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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

(2019-07-10 12:46:10) 下一個

 

 

因為爺爺的去世,我們一家終於調回到離奶奶家不遠的一個地方,吉林省舒蘭縣法特公社。

 

法特的日子要好多了。吉林省的東部是肥沃的黑土地,有很多河流縱橫交錯其間,最大的河流當然就是鬆花江。吉林市從前的滿族名字是“吉林烏拉”,意思是“靠江的地方”。物產也非常豐富,除了歌曲"鬆花江上"所描述的"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之外, 還出產高質量的水稻,即有名的“東北大米”。

 

我家買了一套小房子, 有前後園子可以種蔬菜。後院有幾棵櫻桃樹, 我和弟弟夏天可以坐在樹下慢悠悠的享受粉紅白各色相間的櫻桃。鄰居杜家還有棵海棠樹, 枝椏伸過我們家這邊, 嘴饞的時候就要偷吃一些海棠果。既然已過到我家,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家的房子很小, 倚靠在隔壁老司家大房子的右邊, 遠遠看過去, 象是一個小孩兒靠在大人身上。老司家的大房子有東西廂房, 中間是個大廚房. 他家大概是祖上留下來的房子, 那時是兄弟倆每人領著自己家人各住一邊。他家的房子比我們的大很多, 可我記得很清楚的卻是他們家中堂大鏡子兩邊的字: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雖然在那裏可以吃飽了, 可是還有很多對孩子來說不容易的事。記憶中最難的是冬天起早拾糞, 也不記得學校要糞是作燒材還是作肥料。為了得到老師的獎勵,大家越起越早,最後是星星點點的時候就起床了, 一個個的小孩在馬路上找來找去,找的是夜裏牛馬經過拉下的糞。想起來人類這四十年還是進化了不少。

 

另外一件艱難的事是農假插秧。春天稻田裏的水是徹骨的涼, 即使穿著靴子也是涼,有時還赤著腳站在水裏把一撮兒一撮兒的稻苗插到泥裏。兩邊有兩個人拉著一條線, 這樣稻苗才能插得直。要是誰慢了, 繩子就會打得他滿臉是泥。夏天農活是鋤草施肥,在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地裏穿行,在玉米地裏奔跑,在田邊捉蜻蜓蟈蟈。秋天農活是摘玉米,摘黃豆,等等,中午會有可口的飯吃,我最喜歡的的東北菜是青椒炒幹豆腐皮,就是今天我到東北餐館也是要點這個菜,我閉上眼睛,少年時記住的香味在口中逐漸散開。秋天的時候會到土豆地裏尋找機器收割遺留下來的土豆,或者挖老鼠洞,在它們的儲藏間裏有成堆為過冬準備的黃豆,我們人類在和它們爭奪生存的食糧。

 

夏天的時候, 我們喜歡到河裏去抓魚。大家都是瞎撲騰, 沒有多少會水的, 所以每年都會有小孩淹死。雖然如此大家還是照樣去玩兒, 沒別的事幹嗎!有幾部電影翻來覆去在各個生產隊輪流著演, 我們就跟著轉。有時候晚上回來的時候, 漆黑的夜裏什麽也看不見。大家走在水渠上, 下邊就是山澗, 很嚇人,於是我們就得爬著走。為了壯膽, 大家還唱著歌。有一首歌, 是開當地朝鮮族玩笑的, 歌詞是“我們都是高麗梆子,各各都是大褲襠,吃的都是大米飯,喝的都是狗肉湯"。

 

在這裏很快我的小弟出生了。我爸媽大概是想要個女兒,隔了這麽多年又要了個孩子,但又是一個男孩。那時我有個老師,她對學生非常好,我記得她善良的樣子,她沒有生育,那時正好有一位大女孩要生孩子,這位老師就收留了她,她生了一個女孩。我媽就開玩笑地說,我們把剛生下來的小弟與那個小妹對換一下吧。我和二弟都堅決不同意。小弟於是就在我們後院的櫻桃架下,在我們狂奔的自行車上,在我們喂豬臭臭的豬圈旁,在大雪紛飛中的爬犁上長大了。

