就結伴跟隨征戍大軍做小買賣,一路隨著部隊的行蹤向西征發——這就是興起於清光緒元年,並在光緒十年進入全盛時期,民國二十六年由盛轉衰,陳跡遺存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曆經百年風雲的天津楊柳青‘趕大營’。
開始時,這些‘趕大營’的楊柳青人趕著裝滿百貨物資的大篷車隨西征大軍做生意,路經靜海,滄縣,德州,臨清,濮陽;渡過黃河後,過開封,鄭州,洛陽;再入陝西西安,寶雞,天水,到甘肅蘭州;出嘉峪關,過玉門關,穿哈密,經奇台,最後到達烏魯木齊,整個行程共計8170多裏,真是八千裏路雲和月啊。後來這些大營客逐漸定點經營,並在新疆局勢平定後最終形成遍布整個新疆,規模龐大的‘天津商幫’。”
“哎,表哥,還等著聽姥爺的事兒了,你怎麽串到什麽‘趕大營’去了?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趕大營’這個詞。”霍雁打斷了我的敘述:“還越說越來勁兒,看你這咬文嚼字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姥爺以前告訴過你多少,就想從頭到尾詳細地把我知道的都講給你聽,咱們有的是時間,我給你講著,自己也順便理清這些事。“趕大營”我還是在楊柳青博物館看到的權威介紹,我是轉述,自然咬文嚼字了。不過你嫌我囉嗦,那我就盡量簡單的說。霍雁說好好好,你接著囉嗦,我愛聽,其實我愛聽你咬文嚼字,然後起身給我倒滿了熱茶,還順手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喝著茶,剛才醉醺醺的狀況好了一些,我繼續講了起來。
“姥爺的爺爺,後來又加上姥爺的父兄,雖然不是楊柳青人,但因緣際會,早年就曾匯入這個曆經百年的‘趕大營’浪潮中,憑著勤勞,智慧和勇敢創下了一片基業,成了天津商幫裏相當有分量的一股勢力,後又急流勇退,葉落歸根回到北京定居下來。
姥爺長大後念了幾年私塾,私塾先生是一位風塵異士,隱姓埋名的高人,很喜歡姥爺。不但教會了姥爺許多學識,也教會了姥爺相當不錯的武功,同時姥爺也從私塾先生那裏知道了很多江湖軼事,門派掌故,旁門左道,奇技淫巧之類。姥爺說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終生難以忘懷。可惜先生後來被同門師兄找到,一起回武當山了,從此不知所終,斷了這短暫的師生緣。先生臨走時,傳給姥爺一個易容化妝的絕技,這也成了姥爺霍氏八極拳功夫外的另一項獨步武林的奇門絕學。
後來,看到姥爺因為私塾先生走了,不再醉心學文習武,也對家裏的生意不感興趣,同時也是因為想盡早確定姥爺以後婚娶的著落,姥爺的父親把姥爺送到朋友肖鵬舉家的順通鏢局,拜肖鵬舉為師,也當了鏢局裏的鏢師。因為肖鵬舉的女兒肖月思比姥爺小了兩歲,小時候也總一起玩耍,算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兒幼年夥伴,條件合適,兩家私下口頭議定了以後姥爺和肖月思的婚事。姥爺在拜師進入鏢局時,帶去一塊分別刻有一龍一鳳圖案的兩塊小刻板合二為一的楊柳青年畫刻板,作為拜師及進入鏢局的見麵禮,也隱喻著和肖月思龍鳳相配,陰陽合璧的意思。”
“這些我聽姥爺說了,這塊刻板是姥爺的爺爺從新疆帶回來的,是官府的賞賜,嗯,這個肖月思就是你那一枝花鍾秋月的奶奶,現在想,這塊刻板開始就是一個定情物,隻不過以前是姥爺家給了肖月思家,約定了婚事,然後肖家悔婚還占有了刻板,現在是鍾秋月把刻板當定情物給回你,又私下定了婚事,結果你又偷偷摸摸地拿著刻板跑了,你們這都什麽玩意兒啊?真是諷刺,這塊破刻板成媒婆了。”
看到霍雁提起鍾秋月,臉色又不好看了,我趕緊起身給我倆的茶杯分別斟滿了熱水,也像她剛才揪我耳朵一樣,安慰似地摸了摸她的秀發,然後接著話茬說下去。
“姥爺後來知道,這塊楊柳青年畫刻板頗不簡單,倒不是因為木質稀有,雕刻精美,製作奇巧,價值金貴,而是因為其年代久遠,來曆曲折,竟牽涉了血腥。
當初姥爺的爺爺及父兄因為在‘趕大營’及以後在新疆的活動中助軍有功,與西征大軍及官麵關係融洽,所以在急流勇退,準備回北京家鄉時,官府賜送了霍家這塊楊柳青年畫刻板,當時覺得頗為榮耀和珍貴,就把刻板帶回家當了霍家的一件寶物。
