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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和村上春樹這兩個人都沒拿到諾貝爾獎,昆德拉死了,也就不可能了,村上春樹小說的意境,是城市小資安慰型的,已經在流行榜上得到上帝的眷顧,估計很難會得到諾貝爾獎了。人不能什麽好事都得到,他要真得了我會很失望,這與我喜歡不喜歡誰沒關係。
他們兩個之間是否有交流,我不知道,沒有查到什麽。一個捷克人和一個日本人,聊什麽讓人摸不透。如果他們曾經見過麵,說過話,我很想知道。
不過他們之間有一個聯係,那就是都喜歡音樂,也都喜歡捷克作曲家雅納切克。
但即使在音樂這一點上,他們的區別也與他們文學上的區別類似。昆德拉本來可以成為職業音樂家,但對文學的愛好深厚所以成了小說家。村上春樹喜歡聽音樂,並且賣爵士樂唱片,後來寫小說成名了,就成了職業小說家。也就是說,昆德拉在音樂是專業,但比較沉重,村上春樹對音樂更業餘,但小資,比較隨意。因此,喜歡昆德拉小說的要更嚴肅一些,喜歡村上春樹的更小資一些。就像昆德拉談文學家和村上春樹談寫小說一樣,一個是跟文學欣賞者談文學這門藝術,一個是跟大眾聊有點文學小資情調的家常。
我一直希望昆德拉得諾貝爾獎,我覺得他水平夠了,起碼遠超紅高粱的作者,但沒辦法,捷克不缺文學家,有卡夫卡,有小兵帥克,有哈維爾,又是個小國,種種原因他就沒得到。
我之所以這麽推他,是因為覺得沒幾個作家對我們那一代有那麽重的影響效果,我是指影響的人數乘上影響的力量,人數雖然不是老幼皆知,但很多人受的震動很大。我覺得這樣的計算應該不太離譜。當然也有很多人不喜歡他,我就看見有人說他的小說裏的男女主人公挺變態的。我聽了心裏想,那小說裏的人物都得一本正經?如果那樣你讀小說幹嘛,看你們家那些一板一眼的人就好了。更何況,你家的那幾個人也庸俗得各有千秋。我對繃著一臉嚴肅的人特別討厭,好像人一輩子不按照他們認可的規則生活就不對似的。正應驗了昆德拉說的,難以承受,不是輕如鴻毛,就是重如泰山。
其實,也很難說我喜歡他的小說,我讀的,也就是那個難以承受之輕,還有生活在別處,讀著讀著覺得也類似,但我覺得隻要有那一個就好了。
我不知昆德拉是否來過中國,不過,我在我寫的一篇東西裏把他虛擬請到了母校。那篇文章叫:
在那裏我寫到:
「說到“生活是一次性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問一楠,“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物理哲學係來了個捷克老頭,我們去聽他的講座?”
............
“哈哈,你記得真清楚!” 一楠說。“我記得,聽完老頭的報告,我們寢室做過一次討論,結果三個人說生命是輕的,三個人說是重的。”
“對,那時我們還沒有學過相對論,”我回答道。“學了相對論,生命隻有一次。我們不能回到過去, 一切都不能重複。按老頭的說法,生命是輕的。尼采或者宗教裏所說的永劫回歸是不可能的!”」
這個老頭就是昆德拉。
說了這麽多昆德拉,那村上春樹呢?對村上也應該算是喜歡,因為我讀他的東西多了不少,提到的次數也不少。我查了一下,我在我下麵的這些文章中提到過村上:
狗遊泳的時候在想什麽
銀座的教文館書店
多宇宙,文學和期權定價
我遊泳的時候在想些什麽
人們為什麽寫作
這些文章在我的公號上,請見:
可見我提到村上春樹之頻,但這主要是因為村上春樹接近我們日常生活啊,小資啊,我寫的這些東西就是日常生活,是小資,那就免不了跟他有交集。
你可能說,作品不就應該貼近生活嗎?昆德拉不貼近生活你卻說你喜歡他,又沒讀過他幾本書,你這不是邏輯混亂甚至可以說是虛偽嗎?
不對。誰說昆德拉寫的東西不貼近生活了?我覺得很貼近,非常貼近,甚至在一定意義上比村上春樹更貼近。
你會問我,那你怎麽不按照昆德拉那樣寫,反倒按照村上春樹那樣寫?
