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箏的人》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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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下午三點,陰雲密布,太陽躲在它們後麵,影子開始拉長,屋頂那些看客戴上圍巾,穿上厚厚的外套。隻剩下六隻風箏了,我仍是其中之一。我雙腿發痛,脖子僵硬。但看到風箏一隻隻掉落,心裏的希望一點點增大,就像堆在牆上的雪花那樣,一次一片地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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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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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哈桑在泡早餐紅茶,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我們在喀爾卡湖,你,我,爸爸,老爺,拉辛汗,還有幾千個人。”他說,“天氣暖和,陽光燦爛,湖水像鏡子一樣清澈。但是沒有人遊泳,因為他們說湖裏有個鬼怪。它在湖底潛伏著,等待著。”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加了糖,吹了幾下,把它端給我。“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下水。突然間你踢掉鞋子,阿米爾少爺,脫掉你的衣服。‘裏麵沒有鬼怪,’你說,‘我證明給你們看看。’大家還來不及阻止你,你一頭紮進湖裏,遊開了。我跟著你,我們都遊著。”
“可是你不會遊泳。”
哈桑哈哈大笑:“那是在夢裏啊,阿米爾少爺,你能做任何事情。每個人都尖聲叫喚:‘快起來!快起來!’但我們隻是在冰冷的湖水裏麵遊泳。我們遊到湖中央,停下來。我們轉向湖岸,朝人們揮手。他們看起來像小小的螞蟻,但我們能聽到他們的掌聲。現在他們知道了,湖裏沒有鬼怪,隻有湖水。隨後他們給湖改了名字,管它叫‘喀布爾的蘇丹阿米爾和哈桑之湖’。我們向那些到湖裏遊泳的人收錢。”
“這夢是什麽意思呢?”我說。
他替我烤好饢餅,塗上甜果醬,放在盤子裏。“我不知道,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呢。”
“好吧,那是個愚蠢的夢而已,沒有什麽含義。”
“爸爸說夢總是意味著某種東西。”
我喝著茶,“那麽你為什麽不去問他呢?他多聰明呀。”我的不耐煩簡直出乎自己意料。我徹夜未眠,脖子和後背像繃緊的鋼絲,眼睛刺痛。即使這樣,我對哈桑也太刻薄了。我差點向他道歉,但是沒有。哈桑明白我隻是精神緊張。哈桑總是明白我。
樓上,我聽見從爸爸的衛生間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
街上新霽的積雪銀光閃閃,天空藍得無可挑剔。雪花覆蓋了每一個屋頂,矮小的桑椹樹在我們這條街排開,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一夜之間,雪花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哈桑和我走出鍛鐵大門時,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阿裏在我們身後關上門。我聽見他低聲祈禱——每次他兒子外出,他總是要祈禱。
我從來沒有見到街上有這麽多人。兒童在打雪仗,拌嘴,相互追逐,咯咯笑著。風箏鬥士和幫他們拿卷軸的人擠在一起,做最後的準備。周圍的街道傳來歡聲笑語,各處屋頂已經擠滿了看客,他們斜躺在折疊椅上,暖水壺裏的紅茶熱氣騰騰,錄音機傳出艾哈邁德·查希爾[1]AhmadZahir(1946~1979),阿富汗歌星。[1]喧鬧的音樂。風靡全國的艾哈邁德·查希爾改進了阿富汗音樂,給傳統的手鼓和手風琴配上電吉他、小號和鼓,激怒了那些保守的教徒。無論在台上表演還是開派對,他都跟以前那些呆板的歌手不同,他拒絕木無表情的演出,而是邊唱邊微笑——有時甚至對女人微笑。我朝自家的屋頂看去,發現爸爸和拉辛汗坐在一張長凳上,兩人都穿著羊毛衫,喝著茶。爸爸揮揮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跟我還是跟哈桑打招呼。
“我們得開始了。”哈桑說。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橡膠雪靴,厚厚的羊毛衫和褪色的燈芯絨褲外麵,罩著綠色的長袍。陽光照在他臉上,我看到他唇上那道粉紅色的傷痕已經彌合得很好了。
0突然間我想放棄,把東西收起來,轉身回家。我在想什麽呢?我既然已經知道結局,何必還要讓自己來體驗這一切呢?爸爸在屋頂上,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光像太陽那樣熱得令人發燙。今天,即使是我,也必定難逃慘敗。
“我有點不想在今天放風箏了。”我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哈桑說。
我轉動雙腳,試圖讓眼光離開我們家的屋頂。“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家去。”
接著他上前一步,低聲說了一句讓我有些吃驚的話。“記住,阿米爾少爺,沒有鬼怪,隻是個好日子。”我對他腦海盤桓的念頭常常一無所知,可是我在他麵前怎麽就像一本打開的書?到學校上學的人是我,會讀書寫字的人是我,聰明伶俐的也是我。哈桑雖然看不懂一年級的課本,卻能看穿我。這讓人不安,可是有人永遠對你的需求了如指掌,畢竟也叫人寬心。
“沒有鬼怪。”我低聲說,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覺得好些了。
他微笑:“沒有鬼怪。”
“你確定?”