殊不知,這塊楊柳青年畫刻板其實最初並不是官府所有,而是一位楊柳青的富商家裏祖傳自明朝的物件,那時楊柳青年畫剛剛開始在北方流行。不過雖然說這塊刻板是楊柳青年畫刻板,其實是沒有實用性的圖騰式模型,刻板世家的招牌幌子。在新疆平叛局勢初定後,這位富商帶著錢物,也包括這塊刻板,沿著‘趕大營’的路線去新疆投資經商時,被盤踞祁連山的土匪幫夥七星會奪命劫財,也劫掠走了這塊刻板。七星會的瓢把子素手屠狼極喜歡這塊造型精美的刻板,還馬上將其當了會標,懸掛在七星會壇口自己座椅上的牆壁,就像官府衙門裏那種明鏡高懸的牌匾。
由於在一向相對安寧的官道上犯案,不但劫財而且害命,當地官府對此極為重視,也多番征剿,但七星會匪眾頗多,領頭的七個悍匪更是武功高強,狡猾多端又窮凶極惡,在祁連山憑借複雜地形遊走對抗並重創官軍,令幾次圍剿失敗。最後,官府引來大軍,終於在冷龍嶺山穀聚殲了七星會群匪,隻是漏網了素手屠狼等七個匪首及零星骨幹,竄走別處。官軍搗毀了七星會的匪巢,收繳了土匪搜刮搶掠的財物,由此,這塊楊柳青年畫刻板又到了官軍手裏,再後來,冥冥難料,姥爺的爺爺竟在離疆歸京時,受贈得到了這塊刻板。現在想,大概官府也是看這塊刻板是楊柳青人的物件,給在‘趕大營’助軍活動中卓有貢獻的霍家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其實,咱們霍家祖籍是滄州南皮縣,離楊柳青還有200裏地了。”
“那,姥爺帶著這塊刻板去肖鵬舉家時,知道刻板的背後還有這段故事嗎?”霍雁問道。
“不知道,當時姥爺家都僅知道這是新疆西征官軍的賞賜。我剛才說的這些都是後來七星會找上鏢局時和以後才逐漸知道的。
後來,姥爺家道中落,父母相繼過世後,姥爺成了無依無靠,寄居肖家鏢局討生活的鏢師了。而此時,肖鵬舉也絕口不提當初兩家私下議定的姥爺和肖月思的婚事,更拿出姥爺帶來預示婚約的那塊刻板,做了鏢局的信物,擺在大廳裏。
早年間,社會動蕩,兵荒馬亂,山頭林立,匪患遍地,由於一些大的鏢局鏢師多,功夫強,人脈廣,而且在常走的路線上平時拿錢鋪道,進貢山頭,所以用句話說就是江湖的朋友都給麵子。而一些沒錢沒力的小鏢局,就動了腦筋,私製大鏢局的旗子,蒙混過關,夾縫求生。所以後來幾家大鏢局商定,除了鏢車上插的旗子,還由押鏢人持著鏢局信物以證真身。
肖鵬舉武功高強,算是八極拳的頂尖高手,江湖聲譽極高。早年其父輩清廷武舉不第,退而開設了順通鏢局,靠著肖家多年開拓經營,順通鏢局在北道上也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肖鵬舉有兩個徒弟,姥爺是他的二徒弟,大徒弟叫鍾偉祥,以功夫紮實,穩重聽話,頗受肖鵬舉喜歡,唯一的女兒肖月思也盡得其父八極拳真傳,師兄妹三人隻有姥爺武功未得肖鵬舉的悉心傳授,好在姥爺拜師前已得私塾老師的文傳武授,加之天資聰慧,功法招式一點就通,特別是招法上總有奇思異想,怪招層出不窮,同時又愛鑽研江湖門道,奇技淫巧,旁門左道,所以綜合武功實力上倒也自成一格,不遑多讓。順通鏢局行鏢時除了由肖鵬舉親自出馬以外,基本都是由姥爺的大師兄鍾偉祥帶著由整塊刻板一分為二的雕龍小刻板作為鏢局信物押鏢;如果是肖月思押鏢,就拿著雕鳳圖案的鳳板,姥爺都是作為助手分別隨行師兄妹。
看到肖家把自己帶來的刻板當了鏢局的押鏢信物,絕口不提自己和肖月思的婚事,而且在武功傳授及鏢局事物上自己所受的諸多不平,姥爺幾次想離開肖家鏢局。那時姥爺以笑談風月不負他的名號已經在江湖上展露頭角,自謀出路,甚至另創門號不成問題,但遺憾的是姥爺這個情種卻已經漸漸迷戀上師妹肖月思這個貌美如花,聰明伶俐,卻也心機頗深的肖家大小姐,順通鏢局的二當家了,甘心在其主導的師兄妹三人情感平衡下受驅使,在肖家待了下去,繼續吃著肖家賞的那一碗並不容易吃的粗飯,直到發生了和大師兄鍾偉祥爭鬥,肖月思暗算出手相助鍾偉祥的那件事後,姥爺才終於死心,抱恨離去。”
(九)
“哦,這些事兒我還真都不知道,我姥姥抱怨了姥爺一輩子,姥爺的事情都是我聽姥姥平時的嘮叨才知道的。姥爺每次從沈陽來北京,家裏也隻有我陪著他,聽他的,我也受了他的武功傳授,但他自己的事情從來不和我講。”一直看著我,認真聽我講述的霍雁問:“姥爺喜歡他師妹肖月思,那她是什麽態度?還有,這些事情都是姥爺告訴你的?”
