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亞那是孤獨的,可是他並不是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相反,他比一般人對這個世界都更關注。他用一生的時間去分析它,用優美的文字去寫它。隻是,他把自己放在這個世界之外,如同他那本書書名所昭示的:《世界是我的東道主》。也就是說,他隻是個過客,一個觀察者。
喜歡讀桑塔亞那,是因為我們喜歡思考同樣的東西。單看書名我就有心靈感應!《理性的生命》,《美感》,《詩與宗教之詮釋》,《三位哲學詩人:盧克修斯,但丁和歌德》,《懷疑論和動物信仰》,《英倫獨語》等等。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有一些共同的細微感情-對英格蘭的熱愛就是一例。我們喜歡英格蘭,但卻都是流浪漢,不會和她永遠在一起,知道有一天會離她而去。他曾描述過:
“[1932年]最後這次訪問之後,我與英格蘭的告別幾乎就像是逃跑。想到這內容豐富的一章已經永遠結束,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就像埋葬了一位早已離婚的妻子,最終有了和平。不再想修修補補,關於往昔擁抱的記憶不再被新的失望所籠罩。我曾經以深沉寧靜的歡樂擁抱過英格蘭。她簡樸、傑出,有怡人的生活習俗,幾近完美。她的待人接物之道正派、明智、溫和,她的目光和聲音美麗動聽,她的感情充實健康! 雖然我是個堅定的流浪者,不適合做她的情人或丈夫,然而她有時候看起來是有些愛我的。她理解,我是可信賴的,實事求是,不會見到真相而震驚。她感到,我像一位詩人那樣愛她,沒有要求,沒有恭維,隻是在他真摯的狂喜中夾有一絲無法治愈的痛楚。”(《世界是我的東道主》)。
不愧是情聖的風格和語言!
除了有兩年在歐洲遊學之外,桑塔亞那從九歲到四十九歲之間一直都在美國生活。其中,四年在哈佛讀書,二十三年在哈佛教書。我常想,一個人有這麽長時間在美國,一切都應該是美國化的了,然而他沒有:
“每個人都知道有兩個美國。一個在波士頓和東部那些州,那裏是歐洲的美國,人們對歐洲貴族還懷著敬意。歐洲新來的移民對他們的故鄉還有著一種文化和傳統上的懷舊感...藝術的標準和趣味是英國的,文學的底蘊是英國的,就連哲學也延續著大不列顛的思想...正是這樣一個新英格蘭虜獲並造就了一個奇怪的人物,美國最新的思想家,喬治·桑塔亞那。不錯,他是個美國哲學家,但那僅僅是因為他住在這裏。其實他更像是一個歐洲人-出生在西班牙,不諳世事的時候被帶到美國。現在,在他成熟的年紀,又回到了歐洲,好像回到了天堂,在美國的日子對他竟如服刑一樣。”
這是威爾·杜蘭1926年在他的《哲學故事》裏對桑塔亞那的介紹。他認為桑塔亞那字裏行間都有一種被從西班牙貴族移植成美國中產階級過後的惆悵。在他的自傳《人物和地點》中,來美國那一章的題目是“我被運到了美國(I am transported to America)",這似乎驗證了這一說法,要不怎麽說是運來的呢!另外,不隻一次,桑塔亞那提到:“生命是值得一過的,這是個必要的假設,否則一切都不可能。” 我總覺得,這話裏有無可奈何的意味。這種情感也可以在下麵的這段話中看到:
"對於我們天性中愛好遊戲的一麵來說,存在是一種快樂;存在本身類似於一陣火花飛迸,一連串不能退出的冒險。隻要我們不過於挑剔,不要求毫無必要的完美,那還有什麽會比這樣一個喧鬧的場合更令人狂喜的呢? 生活的藝術就是要跟上天國樂隊的節拍,它們為我們的人生擊打鼓點,給我們提示出場和入場的時間。我們為什麽要放過或加快一些東西,為愚行生氣,或為厄運絕望? 在這個世界上,應該隻有柔情的眼淚和急切羞怯的愛。這是個盛大的狂歡,在喜劇的光和影中,在劇場的玫瑰和罪惡之中,沒有等待。"《英倫獨語》。
桑塔亞那四十九歲那年回到歐洲,在西班牙,法國和英國逗留了八年之後,在羅馬度過了餘下的三十二年。他曾說:“在羅馬這個永恒的城市,我感到離自己的過去更近了,離整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也更近了。” 羅馬,確實是個偉大的城市,但怎麽會讓桑塔亞有這樣的感覺呢!