他閉上雙眼,點點頭。
我看著那些在街道躥上躥下打雪仗的孩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對吧?”
“我們來放風箏吧。”他說。
當時我覺得哈桑那個夢可能是他編出來的。那可能嗎?我確定不是,哈桑沒那麽聰明,我也沒那麽聰明。但不管是否是編造的,那個愚蠢的夢緩解了我的焦慮。興許我該除去衣服,到湖裏去遊一遊。為什麽不呢?
“我們來放。”我說。
哈桑神色一振:“好啊!”他舉起我們的風箏:紅色的風箏,鑲著黃邊,在豎軸和橫軸交叉的地方,有塞弗的親筆簽名。他舔舔手指,把它舉起,測試風向,然後順風跑去。我們偶爾也在夏天放風箏,他會踢起灰塵,看風吹向什麽方位。我手裏的卷軸轉動著,直到哈桑停下來,大約在五十英尺開外。他將風箏高舉過頂,仿佛一個奧運會的田徑運動員高舉獲得的金牌。按照我們往常的信號,我猛拉兩次線,哈桑放開了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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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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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爸爸和學校的老師誨我不倦,我終究無法對真主死心塌地。可是當時,從教義答問課程學到的某段《可蘭經》湧上嘴邊,我低聲念誦,然後深深吸氣,呼氣,跟著拉線跑開。不消一分鍾,我的風箏扶搖直上,發出宛如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哈桑拍掌稱好,跑在我身後。我把卷軸交給他,雙手拉緊風箏線,他敏捷地將那鬆弛的線卷起來。
空中已經掛著至少二十來隻風箏,如同紙製的鯊魚,巡遊搜獵食物。不到一個鍾頭,這個數字翻了一番,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風箏在蒼穹來回飛舞,熠熠生輝。寒冷的微風吹過我的頭發。這風正適宜放風箏,風速不大,恰好能讓風箏飄浮起來,也便於操控。哈桑在我身旁,幫忙拿著卷軸,手掌已被線割得鮮血淋漓。
頃刻間,割線開始了,第一批被挫敗的風箏斷了線,回旋著跌落下來。它們像流星那樣劃過蒼天,拖著閃亮的尾巴,散落在臨近的街區,給追風箏的人帶來獎賞。我能聽得見那些追風箏的人,高聲叫嚷,奔過大街小巷。有人扯開喉嚨,報告說有兩條街上爆發衝突了。
我偷眼望向爸爸,看見他和拉辛汗坐在一起,尋思他眼下在想些什麽。他在為我加油嗎?還是希望我的失敗給他帶來愉悅?放風箏就是這樣的,思緒隨著風箏高低起伏。
風箏紛紛墜下,而我的仍在翱翔。我仍在放著風箏,雙眼不時瞟向爸爸,緊緊盯著他的羊毛衫。我堅持了這麽久,他是不是很吃驚?你的眼睛沒有看著天上,你堅持不了多久啦。我將視線收回空中。有隻紅色的風箏正在飛近——我發現它的時間恰到好處。我跟它對峙了一會,它失去耐心,試圖從下麵割斷我,我將它送上了不歸路。
街頭巷尾滿是凱旋而回的追風箏者,他們高舉追到的戰利品,拿著它們在親朋好友麵前炫耀。但他們統統知道最好的還沒出現,最大的獎項還在飛翔。我割斷了一隻帶有白色尾巴的黃風箏,代價是食指又多了一道傷口,血液汩汩流入我的掌心。我讓哈桑拿著線,把血吸幹,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指。
又過了一個鍾頭,天空中幸存的風箏,已經從約莫五十隻劇減到十來隻。我的是其中之一,我殺入前十二名。我知道巡回賽到了這個階段,會持續一段時間,因為那些家夥既然能活下來,技術實在非同小可——他們可不會掉進簡單的陷阱裏麵,比如哈桑最喜歡用的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到下午三點,陰雲密布,太陽躲在它們後麵,影子開始拉長,屋頂那些看客戴上圍巾,穿上厚厚的外套。隻剩下六隻風箏了,我仍是其中之一。我雙腿發痛,脖子僵硬。但看到風箏一隻隻掉落,心裏的希望一點點增大,就像堆在牆上的雪花那樣,一次一片地累積。
我的眼光轉向一隻藍風箏,在過去那個鍾頭裏麵,它大開殺戒。
“它幹掉幾隻?”我問。
“我數過了,十一隻。”哈桑說。
“你知道放風箏的人是誰嗎?”
