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搵一日返香港

(2023-12-14 18:40:46) 下一個

那天,老黑去法拉盛吃了頓飯。然後,在街上散步。他左看右看,覺得這裏有不少地方像香港。其實,每過一段時間,他都到唐人街或者法拉盛逛一逛,就是要感覺一下香港的味道,也算是一種懷舊,尤其是要一杯奶茶。他是在香港第一次喝的奶茶,於是養成了習慣。那時有個同事是香港人,叫阿瀾,特別給他講解了做奶茶的過程,尤其是原料,讓他知道如何製作才有最好的味道。唐人街裏的其實還不如他自己做的地道,但在飯店裏喝奶茶,就更有香港的氣氛。

老黑八十八了,也很多年沒去過香港了,但從前在香港的日子,還曆曆在目。中環、九龍、奧運、愉景灣這些他住和工作過的地方,加上尖沙咀,西九龍文化區、維多利亞港,半山扶梯,太平山頂,鳳凰山、獅子山,這些他曾逛街或爬山的地方,想起來都恍如昨日。

剛去的這家粵菜館,老黑進門的時候,服務生問,一個人?老黑點點頭,耳邊卻仿佛聽到他在某個電影裏聽到的“Table for two?” 

一個人,由於經曆,總有些特別的聯想,比如,老黑喜歡把曾經住過的城市配成對,形成一種“雙城憶”或“雙城戀”。這是因為他總是住在一個地方,卻不得不經常到另一個地方。老黑從前在倫敦時,經常回上海的家,所以倫敦和上海在心裏是一對回憶。在香港的時候,他總是回紐約,於是香港和紐約,也是一對回憶。當然,別人也許有他們自己的“雙城”回憶,比如,某個很多在歐洲或美國的俄國人,想的是巴黎和彼得堡,或者紐約和莫斯科,某些東歐走出來的猶太人想的一對兒可能是紐約和維爾納,洛杉磯和巴達佩斯,或者耶路撒冷和布拉格。人就是這樣喜歡回憶。

老黑剛才去的那家餐館,名字叫“舢舨”,英文名是Sampan。老黑每次一見到那名,心裏就想,難道這個名字沒有版權嗎?這個名字讓老黑想起他在九龍住所的窗前,看著海灣的舢舨,聽著一段粵語的對話。

老黑進了店裏點了一條紅燒魚,一盤炒青菜,一碗白米飯。他把它們擺成一個三角形,米飯在嘴邊,兩個菜在外麵。他吃了一會,抬起頭,看到前麵幾個桌子上的顧客和走來走去的服務生。在沉思中,他們慢慢地在視線裏模糊。

朦朦朧朧地,老黑的眼前出現了他從前在九龍住的地方。那窗前是維多利亞港的一個角落,灣裏總有些停留的貨船,遠處有巨輪慢悠悠地駛過。再遠處,有越來越遠的青山,他們綿綿延延,直到一個叫愉景灣的地方,後來老黑和狗也住在那裏。老黑還有幾個朋友住在那。想來,他們也都八九十歲了,不知到在哪裏,怎麽樣。

而這三角形擺放的三個碗,是他那時在窗前吃飯時習慣了的擺放的樣子。而他聽到的對話,來自於一男一女,兩個都很靚的人。他們對話,老黑吃飯。因為老黑的粵語不好,他們說得慢,大概是正常速度的75%吧。

那一刻,靚仔說:“國以民為重,民以食為天”。

老黑心裏想,國是不是以民為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民以食為天。老黑隔兩天就要吃一條魚,也不是特貴的品種。香港超市裏新鮮魚不少,有些是他熟悉的鯇魚和鯽魚一類的,其它是不認識的南方或者更可能是南海的魚。老黑的做法很簡單,魚是超市裏殺好洗好的,而且,還經常配帶著幾條蔥葉和薑。把魚和蔥薑洗一下,蔥薑放在魚肚裏裏,或者煮,或者蒸。至於調料,他一般放三半勺醬:一半勺蒜蓉豆豉醬,一半勺辣豆瓣醬,一半勺香辣爆炒醬。不要問為什麽,老黑買這些醬的時候也沒想太多,後來發現這樣做魚很方便。先是大火燒開然後小火。等蒸白米飯的電鍋一跳,再把洗好的一點青菜放到魚湯裏或水裏滾一下,然後魚就可以出鍋了,這樣又有魚又又蔬菜。老黑像做科學實驗一樣,連續多天每天吃不同的魚,並記錄下來他們的樣子,質地口感和味道,好像是想嚐遍這裏的魚似的。也許,老黑知道有一天會離開香港,所以就想努力嚐試各種這個地方能提供的味道,吃的時候聚精會神,記錄的時候一絲不苟,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體會嚐透香港的精神底蘊。