圍繞著桑塔亞那離開哈佛這件事流傳著一個故事-1912年有一天他正在授課當中,看見窗外的雪地上有連翹花開得很鮮豔,他忽然突發靈感,把粉筆一扔說:“我與春天有約”。然後步出教室,從此放棄了哈佛教職。還有的版本說他看見了陽光,說的是“我與陽光有約”等等,都頗為浪漫,不知故事是否真實。事實上,他在那一年得到了一筆遺產,並且對當時的校長埃利奧特大肆擴張哈佛沒有好感,覺得在埃利奧特眼裏,大學無非是為商業世界提供服務的工具。也許這時他的思鄉之情正濃,各種原因之下遂萌生去意。
桑塔亞那一生沒有改變西班牙國籍。他關於國籍的那段話頗讓人有些感懷。他說:
“國籍和宗教就像我們對女人的愛情和忠誠,這些東西與我們的道德本質盤根錯節,難以體麵地改變,而對自由不羈的人而言,它們又是偶然之物,不值得變更。”(《英倫獨語》)。
這一點上我的作為遠沒有他那麽地道和君子。但這段話還是讓我想起1996年的一天,那天我宣誓從此不再效忠任何其他王族和政權而獨尊星條。從紐瓦克移民局出來之後,坐在車子裏久久未動,一種無比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之前的興奮全然不見。心裏想,難道東方的那個國度,就這樣被我一拋而去?
多年以後,當我在美國歐洲各處漂流的時候,我常想把他的那句話再加上了一段:
“國籍和宗教就像我們對女人的愛情和忠誠,這些東西與我們的道德本質盤根錯節,難以體麵地改變,而對自由不羈的人而言,它們又是偶然之物,不值得變更。而一旦變更,卻又像是經曆了一次離婚的痛苦,從此再不做深切的感情投入,多幾個護照竟毫無感覺。” 當然後麵這種感覺隻是我的想像而已。如果每次婚姻都是投入很大或痛苦很多,我對那些多次出入婚姻殿堂的人們深感同情。
慢慢地品讀桑塔亞那,有時這本書的幾頁,有時那本書的幾頁。讀書的感覺就形成了這個“讀喬治·桑塔亞那”。
桑塔亞那有一組著名的詩,給W.P,其中第二首的原文是:
With you a part of me hath passed away;
For in the peopled forest of my mind,
A tree made leafless by this wintry wind ,
Shall never don again its green array.
Chapel and fireside,country road and bay,
Have something of their friendliness resigned;
Another,if I would, I could not find ,
And I am grown much older in a day.
But yet I treasure in my memory,
Your gift of charity and young heart's ease,
And the dear honor of your amity;
For these once mine, my life is rich with these.
And I scarce know which part may greater be
--
What I keep of you , or you rob from me.
餘光中將它譯成了標準的十四行詩: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隨你消亡;
因為在我心裏那人物的林中,
一棵樹飄零於冬日的寒風,
再不能披上它嫩綠的春裝。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都喪失些許往日的溫情;
另一個,就如我願意,也無法追尋,
在一日之內我白發加長。
但是我仍然在記憶裏珍藏
你仁慈的天性、你輕鬆的童心,
和你那可愛的、可敬的親樣;
這一些曾屬於我,但充實了我的生命。
我不能分辨哪一分較巨
——
是我保留住你的,還是你帶走我的。
李敖說餘光中的翻譯是“標準的西化英文”,他自己的譯文為:
冬風掃葉時節,一樹蕭條如洗,
綠裝已卸,卸在我心裏。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隨著你。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情味都今非昔比。
雖有餘情,也難追尋,
一日之間,我不知老了幾許?
你天性的善良、慈愛和輕快,
曾屬於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多——
是你帶走的我,
還是我留下的你。
我覺得餘光中的翻譯稍有些粗糙,而且也太國語,李敖的翻譯稍有些老氣,兩者感情的深度都稍有些不夠。所以也湊份熱鬧,試圖給出自己更滿意的譯文:
你的離去,帶走了我的一份生命。
相遇過的人們,在心裏像是一片森林。
屬於你的那棵,被寒風吹得枯葉凋零,
再沒有從前的那一襲綠意。
教堂、爐火、鄉村小路和港灣,
都沒了往日的柔情。
知道,另一個你,無論我如何尋覓,都不會得到。
一日之中,人已老去。
忘不掉你的樣子,隻能在記憶中回味,
你仁慈的天性、輕鬆的童心,和有幸與你之間的那份友情。
它們曾屬於我,充實過我的生命。
真的難以說清,
你帶走的我,和我留下的你。
哪個更多,哪個更重。
白大偉 2010年3 月
------ “Nationality and religion are like our love and loyalty towards women : things too radically intertwined with our moral essence to be changed honourably, and too accidental to the free mind to be worth chang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