“有些事情是姥爺告訴我的,有些是看姥爺寫的文章知道的。”
“姥爺的文章?我怎麽從來不知道姥爺還有文章?在哪裏?”霍雁問。
“姥爺在最後的那段時光裏天天除了教我武功,多是和我說一些他的陳年往事,最後在給我他的八極拳武功秘籍《古井無波》時也把他寫的描述自己經曆的文章,算是一篇紀實小說交給了我。那些天你還在北京,沒來沈陽呢。”說著,我去我的行李箱裏拿出了那本書,遞給霍雁:“後來我反複看了這本曾經刊登在天津民國時期著名文人劉雲若主編的報紙副刊,因報紙被查封,沒有結尾的書,結合姥爺告訴我的他的經曆,覺得這就是姥爺的真實經曆。”
“哦,那你好好給我講講。”霍雁把書放在桌子上,也站了起來。“這書是繁體字,豎排版的,看著費勁,你就給我念吧。”
我倆出屋去了一趟廁所,此時已是深夜,大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外麵白茫茫的一片;月亮也露出臉來,點點繁星散布天幕。我倆酒意已徹底消散,雖是單衣單褲,凜冽的夜風中卻沒有感到寒冷。仰望夜空,我豪情陡升,似看見師父笑傲江湖,縱橫四海的英姿,忽然使了一招霍氏八極拳獨門絕技龍吟獅吼功中的龍吟功,一聲長嘯直衝雲天!這聲音貫注了極強的內力,霸道無比,卻如手電筒的光束一樣隻向著前方發出一束聲波,不驚擾四周,聲波掠過院中的一棵老樹,震得枝丫亂顫,瑟瑟作響,樹上的雪撲簌簌四散飛舞;隨即霍雁踏前一步,和我並肩而立,也發出了一陣尖利的叫聲,正是霍家八極拳的獅吼功! 龍吟獅吼功係龍吟功和獅吼功的統稱,男發龍吟,女發獅吼,龍吟功厚重雄渾,震心震肺;獅吼功尖厲刺耳,摧肝摧膽。兩者均是具有上乘武功者方可施展的絕世神功,也是霍氏八極拳最上乘的武功之一,在我倆執行師父遺願,以陰陽雙架的名號與對手決死爭鬥中幾次絕境中使出,均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摧枯拉朽,碾壓頑敵。
我倆龍吟獅吼,交相呼應,兩束聲波陰陽相配,一浪高過一浪,最後倆人同時提高聲調,厲嚎一聲,隨即猝然急收,功停聲消,強音立杳,院中重又陷入死一樣的靜寂,隻有被聲波震起的樹上積雪,仍在天空中四散飄飛。
回到屋裏,我倆又把水燒開,重沏了一壺茶,霍雁還拿出一罐幹棗和幾樣蜜餞,倆人吃著喝著,我繼續說了起來:
“姥爺離開肖家鏢局後,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武功漸趨登峰造極。而肖家的順通鏢局在姥爺離開後不久,被尋找那塊楊柳青年畫刻板的祁連山七星會設局團滅,奪走了押鏢時鍾偉祥帶著的鏢局信物雕龍刻板。肖鵬舉,鍾偉祥均戰死,僅肖月思逃出。肖月思後來找到姥爺,說服姥爺和她同去找祁連山七星會複仇,結果仇是複了,姥爺和肖月思合力掌斃了七星會瓢把子素手屠狼,踏平了七星會,隻跑了一兩個頑匪,但雕龍刻板沒有奪回,自己這邊也傷亡慘重。姥爺出力最巨,卻也受創最重。
回京城後,由於肖月思與其大師兄鍾偉祥已經成親,肖家鏢局已毀,肖月思算是鍾家的人,姥爺隻能隨肖月思寄居鍾家養病,但姥爺受不得鍾家的惡意及惡言,來了一個不辭而別,怕肖月思為難,也沒有告訴肖月思,自己帶傷掙紮著悄悄去了天津,由好友劉誌明,天津勸業場的劉三爺收留養病。劉誌明劉三爺是天津名商高星橋及其子高渤海的司機,私下裏則是武功相當紮實的江湖人,和姥爺是拜把子的兄弟。
姥爺傷養好後,在英租界小白樓的開封道一個胡同裏住了下來,從此竟又過上了一段醉心寫作,舞文弄墨的日子。
姥爺是能文能武的奇才,武功上可謂八極拳的頂尖高手,同時也寫得一手好文章,吹拉彈唱無所不能,這些全賴當初私塾師父的悉心調教,和在與師父朝夕相處時的耳濡目染,也和姥爺自己聰明過人,天分極高的聰慧分不開。隱姓埋名在天津的幾年間,姥爺和飲譽京津及大江南北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天津風流才子劉雲若交往甚厚,在劉雲若主持的報紙上時有佳作發表,在那個圈子裏也是一位文武全才的風流才子。知道嗎?你姥姥也是在那期間認識並嫁給姥爺的。後來,姥爺隨他的本家叔叔,那個關外武功第一高手去了長春。”