 

 

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快結束了, 偶爾有個大卡車載著新發現的反革命分子在街裏遊鬥。但是一半兒以上是小偷和其他罪犯,還有一些脖子上掛雙破鞋子, 指爛搞男女關係。

 

再沒人關心我媽媽家的曆史問題了。我父親雖然沒什麽"發展前途", 也沒什麽其它問題。一些城裏來的知識青年和他關係不錯, 他們一般在學校裏當老師或者在宣傳隊裏工作, 所以我爸爸能說上點兒話,不知什麽時候我就進了學校的宣傳隊, 不是獨唱就是雙人唱, 跟著那些知識青年到各個生產隊表演節目。

 

還有個小孩兒叫楊國恒。我們倆最受歡迎的節目是很流行的一個對唱, 說的是一對剛入伍的新兵。歌詞是”我叫王小義, 我叫買麥提, 今年都是十八歲, 個頭差不離 ..."。

 

冬天的時候我們有時坐著馬車, 有時走著去各個生產隊。寒冬臘月天非常之冷, 我穿著我媽媽的羊皮襖, 帶著一個狗皮帽子。回來的時候都是很晚, 從學校到家裏的一段路, 非常的荒涼, 一個人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聲音, 好象有人在身後, 走到家時魂兒都快嚇沒了。夏天的時候那段路經常是漆黑一片, 也是嚇人。

 

沒有多少功課, 我讀了不少小說。雖然大家都說那時沒什麽娛樂, 對於孩子, 還是有不少書。浩然寫的《金光大道》,《豔陽天》如同今天《哈裏波特》一樣受歡迎。我還很喜歡他的另一部很有詩意的《西沙兒女》。其他的書如《閃閃的紅星》, 《高玉寶》, 《礦山風雲》, 《海島女民兵》,《三探紅魚洞》等等。 《礦山風雲》裏有句話我們小朋友喜歡罵人引用,你真是 “皮球掉在湯鍋裏, 說你是混蛋你還一肚子氣。”

 

外國的小說就很少了, 主要就是《鋼鐵是怎樣練成的》還有高爾基的《童年》,《我的大學》和《在人間》三部曲。雖然以後再沒有碰這些書, 但實際上, 我覺得少年讀過的東西對人的影響是最大的了。比如說保爾.柯查金的那句“人的一生應該不因碌碌無為而悔恨”, 是不是讓我總也不能放慢腳步? 而高爾基小時候在夜裏扶在船頭望著伏爾加河兩岸的景色感動而泣, 是不是讓我永遠在追尋著一種感覺。當他最後不得不離開那條船時, 那個一直聽他讀書的廚子對他說, “讀書吧, 那是你能做的最快樂的事”. 這件事一定是我成了書蟲的一個原因。 當高爾基問一個人什麽是理想主義者, 那人說"就是沒有嫉妒,隻有好奇心的那種人"。我以後每當自己有嫉妒心的時候都以這句話告誡自己。

 

 

1976年, 毛澤東去世, 四人幫下台。不久鄧小平複出,整個國家的氣氛明顯地改變了。法特也一樣。

 

在那之前, 爸爸讓我和那些知識青年學畫畫和唱歌。他覺得有點兒那方麵的手藝以後總不會太壞,畢竟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總缺不了畫畫的和唱歌的。他不太想讓我和他一樣做醫生,不過偶爾教我學針灸, 我就在自己的合穀和足三裏穴位上做實驗了。有一段時間我還背誦過湯頭歌, 也就是中醫關於草藥特性的口訣。

 

1977年後,社會上開始流行的一句話是"學好數理化, 走遍全天下"。爸爸說,世道變了,你的機會來了。

 

