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醫學院畢業的時候, 如果選擇留在家鄉吉林市的話, 他的一生可能會容易得多。可他偏偏自願去了吉林省鎮賚縣的一個小鎮, 千裏之外靠近內蒙古的一個地方。
同樣,要是我外公選擇在沈陽, 而不是去鎮賚當什麽種羊基地的專家,他的一生,還有我媽的一生也可能會好些,當然也可能不,那個年代,誰知道呢! 但是, 偏偏我外公也選擇到了鎮賚。
我爸剛到鎮賚的時候, 二十出頭, 風華正茂, 滿腔熱情, 一天做很多手術, 很快就成了當地的模範醫生。當時的東北日報稱他是"白求恩式為人民服務的白大夫。"
我媽當時剛從另外一所醫學院畢業, 分到我爸工作的那個醫院。他們相愛結婚,於是我的一生就這麽開始了。
就在那個時候, 我外公開始遇到一些政治問題。他的家族比較大,其中某個大哥, 德國漢堡大學化工博士, 是國民黨在日本戰敗離開東北時化工業的接收大員。他後來隨蔣介石逃到了台灣,在我爸媽結婚的時候在台灣是國大代表。這給我外公帶來了麻煩,而且這麻煩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發展越來越厲害了。
我爸當時要被提升副院長了。那時候一個人要提升, 先要有外調。醫院的一把手說: 我們知道他愛人家不是貧下中農, 但是他自己的家庭是過硬的。他爸爸是鐵路工人, 工人階級, 是我們國家的領導階級。
可惜那些話說得太早。外調的人回來說: 他愛人家是反革命,提升他是不可能的。
這時候, 我外公的麻煩越來越大,受到批判和毆打,最後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爸的熱情也就熄滅了。他一輩子做著醫生,從來再沒想過提升的事兒,活好就不錯了。
不知為什麽,在那會兒稍早一點的時候,我媽匆匆來到千裏之外的吉林市,在我爺爺奶奶家生下我,一個月之後,她把我留給了我奶奶,急急忙忙趕回千裏之外的鎮賚去上班。幾個月之後,她思我心切,又千裏迢迢,來回一次,把我從奶奶家接走了。
我沒有任何關於我外公的記憶。但是長大以後我看到一張照片, 他滿臉慈愛的把一點大的我抱在他的膝上。
在那些事情發生之後, 我爸爸心裏隻有一個目標, 調回他的老家,吉林市。
二
我爸爸沒有想到他的回鄉之路要花上十五年,應驗了中國的一句古話:來時容易去時難!領導說他不能離開那兒,好像他就是被放逐了。
在鎮賚的那些年真不容易!那裏是鹽堿地,所以莊稼地不是那麽好,但是有一望無際的草原。沒有足夠的糧食和營養,我的腦袋看照片有點像《紅岩》裏的小羅卜頭,而且由於缺鈣長了一雙廋廋的羅圈兒腿。多年以後,大概是生活好了些,才糾正了這些。
作家馮驥才說過: 世上悲慘的事情太多了,我悲慘,還有人比我更悲慘。如果說我家苦,我的那些舅舅姨姨更苦,更不知那裏的農民是怎麽過的。
隻是,那時小,我並不懂我外公和我爸爸的遭遇。除了吃不飽外, 留下的記憶都是美好的。我記得最深的是爸爸帶我去打魚或者割冬天用來取暖的荒草。在那人煙稀少,一望無際的東北大草原上,有很多野泡子和蘆葦蕩。我就看著爸爸把網撒出去或者拿著一個很長把子的大鐮刀割蘆葦。
有的時候,有人把一大片草燒掉,說是這樣來年的草會長得好些。在落日下, 草原上如同點著狼煙一樣。爸爸一邊做事,一邊教我背唐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等。詩與自然是那麽的貼切。
我的舅舅和姨姨們時常來看我們。那時候我外公已經不在了,所以他們的日子一定不會太好。但是他們還是帶著我玩兒啊唱啊。我最小的舅舅會拉二胡會吹笛子,我的三姨愛唱歌,我們唱啊跳啊,讓我覺得那段童年也很美。
有一次我三姨教我唱一首《紅色娘子軍》裏的歌:“萬泉河水清又純,我編鬥笠送親人”。 在班上老師讓唱歌時我就唱給大家聽。老師不知道這首歌出自《紅色娘子軍》這樣一個革命樣板戲,竟一再叮囑我不要再唱這種聽起來像是情歌的東西。
我的姨姨和舅舅們現在都六七十歲了。他們就在那裏長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錯過了上大學的機會。後來即使恢複高考,他們也年紀大了。鎮賚的生活沒有其他地方變化那麽大,隻有幾個下一代走了出來。不能不為他們從前受過的苦遺憾, 也不能不感謝他們給了我一個美好的童年。
三
在我大約九歲的時候, 有一天我爸爸下班回家時看上去很嚴肅。吃飯的時候他說我爺爺在老家吉林去世了,他要回吉林料理一下。
鎮賚離吉林很遠。地圖上看,吉林省從東到西很長,鎮賚在最西麵,吉林則靠東。去吉林要先坐公共汽車到白城,再坐火車,途經長春到吉林。至於公共汽車,也就是一個敞棚大卡車,人們從後邊的梯子爬上去。所以我對我媽生我到吉林又去接走我的事情感到有些詫異。
在那之前有一次爸爸帶我去吉林,中間要在長春停一夜。夜幕中我們尋找著旅店,不知什麽原因他帶我走到了一個很好看的大樓。推門的一瞬間,內部燈火輝煌的樣子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眩目的光明中有一些外國人走來走去。爸爸說這是國際旅行社, 是給外國人住的。我們住不起,也不讓住,他隻是想讓我見識一下,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不同的生活。要知道鎮賚在當時才剛有電燈, 以前都是用煤油燈或者點蠟燭。所以那個旅行社的燈光給了我很深的印象,讓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記得鎮賚剛有電燈的那天, 我因為好奇, 把手指伸進了燈頭, 被電擊了一下。燈頭裏的銅片把我的手指吸拉著, 嚇得我用力才拉出來。好在電力大概不足, 沒什麽事,現在想起來還為自己慶幸。
那些年去過幾次爺爺家。吉林對我來說如同天堂一般,那裏的小朋友見過世麵, 玩兒起來有意思。我有個小朋友叫董永吉,放假時我總是吵著和爸爸說要去爺爺家和他玩兒。但是可想而知,這是不容易的。
爺爺家住的地方叫延慶胡同。他喜歡騎自行車帶我去兒童公園。那個車子的後坐很大,我就站在上麵,靠著他。冬天的時候因為他有哮喘病, 我就用兩手捂著他的鼻子和嘴。雖然他帶著口罩, 還是說我的手讓他更舒服。
現在爸爸說爺爺病逝了, 就是因為哪個哮喘病。大概是由於這個原因, 當爸爸從吉林回來的時候, 我們被允許可以離開鎮賚了。隻是, 我們還不能回吉林市。我爸爸找到的接收單位, 是在舒蘭縣法特公社, 坐汽車離吉林大約兩個小時。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法特的漢語拚音正好是英文裏"命運"的意思。
雖然還不是家鄉, 但爸爸說, 畢竟離家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