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童話故事（續）》

黃昏，海很平靜，像一張巨大的蔚藍色的床。夕陽緩緩地躺下去，柔和地用自己迷人的眼光婆娑起閃閃的微波，他在傾聽那微波撫摸海岸的聲音，準備睡去了。

故地重遊，魚多少感覺有些激動，她遊的很慢，優雅的姿態似風中紛飛花瓣的曼舞。她在輕微的波漾裏流連，在海淡淡的味道裏呼吸，在自己的記憶裏徘徊。多少年來，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海沒有變，沙沒有變，黃昏也沒有變，隻有她變了，嘴角處多了一絲從容的笑意。

她清楚地記得離開這裏的那個夜晚，那個驚天動地的夜晚。咆哮，蒼白，悲泣，風雨，還有自己瑟縮冰冷的軀體，這一切把她逼迫到一場黑色的夢中，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溫暖，隻感覺到自己的軀體在浮遊，一起一沉。一雙無形的手扼住它的腮，她拚命張大嘴，可依舊感到窒息，似乎海神波塞冬將所有的詛咒都強加在她弱小的身體上，她實在承受不起，最終放棄了掙紮，她覺得那就是死亡的感覺，混沌間，她隻聽見了一個憂傷的聲音“。。。你為什麽這麽傻。。。”當一絲溫暖的陽光將她從夢中喚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漂流到了另一片海。那是一片真正屬於她的海，自由的海。

自由的海，自由的並非隻是軀體，還有靈魂。海闊天空，鷗鳥輕翔，無論是白天燦爛的陽光，還是夜晚醉魚的星空，一切光亮折射在水麵下，折射在魚的眼裏，折射在她的心裏，幻化繽紛了她全部的生命。最初的時候，她竭盡全力想要忘記那個夢，可是身上那片被割裂魚鱗的地方就會痛楚不堪。慢慢地，時間女神教會了她去麵對，她從天地間汲取了勇氣，生命好像隻有經過死亡才會真正的升華。她開始承認那並非是夢，所有發生過的都是真實的，她需要去麵對，承認愛過，承認痛過。承認死過，當一切歸於平淡，她反而釋然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嘴角的笑容變得越發從容。其實對於有些事，忘記並非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根本無法忘記，何必徒勞，反倒是看著它，想著它，讓它自己淡淡的依偎在心底，有一點痛，也有一點溫暖。

月亮已經露出了羞澀的臉龐，夜來了，夢呢？對她而言，現在夢真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情感的真實，自己的真實。她加快了遊弋的速度，明天黎明前她就要回去，還有許多地方要看看，特別是前麵的那片沙灘。。。



他從心裏憎恨黃昏，那一切好像昭示著他的衰老和落寞，他隻有等待，可等待來臨的確是他更無法忍受的黑夜。雖然在月光下，他還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但每到這時，一種噬骨的孤獨感就會壓住呼吸，仿佛要碾碎他每一寸的肉體，與身下的沙一起隨晚潮退去消散。他把自己的手臂無力地搭在沙灘上的一根半埋的腐木上，任憑自己的大半軀體泡在冰冷的水裏，隻有水浪的擊打才能讓他依然感覺活著，才能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網

每次他的目光落在朽木上，他同樣非常的恐懼，並非恐懼衰老和死亡，依舊是恐懼那孤獨，他寧願死，即便如腐木，將屍體曝露在沙麵上也無所謂。他筋骨大不如前了，想起年輕的自己他還會有幾分自豪，那時他堅韌孤傲，肌膚是一種令眾網們羨慕的健康的青色，好像有著永遠用不完的力量，漁人們都喜歡帶著他出海，一定會是滿載而歸的。然而現在他一身的蒼白，骨節處鬆鬆散散，毫無生氣，而漁人們早已忘記了他。隻有一次，附近的頑童用他去套捕沙灘上的笨螃蟹，然後又把他隨手丟在了現在這個地方。

