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湖》是一部50萬字上、下部長篇移民小說,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類第一名。題目成因:因華裔移民聚居在加拿大一個虛擬城市的虛擬角落,此地被稱作“China Lake”,即“中國湖”。故事以平鋪式的、村落式的畫卷,通過三五個家庭、三代人、近20年的雨雪風霜,展現中產華裔移民群體的整體生存狀態。此書在Amazon世界各地網站上架。搜索詞“Dudu China Lake”。我現在通過個人公號連載此書,歡迎關注跟讀。
一、
許多年前,那片地方還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這裏的樹木既不是橫豎成行、樹種統一,也並不參天高大、筆直健碩。低矮的灌木樹叢間雜在高聳的鬆柏樹之間,新枝敗葉、枯木朽根在歲月的流逝中堆積演化變革,滋生出千百種植被。扇形的巨蘑、寄生的藤蔓,高高低低自由分布在或茂盛或幹死的樹木之間,放肆地吸引著誤闖入林的好奇目光。有的樹木裸根外露,多年陰冷,生出油油一片綠苔,不小心踏上去,就是一個趔趄,滑出一道彗星尾巴狀態的模糊腳印。居住在林子裏的鳥獸歡暢地鳴叫著,偶爾一隻鬆鼠從你麵前迅捷穿過,大膽地破壞你的孤獨,樹葉沙沙作響,不知道是風的光顧,還是不知名的動物從樹巢裏出來在枝葉間散步。如果你想林中一遊,需要穿上特製的野外作業專用鞋,還要有一番披荊斬棘的氣魄。國家統一規劃的林中小徑,四通八達貫穿整個加拿大,卻似乎把這片林子遺忘在外。原來,這片林子是私產,史上望族遺下來的產業,國家動它不得,現代子孫疏於管理,才這樣繁茂而荒涼了許多年月。
少了步行的出路,人們散步散不進去,便彎回頭。身後又是一派令人歎息的景象,一片湖灘,蘆葦叢生。那蘆葦因了緯度高寒,每根都有足夠時間緩慢積蓄營養,根根指頭般粗細,根脈延伸到河底深邃的泥漿之中。刮風的時候,它們整齊地搖擺,如同群舞的窈窕女子,湖麵頓時有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動人美麗。幾隻野鴨悠然自在地在湖上遊玩,鴨媽媽身後一行鴨寶寶一定是受過訓練,整齊跟隨,在湖麵上畫出圓滑的路線,水紋便妖嬈地扭動起來,那四野頹敗的氣氛立刻有了勃勃生機。
天空大多時候藍是藍,白是白。陰天的時候也是藍色裏填了水,清朗地淡下來,均勻地平展展鋪開,雨水澆下來,不急不慢,打著高樹,打著矮叢,打著湖麵,打著鴨羽。支一把傘在湖邊深一腳淺一腳走走,自是一幅煙雨朦朧的水墨畫,怎樣的“動”,加到這畫裏也是一個“靜”字,雨聲緊湊地落在水麵上刷刷的聲響也像是多餘的,哪怕你高喊一聲,震出林中的回聲,也還是得用這一個“靜”字來形容。人們管這片林子和湖泊所在的大片土地合稱為靜湖,是很好聽的英文:“Silent Lake”。
靜湖,坐落在靜縣北部。早些年靜縣並不繁榮,以風景取勝,常常吸引東邊繁華都市臥春城的居民驅車來遠遊,湖邊走走,觀鳥垂釣,陶冶一下繁忙的情操,給心靈一點田園療法,緩解生活的疲憊。這湖大多時候保持著寧靜的體態,周末才有幾分喧鬧。靜湖這名字,仍然是量身定做般和諧準確。
世界上對立的事物大多變換有序,比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又比如“動”與“靜”的狀態,動過之後才更顯出靜的極致,“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便精辟在此。反之,靜久了必有或飛鳥或人際來攪動那靜,那動的便格外顯出力量來。能夠持久保持在一種狀態的物與人,都極其罕見。所以這一片幽靜的幾乎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在現代社會人類龐大擴張力量驅逐之下逐漸喪失了靜謐,正符合了時代發展的自然法則。
