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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物理,和我

(2019-12-01 06:43:56) 下一個

有朋友約我寫一篇關於3B的文章,我很快比較輕鬆地把巴赫和勃拉姆斯寫完了,但是這個承前啟後的貝多芬卻遲遲寫不了,原因是我總覺得貝多芬太偉大,他的樂曲事關全人類,不是直接與我個人的共鳴。這樣說會讓人誤解,所以再稍稍解釋一下。我的意思是,比如耶穌很偉大,大多數基督徒都會對他的感受很強烈,但對某個基督徒來說,可能他對某個使徒或某個神父有特殊的共鳴。再比如,領袖很偉大,但是有些人對某個特殊的人物,比如雷鋒,比如許世友,可能更有共鳴。美國的開國之父都偉大,但我對華盛頓很陌生,對富蘭克林,傑弗遜,麥迪遜有特殊的共鳴。這樣的比喻還很多,沒必要多說。

於是我想為什麽我會對貝多芬有這種特殊的印象。我猜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性格差異“,一個是“時間錯位“。這“性格差異”,主要是因為貝多芬據說有個比較火爆的性格,有時他的作品震天動地,而我更像勃拉姆斯那樣”慢燉“,很少著急,不喜歡大發雷霆,不喜歡聲音太大,不喜歡大題目。這似乎有道理,但我知道其實是出於我的無知,偏見,我需要好好聽聽好好理解貝多芬才對。

那麽“時間錯位”指的是什麽呢?我最早比較全麵的接觸古典音樂,應該是在大學時代,而且最先聽到和聽得最多的應該是貝多芬。我記得那時我一遍又一遍的聽《田園》,那大自然的美妙聲音感染我;我也曾高聲哼唱《歡樂頌》,哪個青年人沒有滿滿的理想主義,希冀世界大同沒有苦難呢!我也仔細的聆聽過《命運》,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有很多似懂非懂,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而對《致愛麗斯》,《月光》這些大家熟知的曲子,我也聽得太多,似乎有些膩了。其原因,是當時的理解力和感情的成熟還沒有跟得上。在這種情況下,我被打動的,是對我比較簡單的曲子,如格裏格的《索爾維格之歌》和德沃夏克的《詼諧曲》。這些音樂在某個夜晚,在校園的某一扇窗子裏傳過來,和我產生了共鳴,讓我愛上了古典音樂。後來又偶然開始聽勃拉姆斯,對他產生偏愛,再後來又發現巴赫,把他虔誠地看成是音樂之父。對貝多芬就更加敬而遠之,沒有找時間好好聽他。因此我覺得我是過早聽了貝多芬,後來產生了偏見,造成了時間錯位。

這樣想來,我覺得,在我對音樂理解力更好一些的時候,我應該重新聽聽貝多芬。於是有一天,我開始重溫貝多芬。我發現,如果巴赫是音樂之聖父,貝多芬真是音樂的聖子啊。就像說,上帝是在天之父,但具體工作,整個拯救人類的計劃,與人的具體對話,都是通過耶穌做的。那麽對於古典音樂來說,巴赫給了靈魂,貝多芬則把整個宏偉大廈不僅計劃出來而且也建立了起來,甚至腳手架也搭上了,讓後來的作曲家不過是在這個參天大廈裏負責某個局部,很多作曲家不過隻是裝點了某個宮殿,加入他們自己的特色,其他更偉大的作曲家就不過是加建些側翼,但都在貝多芬的宏圖之中,沒有本質上超過他的東西,是貝多芬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就算我喜歡的勃拉姆斯,也都可以在貝多芬這裏找到他的蹤跡,包括他的交響樂,他的鋼琴協奏曲,他的弦樂四重奏,六重奏,甚至包括他的細膩感情,隻是貝多芬沒有停留在這裏。我因此能夠肯定我多年對貝多芬的偏見,完全出於我的無知。當我聽貝多芬的第三鋼琴協奏曲的時候,我可以完全無視聽過的任何其它作品,心裏說,這是至高無上登峰造極的音樂啊。回想起大學時代聽貝多芬的時光,我心中充滿了喜悅,終於,圓滿了!如果不能找回貝多芬,我的回憶就不能說是圓滿。

說到這個回憶的圓滿,我要提及另外一件事,說明這圓滿還有另外一部分。我說這個事的時候,你可能不了解這與音樂的關係,但之後我會講到,都與音樂有關。

這個事是什麽呢?我前兩天剛寫過。我剛入大學的時候,學的是近代物理。那個時候因為楊振寧李政道丁肇中等華裔諾貝爾獎獲得者在中國的影響,近代物理是最時髦的學科。我進大學讀了兩年,因為理解力有限,沒有發現物理的魅力,然後又受到走向未來叢書的影響,對經濟學,係統科學產生興趣,後來我就學了運籌學,畢業後又做了金融,似乎永遠離開了物理。但是多年以後,我忽然想要了解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我開始讀這些東西,這時,我忽然理解了物理的魅力。世界的真諦,原來是這樣的啊!我當時的心裏也出現這樣極度的喜悅。又過了多少年,當我繼續關注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發現,我對世界的理解,對哲學,政治,經濟,宗教的理解,如果沒有對近代物理的理解,會完全是粗淺的,錯誤的。比如,量子力學的兩個主要概念:測不準原理和多相性,對我很有啟發。前者讓人悲觀,後者讓人樂觀並提出解決方案。雖然這些是對微觀世界的科學詮釋,但對世間萬事也有啟示。首先,世間的事情是矛盾的:自由與民主,左和右,政治正確和言論自由,黑與白,保密與透明,治安與隱私,等等等等,這都與測不準原理有關。在經典物理的角度看就沒有辦法解決。隻有跨越經典,認識到量子多相性,多相共存,才能找到一個和諧的解決方案。這個共存,不是混合,混合不會和諧。共存需要智慧。