“嗯。後來的事情我大致知道了。”霍雁沉吟道:“有一點我不明白,肖家背信毀約,霸占刻板,也對姥爺不好,那肖家的順通鏢局被七星會設局團滅,肖月思憑什麽勸動姥爺幫她去複仇的?姥爺後來又為什麽念念不忘這個肖月思呢?”
“姥爺一直喜歡肖月思,喜歡她的美貌和聰明伶俐,還有機智難纏,這是一個原因,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才是姥爺後來一直尋找肖月思的根本所在。”我說:“你看看那本書唄。”
“啊?什麽原因?這還撲朔迷離了。不是說這書是繁體字,又是豎排版,我看著忒費勁,讓你給我念嘛。”霍雁從桌子上拿起那本書,從對麵的椅子上一躍而起,空中再一旋身,小鳥一樣身形後退,飄然落到我的身邊,和我擠坐在一個小沙發上,嬌嗔道:“表哥,給我念!”
我說這一大本書一晚上也念不完,我就給你念肖月思勸動姥爺和她一起去祁連山七星會複仇的這一段,有興趣就回來自己慢慢看其他部分,我可是都看好幾遍了。另外先說一下,姥爺寫這篇叫《殘夢》的小說發表在報紙上,其實既是抒發心聲,記錄人生曆程,在當時也有尋人啟事的隱含意義,因為小說用了當時極為少見的第一人稱“我”,小說中“我”的師妹還真就叫肖月思。而根據後來姥爺所說,姥爺傷養好後,曾悄悄回到鍾家打聽,才知道肖月思在自己離開鍾家後不久,竟也離開鍾家,不知所終了。說著,我拿過書,霍雁端起茶杯喂了我一口茶水,還又塞我嘴裏一大塊蜜餞,頭依偎在我的肩上,摟著我的腰,聽我一字一句地念起了這本書名為《殘夢》的小說。
“‘這雨還在下,看起來晚上不會停了。’獨自坐在小酒館靠窗的桌子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紛紛飄落的細雨,我無奈地歎了口氣。
經過近一年的摸查追蹤,前天晚上,一番瀝血激鬥,終於手刃仇家,了卻了一樁多年舊仇。當初這個仇家曾設惡計,騙去了我家開的當鋪裏的一件珍寶,這件珍寶是別人典押在當鋪的,當然事後知道這個別人和仇家都是一夥的,設局蒙騙,甚至官麵也早已買通。連賠帶罰,家裏損失巨大,更兼連氣帶急,父親竟一病不起。父親病後,沒人打理生意,不久就關了店鋪,從此家道中落,再後來父母相繼離世,好端端的一個家,就此煙消雲散。
當時自己還在順通鏢局做鏢師,沒有條件和能力追查雪恨。後來離開鏢局,自己功夫也已突飛猛進,環視自傲,才開始著手追查。
多番查訪踩點,確定了仇家背景及行蹤。仇家竟是武林人,和保定直隸總督署裏的一位師爺是換帖的兄弟,也算是背後黑白兩道靠山強大,不知怎麽當初竟去京城裏犯案,大概是有人慫恿,看到那件珍寶動了心,也覺得有把握得手吧。確定了當晚倆人正在總督署後院的一間房裏喝酒,我摸了進去,進屋動手後才發現,仇家和師爺倆人武功均非泛泛,可謂頂尖高手,聯手之下更是難纏,好在我辣手尋仇,招招奪命,在總督署官兵趕來包圍前力斃二敵,從容脫身。
由於事涉黑白兩道,我必須盡快離開是非之地。奔回所住客棧,銷毀留過的痕跡,我騎上存在那裏的一匹黃驃馬,飛奔而去。本來,預計星夜兼程的話,第二天就可到達下一個大的城鎮霸州,我準備在那裏落腳,再回天津。