城市的擴張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已經在靜縣一帶顯出痕跡,原本離繁華的臥春城五十多公裏的靜縣,似乎距離臥春城越來越近,像一根越拉越短的鬆緊帶。到二十一世紀初期,信封上的地址錯寫了臥春城,靜湖人也同樣可以平安收到信件,在城市郵政係統裏,靜縣已經是臥春城的一部分,城市區域劃分很快就在地圖上彰顯明白,靜湖冠冕堂皇地變成了臥春城的西區。由於多家國際性的高科技公司先後進駐到靜縣,這裏的玻璃大廈東一座西一座平地而起,沒過幾年,靜縣已經被稱作北方矽穀了。
高薪的高科技職工需要安家立業,自然會選擇在離單位較近又環境良好的地區居住。聰明的開發商巧握商機,靜湖這一代很快成了熱點。水上無法起磚堆瓦,靜湖後麵那片雜交的樹林就成了炙熱的寶地。恰因是私產,有買賣轉讓的可能,早早被積極的建築商左右周旋,你來我往地交涉煩了,林主才高價賣了林子,土木從此興旺,買地建房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靜湖的“靜”從此不再,前前後後成片的二層住宅小樓多米諾一般整齊地橫成行豎成排,越造越多。沿湖的社區公園,學校,商場,圖書館,停車場,診所,健身館,影劇院也隔幾條街就是一小片擁擠簇擁著,雖然說不上人來人往,也夠得著生機勃勃。
又過了幾年,靜湖區的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的排名就飛躍到整個臥春城的榜首。有資深人士分析原因,說該區人口素質的良性循環促進了學校的質量。能進入高科技領域的職工基本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知人士,重視子女教育,子女們受到良好家庭環境影響,並且攜帶從父母而來的聰慧基因,學習成績優異,帶動了學校排名。優異的學校排名又吸引更多重視教育的居民搬遷到靜湖區來,與其說是學校的教學質量高,不如說是生源素質好,容易培養出類拔萃的尖子學生。不管原因如何,靜湖區學校出色的名聲越傳越遠。
良好的學區,方便的商業環境和娛樂環境,加上靜湖的天然美景,聯合帶動著房價飛漲。同樣規格和布局的房子,在靜湖區要貴出幾萬塊。高額房價沒嚇倒人們,穩步擴大的湖區和穩步上升的房市手挽手在生活圖畫上飄著昂揚的旗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那保證旗幟招展的熏熏暖風。
房子越蓋越大,一批新房上市,銷售日期一公布,立刻有人成群結隊地在售房中心門口排隊等待,手裏端著網上打印出來的新區布局圖,要哪個街區、多大土地、什麽房型,早就心中有數,銀行貸款都已提前談妥。更有甚者,自己工作繁忙,就花錢雇人排隊。售房中心門前那些黃皮膚黑頭發的男男女女們構成了一道別致的風景,站著的,坐著的,聊天的,打哈欠的,玩兒手機的,不亦樂乎。不知情的以為這是些瘋狂的彩票購買者,或者是等待一睹知名歌星影帝的瘋狂粉絲團,誰能想到有這麽一群人買房子像女人買衣服男人看球賽一樣熱情萬丈?冰天雪地的冬日,那是一道散發熱氣的人牆,烈日炎炎的夏季,那是一排熱上加熱、燃著熊熊烈火的火爐。房子的未來價值在這些將要居住進湖區的未來住戶心中描繪著壯觀的圖畫,降溫是不可能的,人們要的就是升溫,升值。靜湖的寧靜早已被人遺忘,它的物質價值顯然超越了它的自然價值。這是靜湖的幸福還是不幸,隻有未來才能給予解釋和判斷,但那已經是這些排隊的人類不在乎的更遠的未來時代的故事了。