哈桑啪嗒一下舌頭,仰起下巴。那是哈桑的招牌動作,表示他不知道。藍風箏割斷一隻紫色的大家夥,轉了兩個大圈。隔了十分鍾,它又幹掉兩隻,追風箏的人蜂擁而上,追逐它們去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隻剩下四隻風箏了。我的風箏仍在飛翔,我的動作無懈可擊,仿佛陣陣寒風都照我的意思吹來。我從來沒有這般勝券在握,這麽幸運,太讓人興奮了!我不敢抬眼望向那屋頂,眼光不敢從天空移開,我得聚精會神,聰明地操控風箏。又過了十五分鍾,早上那個看起來十分好笑的夢突然之間觸手可及:隻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家夥了,那隻藍風箏。
局勢緊張得如同我流血的手拉著的那條玻璃線。人們紛紛頓足、拍掌、尖叫、歡呼。“幹掉它!幹掉它!”我在想,爸爸會不會也在歡呼呢?音樂震耳欲聾,蒸饅頭和油炸菜餅的香味從屋頂和敞開的門戶飄出來。
但我所能聽到的——我迫使自己聽到的——是腦袋裏血液奔流的聲音。我所看到的,隻是那隻藍風箏。我所聞到的,隻是勝利的味道。獲救。贖罪。如果爸爸是錯的,如果真像他們在學校說的,有那麽一位真主,那麽他會讓我贏得勝利。我不知道其他家夥鬥風箏為了什麽,也許是為了在人前吹噓吧。但於我而言,這是惟一的機會,讓我可以成為一個被注目而非僅僅被看到、被聆聽而非僅僅被聽到的人。倘若真主存在,他會引導風向,讓它助我成功,我一拉線,就能割斷我的痛苦,割斷我的渴求,我業已忍耐得太久,業已走得太遠。刹那之間,就這樣,我信心十足。我會贏。隻是遲早的問題。
結果比我預想的要快。一陣風拉升了我的風箏,我占據了有利的位置。我卷開線,讓它飛高。我的風箏轉了一個圈,飛到那隻藍色家夥的上麵,我穩住位置。藍風箏知道自己麻煩來了,它絕望地使出各種花招,試圖擺脫險境,但我不會放過它,我穩住位置。人群知道勝負即將揭曉。“幹掉它!幹掉它!”的齊聲歡呼越來越響,仿佛羅馬人對著鬥士高喊“殺啊!殺啊!”。
“你快贏了,阿米爾少爺,快贏了!”哈桑興奮得直喘氣。
那一刻來臨了。我合上雙眼,鬆開拉著線的手。寒風將風箏拉高,線又在我手指割開一個創口。接著……不用聽人群歡呼我也知道,我也不用看。哈桑抱著我的脖子,不斷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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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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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太棒了!阿米爾少爺!”