於是我就開始學習數理化。農村學校裏沒有實驗室, 做化學實驗是不切實際, 所以主要是學書本上的東西,工夫主要是用在數學上了。我們右邊隔著柵欄的鄰居老杜家有很多數學書, 我到現在還很奇怪為什麽,而且還是些新的書。平麵和立體幾何, 代數, 還有一套美國大學的微積分,太神了。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在學習,但我不覺得他們學的很好,似乎上天在助我。我一本一本地把這些書借來, 如饑似渴的學習,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啊。

 

我爸爸想盡辦法讓我學好。他甚至給我訂了一些學術期刊, 包括"數學學報","力學學報"等等。他看不懂,我隻能看懂幾個詞,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有一天, 他騎著車帶我去另外一個村子見一個神秘的人。那天天下著大雨,到那人家院子的時候, 地麵上一片泥濘。我們踩著淹到了腳脖子的泥水, 走到窗前, 看到一家五口, 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睡午覺。

 

那人是同濟大學建築係的畢業生,在農村的處境連我爸還不如。畢竟我爸還可以治病救人, 他的手藝在農村不建水壩就用不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用武之地, 他耐心的給我講解了很多我自學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可惜僅此一次,我也記不得他的名字了。

 

這時候我的數學老師叫崔誌武。他二十出頭,大概高中畢業,給了我很多幫助和鼓勵。因為他也要考大學, 我們有時就如同朋友一樣談論著理想。他也很用功,在家裏的倉庫裏加了一個閣樓書房,對我們說要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學習精神。

 

1978年夏天, 第二次全國高考又要開始了。大多數農村孩子都在準備考中專,我那會兒數學學得不錯了, 我爸爸說咱們要上高中然後考大學, 所以不參加考試。可是有一天當地一個領導到我家, 說既然我不考, 能不能代他的侄子考。

 

這事兒倒是頭痛. 如果被抓到以後大學恐怕都上不了。不做的話得罪這人也不好。所以我爸說, 那咱自己也考吧。

 

這樣我就參加了考試,好像靠上了什麽中專,但沒有去。

 

 

1978年夏天的一個上午, 我二姑父有聲忽然從吉林趕到法特。因為他從沒說過要來,所以當他出現在我家院子裏的時候,我們感到很突然。

 

他對我爸爸說:二哥,我需要大偉的戶口本兒。市一中剛剛說要全地區招生,包括你們這兒。快給我找到,我馬上拿回去給他報名。

 

那時候個人家裏幾乎沒有電話,通訊主要是靠寫信。他大概是早上從廣播上聽到這件事,怕寫信來不及,就乘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親自來了。

 

如果不到吉林一中, 我就不會見到那麽多更厲害的學生, 也不會有後來到現在這樣的經曆! 就這樣, 我的命運(用英語講就是法特)變了個方向。

 

有一天,我和二姑父還有家人去看發榜。前邊都是一中自己的學生。從70幾名開始有了外校來的學生,我看到有個名字叫白亦真,然後也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通過了一中的考試,獨自回到了奶奶家。

 

我去一中的時候是十三歲。用美國人的說法正好是"Teenager",也就是青少年了。沒有料到從離開家的那一天起,竟然就再也沒有真正地回家過。等我三年以後上了大學,爸爸才帶著全家調回到了吉林。

 

 

說到我這個二姑父及時幫我報考來到吉林一中,那就說說他吧。

 

第一次見二姑父我大概是十歲,在他的家,當時他還在和二姑談戀愛。他們說著話,給了我些書在旁邊看著。他說他家已經在那個院子住了很多年了,我當時想這人說話怎麽沒東北口音。他的頭發梳理得很整齊,談吐很有文化,也很健談。後來他就忙著做飯,很耐心的樣子。二姑反倒不會做什麽,隻在旁邊給他幫幫手。飯端上來的時候我大開眼界,那魚,肉還有蔬菜,做的象畫一樣漂亮。心裏想,這個人可真有手藝。

