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妖】
(2014-05-04 06:30:55)
下一個
春天,第一場雨姍姍來遲,夜幕下的城市陰鬱灰暗,靜謐的街道上,行人與車輛稀少。
她側倚靠在欄杆上,白色的長裙和黑色的長發一起飄揚在雨幕裏,沒有一絲濕漉的痕跡。城市萬家燈火,在眨眼的一瞬收入空洞的土黃色的瞳孔,又立即碾碎,壓成灰塵,細細聽來,有著微弱且帶有節奏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慘白的牙齒間緩緩滲出的縷縷白霧,繚繞在性感倔強的嘴角邊。
做妖兩年,指甲裏剛剛泛起淡紅的顏色,她的妖力還很淺,妖氣也不足,根本不能看見周邊的東西,更不能在白日裏行走。妖師曾經告誡:在妖氣未足的時候,妖身 毫無抵抗力,烈日的光芒會撕裂外皮,蒸發掉她體內微弱的妖氣,乘機將妖心焚燒成灰燼,再無活氣。所以她隻好在夜間滑行,穿梭在不能察覺的人群裏,嗅尋著每 夜的食物。
她所在的妖族是妖界裏勢微的一族,族眾很少,妖力弱小,不敢和魔道爭鬥,甚至連鬼道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強大的魔界常以人的靈魂為食,而妖界其次,選取人 的鮮血,至於鬼,則一般隻能爭搶死去的人的肉體。可是她這一族往往沒有機會吞噬人的鮮血,每次都會被其它更凶猛的妖鬼搶走。為了存活,幾千年前的一位族長 修行成一種妖術,讓族妖可以進入人的夢境,恢複目力,撲食夢境中人的鮮血。怕被其它族群掠奪,這種妖術一直秘密傳承,沒有誰敢張揚出去,這也是族裏妖眾很 少的緣故。
她死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會上天堂,而死後才發現根本沒有極樂世界,人隻能墮在魔妖鬼三界中。帶路的小鬼厭惡她死後不哭不泣的樣子,便在去閻王殿的路上把她丟在了路旁,妖師路過收留了她,並帶入了這小妖族。
出入人不同的夢境,她起初迷惑於一些夢境的美好,不願打破那種寧靜,又作嘔於一些夢境的肮髒,根本無法忍受夢境中人散發出來的腥臭氣味。可是,妖的饑餓感 要比人的饑餓感強烈萬倍,人瀕臨饑餓的邊緣,會從恐慌,暴躁,野蠻,凶殘轉為乞憐,哀鳴,祈望,幻想直至放棄。而妖的饑餓感卻是一種徹底純粹的感覺,沒有 任何一種人類情緒可以來轉移借助,尖利的牙齒顫抖以及指甲抓爛舌頭也不能抑製的空的感覺。
終要有第一次。妖師背著虛弱的她潛入一個七歲女孩的夢境:河邊,孩子在和生前的父親一起放風箏,微風吹過,薰衣草的紫色在明媚的陽光下美麗絕倫。妖師本想 說些什麽,但早已超出負荷的她猛然將那個男人按到,牙齒在脖子咬出大洞,舌頭從洞口滑入,直插心髒,一股鮮活的血流入喉嚨,從嘴角濺處的血滴染紅了薰衣草 的花莖,明亮無比。當一切過去,她站在床頭,看著驚恐的孩子在母親的懷抱裏歇斯底裏地大叫哭泣,冷冷的舌頭舔舐著嘴角未幹的液體。
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不用去吸食活人的血,夢境中的人畢竟是一種虛像,即使那被自己按壓在地的人一樣會嚎叫,即使那鮮紅的血一樣會甜甜的流過喉嚨,即使那 饑餓的空虛會瞬間充實,快感遍及全身。不知不覺,夜已經成為她的一切,彼時的夜黑暗,此時的夜卻是她唯一的光明。果腹充饑的同時,她居然也開始喜悅於自己 給夢境帶來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以把美好變為殘酷,可以把幸福變成哀傷,可以把歡愉變為恐懼,可以把期望變為無助,這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那些黑暗裏的淚 水和呻吟,似乎隻是慶祝她作為妖活下去的煙火。
妖沒有睡眠,也沒有夢。每個白日,她隻能蜷縮在陰暗的族穴裏等待夜的來臨,前夜的滿足慢慢消退,新的饑餓慢慢臨近。她不斷在石頭上磨礪著尖銳指甲和牙齒,用石壁縫裏滲出的水擦拭眼睛和鼻孔,妖氣漸漸經完全包裹住心,感覺不像當日死亡後那樣的冰冷。
那場死亡對她而言是最後的一個夢,被他從十一樓的陽台推下,這短暫的幾秒內,或驚醒,或向夢中沉淪得更深。
梅花初開的日子裏,她和他初識,在桌子前沉默對坐許久,直到起身離開,都不曾言語。拉媒的姐妹事後驚訝於平時巧舌如簧的她一反常態,還送了一幅口罩作為譏諷的禮物。其實,直到結婚,她也不清楚自己當日的反常為了什麽。這個問題,卻在墜樓的時候有了答案,她竟然沒有怨恨他。
似乎聽見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血跡攤開在自己的身體下,奪路而逃的樣子像逃亡的囚徒。她的妖氣一散,一聚,自己再回到這靡靡的雨夜來,轉過身,從陽台的玻璃窗穿進去,大床上的男女早已酣睡。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滑行的時候,她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便掛在那行人的發梢跟隨而來。直到她再次聽見他熟悉的聲音在和另一個女人的爭吵,咆哮,略一恍惚。今夜,她很餓。
男人的身體開始發熱,這是入夢的征兆。她感覺到空氣中流動著的一縷縷光,終於沒有白白地等待這麽許久,妖師說過,夢光越濃烈,對妖氣的補益越充足,而夢中人的血對妖力的提升越見成效。這光芒比以往的都要亮,誘惑著她每一個細胞,她感覺自己被饑餓猛推了一把,撲了上去。
桌子前,他和她靜靜地對麵而坐,窗外的梅花紛紛凋落在地上。
一瞬間,她那種饑餓的衝動完全消失,像一陣風,把地上的花瓣卷起又拋落,然後一切了無生息。而再一瞬間,她瘋狂了,淡紅的指尖深深的刺入她的頸項裏,牙齒 咬斷喉嚨,永無滿足地吸吮著自己的血液,身體內往複的感覺到空蕩,充盈,空蕩,再充盈,黑色的發絲遮蓋著全部,隻露出那雙土黃色的瞳孔死死盯住對麵沉默不 語的他。他開始慢慢的碎裂,從額頭到麵孔再到軀體,背景也逐漸坍塌消亡,一切凝固成為黑色。
窗外黑夜中的雨絲毫無生氣,她喘息著捋了一下發絲,從床上溜下來,打開電腦瀏覽著網站上的帖子,又麵無表情地回頭瞟了一眼床上深睡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