我睜開眼睛,望見藍風箏猛然紮下,好像輪胎從高速行駛的轎車脫落。我眨眨眼,疲累不堪,想說些什麽,卻沒有說出來。突然間我騰空而起,從空中望著自己。黑色的皮衣,紅色的圍巾,褪色的牛仔褲。一個瘦弱的男孩,膚色微黃,身材對於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顯得有些矮小。他肩膀窄小,黑色的眼圈圍著淡褐色的眼珠,微風吹起他淡棕色的頭發。他抬頭望著我,我們相視微笑。
然後我高聲尖叫,一切都是那麽色彩斑斕、那麽悅耳動聽,一切都是那麽鮮活、那麽美好。我伸出空手抱著哈桑,我們跳上跳下,我們兩個都笑著、哭著。“你贏了,阿米爾少爺!你贏了!”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隻說出這句話。這是真的嗎?在過去的日子裏,我眨眨眼,從美夢中醒來,起床,下樓到廚房去吃早餐,除了哈桑沒人跟我說話。穿好衣服。等爸爸。放棄。回到我原來的生活。然後我看到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他站在屋頂邊緣,雙拳揮舞,高聲歡呼,拍掌稱快。就在那兒,我體驗到有生以來最棒的一刻,看見爸爸站在屋頂上,終於以我為榮。
但他似乎在做別的事情,雙手焦急地搖動。於是我明白了,“哈桑,我們……”
“我知道,”他從我們的擁抱中掙脫,“安拉保佑,我們等會再慶祝吧。現在,我要去幫你追那隻藍風箏。”他放下卷軸,撒腿就跑,他穿的那件綠色長袍的後褶邊拖在雪地上。
“哈桑!”我大喊,“把它帶回來!”
他的橡膠靴子踢起陣陣雪花,已經飛奔到街道的拐角處。他停下來,轉身,雙手放在嘴邊,說:“為你,千千萬萬遍!”然後露出一臉哈桑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之後。再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燦爛,已是二十六年之後,在一張褪色的寶麗萊照片上。
人群湧上來向我道賀,我開始把風箏收回來。我跟他們握手,向他們道謝。那些比我更小的孩童望著我的眼神充滿敬畏,我是個英雄。人們伸手拍拍我的後背,摸摸我的頭發。我邊拉著線,邊朝每個人微笑,但我的心思在那個藍風箏上。
最後,我收回了自己的風箏。我撿起腳下的卷軸,把鬆弛的線收好,期間又握了幾雙手,接著走回家。走到那扇鍛鐵大門時,阿裏在門後等著,他從柵欄伸出手,“恭喜。”
我把風箏和卷軸給他,握握他的手,“謝謝你,親愛的阿裏。”
“我一直為你祈禱。”
“繼續祈禱吧,我們還沒全贏呢。”
我匆忙走回街上。我沒向阿裏問起爸爸,我還不想見到他。在我腦裏,一切都計劃好了:我要班師回朝,像一個英雄,用鮮血淋漓的手捧著戰利品。我要萬頭攢動,萬眾矚目,羅斯坦和索拉博彼此打量,此時無聲勝有聲。然後年老的戰士會走向年輕的戰士,抱著他,承認他出類拔萃。證明。獲救。贖罪。然後呢?這麽說吧……之後當然是永遠幸福。還會有別的嗎?
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街道不多,彼此成直角縱橫交錯,像個棋盤。當時它是個新城區,仍在蓬勃發展中,已建成的住宅區有八英尺高的圍牆,在它們之間,街道上有大量的空地和尚未完工的房子。我跑遍每條街巷,搜尋哈桑的蹤跡。到處都是忙著收起折疊椅的人們,在整天的狂歡之後,收起食物和器皿。有些還坐在他們的屋頂上,高聲向我道賀。
在我們家南邊第四條街,我碰到奧馬爾,他父親是工程師,也是爸爸的朋友。他正在自家門前的草坪上,跟他弟弟玩足球。奧馬爾是個不錯的家夥。我們是四年級的同學,有次他送給我一枝水筆,配有抽取式墨水盒那種。
“聽說你贏了,阿米爾,”他說,“恭喜恭喜。”
“謝謝,你見到哈桑了嗎?”
“你的哈紮拉人?”
我點點頭。
奧馬爾用頭將足球頂給他弟弟,“我聽說他追風箏可厲害了。”他弟弟將足球頂回來,奧馬爾伸手抓住,拍上拍下。“不過我總是奇怪他是怎麽追到的。我的意思是說,他的眼睛那麽小,怎麽能看到任何東西呢?”
他弟弟哈哈大笑,隨後又要回足球,奧馬爾沒理他。
“你見到他了嗎?”