 

後來他們結婚了,我放假的時候總到他們家玩。他有很多美術和文學方麵的書,包括阿爾巴尼亞畫報,羅馬尼亞畫報等等。這些畫報色彩鮮豔,有歐洲的曆史故事,對小孩子的我來說,有著天方夜譚般的魔力。他的小書房也就成了我少年時的樂園,躲進去不願出來。

 

二姑父在建築公司裏做文藝宣傳工作。他會畫油畫,又會音樂指揮。過年的時候公司排練文藝節目,我就跟著他去,坐在舞台旁邊看。我因為住在鄉下,一開學就走了,沒有學什麽。我的堂哥小傑住在城裏, 會拉小提琴,二姑父就讓他參加演出,讓我很羨慕。我回到了鄉下,生活恢複了原樣,城裏的事就離得遠了。可是有一天二姑父改變了這一切。我在前麵寫到,1978年夏天的一個上午,他忽然從吉林趕到法特,把我的戶口本兒拿走。因為市一中剛剛說要全地區招生,給我報了名。

 

我通過了一中的考試,獨自回到了吉林奶奶家。

 

我回到吉林之後, 就更經常往他那跑了。我因為已經把高中的數學自學完了,甚至連微積分都讀過了,在一中的那幾年除了英語,物理,化學之外,主要就是看小說。二姑父的東西也更豐富了,書架上一排排的外國文學雜誌,讓我過足了癮。川端康城的《雪國》, 《伊豆舞女》就是在那些雜誌裏看到的。

 

我上大學有次放寒假回家和二姑父聊天。他說,我寫對聯,咱們拿出去賣賣玩兒。他寫好了我們在市場上搭了個攤子,我吆喝了幾聲,沒人來。二姑父說,你要自己有熱情,別人才會有熱情。所以我的勁頭就上來了,聲音也大起來:嘿,瞧一瞧,看一看啊,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門了!二姑父的字好,再加上他設計的金字裝潢很漂亮,對聯很快就賣光了。我平生那算是第一次做買賣,長了見識又掙了錢感覺很開心。

 

二姑父的口才, 是白家人所沒有的。不論是過年過節,年長的過生日或著年輕的娶媳婦,二姑父都是主持人。就連偶爾打個官司,二姑父也是免費的律師。前年我回家,他又洋洋灑灑的把我的"光榮曆史"得意的重複了一遍,但從未提到他自己的功勞。席間叔叔姑姑們和我勸酒,我都沒量全飲,但二姑父一提議, 我二話不說連底兒都幹了。

 

後來有一次,我看到了二姑父二女兒我表妹的婚禮錄像。二姑父給自家人主持,更是遊刃有餘。說著說著,他拿出一封信來,  念到:"這是大表哥從美國發來的賀信..."。我眼前一陣濕潤,我哪寫過這樣的信啊!那些年在美國忙於生計,幾乎把他都忘了!

 

二姑父的廚藝仍屬一流,既美觀又可口。過節大團圓的時候他圍上圍裙上灶,一絲不苟。二姑一般就不用下廚了。二姑的優點是快樂,愛打扮。五十多歲了,跟我們小輩談起來全是有關美容的事,當然是開玩笑了: "看看二姑的睫毛,剛加長的,漂亮不漂亮?" 有時甚至把胸練兒拉到最低處: "看看二姑的胸, 和你見的外國女郎比起來不差吧!"