縱馬沿路急進,正是大仇得報,了卻心願後輕騎踏月,心情舒暢之際,誰料天有不測風雲,行至半夜,剛才還月明星稀,夜風習習的天氣卻變了臉,突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隨後下起了大雨。雨勢甚急,大雨滂沱,直如瓢潑一般。開始我還在大樹下避了一會兒雨,後來看大雨沒有停住的意思,沒有辦法,也隻好迎風冒雨,泥濘路上騎馬淌水繼續前行。這一來就耽擱了行程,到了天亮時分,才勉強到了離霸州還有一大段路程的一處三岔路口。此刻雨已經小了一些,見路邊有一個有三四間房子的小酒館,門口掛著一個酒館兼住宿的幌子,酒館裏還亮著燈。雖然知道這裏還沒有完全脫離保定總督署的勢力範圍,但我此刻已經是饑寒交迫,疲憊不堪,顧不上許多了。我戴著鬥笠,用頭巾遮住臉,隻露出眼睛,然後把馬拴在酒館門口的拴馬樁上,推門走進了酒館。
酒館裏燈光昏暗,還沒有任何客人,一個胖乎乎的三十幾歲的女人坐在櫃台後邊。我要了一個房間說暫住,又點了倆菜,幾兩白酒,先交了錢,讓女人把門口的馬照料好,隨後去房間裏,換下濕透的衣服,擦幹了臉,易容成了一個中年商人模樣的人,又借去後麵解手的時候,觀察了一番這個酒館的地形,然後到前麵來。此時要的飯菜已經好了,我坐在桌前,感到一身疲憊,倦意襲來,端起桌上燙好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後慢慢吃喝起來。
吃著,我向酒館的這個女人問了問附近的情況,女人熱情答複,說自己是老板娘,老板在後麵做飯,告訴我這一帶是窮鄉僻壤,就不遠處有一個較大的村子。這個酒館地處官道旁邊,平時總有南來北往的客人,生意倒還馬馬虎虎過得去,今天是因為夜裏剛下了大雨,還沒有什麽客人。又問我是不是從保定那邊來的,我‘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看著窗外,盤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雨停了,就像夜晚來的快一樣,這雨去的也快,幾陣風過後,酒館門口隨風狂揚的酒幌子還沒徹底安靜下來,剛才還是灰蒙蒙的天空已經放晴,雲開霧散,轉眼還升起了耀眼的太陽,外麵已經是陽光明媚了。
‘好。吃飽喝足,再去房間裏睡一覺,正好傍晚繼續上路。’想著,我正準備起身走人,忽然,酒館的門開了,隨著一股清風吹進屋裏,從外麵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
倆人都是緊身利落的裝束,女人身上還背了一個包袱,都是疲憊不堪的樣子,進來就坐在門口的桌子前,向酒館的老板娘點菜催飯。
這倆人狀似無奇,但我卻感覺有些異樣,尤其是說的一口京片子,好奇之下,就打消了馬上起身的念頭,低頭夾了一口已經冷了的菜,麵無表情地慢慢吃著,不動聲色,同時注意著這倆人的動靜。
‘累死我了。這一路來你就一個勁兒的催我,也沒一匹馬,這腳都磨出泡來了。你啊,都嚇破膽了,其實咱倆神不知鬼不覺地半夜溜走,師父做夢也不會想到,等到發現,咱倆早跑遠了,師父也不會再追了。’我運功於耳,聽到那個女人很小的聲音說著,同時稀裏呼嚕地吃著飯,似乎是餓了很久的樣子。
‘不是啊,這東西是師父家鏢局的信物,你非順手拿走,師父不想追也一定會追咱們的。再說,師父是單身老處女,前天晚上看到咱倆正幹那事兒,當時氣的不得了,也是咱倆違背了規矩,場麵整的太大了,她說轉天處罰咱倆,要說咱倆是她僅有的徒弟,低頭認錯,她也不會怎麽樣,結果你又非攛掇我半夜就跑了,她肯定是不會放過咱倆的。’男人也嚼著飯菜,壓低了聲音說道。
‘什麽場麵整的太大了?還不是你猴急猴急的,師父還沒睡你就去我屋裏,上來就摸著我死乞白賴的。’
‘那也是你叫的聲音太大,把師父吵醒了。’男人提高了聲音爭辯。
‘呸!’女人也提高了聲調,但馬上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正好和我看過去的目光對視,急忙壓低了聲音,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男人回過頭來,掃了我一眼,然後倆人吃著飯菜,喁喁私語起來,我也聽不到他倆說什麽了。