奧馬爾伸出拇指,朝肩膀後指了指西南邊的方向:“剛才我看見他朝市場那邊跑過去。”
“謝謝。”我趕忙跑開。
我到達市場那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粉紅色和紫色的晚霞點綴著天空。再走幾條街就是哈吉·雅霍清真寺,僧侶在那兒高聲呼喊,號令那些朝拜者鋪開毯子,朝西邊磕頭,誠心禱告。每日五次的祈禱哈桑從不錯過,就算我們在玩,他也會告退,從院子裏的深井汲起一桶水,清洗完畢,消失在那間破屋子裏麵。隔幾分鍾,他就會麵帶微笑走出來,發現我坐在牆上,或者坐在樹枝上。可是,他今晚就要錯過祈禱了,那全因為我。
市場不一會就空蕩蕩的,做生意的人都打烊了。我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兩邊是成排的、擠得緊緊的小店,人們可以在一個血水橫流的攤前買剛宰好的野雞,而隔壁的小店則出售電子計算器。我在零落的人群中尋路前進,步履維艱的乞丐身上披著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小販肩上扛著毛毯,布料商人和出售生鮮的屠夫則在關上鋪門。我找不到哈桑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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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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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在一個賣幹果的小攤前麵,有個年老的商人戴著藍色的頭巾,把一袋袋鬆子和葡萄幹放到驢子身上。我向他描述哈桑的相貌。
他停下來,久久看著我,然後開口說:“興許我見過他。”
“他跑哪邊去了?”
他上下打量著我:“像你這樣的男孩,幹嗎在這個時候找一個哈紮拉人呢?”他豔羨地看著我的皮衣和牛仔褲——牛仔穿的褲子,我們總是這樣說。在阿富汗,擁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國貨,都是財富的象征。
“我得找到他,老爺。”
“他是你的什麽人?”他問。我不知道他幹嗎要這樣問,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煩隻會讓他緘口不言。
“他是我家仆人的兒子。”我說。
那老人揚了揚灰白的眉毛:“是嗎?幸運的哈紮拉人,有這麽關心他的主人。他的父親應該跪在你跟前,用睫毛掃去你靴子上的灰塵。”
“你到底告不告訴我啊?”
他將一隻手放在驢背上,指著南邊:“我想我看見你說的那個男孩朝那邊跑去。他手裏拿著一隻風箏,藍色的風箏。”
“真的嗎?”我說。為你,千千萬萬遍。他這樣承諾過。好樣的,哈桑。好樣的,可靠的哈桑。他一諾千金,替我追到了最後那隻風箏。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也許已經逮住他了。”那個老人咕噥著說,把另一個箱子搬到驢背上。
“什麽人?”
“其他幾個男孩。”他說,“他們追著他,他們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歎了口氣,“走開吧,你耽誤了我做禱告。”
但我已經朝那條小巷飛奔而去。
有那麽幾分鍾,我徒勞無功地在市場中搜尋著。興許那個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藍色的風箏。想到親手拿著那隻風箏……我探頭尋找每條通道,每家店鋪。沒有哈桑的蹤跡。
我正在擔心天就快黑了,聽到前麵傳來一陣聲響。我來到一條僻靜、泥濘的小巷。市場被一條大路分成兩半,它就在那條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開去。小巷車轍宛然,我走在上麵,隨著聲音而去。靴子在泥濘中吱嘎作響,我呼出的氣變成白霧。這狹窄的巷道跟一條凍結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會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邊是成排的柏樹,枝頭堆滿積雪,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錯的平頂黏土房屋之間——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聽見那聲音,這次更響了,從某條小巷傳出來。我悄悄走進巷口,屏住呼吸,在拐角處窺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桑站在末端,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拳頭緊握,雙腿微微張開。在他身後,有一堆破布瓦礫,擺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打開爸爸心門的鑰匙。
擋住哈桑去路的是三個男孩,就是達烏德汗發動政變隔日,我們在山腳遇到、隨後又被哈桑用彈弓打發走的那三個。瓦裏站在一邊,卡莫在另外一邊,阿塞夫站在中間。我感到自己身體收縮,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阿塞夫神態放鬆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鏽鋼拳套。其他兩個家夥緊張地挪動著雙腳,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桑,仿佛他們困住某種野獸,隻有阿塞夫才能馴服。
“你的彈弓呢,哈紮拉人?”阿塞夫說,玩弄著手上的拳套,“你說過什麽來著?‘他們會管你叫獨眼龍阿塞夫。’很好,獨眼龍阿塞夫。太聰明了,真的很聰明。再說一次,當人們手裏握著上了膛的武器,想不變得聰明也難。”
我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靜地呼著氣,全身麻木。我看見他們逼近那個跟我共同長大的男孩,那個我懂事起就記得他的兔唇的男孩。
“但你今天很幸運,哈紮拉人。”阿塞夫說。他背朝我,但我敢打賭他臉上一定掛著邪惡的笑容。“我心情很好,可以原諒你。你們說呢,小子們?”