 

他們倆今天還是那樣說說笑笑。

 

 

我對文學和曆史的愛好,影響最大的還是四叔。

 

我回到吉林之後,和奶奶及二十多歲的三叔四叔一起生活。四叔喜歡看小說,不知從哪弄來《巴黎聖母院》, 《悲慘世界》, 《歐也妮.葛朗台》, 《茶花女》,《簡愛》這些歐洲小說,還有赫胥藜的《天演論》,範文瀾的《中國通史》,以及《史記》,《古文觀止》等等。我恨不得把時間拉長來讀這些書。一個愛讀書的人,是不會感到累的。高中的三年,我讀了那麽多的書,讓我自己現在都難以想像。那些在大城市裏的孩子能讀多少呢?記得有段時間,我一邊看,一邊給同路的同學講《魯賓遜漂流記》,我到了家他們不想走,我就要多講一段時間。

 

我不能完全讀懂所有的書,《天演論》我根本沒有讀下去因此沒有任何記憶。讀《悲慘世界》裏雨果不厭其煩的講述拿破倫的滑鐵盧之戰,我不能明白它和冉阿讓有什麽關係,可是還好,至少記住了故事。

 

除了《簡愛》,四叔沒有很多英國小說。俄國小說有一些,有本契可夫的短篇小說集,還有屠格涅夫的散文集《獵人筆記》。後者我非常喜歡,覺得他筆下略帶孤獨的曠野和森林,既異域,又和東北有些相似,讓我很親近。

 

印象很深的是一本俄國人多賓寫的文學評論小書,叫《論情節的典型化和提煉》。既然是評論,它就必須對評論對象給予介紹,於是我就知道了諸如托爾斯泰如何聽說了一條狗的故事,如何把它提煉而成為小說裏深刻的一部分。那本書本身也非常引人入勝,我想,我大概在那時開始欣賞文學分析,喜歡抽象一點的東西。

 

對於中國曆史,由於四叔的那些書主要是隋唐,五代十國,魏晉南北朝部分的,所以我的興趣主要是隋煬帝,到李世民,等等。

 

我爸爸對唐宋散文感興趣,自然我跟著讀了很多。

 

奶奶家那時住在新地號,是自己的一幢房子,院子裏有個葡萄架。我記得在葡萄架下看書,屋裏飄過來燒鋸末子的味道,知道奶奶要做飯了。於是進屋,一邊幫她拉風箱,一邊繼續讀。吉林很多人家那個時候燒的是鋸末子,我不知道是生產什麽東西剩下來的,像現在的天然氣一樣,可想而之有很多樹木要被砍掉,木業一定很發達。

 

那個院子還給了我很多聽收音機的記憶。很多次,我坐在窗下,一邊讀書,一邊聽那個大晶體管收音機裏傳過來的聲音。有一次聽一個有關羅馬尼亞音樂家奇普裏安.波隆貝斯庫的電影,小提琴美麗哀愁的音樂,纏綿悲哀的愛情,還有作曲家最後的不幸,讓我很難受。那大概是我情感初醒的時候吧!我想,和所有人一樣,我的少年也在那些細小和瑣碎的時光中長大了。

 

有一天,我在收音機的短波裏聽到了美國之音的中文節目。於是趕緊把門窗關好,小心翼翼的聽起來,開始了我聽美國之音的經曆。至今還能想起那音樂,以及那如配音演員一樣播報員的聲音:這裏是美國之音,現在播送國際新聞。在這一小時的節目裏,我們將。。。。。

 

可惜,後來動遷。奶奶家的房子和周圍的房子一起被拆掉了,建起了大樓,於是我們住在大姑家一段時間。後來分給我們樓上樓下兩套小房子。正好,四叔結婚,就搬到樓上去了。那個院子的樣子,也就隻在我的心裏了:星光下,一個小男孩兒,讀著,思考著。同樣的星光下,在其它的地方,也一定有很多男孩兒,女孩兒,像我一樣,一代一代,生命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那是我個人的文藝複興時代。

 

 

我在一中度過三年。很多老師對我教誨良多。剛到的時候,由於我的英文在農村沒有學過,有個新來的朱燕萍老師給我特殊補習。最感謝的是最後的班主任陳方端老師,他叫我們語文,讓我對文學的熱愛更上一層樓。

 

81年夏的那個早晨,和亦真,曉光還有廣誌幾個人到苑校長家去聽高考分數(記不清都有誰了)。苑老師前晚去拿分數回來的晚,在被窩裏躺著,照著一個條念著: 亦真去清華,大偉去科大...