‘看來是兩個江湖中人,偷情讓師父發現,怕師父責罰,還拿了師父的什麽東西跑了,沒意思的倆家夥。’我正準備起身回房間裏,就聽‘啊呀’一聲,那個女人叫了起來,說肚子疼,然後手扶桌子時打翻了桌子上的碗碟;同時,那個男人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也喊肚子疼了。
(十)
我坐在桌前,看著酒館的老板娘和這兩個人說著話,這倆人說一定是剛才吃下的飯菜不好了,進來時還沒事,吃完飯肚子就疼了,倆人越說越嚴重,看那個男人,都似乎要虛脫了一樣,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老板娘說幾裏外的村子裏有一個大夫,讓倆人去看看,回來再說其他。倆人說半步也走不動了,老板娘就過來和我說,她沒辦法離開,求我用我的馬送倆人去前麵的村子裏看大夫,回來再給我錢。本來我正準備回屋裏睡一覺傍晚就走了,自己有案在身,急於離開這裏回天津,無奈現在遇到這種情況,也隻好答應了。
我問好路徑,就到了酒館外麵,牽過來黃驃馬,這一男一女倆人都捂著肚子,呲牙咧嘴地蹲著,我說我也有事需要趕路,咱們三人一馬,就快點走吧。男人捂著肚子隻是呻吟,女人說倆人現在都沒力氣了,上不去馬,坐上麵也支撐不住,我就說把男人放我身前我扶著,你在我身後抱著我後腰,這樣都照顧到了,路也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說著,我雙手端起男人,騰身而起,飛落在馬背上,穩穩地坐好,右手扶著軟在身前的男人,左手向下伸出,讓女人拉住我的胳膊,借力跳上來,然後在我身後抱著我。
女人已經疼的兩眼迷離了,顫顫巍巍地左手抓住我的胳膊,好像鼓起最後的餘力一樣,借力向上往馬背上一跳。
便在此刻,我的餘光看到,明媚的陽光下,身子躍起尚在半空中的那個女人,右手一把明晃晃的雙刃匕首正猝然向我脊背猛力刺來!
與此同時,那個剛才還痛苦不堪的男人,也猛然身子挺起,兩把短刀已從兩肋旁邊分別後插,紮向我的胸前!
事起忽然,前後之敵幾乎貼身進擊,凶刃奪命,形勢萬分險惡,此時我已可謂命懸一線。
千鈞一發,電光石火之際,我不及細想,反應全憑多年江湖經驗及曆練,當下暴喝一聲,運功全身,左臂急掄,將抓住胳膊的女人甩出,女人刺出的刀也落了空;左臂猝甩的同時,右掌大力拍出,雄渾掌力直擊那個男人後心,再借擊出掌力的反作用身子後仰,脊背幾乎貼在馬背上,堪堪閃過身前男人往後刺來的兩把短刀,這一番動作一氣嗬成,連貫流暢,幾乎是瞬間完成,可謂我凶危惡境下的險境反擊,絕地重生,在看到男人雖然躲過我的致命一擊,卻仍然被淩厲掌風掃下馬背的同時,我縱身後躍,已飄然落在了數尺之外。
成扇形包抄之勢,這一男一女聚攏一起後又站在了我的身前。女人從背的包袱裏抽出了一把烏黑油亮的判官筆,對男人說道:‘就知道是個紮手貨,你非要殺了絕後患,聽我的搶走他的馬不就行了。’男人說別廢話了,誰知道他是硬把子。開始沒小心,讓他聽到了咱倆的說話,我一看他就是江湖人,咱倆再搶走他的馬,他一定會追下去,到時候咱們行蹤暴露,師父早晚就會找到咱們。
朗聲一笑,我拽出了腰間的鋼骨折扇:‘真是世道艱險,這害人的花招越來越多,越來越歹毒,越來越讓人防不勝防了。兩位朋友,我和你倆無冤無仇,告訴我,今天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走累了,想要你的馬,就這麽簡單。’男人踏上一步,一晃手裏的雙刀:‘看出你小子會武功,沒料到還是個厲害角色,真是走眼了。知道你也不會善了,現在就算我們放你走你也不會放我們走,那咱們就別廢話了。’
‘我告訴你為什麽。’女人也往前挪了一步,判官筆一封胸前:‘老娘的采陽補陰好久沒機會用了,今天看你小子還行,想開開葷,怎麽了?’