這與音樂有什麽關係呢?有。第一層的關係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量子世界的基本描述第一是波,第二是離散性,不連續,這都與樂器發出聲音是一個道理。我稍稍解釋一下,這可以讓所有音樂家馬上成為量子物理學家啊!我們知道小提琴的某根琴弦,如果你撥一下讓它震動,它隻能產生一些固定頻率的聲音,非連續的頻率。不同琴弦有不同的一組頻率。每個琴弦隻能發出一些特定的頻率,與其粗細材料有關,但從根本上說,是由於它們兩端是固定的,因此波長(可以看成是頻率的倒數),隻能是琴弦的1,1/2,1/3,/1/4等等離散的單位,不能是連續的,所有頻率。在微觀世界裏,電子所能占據的量級,也是這樣一些完全按小提琴音頻一樣決定的能級,而不是什麽連續能級都可以。而這些能級,決定了原子分子乃至材料和萬物的特性。這樣說來,世界就是由一個個小提琴,小鋼琴,小長號短號組成的啊,而多彩多樣的世界,就像是這些樂器演奏的永不停息的交響樂。

那麽第二點呢?物理學家,其實也與作曲家一樣,在力圖發現這世間的音樂之美。音樂家譜寫音樂,這音樂來源於他的心中,也來源於貝多芬布下的的規則,更來源於巴赫給予的靈魂種子,終極來說來源於宇宙的自然神,這裏我說的不是基督教的神。這個自然神,是個最偉大的指揮家,他同時也是偉大的作曲家,指導著物理學家去發現他已經寫好了的那些音樂。

你可能想,物理學家真的心懷音樂嗎?是的,有些是不自知的,有些是知道的。我這裏不說愛因斯坦會拉小提琴,海森堡會彈奏鋼琴這樣的軼事,我要引述一個物理學家寫的貝多芬。這個物理學家叫錢德拉塞卡,是個印度物理學家。1983年,他因在星體結構和進化的研究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在他寫的一本叫《真理與美》的書中談到貝多芬。我下麵的描述基本是他書中的描述,必要時加入更多的注釋。

貝多芬1792年來到維也那的時候,22歲。(他在年幼的時候來過,拜訪過莫紮特。)這次他拜海頓和申克等人為師。他先是對海頓這樣的大師小心翼翼的恭候著,但是馬上發現自己的音樂才能超越了他們,而且海頓還輕視嫉妒他。他氣憤自負,在給Von Zmeskall的信中說:見鬼去吧,我對他們的道德體係不屑一顧,能力才是出類拔萃者的道德,也是我的道德 。”

他可能毫不懷疑自己的才能可以使他免遭一切不幸,但天父並沒有這樣溺愛他。28歲時,他開始感受到耳聾,這對一個天才的作曲家來說是最大的打擊 。三年之後,他給阿芒德牧師的信中寫到 :

“你的貝多芬遭到了非常的不幸,和大自然的造物主發生了爭吵。我常常詛咒造物主,他常常毫無緣由地把他創造的東西遺棄,以致最美麗的花蕾常常被糟蹋、凋謝了。你隻要想一想,我最高貴的部分,我的聽覺,大大的衰退了,這是多麽可怕的事!”

如果不是上帝對貝多芬不高興,要懲罰他,就是對他太器重,“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聾其耳朵 。

同樣,不知道貝多芬是堅決要與上帝對著幹,還是他知道上帝對他情有獨鍾,反正他是鐵了心要做音樂之聖子,他寫到 :

“每當我旁邊的人聽到遠處的笛聲而我聽不到時,或他們聽到牧童歌唱而我一無所聞時,我感到真是何等的屈辱啊!這種體驗幾乎使我完全陷於絕望:我差一點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 是藝術,僅僅是藝術把我從死亡線上喚回。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需要譜寫的每一樂章完成之前,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他在20年後有重複說過:

“我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僅僅為我的藝術和指責而活著。”

可以說,貝多芬早期的自負,逐漸被耳聾所擊破。他唯有的,是靠著他的創造力來實現自己的使命。而且,他也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1807年,他在他剛寫出的第三首《拉蘇摩斯基》弦樂四重奏的作品空白處寫到:

“即使對藝術,也不必再對它掩飾你的耳聾。”

這時和命運作鬥爭的他,在第五交響曲裏表現得最淋漓盡致。

這段中年期的高強度創作大約持續了十年。到40 歲出頭時,貝多芬已寫了8首交響曲,5首鋼琴協奏曲,一首小提琴協奏曲,25首鋼琴奏鳴曲,11首四重奏曲,7首序曲,1部歌劇,1首彌撒曲。

之後,從42歲起7年他沒有寫作,他沉淪了嗎?沒有,他在沉思,反省,迎接著下一個時期的到來。在那之後,他寫了《第九交響曲》,《D大調莊嚴彌撒》和最後四首鋼琴奏鳴曲,5首四重奏。

F大調四重奏第十六號是貝多芬最後的作品。J.W.N 沙利文對這首曲子這樣評價道:

“這是一個極度寧靜的人所創造的作品,這是一個曾搏擊長空但如今一切已成往事的人所擁有的寧靜。這一特點最充分地顯示在他最後一個樂章的主題句上:“一定是這樣嗎?一定是”。”

我就這樣從一個物理學家那裏拿來他對貝多芬的敘述,用它來結束我的這篇貝多芬的文章。物理與貝多芬,帶著大自然的音符,帶給我喜悅,帶給我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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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魯迅九 回複 悄悄話 很多的科學理論就是在藝術的浪漫中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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