 

 

零八年春天那次回國,在上海和合肥轉了一圈之後,非常想回老家。在深圳的爸媽讓我過去,我說,不行,思鄉病病得不輕。八九年之後,我隻回過家鄉兩次,後麵那次竟隻有一天。這麽吝嗇,是因為每次回國都要沽名釣譽地到各地講學做報告,後來更在黃浦江邊安了窩,錯把他鄉當故鄉了。

 

中午到吉林,親人們把我拉到飯店,全家幾代人聚在一個包間裏,飲酒高歌,玩到十點多鍾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我的堂兄小傑把我送到西關賓館, 說,“睡吧,明天我來接你” 。

 

“不行,你得幫我找個人,“  我說。”我中學時有幾個拜把子兄弟,九三年那次回來之後就斷了聯係。“

”你這個書呆子還有拜把子兄弟?“

”是,老大叫筠,我是老二,老三叫政,老四叫鴻“。

”說的還挺懸,怎麽找法?“

”找到筠就行了,他在農業局工作。”

 

說完我的腦海裏就蹦出了這幾個家夥,多麽年少的時光啊。我們這個排行,有點令人發笑,因為它不完全按年齡分,而是在年齡之外,再用”德高望重“調整一下。筠年齡最大,老家在湖南,和當兵的父親來到東北,個頭雖不高,但見多識廣,走起路來步子邁得大,胸挺得直,頗有一份軍人的威嚴,自然就是大哥了。其他三人大概是按成熟度或成績來分的。所以雖然政比我大,我卻排成了老二。想當年,我們在學校裏互相”照應“,周末是要好的玩伴。

 

小傑很有效率,一個電話打到農業局的朋友那就找到了筠的電話號碼。

 

我和筠通了電話,那邊正在宴席中,嘈雜得很。“餒位?”筠熟悉的聲音。

 

“二弟,”我賣了個關子。

“餒個二弟?”

“中學時候的,一中的!”

“哎呀媽呀,我聽出來了。你在哪兒呢?”

“西關賓館。”

“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十多分鍾後,車到了。筠和政一起來的。筠過來一個熊抱,口中還念念有詞:想死你了。

 

車開回他們的宴席包間(政是筠拉來的,看來住的不遠),在座的還有七八位。我一進門,所有人都起立高喊:二哥三哥到了!其中還有個女士。筠挨個給我介紹一番:這是你五弟,六弟。。。九妹。。。聽介紹都是本地要人。

 

我正糊塗,其中一位起身說,二哥在國外,四哥在深圳。平時雖不見,但你們的位置是留著的。大哥三哥經常提起你的英雄事跡,說你的數理化倒背如流。這話讓我頗為感動,差點痛哭流涕。想不到多年不在,把兄弟的隊伍竟如此壯大,在這個城市裏我還有這麽多人脈關係沒用上。而且說不上哪個廟裏有我的牌位也不無可能。這樣想著,不覺打了個寒顫。

 

酒過十八巡,我的祝酒令基本用光之後,政兒說,送你回去吧。明天找幾個能找到的同學聚一聚。另外我有你小學同學民的電話,我已和他通過話,明天他從通化開車來見你。瞧國內現在這效率!讓人不得不佩服。

 

民是我家在農村時的小學同學,當地大戶人家的孩子。英俊成熟,總是做少先隊長,班長之類的職位。我這個外來的孩子,各方麵還算過得去,他還是瞧的起的。初三時我離開農村考回吉林,直到研究生畢業,要出國的一天,在吉林市的公交上,才又見了民。我記得我當時走過去,不太肯定地說,請問,你在法特住過嗎? 你是民嗎?