不知不覺中,靜湖區的居民成分漸漸被華人統領。你沒法抱怨那些往外搬遷的本地白人居民。當整條街幾十戶人家裏隻有三兩戶純粹的白人麵孔時,這幾張白人麵孔便有了一種從外向內又從內向外的尷尬。鄰居紮堆兒站在小公園帶孩子玩耍聊天的時候,用的是中國的普通話,純粹的英語居民隻好像敬畏外星人一樣敬而遠之。私下,人們開始管“靜湖”叫“中國湖”。搬遷而去的白人麵孔們怕是不忍影響這幾個很民族化字眼兒的純粹性吧。盡管加拿大提倡寬鬆的移民政策,報紙廣播鼓勵多民族文化的兼容並舉,但短暫的國家曆史是白人造就的,寬鬆的移民政策也是白人製定的,誰也無法否定白人在國家管理中的統治地位。可是,把地圖縮小到靜湖,就好像一朵紅花的黃色花蕊,雖然同屬於紅花的美麗,卻擁有徹底不同的質地和色彩,你不能否定這幾根嬌弱的花蕊對紅花的貢獻,可你絕不能稱這幾根黃色是紅色,黃蕊黃的再徹底,紅花仍舊是紅花。
旭蓉蓉這時正站在隊伍中和排在自己麵前的黎群說著話:“那排房子麵對福克斯大道,雖然多一層朝陽的底樓,車來車往怕是會很吵,價錢要貴三萬,我還是不想買這個。”
“你確定?你這樣可是丟了和我做鄰居的機會了!”黎群說完哈哈笑了幾聲,兩道濃眉舒展開來,窪陷的雙眼微微地眯縫著,有些故作深邃,過分白皙的麵孔現出一層紅潤來。他細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整了整那件名貴的伯百利短風衣領子,長腿交替了一下,雪亮的皮鞋在晨光裏泛著鏡子般的光輝。
這張臉十分英俊,但他的矯情未免太過分了,你以為你高大帥就有了全世界人民都想和你做鄰居的資本麽?張狂。如此女裏女氣,跳舞跳得全身沒一個地方不是軟綿綿的,看那對目光,天!多麽輕浮浪蕩,難怪賈易生說看著他不舒服,請我們做鄰居我們還不見得想和你做呢。
“算我吃虧吧。我就要你後麵那條街的這座房,剛好三千尺,夠住了。你這排房都是四千尺的大地塊,又是三層,地稅每年要貴幾千塊,你開舞蹈學校掙大錢當然不在乎,我們掙工資的,就這一千尺的差距,還真不是鬧著玩兒的。”旭蓉蓉字字句句都是實話。
手機響了,是賈易生:“我打完這幾個重要電話就來,一定趕得上開售。你再堅持一會兒,我過來時會給你帶便當吃。”
旭蓉蓉淩晨三點就來排隊,掐指算來,已經排了8個小時的隊。好在是初夏,不需抵擋嚴寒和酷暑,隨身帶了折疊椅和幾片麵包一個水果,坐坐站站,不知不覺就挺過來了。半夜來的時候前麵已經排了十幾個人,你不能不因此感慨,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這群人正發揮出同樣勤勞刻苦的精神,披星帶月,鍥而不舍。半夜,月光和路燈交織出灰紫色的光輝,映在人們臉上,這一行人似乎是舊電影上走下來的黑白人物,即使出聲說話,也似乎年代久遠,和熟睡的世界相隔萬裏。人群裏除了兩個印度麵孔,一個白人麵孔,其他都是亞洲麵孔。確切說,是中國麵孔。不用問,旭蓉蓉也猜得到那些亞裔都是中國人,裏麵有幾個麵熟的,叫不出姓名,互相點了點頭。黎群正好站在麵前,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早晨。
黎群曾是丫丫的舞蹈老師,丫丫跳的好,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之一。那時一到年節演出,他總會分配主要角色讓丫丫來演,一周四次訓練,放了學就要去練舞,旭蓉蓉業餘時間積極做義工幫忙,很多時間耗在舞蹈學校裏麵。交往多了,兩人不知不覺熟絡為友。黎群教舞教的好,另外受雇的幾位本地老師也都經驗豐富,舞蹈學校有些名氣。他是個愛說話的男人,又幹文藝一行,很有女人緣,旭蓉蓉不過是他數以百計的女性朋友中的一員而已。後來丫丫功課緊,課外活動也多,鋼琴之外又喜歡上了社區遊泳項目,時間不夠用,才下了決心停了跳舞。黎群左勸右勸,對丫丫棄舞深感惋惜。
