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眼界與理論的'度'
(2010-02-06 20: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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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眼界與理論的"度"
——李澤厚先生訪談錄
采訪人:周 濂、陳岸瑛、於華音 整 理:陳岸瑛、陸 丁
學 生:這些年您一直在國外,國內很多年輕人都特別關心您的行蹤和學術走向。
李澤厚:真的嗎?我都懷疑你們這一代人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大笑]
學 生:這不可能。坦白的說,我們在本科的時候,對您的著作和思想還是很重視的,我們屋裏有個人是學美學的,他一直非常推崇您的著作。我們想請您介紹一下最近幾年的行蹤和思想發展。
李澤厚:我是92年1月份離開的,到今年已經有6個年頭了,從93年起每年回來一次,時間短的話,不到一個月,時間長的話,如今年最長,有3個多月。在外麵主要是教書。
學 生:在哪個學校?
李澤厚:去過好幾個學校,象維斯康馨大學、密西根大學,去年是在蘇瓦斯莫學院,最多的是在卡羅納多學院,算他們的正式教員,開課,名義上是客席講座教授。
學 生:主要是講什麽課程?
李澤厚:主要開中國思想史、美學,還開過《論語》。
學 生:美學也主要是講咱們中國的嗎?
李澤厚:對,但也講一般的。行蹤就是這樣子。
學 生:在國外開這些課反響怎樣?
李澤厚:我的課還比較受歡迎。他們學校都有學生給老師打分,要評定的,好象都還不錯,但是結果不會給老師看。在卡爾納多學院,一個班最多不能超過25個人,但是我好幾次都有27、28個人,大概也因為我在那兒服務得好,今年5月份還送了一個名譽博士[稱號]給我。[笑]
學 生:那您回來一般做些什麽?
李澤厚:就是回來看看,我沒什麽很多事,不管怎樣我還是關心中國思想界、文化界,也沒什麽具體事情,就是寒暑假的時候回來看看。
學 生:您覺得這邊的變化大嗎?
李澤厚:看怎麽說,對我來說變化還是比較大。
學 生:您在80年代很活躍,進入90年代之後,您的著作就很少看到,相比於80年代,不知道這幾年您的思想有什麽新進展?
李澤厚: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主觀上寫得少,我願意在國內發表東西,盡管香港、台灣也可以出,但我還是願意在國內發,不讓在國內發,幹脆就懶得寫。還有一個就是,上課什麽的,事情多一些。大概今年之內,國內也許能出兩本書,這兩本書壓在出版社已經兩年了,其實內容與政治毫無關係。一本書匯集了我這幾年的一些論文,還有一些對談記錄,叫做《世紀新夢》;另一本是《論語今讀》,把《論語》又翻譯了一遍,做了些評論。
學 生: 您的主體性實踐哲學在國內產生過很大影響,回過頭來看,您的觀點有什麽變化?
李澤厚:最近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隨筆,我是在"國林風"買到的,本來我也不知道,這套書是北大王嶽川主編的。
學 生:是嗎,這裏麵都是收的您最新發表的文章?
李澤厚:有幾篇是最近的,其餘都是老文章。
學 生:您自己都不知道?
李澤厚:我自己在書店買到的,因為我以為出不來。
學 生:這裏麵提到"主體性"了嗎?
李澤厚:後麵有個跋,最近一個朋友拿去發表了,其中我談到這幾年自己有什麽變化:80年代的一些看法,我基本上沒有變,美學上、哲學上、中國思想史上都如此。我講,我的一個特點是比較頑固。[笑]不管人家批判我也好,左的批判、右的批判,隻要我認為沒什麽要修改的就不修改。
學 生:我讀您的相關作品注意到,您在80年代後期特別強調偶然性、命運這些概念,您的主體性實踐哲學,您也說過它是屬於曆史唯物主義範疇的,而曆史唯物主義恰恰是強調曆史的必然性,強調跟命運相背的一些東西,您能否解釋一下這一點?