那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像昆德拉那樣寫作,那樣寫會不大好。所以我們把目光轉向小資,轉向酒館,轉向爵士樂,轉向曖昧。當我們無法做什麽的時候,我們就喝酒,就聽音樂,甚至就去曖昧。村上春樹的東西既是真正的生活,因為城裏這樣的事不少,但也不是我們真正的生活,因為我這樣的人也沒有多少時候去小資。小資是品味,並不一定要時時刻刻經受。但肯定是酒。
那麽我們就看看把昆德拉和村上春樹連接起來的捷克作曲家雅納切克吧。同樣,一個比較沉重,一個比較小資。
昆德拉的父親,路德維克·昆德拉,是出色的鋼琴家和音樂學家,音樂教授,戰後擔任布爾諾音樂學院院長。他是捷克著名作曲家雅納切克的學生,還有個叫帕維爾· 哈斯的同學。
音樂家的兒子怎麽可能不學音樂呢?所以昆德拉從小就學鋼琴。
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昆德拉講到一次父親被他彈奏鋼琴即興曲氣得惱羞成怒,“他跑來我練琴的房間,把我從琴凳上揪下來,以一種很難控製的厭惡,把我丟到飯廳桌子底下”。
年輕的昆德拉有兩位“音樂作曲”老師,其一是就是帕維爾· 哈斯教授。他是昆德拉父親的朋友,父親無法控製自己,那讓別人教自己兒子最好。這位教授為人親切隨和,性情幽默且略帶沉鬱,據說他是雅納切克“大師”最有才華的學生。一九三三年到三四年,小昆德拉經常腋下夾著樂譜到哈斯家裏上課。但一九三九年後,帕維爾·哈斯戴上了標誌猶太身份的黃色六芒星,同時,因為猶太人的財產被沒收,他不得不帶著小型鋼琴一次又一次搬家,直到搬到與其他被迫害的藝術家合住的配家具的小出租房,他的學生小昆德拉也追隨他在這裏繼續練習和弦。
帕維爾·哈斯(1899—1944)
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中寫道:“關於這一切的回憶,我隻留有對他的敬意,還有三四個模糊的形象。我特別忘不了一次下課後,他陪我出門,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停住,對我說: ‘在貝多芬的音樂中有許多驚人薄弱的樂段。但恰恰是這些薄弱處使強有力的樂段大放異彩。它就像是一片草 坪,要是沒有草坪,我們看到從地上長出的漂亮大樹時是不會太興奮的。’......我當年的老師的這段短暫思索伴隨了我的整個生命,我首先捍衛它,之後又與之爭辯。沒有他的思考(以及我與這一思考的長期爭辯),這篇文字肯定寫不出來。...... 我很高興以他這樣的形象結束這篇文字: 他不久之後就要去作一次殘酷的旅行,然而卻在一個孩子麵前,高聲地說出自己對 藝術作品的結構問題進行的思索。”
那個殘酷的旅行是什麽呢?一九四一年的一天,帕維爾·哈斯停止了給孩子們上課:悶罐車把他拉到了泰雷津集中營,昆德拉稱這裏為“苦難之都”。在一部納粹的宣傳影片中,可以瞥見這位幾近癱瘓、瘦骨嶙峋的音樂老師在一群目光呆滯的可憐觀眾麵前演奏一首自己的作品。【我想起電影《鋼琴師》】
這位他最親愛的音樂作曲老師一九四四年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二 〇〇〇年成為布爾諾榮譽市民,十年以後,昆德拉也獲得了該市榮譽市民的稱號。
昆德拉在《音樂世界》中寫道:“正如在一個醫生世家可以預想子承父業一樣,我父親也指望我成為音樂家。可以說, 十八或十九歲的時候我背叛了父親—不是針對他本人,正相反,我一直很愛他。”但與音符相比,昆德拉更喜歡文字,並悄悄地走向文學之路。
他在一九四七年發表了第一篇作品。這是一篇 “莫名有些病態的習作”,題銘“紀念帕維爾·哈斯”。
米蘭·昆德拉曾和帕維爾·哈斯的女 兒奧爾佳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可是兩人對這段婚姻都三緘其口,我沒有找到什麽,不知道他們如何結婚,又為何離婚。但可以想象,他與老師的關係之深。說“最親愛的老師”不應為過。
那麽村上春樹與雅納切克是什麽關係呢?是在他的小說《1Q84》裏。
村上把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在小說中反複提及,甚至作為一種神秘的共同標簽,跟隨男女主人公,就像小說中對天上時不時出現兩個月亮的描寫,預示著什麽。