“太寬宏大量了,”卡莫喊道,“特別是考慮到他上次對我們那樣粗魯無禮。”他想學著阿塞夫的語調,可是聲音裏麵有些顫抖。於是我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哈桑,絕對不是。他害怕,是因為不知道阿塞夫在打什麽主意。
阿塞夫做了個解散的手勢。“原諒你,就這樣。”他聲音放低一些,“當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免費的,我的原諒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
“很公平。”卡莫說。
“沒有什麽是免費的。”瓦裏加上一句。
“你真是個幸運的哈紮拉人。”阿塞夫說,朝哈桑邁上一步。“因為今天,你所有付出的代價隻是這個藍風箏。公平的交易,小子們,是不是啊?”
“不止公平呢。”卡莫說。
即使從我站的地方,我也能看到哈桑眼裏流露的恐懼,可是他搖搖頭。“阿米爾少爺贏得巡回賽,我替他追這隻風箏。我公平地追到它,這是他的風箏。”
“忠心的哈紮拉人,像狗一樣忠心。”阿塞夫說。
卡莫發出一陣戰栗、緊張的笑聲。
“但在你為他獻身之前,你想過嗎?他會為你獻身嗎?難道你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麽他跟客人玩總不喊上你?為什麽他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理睬你?我告訴你為什麽,哈紮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麽都不是,隻是一隻醜陋的寵物。一種他無聊的時候可以玩的東西,一種他發怒的時候可以踢開的東西。別欺騙自己了,別以為你意味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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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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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爾少爺跟我是朋友。”哈桑紅著臉說。
“朋友?”阿塞夫大笑說,“你這個可憐的白癡!總有一天你會從這小小的幻想中醒來,發現他是個多麽好的朋友。聽著,夠了,把風箏給我們。”
哈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阿塞夫一愣,他開始退後一步,“最後的機會了,哈紮拉人。”
哈桑的回答是高舉那隻抓著石頭的手。
“不管你想幹嗎,”阿塞夫解開外套的紐扣,將其脫下,慢條斯理地折疊好,將它放在牆邊。
我張開嘴,幾乎喊出來。如果我喊出來,我生命中剩下的光陰將會全然改觀。但我沒有,我隻是看著,渾身麻木。
阿塞夫揮揮手,其他兩個男孩散開,形成半圓,將哈桑包圍在小巷裏麵。
“我改變主意了,”阿塞夫說,“我不會拿走你的風箏,哈紮拉人。你會留著它,以便它可以一直提醒你我將要做的事情。”
然後他動手了,哈桑扔出石塊,擊中了阿塞夫的額頭。阿塞夫大叫著撲向哈桑,將他擊倒在地。瓦裏和卡莫一擁而上。
我抓緊拳頭,合上雙眼。
一段記憶:
“你知道哈桑跟你喝著同一個胸脯的奶水長大嗎?你知道嗎,阿米爾少爺?薩吉娜,乳母的名字。她是個漂亮的哈紮拉女人,有雙藍眼睛,從巴米揚來,她給你們唱古老的婚禮歌謠。人們說同一個胸脯喂大的人就是兄弟。你知道嗎?”