很久沒有夢了，好像自從那晚之後，他都不曾睡過。他懊惱自己用一場支離破碎換來了一無所有，生命本就像是不得不前行的迷宮，在很簡單的左右選擇中，迷失了自己。他是網，對魚的態度就是要抓的緊緊的，這根本就是宿命，就是生命的玩笑，而更大的玩笑卻是他愛上了魚。他的一網情深隻換來了魚傷網破，他沒有理由不恨自己，他把所有的恨捆綁交織在自己的骨架上，以為會更強，但他不知道那樣他反而更加脆弱，在風浪裏他被逐漸的撕碎直至今日。

夜，好深的夜，伸手不見網指。他又一次向心裏的那一片光亮望去，好似秋夜的螢火，細小卻富有活力，些許朦朧，些許溫暖。那是他唯一可以忘記恨，忘記孤獨的地方。一片晶瑩如昔的鱗片在月光的映射下分外美麗，那是魚留給他的，在他的心裏珍藏了許久。每次在漁夫們的拋撒中，在與風浪的搏鬥中，他都不忘緊緊地扣住自己的心，害怕失落了那小小的鱗片。以至於現在他還能擁有一樣的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他的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否則他又如何能夠活到現在。他癡癡地守著，看著，突然耳邊傳來了輕輕的呼喚“網。。。”

許久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他以為自己又開始做夢了，“你是網嗎？”無比清晰的聲音，他順聲望去，一個陌生的身影卻有著熟悉的氣息——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你真是網。。。”魚也觸及到了他的目光，一刹那，世界安靜了下來。。。

“你。。。”還是魚先說話了，她先笑了笑，那份從容有些勉強。“我挺好的。”網回答的很幹脆，佝僂的身軀也挺了一下。“嗯。。。”又是沉默。。。

“你呢？”這是網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問題了。“我也還好。。。” “那就好。。。”網的身軀又塌陷了下去。

“我是回來隨便看看的，不知道可以看見你，很高興。”魚自己都不確定這是她真正想說的話，其實她心裏一直希望可以與網重逢一次，但此時還是不能完全從麵對的尷尬中掙脫出來。

“我也很高興。”網確實很高興，“以前。。。”

“我要走了，要回家去了”魚打斷了網的話，那份從容在念及家的時候又回來了一刻。

網沉靜了許久，魚並沒有動，他不敢開口，害怕一張嘴就是分離，不如這份沉靜能守住時光。

“你要保重。。。”魚的心在顫抖，無奈地說出這樣的話。

“等。。。等。。。我有樣東西給你。”網的話使得魚又回過頭來。她看見網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一片薄薄的魚鱗順水飄到了她的眼前。“這。。。”魚很訝異，這是她的，曾經身體的一部分，雖然舊日的白色淡了許多，但她還是知道，因為她再次感覺到了失去鱗片那個地方的疼痛。

“我一直放在心裏，你走吧。。。”網有些倦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想睡了，或許隻有在心完全放下了那鱗片後，他才能有再次回到夢中的希望。

魚沒有動，卻遊近了，向著網的心而去，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做，隻知道不能不這樣做。她把那鱗片托近了曾經緊緊擁抱它的心。微微的月光下，他們的目光一起交織在那裏。他們同時驚訝地發現，隻有在鱗片覆蓋的地方，網的心還有年輕時的青色；隻有在網心緊握的地方，那鱗片還有往昔的嬌美和光華；也隻有在他們過去的相擁中，他們才不曾老去。

魚忽然感到心上有一滴在滾落，滾落到心底。一刹那，她明白了。。。以前雨落在她的眼裏，其實隻是給了她淚水的形狀，而真正屬於她自己的淚水在心裏，那才是淚水的靈魂。

網沒有哭，他想笑，開心的笑，釋然的笑，但他實在太疲憊了，他漸漸合上了眼睛，回到夢開始的地方。。。



太陽終於從蔚藍色的大床上爬了起來，揉揉蒙蒙的雙眼，晨曦開始鋪撒在海麵上，那粼粼跳躍閃爍著的光芒顯得生機勃勃。快回到自由的海了，魚默默地遊著，她剛剛對著朝陽，把那生命中最珍貴的鱗片拋向了海的深處，向海神換得了一個願望“如果有來生，讓網變成與我一起自由的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