兩人說著話,身後已經排起了長龍,總有百十來人,仍然是華裔麵孔占主導地位。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從停車場小跑著奔向隊伍尾部,一身時髦裝束分外搶眼。一件紮眼的大紅色風衣,敞著懷,黑色高筒靴上露出一截白腿和一個黑白格子短裙,黑紅相間的齊耳短發小男孩一樣颯爽英姿。是梁星。旭蓉蓉跟身後排隊的打了個招呼,笑嘻嘻跑過去跟梁星說話。
“你怎麽才來?這麽長的隊,輪到你,恐怕是拿不到你最喜歡的地塊兒了。”旭蓉蓉還沒停腳就喊了出來。
“哎,誰知道會這麽多人排隊?跟搶白菜似的。算了,我也沒有大目標,隻要在靜湖區就行,勇子明年上高中,有個湖區的地址,能進靜湖中學就行了。”梁星說一口清脆的東北話,嘎嘎的吸引了周圍很多目光。
旭蓉蓉躲避著那些目光,壓著聲音說:“我猜你就是為了兒子來買房,那現在住的房子賣嗎?”
梁星把頭湊到旭蓉蓉耳邊,也關小了音量,說:“不賣!不蠻你說,這是我買的第三個房子了,投資為目的,出租還是過來住都說不準。”
旭蓉蓉驚愕地看著得意洋洋的梁星,半天才把睜圓的雙眼和嘴巴都回歸原型。“你真猛,第三個房了?短短半年沒見麵,你搖身一變成了地主婆兒了?怪不得打扮的這麽妖嬈。”
“去去去,別上綱上線,我什麽時候不妖嬈?買房子是房子套著房子抵押貸的款,哪個房子都不真正屬於我們,就希望以後升值能賺點兒錢吧。現在臥春城的華人不是都在熱火朝天地搶房投資嗎?我就是隨個大流。你看看這隊伍,像不像咱小時候排隊買燒餅似的?”說著嘎嘎地笑起來。“你呢?你這是幹什麽?難道不是買投資房,是買燒餅?”
“我是自己住,賈易生現在創業階段,不賠錢就不錯了,全家就靠我那點兒工資,哪有錢投資?現在住的那套連體鎮屋太小太舊了,換個大點兒的住。以後丫丫也可以轉到靜湖中學,上大學前的十一、十二年級最關鍵,這幾年中學,希望她能受點兒良性影響。”
旭蓉蓉和梁星是在臥春大學讀書時的同學,兩人都修軟件工程專業,經常一起上課一起進餐一起在圖書館複習功課,考試時鬼鬼祟祟地遞遞紙條的事兒也一起幹過幾次。畢業後,梁星進了臥春市政府稅務局做數據維護,旭蓉蓉進了一家大型電訊通訊公司做軟件工程師。一晃都工作了七八年了,兩人半年一載通通電話,三五個同學聚會時見見麵,各自在自己的生活圈裏發展進步。偶爾遇上,總會嘮叨一下各自的動向,交換一下同學們的信息。
“知道嗎?大威哥和徐美美在鬧離婚呢。你能想像大威哥打人嗎?聽說是家庭暴力!被警察隔離了,徐美美的單位都下了通知,不讓大威哥靠近半步。”梁星突然低聲宣布。
旭蓉蓉這回更驚愕的不知所措了:“怎麽會這樣,那樣一對兒!怎麽可能?大威哥雖然威猛,可很會討女人喜歡,怎麽可能打人?又是那麽嬌滴滴的徐美美。”
“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別跟別人說。你知道冰兒和徐美美親姐妹那麽好,是冰兒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大威哥動了刀子,把徐美美的胳膊劃了一個大口子。”梁星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頭湊近旭蓉蓉補了一句:“兩個人肯定哪個人在外頭有事兒了,你知道就得了,千萬別傳播,我隻是猜的。”