老黑一邊吃,就聽到靚仔在那邊說說:哇噻,吃了那麽多條魚!不錯不錯,就是做法有點簡單。好在你也去過好多的餐廳,吃遍了香港。你也要多喝點酒,做人要放開懷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靚仔這樣說的時候,旁邊的靚女在笑笑地看著。她不是時下那種尖下巴瓜子臉的美女,也不是巴掌小臉。相反,是個不大不小的方圓臉。她很少長發飄飄,這時是及肩的波浪。她最美的地方,是一雙放電的眼睛。大大的,黑瞳白底分明,風情萬種。

她對靚仔說:我靚不靚嗎……
還沒等老黑說話,靚仔說:靚,一百分。然後他對著老黑擠了擠眼睛,小聲說:“女人真是茶煲(trouble)”

靚女說,你們嘀嘀咕咕什麽意思嘛,覺得我不靚嗎?好傷心,要自殺。靚仔說:“長得不靚就傷心,那我早該自殺了。” 

老黑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也看著海灣。這時兩隻海鷗在窗前追逐著飛來飛去。靚女於是說:“據說,每一個海鷗都是死了的一個船員的靈魂。回來找他們以前一起跑船的地方和船友”,她踢了靚仔一下:“嘿,你這個海員,這兩隻海鷗一定是你以前的朋友”。

靚仔說:“我死了也不做海鷗了,整天飛來飛去,累死了。”
靚女說:“那你想幹什麽呢?”靚仔說:“我想再開一個餐廳,門口對著大西洋,每晚收工,搬一個凳子出來,看海風,喝喝啤酒,多麽愜意。”

老黑聽到就對他們說,怎麽是大西洋?不是太平洋?靚仔說,哦,以前在紐約待過,就有這麽個想法。

靚女說,“我也去過”。她指著靚仔說,“開始在紐約租他的房子,後來在長島做家庭教師,帶過一個小妹妹”。

靚仔說,“後來我在大西洋海邊開了一家餐廳,叫Sampan。再後來我就回香港了。我現在想,要不要再回去開那家店”。

老黑說,到時候我去你新的飯店吃飯哦。上次你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的這些事,你再開的話,我每天都去。他說,好啊,店名應該還叫Sampan。

靚女說,你們都走了,那時朋友都走光,隻剩下我一個人,不好。我也再去吧,否則你們會想我的吧。

聽他們這麽說,老黑心裏一震,覺得自己也許應該繼續留在香港,可是話都說到這了,就點頭附和說,“那就都走吧。也許,我們一起在大西洋邊散步”。
靚仔說,那時候,你的粵語應該可以了,不是現在這種隻識聽不識講的狀態。
老黑說,應該吧,你看我這個北方人,學廣東話這麽賣力,精神可嘉吧?
靚女說,是啊,好多人來了很久都不想學粵語的。漸漸的,說普通話的人多了,也不需要學粵語了。
老黑說,我有動力學粵語。
為什麽?靚仔問到。
老黑吃了一口魚,回答道,我剛來香港那年,經常去深圳。有一天,在深圳人聲鼎沸的普通話裏,忽然覺得那裏就是北方遊牧民族,大概是元朝蒙古人,經過幾百年的南下終於到了古漢族最後一塊土地的邊境,他們的聲音就像是萬馬奔騰。於是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緒,我不知我是漢族還是異族,我說的是漢語還是帶著蒙古口音的漢語。莫非我這個自以為是漢族的異族口音,要吞沒真正的漢族口音。
他們倆看看老黑,覺得這種想法很特別。靚仔說,不要想的太多。你絕對是漢族,我也是。你看,我們現在就是一樣的人了嘛。
老黑說,我好想學會粵語,希望以後沒人說粵語的時候我還可以說。
靚仔說,你這是杞人憂天了,我們都還在說嘛。
老黑說,你們慢點說,我基本都能聽懂了。
靚仔說,已經是75%速度,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50%速度跟你說。
這時靚女說:“I need to go.  我俾你哋我嘅地址,得閑來揾我哦。” 
老黑說:“好,揾一日”。
不過,老黑沒有去找過他們,也找不到他們,他隻是在吃飯的時候,把菜擺放成三角形,把手機放在前麵,在油管裏看他們兩個一起演的電影,把速度減慢,這樣能聽懂他們的對話。那個電影叫做《秋天的童話》。靚仔叫周潤發,靚女叫鍾楚紅。
老黑吃了很多魚,試著品透香港的味道,也看著油管的節目學了粵語。
後來老黑離開了香港,二十多年過去,而今八十多歲了。
老黑想到這裏,飯店的服務生說,您吃的好嗎?
老黑定了下神,從回憶裏走出來,用廣東話說,好味,多謝,姆該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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