小說在第一部開篇,女主人公青豆坐在出租車裏,車上的收音機FM波段正播放古典音樂。青豆立刻識別出這是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令司機也感到詫異。她顯然不是樂迷,起碼此前從未買過一張唱片(她查閱《小交響曲》及其作者的資料,是後來的事),卻在嘈雜的車水馬龍中一下子聽出來雅納切克的作品,豈不怪哉?要知道,雅納切克並非知名度很高的作曲家,《小交響曲》也算不上大眾熟知的不朽作品。
為什麽呢?平行世界嘛。我們時常會察覺什麽,或至少在夢中經驗什麽,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另一個世界裏遇到的,或是和我們有關係的人經驗的,偶爾會溢出到我們這個世界。
相比之下,男主人公天吾喜歡這部作品就比較順理成章。天吾高中時擔任過樂隊的打擊樂手,排練過《小交響曲》。少年時對某種音樂的偏好,會形成終生難忘的印象。因此,天吾成年後買了《小交響曲》的唱片,經常獨自欣賞,再自然不過。
雅納切克(Leoš Janá?ek,1854-1928),大器晚成的捷克作曲家。直到歌劇《耶奴發》成功實現公演,其作曲家地位才得以確立,那時他已年屆花甲。而他生命的最後10年才迎來其創作的巔峰。最受歡迎的管弦樂作品之一《小交響曲》,便誕生於1926年。兩年後,作曲家去世。他是個浪漫的老人,有個故事,被拍成了電影。
《小交響曲》恰如其名,是一部縮微的交響曲。全曲共5個樂章,樂章最短的隻有2分多鍾,最長的也僅6分多鍾。全曲總長,還不及他同時代的馬勒大多數交響曲的一個樂章。樂曲風格輝煌,喜慶,還有點鬧騰。村上覺得在焦急的堵車中,聽這個挺有意思。他說他第一次在音樂會聽這個,被後排站著十幾位號手感到驚訝。
下麵的描述,來自另一位寫手。
確實,銅管是《小交響曲》的主打樂器。此曲第一樂章剛開始,銅管家族便悉數登場,一氣嗬成,持續到樂章結束。在長號、圓號、大號的引導下,小號閃亮出現,三四支小號齊鳴,卻十分克製,並不張揚。該樂章的主題在第五樂章後半部原樣呈現,仍是銅管配器,直至終了。木管、弦樂的表現空間,主要被壓縮在第二樂章,該樂章也因此成為全曲最抒情的段落。曲中小號齊奏或合奏,平衡、優雅而極具歌唱性,需要高超的演奏水平,這都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拿手好戲。
為何村上春樹選擇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此曲在小說中究竟有何象征意義?作者沒明說,但有對命運的暗喻。在小說中,此曲一響,青豆就有“身軀被扭絞”的感覺,進而產生一種被她自己歸納為的“非常個人的震撼”。小說從未描寫青豆對後來樂章的感覺,青豆敏感的部分在音樂的開頭。開頭就是前麵提到的銅管樂部分,給人“堂而皇之”的印象。青豆是在第一次出場殺人之前聽到的這個音樂。開頭的鼓號曲在她耳中鳴響,“沒準那就是開端”,她想。這裏的“開端”顯然不是指音樂。青豆受雇殺人的最初動機也是堂而皇之的,盡管讀者讀完小說腦海裏可能出現“未必”二字。
也有童年回憶的意思。此曲一響,青豆身體內部的某種記憶就自然蘇醒了。什麽記憶?青豆自己也不清楚。《小交響曲》是作者為一個運動會而寫的開場鼓號曲的拓展作品,而運動會恰是學校的常規活動。熱愛運動的青豆,是否勾起了對少年兒童時代的某種回憶,或是由此聯想到中學時就身材魁梧的天吾?村上在這裏一直故弄玄虛。但到了天吾那頭,卻又明朗了,天吾陰差陽錯被抽去學習打擊樂器時,起初整天練的就是這首《小交響曲》。成年後,天吾喜歡聽,自然有懷舊的情愫。但他與20年未見過麵的夢中情人青豆共同喜歡這首樂曲,便又形成了某種宿命。
再猜下去,還會想到對烏托邦的影射。村上選擇捷克的音樂作品,似乎並非偶然。捷克總讓人聯想起烏托邦。從米蘭·昆德拉筆下的烏托邦,到捷克傑出思想家哈維爾寫的種種荒誕劇和對“後極權社會主義”的批判,再到捷克拍攝的烏托邦電影。而小說中的核心內容之一,便是深繪裏的父親所領導的名叫“先驅”的教團般的烏托邦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