“這,太離奇了。我沒法兒相信!”旭蓉蓉血往上湧,大威哥站在公車站等自己的模樣清晰如昨,他的頭發總是短的像沒有頭發,幸好身體高大,大多數人都看不到那個頭顱缺少毛發的頂端,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身牆一樣威猛的毽子肉上了。那麵土耳其特色的小鏡子到現在還收在自己的紀念箱裏呢,精雕細刻的圓盒蓋比鏡子裏照出的美人更加美不勝收。雖然隻有短短兩年,可畢竟是自己的一頁曆史。這段地下戀情,同學裏沒有一個人知道。大家都知道江南美女旭蓉蓉是結了婚的人,丈夫賈易生在國內賺錢供她上學。
“好像是你介紹徐美美跟大威哥認識的吧?當時徐美美和你住一個宿舍。”
“啊,是他們自己好上的,什麽年代了,還介紹婚姻?他倆有緣分,又般配,認識沒多久就同居了啊。”旭蓉蓉眼神迷離,大威哥對自己死了心,才和徐美美戀上,誰能禁得住徐美美那麽嬌滴滴的執著追求?誰又肯在已婚的旭蓉蓉身上壓什麽賭注?大威哥是個現實的人,現實是他需要一個可以朝夕相處、可以生兒育女,最重要的是可以使他迅速有個合法移民身份的妻子。徐美美的富有是她具備了大威哥渴望的一切。旭蓉蓉當時隻是國際學生身份,徐美美是從初中時就隨父母移民出來的,早就入了公民,隻要結婚,大威哥立刻就可成為合法移民。旭蓉蓉雖然不悅,也隻能把一切深藏,她有夫在先,有什麽理由要求大威哥不談戀愛?她隻能為他們祝福,別無選擇。她給不了大威哥任何東西,大威哥卻在她獨自求學苦拚最孤單的時候,給了她很多溫存和愛護,連作業都經常幫她做。她心髒莫名其妙地緊縮起來,胃口揪痛,她下意識地捂著心口,彎了腰身。“我突然有些胃痛,我回去坐著去了啊,可能排隊時間太長,有點兒餓了。”
“你胃病還沒好?別走,我剛在提姆霍頓買的咖啡你拿去喝吧,我還沒沾嘴呢。”梁星把咖啡硬塞在旭蓉蓉手裏,看著她一手捧著心口,微微佝僂著腰遠去的背影,暗自感歎,曾經那麽個古畫兒上下來的美人兒,也現出中年的老相了,日子啊!歲月這把鈍刀,對誰都不留情麵。
賈易生是兩年前熬不住旭蓉蓉的死磨硬泡才終於放棄了國內的事業,出國來和旭蓉蓉母女團聚的,國內好好的一個國企高管,不得不放下身價,開了這個進出口廚房用具的生意,起步晚,進出口生意早被人們做爛,市場飽和,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小超市裏打一點銷售額,勉強存活,過去的積蓄,坐吃山空,丫丫快要上中學了,買房子還得靠太太的工資來保證,難!
梁星複習了一遍旭蓉蓉描繪過的生活現狀,抖了抖自己靚麗的大衣,感覺十分良好。同學裏數算著,還是自己最順心,兩口子都在政府工作,經濟形勢時好時壞,高科技公司裁員風波一波剛停一波又起,政府公務員的金飯碗卻可以端的穩穩當當。金齊欣雖然木納,做個小職員,工作上不求上進,卻懂得合理使用上班時大把的富裕時間琢磨投資,上班閱讀投資網站,下班聽投資理財講座,閑來實踐具體購房操作。這幾年時機抓的好,倒手了兩個房子,淨賺了十幾萬。甜頭有了便收不住,兩人今年簡直成了買房專業戶。梁星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瞞著旭蓉蓉沒提,除了這幾個獨立房屋,自己還買了兩套樓房在往外出租,房租除了足夠供房子的地稅、維修和銀行貸款,還略有餘額,逐年上漲的房價差可就是淨賺了。這個房子買了,勇子如果願意離學校近點兒過來住就全家搬過來住,把現在的房子出租。靜湖這片寶地,青天綠水,茂林環繞,一定會給自己帶來更多運氣。
旭蓉蓉的胃一陣一陣痙攣著,梁星的熱咖啡也不能平複胃裏的暴動。她窩在折疊椅上給賈易生發短信催他快點兒來。黎群終止了和前麵熟人的談話,回頭看見痛苦的旭蓉蓉,大驚小怪地嚷:“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不好看,要不要去醫院啊?”