一段記憶:
“每人一個盧比,孩子們。每人隻要一個盧比,我就會替你們揭開命運的帷幕。”那個老人倚牆而坐,黯淡無光的雙眼像滑溜溜的銀子,鑲嵌在一雙深深的火山洞口中。算命先生彎腰拄著拐杖,從消瘦的臉頰下麵伸出一隻嶙峋的手,在我們麵前做成杯狀。“每人一個盧比就可知道命運,不貴吧?”哈桑放了個銅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放了一個。“以最仁慈、最悲憫的安拉之名。”那位老算命先生低聲說。他先是拿起哈桑的手,用一隻獸角般的指甲,在他掌心轉了又轉,轉了又轉。跟著那根手指飄向哈桑的臉龐,慢慢摸索著哈桑臉頰的曲線、耳朵的輪廓,發出幹燥的刮擦聲。他的手指生滿老繭,輕輕拂著哈桑的眼瞼。手停在那兒,遲疑不去。老人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哈桑和我對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哈桑手,把那個盧比還給他。“讓我看看你怎麽樣,小朋友?”他說。牆那邊傳來公雞的叫聲。老人伸手來拉我的手,我抽回來。
一個夢境:
我在暴風雪中迷失了方向。寒風凜冽,吹著雪花,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在白雪皚皚中跋涉。我高聲求救,但風淹沒了我的哭喊。我頹然跌倒,躺在雪地上喘息,茫然望著一片白茫茫,寒風在我耳邊呼嘯,我看見雪花抹去我剛踩下的腳印。我現在是個鬼魂,我想,一個沒有腳印的鬼魂。我又高聲呼喊,但希望隨著腳印消逝。這當頭,有人悶聲回應。我把手架在眼睛上,掙紮著坐起來。透過風雪飛舞的簾幕,我看見人影搖擺,顏色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一隻手伸在我麵前,我望見手掌上有深深的、平行的傷痕,鮮血淋漓,染紅了雪地。我抓住那隻手,瞬間雪停了。我們站在一片原野上,綠草如茵,天空中和風吹著白雲。我抬眼望去,但見萬裏晴空,滿是風箏在飛舞,綠的、黃的、紅的、橙的。它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閃耀著光芒。
小巷堆滿了破銅爛鐵,廢棄的自行車輪胎、標簽剝落的玻璃瓶子、卷邊的雜誌、發黃的報紙,所有這些,散落在一堆磚頭和水泥板間。牆邊有個鏽蝕的鐵火爐,爐洞像血盆大口般張開。但在那些垃圾之間,有兩件東西讓我無法移開眼光:一件是藍風箏,倚在牆邊,緊鄰鐵爐;另一件是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丟在那堆碎磚塊上麵。
“我不知道,”瓦裏說,“我爸爸說那是犯罪。”他的聲音自始至終充滿了懷疑、興奮、害怕。哈桑趴在地上。卡莫和瓦裏一人抓住他一隻手,將其從手肘扭轉,壓在哈桑背後。阿塞夫站在他們上方,用雪靴的後跟踩著哈桑的脖子後麵。
“你爸爸不會發現。”阿塞夫說,“給這頭無禮的蠢驢一點教訓,跟犯罪有什麽關係?”
“我不知道。”瓦裏咕噥著。
“隨便你。”阿塞夫說,他轉向卡莫,“你怎麽說呢?”
“我……好吧……”
“他隻是個哈紮拉人。”阿塞夫說,但卡莫把眼睛望向別處。
“好吧,”阿塞夫不滿地說,“你們這些懦夫,幫我把他按住就好了。你們能做到嗎?”