 

民那時大學畢業,剛回吉林工作。我出國之後,他就把我家當成了他自己的家。我媽給他介紹過N多對象,可他眼界高著呢,都瞧不上。不久他到海南去闖蕩,再回東北的時候,已是通化某大銀行的行長了。

 

第二天一早,我中學時的班主任陳老師還有同學華在鬆花江邊的老白肉血腸館和我見麵。煙一盒接一盒的抽,不抽華就說我不夠意思,陳老師在旁邊微笑不語。華和陳老師的關係最鐵,待師如父,老師家的雜事多年來一手操辦。老師看著這兩個弟子,一個是常年在外的得意門生,一個是家門口的得力助手,微笑之中不知在想什麽。

 

華說和我在中學時有距離感,因為同樣是考進來的,漸漸地,我衝到了前麵,他掉到了後邊,心中相當苦悶。又說我球踢得實在不怎麽樣,隻是勁頭很猛,態度可嘉。這樣敘舊敘了幾個小時,竟到了下午。後來我不小心看了看表,這讓華非常不高興。他說看表在咱這就是要散局。我說不瞞你說,我那邊還有一撥人在等我,不看表就遲到了。我說要不和我一起去吧。他又不願意。看來這距離感還蠻大!

 

見到那撥同學,30年未見,第一眼看上去是既陌生又熟悉。第二眼看就和從前沒什麽兩樣了。主治醫生居多,開顱開胸內科外科眼科啥科都有。中學校長也不少。心想在這個城市裏生活的話,看病是不愁的了。至於學校,我的兒子已大,怕是隻能等以後和二奶再生才能用到了!

 

隻有一位女同學光臨,所以其她那些昔日美女今夕是何顏也就沒了答案。我說難道是我的麵子不夠,答說實在是沒找到。隻有一位英在,可是英和同學群結婚了。群是市裏官銜最大的,平時和這般人馬就很少見麵。今天我來也隻是說看看吧。我閉上眼想了想英,我的同桌, 圓臉白白的,帶付眼鏡,很文靜。我偶爾“挑釁”一下從不吭聲。有次我站起來,後麵的曲老巴子把我的凳子偷偷挪走。我坐了個空,兩手當然四處亂抓,正好抓在英的胸上,掙紮了半天才算站穩,就這樣英都沒吭一聲。有這樣的前科,群不願見我也是情有可原的了。不過群也是哥們兒,沒看到也是遺憾。

 

正沉浸在這段回憶中,民長途跋涉到了。看到小學和中學同學坐到了一個桌上,我感到非常奇怪。歲月荏苒啊。

 

很晚了才結束,民開車送我去賓館,準備和我同宿。談了一會往事,他忽然坐起來說,把房子退了,我們去老家吧,先去舒蘭縣,現在是舒蘭市了,去見成,成是公安局長啊,他老婆小張也是咱同學。在舒蘭住一夜,明天一起去老家法特看看其他人。我說太好了。考慮到我沒見到美女中學同學有些遺憾,民說,我給你帶上咱小學美女麗。麗就住這附近,民馬上給麗打電話,說稀客來了,還要一起去舒蘭,那邊馬上一口答應,看來還是青梅竹馬的好。

 

民執意要替我付房費,熱情得讓我無法拒絕。然後去接麗。見到麗,我大吃一驚。這個年紀,麗依然是標準美女的體形和容顏,非我所能描述。不過我不曾見過麗的美麗,因為上次見她的時候,她十歲多談何美麗。我說早知道咱鄉下有這樣的美女,我還跑到吉林,合肥,沈陽,紐約,倫敦全世界找個什麽勁啊。麗說是啊,等我發現自己長得還不錯的時候,你已經跑得沒影了。我說你找不到我還找不到民嗎?民你放著美女同學不要,非讓我媽給你介紹什麽對象啊。民說等我知道要找對象的時候她已經嫁人了。