旭蓉蓉隻有在自己嘴唇上豎起一根指頭的力氣,這個可恨的黎群,你嚷什麽?我旭蓉蓉的胃又不是房子,值得你如此興奮嗎?
黎群不棄不舍:“不去醫院,你也應該回家躺躺,肯定是夜裏排隊受了涼。這個位子我給你占著,一會兒賈易生來了,填住就是了。”
“不行不行,這前後幾個人看到我排隊,後麵那些不明就裏的還不說我夾塞兒啊!這麽多人都是自己排,我不搞另類,也不敢搞。謝謝你,我挺一會兒就好了。”
黎群臉上的焦灼雲彩一樣左右飄忽移動,他蹲下來看著窩成一團的旭蓉蓉,眼神裏關懷的神情閃爍著跳動的不安。旭蓉蓉也盯著黎群看了兩眼,心裏突然湧出感動來,這男人是真的著急了,這樣焦灼的關切在賈易生的臉上很少看到。黎群的臉晃動著就變成了大威哥棱角分明的麵孔:“你念書念得太辛苦,皮膚都灰了。這麵小鏡子,是我在集市上跟土耳其移民買的,方便放在書包裏,你經常拿出來照照,我不在的時候,照鏡子就好像照著我的眼睛,想像我在端祥你的美貌,就笑一笑,記住,要讓自己保持美麗,多微笑!微笑的時候,心情放鬆了,一切不快都會過去。不信你試試看。”旭蓉蓉眼裏突然湧出潮霧,腰更加彎了,整張臉紅得像剛升起的朝陽。
“我覺得你真的不應該在這裏挺著,身體重要啊!”黎群伸出手,似乎要拉她起來,又猶豫著放了下去。
“我真的沒事兒,黎群,謝謝你的關心,賈易生馬上就來了。”
黎群挪動著腳步,不知所措地圍著旭蓉蓉走了幾圈,瘦佻身材似乎踩踏著舞步,嘴裏小聲重複地念叨著:“不容易,不容易!”剛才站著聊天時那份矜持瀟灑變成了神經質的焦躁:“唉,做女人,做女人,不容易!”他的眼神時不時瞥一瞥旭蓉蓉,腦子卻顯然飄忽在另一個什麽魂牽夢繞的世界裏。
賈易生來的時候,旭蓉蓉的胃痙攣已經略好,間隔越來越長,她有氣無力地站起身,叮囑說:“我得回去熱敷休息休息,這個時候犯病,真不是時候。你知道我們看中的那套房子,應該排得到,萬一排不到,就買後麵那條街那套地皮小一碼的,我們都商量過的,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最次,我們也還有三號方案呢。”
“你這樣,開車能行嗎?”賈易生看著妻子走向停車場蹣跚的背影,喊道:“下午別去上班了,歇著吧。”
旭蓉蓉沒回頭搭理賈易生,開車不行又怎樣?你送我回去?房子怎麽辦?兩人分居久了,常常話不投機。旭蓉蓉的和平策略就是沉默,沉默是金,不需要說的話就不說,日子就是那麽一回事兒,過著,怎麽過都是過,大事兒商量決定,小事兒隨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天下太平了。
杜杜: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屢獲首獎。代表作上下部長篇移民小說《中國湖》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金獎。個人著書十餘部,小說、散文、詩歌,在Amazon世界各地網站上架發行。加拿大華裔作協、北美華文作協、海外華文女作協、加中筆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曆生活之海。微信公眾號:杜杜天下
歡迎上網購買我的著書,以下網站有售:Amazon.com, Amazon.ca, Amazon.de, Amazon.it, Amazon.in, Amazon.fr, Amazon.nl, Amazon.es, Amazon.co.uk, Amazon.co.jp, Amazon.com.au, Amazon.se, Amazon.pl. 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