瓦裏和卡莫點點頭,看上去如釋重負。
阿塞夫在哈桑身後跪倒,雙手放在哈桑的臀部,把他光光的屁股抬起。他一手伸在哈桑背上,另外一隻手去解開自己的皮帶。他脫下牛仔褲,脫掉內褲。他在哈桑身後擺好位置。哈桑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呻吟。他稍稍轉過頭,我瞥見他的臉龐,那逆來順受的神情。之前我也見過這種神色,這種羔羊的神色。第二天是回曆最後一個月的第十天,為期三天的宰牲節[1]Eid?e?Qorban,伊斯蘭教重要節日,也稱古爾邦節。[1]從這天開始。人們在這一天紀念先知亞伯拉罕為真主犧牲了他的兒子。這一年,爸爸又親手挑選了一隻綿羊,粉白色的綿羊,有著彎彎的黑色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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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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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全部人站在院子裏,哈桑,阿裏,爸爸,還有我。法師背誦經文,轉動他的念珠。爸爸咕噥著,“快了結吧。”他低聲說。他對這分肉的儀式和無止境的禱告感到厭煩。爸爸對宰牲節起源的故事不以為然,就像他對所有宗教事物不以為然一樣。但他尊重宰牲節的風俗,這個風俗要求人們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給家人,一份給朋友,一份給窮人。每年爸爸都會把肉全給窮人。“有錢人已經足夠肥了。”他說。
法師完成了禱告。謝天謝地。他拿起一柄刀鋒長長的菜刀。風俗要求不能讓綿羊看見刀。阿裏喂給綿羊一塊方糖——這也是風俗,讓死亡變得甜蜜些。那羊伸腳亂踢,但不是太激烈。法師抓住它的下巴,刀鋒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綿羊喉嚨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見了羊的眼睛。好幾個星期,我總是在夢裏見到那雙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每年都要在院子裏觀看這個儀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汙消退得不見痕跡,我的噩夢仍會繼續。但我總是去看。我去看,是為了那隻動物眼裏無可奈何的神色。荒唐的是,我竟然想像它能理解。我想像它知道,那迫在眉睫的厄運,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
我停止了觀看,轉身離開那條小巷。有種溫熱的東西從我手腕流淌下來。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依舊咬著拳頭,咬得很緊,從指節間滲出血來。我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我在流淚。就從剛才那個屋角,傳來阿塞夫倉促而有節奏的呻吟。
我仍有最後的機會可以作決定,一個決定我將成為何等人物的最後機會。我可以衝進小巷,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他過去無數次為我挺身而出那樣——接受一切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後果。或者我可以跑開。
結果,我跑開了。
我逃跑,因為我是懦夫。我害怕阿塞夫,害怕他折磨我。我害怕受到傷害。我轉身離開小巷、離開哈桑的時候,心裏這樣對自己說。我試圖讓自己這麽認為。說真的,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出於軟弱,因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覺得阿塞夫說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免費的。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桑隻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這是個公平的代價嗎?我還來不及抑止,答案就從意識中冒出來:他隻是個哈紮拉人,不是嗎?
我沿著來路跑回去,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市場。我跌撞上一家小店鋪,斜倚著那緊閉的推門。我站在那兒,氣喘籲籲,汗水直流,希望事情並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約莫隔了十五分鍾,我聽到人聲,還有腳步聲。我躲在那家小店,望著阿塞夫和那兩個人走過,笑聲飄過空蕩蕩的過道。我強迫自己再等十分鍾。然後我走回到那條和冰封的小溪平行、滿是車痕的小巷。我在昏暗的光芒中眯起眼睛,看見哈桑慢慢朝我走來。在河邊一棵光禿禿的樺樹下,我和他相遇。
他手裏拿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時至今日,我無法扯謊說自己當時沒有查看風箏是否有什麽裂痕。他的長袍前方沾滿泥土,襯衣領子下麵開裂。他站著,雙腿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接著他站穩了,把風箏遞給我。
“你到哪裏去了?我在找你。”我艱難地說,仿佛在吞嚼一塊石頭。
哈桑伸手用衣袖擦擦臉,抹去眼淚和鼻涕。我等待他開口,但我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在消逝的天光中。我很感謝夜幕降臨,遮住了哈桑的臉,也掩蓋了我的麵龐。我很高興我不用看著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知道嗎?如果他知道,我能從他眼裏看到什麽呢?埋怨?恥辱?或者,願真主製止,我最怕看到的:真誠的奉獻。所有這些裏,那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他開始說些什麽,但他有點哽咽。他閉上嘴巴,張開,又閉上,往後退了一步,擦擦他的臉。就在當時,我幾乎就要和哈桑談論起在小巷裏頭發生的事情來。我原以為他會痛哭流涕,但,謝天謝地,他沒有,而我假裝沒有聽到他喉嚨的哽咽。就像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褲子後麵深色的汙漬一樣。也假裝沒有看到從他雙腿之間滴下的血滴,它們滴下來,將雪地染成黑色。
“老爺會擔心的。”他就說了這麽一句。他轉過頭,蹣跚著走開。
事情就如我想像的那樣。我打開門,走進那煙霧繚繞的書房。爸爸和拉辛汗在喝茶,聽著收音機傳出的劈裏啪啦的新聞。他們轉過頭,接著爸爸嘴角亮起一絲笑容,他張開雙手,我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哭起來。爸爸緊緊抱著我,不斷撫摸著我的後背。在他懷裏,我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