 

嗟噓之中時間過得飛快,午夜時分我們到了舒蘭。小城這時已經徹底安靜,兩輛警車停在市中心路口,我們到了之後他們就動起來了。一前一後把我們夾在中間前行,頗有被收留拘捕的感覺。民說這是成要帶我們去鴿子館吃飯。民說,見到成你可不要害怕,成矮矮胖胖凶凶的還挎著槍,在東北做公安局長和土匪打交道,他和土匪也挺像。今天早上還剛剛搗獲幾箱雷管炸藥呢!注意千萬不能說他像日本人,他能一槍把你嘣了。

 

到了鴿子館,看到成,並沒有民說的那麽可怕。同車的還有他太太小張,另外的車裏拉的是我們小學老師崔老師。能見到小學老師和這麽多同學,太幸福了。成的媽媽和我父母在一個醫院工作,我們是要好的朋友。最後一次在鄉下的相片,還是我倆和崔老師一起照的。 至於崔老師,從前他教育我頭懸梁錐刺骨,並以身作則這樣考大學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吃的是烤全鴿,味道是絕對的鮮美。成說這是本地最受歡迎的館子。聽說我來特地把廚師請回來等到現在。讓我很感動。不過更感動的是小張說的一句話,她說有次“我和麗談到小學的時候,倆人說這輩子還不知能不能再看到你”。OMG,那美味的鴿子肉頓時嗆在我的嗓子裏,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們一起去的旅館-男的一屋,女的一屋。又聊了一會方才入睡。第二天我收到小傑的電話,說既然我當日要離開吉林,最好早點回來,家人再聚一次。崔老師說那也對。下回回來再去法特,也給那裏的同學早遞個消息,有個準備。崔老師執意送我一程,一起來到吉林,在鬆花江邊看看近些年的變化。

 

一行人又和我的家人吃了頓飯。筠兄下鄉不能回來,政兒前來送行。看到我不同時期的一些人聚在一起,又是覺得很奇怪,時光荏苒,我中學時代作文喜歡用而不知所雲的這四個字,現在方顯出其真含義。一並人馬並送我到車站依依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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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花了兩年才把這個回故鄉之路寫完。 寫的時候想到民說,“我們有點老了,所以開始喜歡回憶。下次你回來,我們一起去回憶,去到咱一起插秧過的稻田去走走,去吃在生產隊吃過的大蔥炒幹豆腐。” 又想到麗說:”民不和我們常見麵,話也不多。見到你很開心呢。他說同學裏麵,最想念的是你呢!” 我於是想民啊,官做得差不多就行了,多保重。

 

也想到貝蒂米德勒的歌《每條路都指回到你》,歌裏說:走遍千山萬水,見過無數麵孔,可是每條路都指回到你,我的老朋友。

 

 

"Every Road Leads Back To You"

 

Old friend, here we are,

after all the years and tears

and all that we've been through.

It feels so good to see you.

Lookin' back in time,

there've been other friends and other lovers,

but no other one like you.

All my life, no one ever has known me better.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Old friend, there were times

I didn't want to see your face

or hear your name again.

Now those times are far behind me.

It's so good to see your smile.

I'd forgotten how nobody else

could make me smile the way you do.

All this time, you're the one I still want beside me.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I must have traveled down a thousand roads.

Been so many places, seen so many faces,

always on my way to somethin' new.

Ohh, but it doesn't matter,

'cause no matter where I go,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every road leads back,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Every road just seems to lead me back to you.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1NzUwNTA2NA==&mid=2247484789&idx=1&sn=8cdc97b2920c48ea2c3797e0a46b9260&chksm=ea172732dd60ae24a6a6cc1bbc3bbec75e05c1277aceb902d80795178d3cc286547ccf70ff4d&token=1276008773&lang=zh_CN#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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