‘哈哈,你不是昨天晚上剛讓他摸著叫了床,把你師父都吵醒了,怎麽又好久沒機會采陽補陰了?’我看了一眼四周,酒館外麵寂靜無人,酒館的人大概都嚇得躲了起來,但我感覺這個三岔路口的周圍似有人蟄伏。想到當下處境,決定立施殺手,盡快脫離這裏。
‘你倆心腸歹惡,手段毒辣,更兼下流淫蕩,今天遇到我,也是劫數到了。’嘴裏說著,我騰身前竄,一縷青煙一般,鋼骨折扇暴點男人麵門,速度奇快無比;天下武功,唯快不敗,男人未料我出招如此之快,欲待急晃雙刀封架已然不及,男子武功不弱,危急之中雙腳抓地,一個後仰,急使了一招‘鐵板橋’,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上身幾乎與兩腿彎成了四十五度角,我插來的鋼骨折扇堪堪擦著鼻尖掠過。豈料,我的鐵扇點睛隻是前招,雙腿卻是隨著身子前衝之勢突然蜷縮,隨之雙腳踩在了男人已經彎曲了的兩個膝蓋上,爾後用力蹬踏,在男子骨骼關節哢哢脆響聲中,借力反彈,一個倒縱,向後飄飛,空中翻轉身形,正好迎上急撲而來的女人。
女人判官筆伸縮連點,幻出朵朵光影,分點我周身大穴,來勢迅急,豈料我無意耽擱時間,以招法贏她,隻用最簡單實用的一力降十會,硬接硬架,當的一聲,用右手所持鋼骨折扇磕開了她點來的判官筆,同時左手猝伸,一招龍爪擒拿手,抓向她的胸口。饒是這個女人武功不俗,變招及時,閃退迅速,胸前衣服仍被我抓下大片,隨之,一個黑布包裹著的長方形的東西從女人懷裏掉了下來,露出了女人白花花的胸脯。
便在此時,我聽到身後勁風颯颯,卻是兩把短刀帶著強悍內力一前一後襲來。
原來,那個男人剛使出“鐵板橋”功夫,雙腿膝蓋即被我踏碎,身子像麵板一樣摔在了地上,後見我正和女人動手,急忙忍痛坐起,抖手將雙刀貫足內力擲向我後心。
說時遲那時快,我身形一側,鋼骨折扇將飛來的前刀順勢一撥一送,白光一閃,男人擲來的飛刀已插入正欲閃避的那個女人後心;女人慘呼聲中,我探手抓住後一把襲來的飛刀,抖手回擲男人,刃口雪亮的短刀呼地一聲脫手而出,直如怒矢離弦,將數尺之外坐著的男人貫胸釘在地上。
一條白影自幾丈外遠的一棵大樹上輕飄而下,隨後疾閃而來,僅隻三個起落,已到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身前,伸手一抄,把從那個女人懷裏掉在地上的黑布包抓在手裏。來人的這三個起落速度奇快,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姿勢優美至極,卻是燕子三抄水的經典招式,一眼瞥見,我禁不住脫口而出了一聲:‘阿雲!’竟愣在當場。”
“阿雲是誰?”一直靜靜地聽我讀書,偶爾起身給我斟茶的霍雁問。
我說我累了,眼睛都迷糊了,要不先睡覺,明天再給你讀吧。霍雁說不行,說我都不知道姥爺寫的這麽好,你把這段給我讀完,要不我不讓你睡覺。說著,還討好地又喂我幾樣瓜條,果脯等蜜餞。我揉了幾下眼睛,又讀了起來。
“來人是個女子,一副颯爽英姿,緊身利索的裝束,身材勻稱姣好,隻是蒙著半個臉,露出兩隻明亮美麗的大眼睛。在去這一男一女身邊檢查一番後站在了我的身前,手裏拿著那個黑布包,仔細打量著我,問道:‘你殺了他倆?’
由於顧及手刃仇家後直隸總督署及仇家朋黨發現我的行蹤,我在進酒館後已經易容,此時已非本來麵目。我把鋼骨折扇插回腰間,問女子你是這一男一女的師父吧,看到女子點了點頭,就淡淡地說道:‘想來你現身之前已經看到了一切,你的這兩個徒弟害人在先,手段陰毒;另外在酒館裏我聽他倆說是奸情暴露,拿了師父的一件什麽東西跑的,所以,我自保除惡,連帶替你清理門戶,無論從江湖規矩還是人情世故上說,沒什麽毛病吧?’
‘嗯,要說是不怨你。罷了,也是他倆咎由自取,放著好好的正道不走,偏走邪路;唉,也怪我當初用人心切,甄選不嚴,明知半路入門,品行難料,還是收了他倆為徒。’說著話,女子仍不停地打量著我,又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人死為大,能不能幫她埋葬了他倆,這事兒就徹底過去了。
我沒有再說什麽,我用死去的那個男人的短刀在路邊的樹林中挖了一個大坑,幫著女子埋了那一男一女。然後我說還有事,咱們就此別過,就準備回酒館拿上衣物立刻離開這裏。
‘你就這麽走了?’女子似乎還有話要說,攔在我身前:‘朋友,能留下姓名嗎?’
‘咱們萍水相逢,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有緣再聚了。’我微微點了點頭,不再吭聲,同時暗自吸嗅著對麵女子散發過來的熟悉氣息,多年以前的塵封往事如煙霧一般在腦海裏紛亂飄浮,我的心有些激動,甚至手都有些抖了,但我仍然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剛到這裏,就看到他倆要殺你的一幕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隻是我沒料到,你出手這麽快狠,我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你就殺了他們。’女子直直地注視著我,像個老朋友那樣問道:‘你要去哪裏啊?雖然咱們是萍水相逢,就不能再說一會兒話了嗎?’
看我沉吟著,似已表明不想再說,但女子仍沒有要結束談話的意思,反倒踏上一步,更靠近了我。
‘你剛才喊了我一聲阿雲,一下子讓我想起過去的事情了,你知道嗎?我風月二哥,就是我二師兄,就私下叫我的小名阿雲。’
‘哦,我是看你那招燕子三抄水的招法漂亮,就禁不住叫了好,我是喊了一聲哎呦,不是喊阿雲。’我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我是太想聽到有人喊我阿雲這個名字,把你這聲哎呦聽成阿雲了。’女子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永遠也不會有人喊我阿雲了,就算我風月二哥在這裏,他也不會理我了。’
我沒有接她的話,仍在暗自壓抑著起伏不平的心潮。女子卻似打開了話匣子一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了起來:‘我家世代在北京開鏢行。早年間天下大亂,遍地烽煙,山頭林立,強盜盛行,綹子遍地,但隻要看到我家鏢行的旗子還有分別雕刻著一龍一鳳的兩塊信物刻板,各路豪強,黑白兩道,都會給個麵子。
我二師兄江湖人稱笑談風月不負他,文武全才,英俊瀟灑,機智幽默,江湖上的旁門左道,奇聞軼事,規矩掌故所知甚多,可謂鏢行最需要的人才。可是不知怎麽,我爹爹,也就是我們的師父卻喜歡我大師兄,總偏著我大師兄。爹爹認為練武的人就應該一心練功,像我二師兄那樣沒事兒沉湎琴棋書畫就是玩物喪誌,就是不務正業,就是歪門邪道,天份再高,再聰明也沒用。所以我爹就不教我二師兄真功夫。我家這個鏢行除了爹爹就是大師兄主事。二師兄雖然機變百出,為鏢行貢獻最大,但卻一直受大師兄的氣,隻是因為愛著我,才隱忍著在鏢行呆下來。到後來我和大師兄都比我二師兄武功高,爹爹最後又把我許配給了大師兄。’女子搖了搖頭,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記得我把爹爹讓我和大師兄成親的決定告訴二師兄時,二師兄什麽也沒說,隻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屋裏桌子上的一個雕花的大木盒子,樣子好怕人。我就想逗他一下,緩和一下氣氛。就指著那個大木盒子說,你要有這一滿盒子錢我就跟你私奔了。
那時,我們鏢行生意不好,真有那一滿盒子錢應該就是巨款了。我說完這話,二師兄以為我是故意拿他開玩笑,站起來就要走,正在這時我大師兄來了,他倆沒說兩句,話不投機,就動起手來。
我大師兄雖然武功在我三人裏最高,但機敏上卻不如二師兄,而且二師兄聰慧過人,武功上拜師我家前受私塾先生,一個世外高人傳授,基礎甚牢,一點就透,江湖曆練非常老到,偷學了許多各門各派的招式。結果一番激鬥,大師兄中計露了破綻,眼看二師兄就要下手傷了我大師兄,也就是我未來的丈夫時,情急之下不及細想,我抖手打出了帶鉤的金針,擊中了二師兄的肩頭。
金針是爹爹隻傳給我和大師兄的獨門暗器,雖然沒有喂毒,但也霸道無比。二師兄回頭看了我一眼,到現在我都忘不了他那可怕的眼神,他一把拔出了金針,金針帶出了一大塊肩頭的肉,血染紅了半邊衣服。二師兄仍是一言不發,甩手把金針打在我身後的屋門上,一躍上了屋頂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葉落楊柳青》(二)(三)(四)(五)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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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唱《這世界有那麽多人》
女神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