李澤厚:其實我發現這些問題主要是在文革,我在第一本《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強調的是馬克思的曆史唯物論,但我已經含蓄地講到對馬克思主義有一種不恰當的了解和強調,強調必然性和理性太多,其中已經提出,除了人類主體性以外,還有個體主體性,就已經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後來劉再複引用了我的觀點,在文學領域討論個體主體性。我之所以不同於其他講個體性的學派或學者,在於我認為個體性不是一下子就來的,而是有一個曆史過程,在這個意義上說它是曆史發展的產物。不能籠統講"人生來就是自由的",你不能說原始時代人生來是自由的,也不能說兩千年前人生來是自由的,自由是經過一段曆史發展才具有的,還是具有曆史性的,這方麵曆史唯物主義是對的,但過去的曆史唯物主義因為受黑格爾主義的影響,隻強調必然性。這就不對了,產生了巨大理論和實踐謬誤。有個人寫文章批評我,但他引了我一段話:"從黑格爾到現代某些馬克思主義者有一種對曆史必然性不恰當的、近乎宿命論的強調,忽視了個體、自我、自由選擇,及隨之而來的各種偶然性的巨大曆史現實",我至今仍是這個看法。就曆史必然性而言,我是反對黑格爾的,黑格爾主義在馬克思主義裏麵,特別是斯大林及以後強調得很厲害,其實馬克思主義應該避免這個東西,所以有人說馬克思主義本是亞裏士多德主義,不同於柏拉圖強調理念、共相,亞裏士多德主義強調個別。總之,個體的自由不是從來就有的或生來就有的,我很強調曆史性,從這個角度說,我還是認為曆史唯物主義這方麵有些道理。
學 生:我不知道您對劉小楓的一些觀點怎麽看的,他在基督教神學背景下經常強調偶在個體的生存困境,您對這個怎麽看?
李澤厚:我總是感覺,他,還有以前的劉曉波──當然劉曉波根本不能和劉小楓同日而語,他沒什麽理論,隻是情緒性的,劉小楓是有他的一套理論的──他們一個很大的問題是缺乏曆史性。我認為現在很多理論,包括自由主義理論都缺乏曆史性,好象一些原則是先驗的、生來就這樣的。
學 生:對,對。
李澤厚:我跟他們的一個基本區別是:我認為一切都是曆史產生出來的,曆史不是哪個人的,而是整個人類的曆史。
學 生:我覺得您說的這些正好擊中了他們的要害,但是對於曆史的理解是不是可以有不同的角度?
李澤厚:當然什麽是曆史,這是個大問題了。我的看法和他們很不同,我講吃飯哲學,曆史是什麽,曆史首先是些人和人的活動,對不對?人首先要活,簡單地說,活首先就要吃飯。海內外都有人批評吃飯哲學是庸俗化了的馬克思主義,可我就堅持我這個吃飯哲學,人吃飯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動物也吃飯,吃飯是維持最基本的生存,人之不同於動物在於,我在第一本書《批判哲學的批判》中講到,人是使用、製造工具來吃飯的,今天為止,什麽都得靠工具,離開工具,人就沒法活,今天各種電器,不都是工具嗎?這個就是科學技術,就是生產力。人類生存首先是物質生存,要使人活著,包括衣食住行和壽命,現在壽命也延長了,這就是物質生活,這就是曆史的基本要素,然後在這個基礎上,才是精神的東西。我認為這個基本事實,被很多學派、很多學者所忽視,而這正是馬克思所注意的,從這一點上看,我是曆史唯物主義者。包括對於西方馬克思主義,我也有這個看法,他們忽略了物質基礎,不懂經濟,老搞文化批判。這是根本的東西,所以我講要回到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吃飯看來是個簡單的事情,但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基本的事實,所以我堅持我的吃飯哲學。[笑]有人說白癡也會吃飯,那好,就叫白癡哲學吧。
學 生:我提一個小問題,您剛才說要回到經典的馬克思主義,但您原來又經常講"主客體",我覺得要回到他們那個時候,應該更重視經驗的東西,而"主客體"好象是古典哲學留下來的一個概念的尾巴,"主客體"這些概念天然地含有自己的一些意思,比如說主體就是操縱客體的、它是一個主人,什麽的。如果要重回經典的馬克思主義,我覺得是不是要拋棄這些思辨的概念?(我的意思不是說馬克思他們不用這些概念,但那隻是因為當時的話語環境是這樣的。)
李澤厚 :當年我提出主體性,是在中國特殊的環境下,是要突出個人。不過馬克思的《費爾巴哈論綱》裏也講到主體和客體的問題。我所謂的主體,有時候有誤會,不是西方的"subjectivity",那是主觀的意思,我覺得應換個新詞"subjectenity"──可是並沒有這個詞──意思是人作為一種實體活動的能力,它不是個認識論的概念,是指人作為一種物質的、生物的客觀存在,他的活動能力、他與環境的關係。這個思想是想遵循馬克思的《費爾巴哈論綱》,回到那個論綱。
學 生:就是說,您的重心是放在《費爾巴哈論綱》那裏,而不是放在後期的《資本論》那裏,是吧?
李澤厚:我認為馬克思主要是一個曆史哲學家,《資本論》裏有很多毛病,這是我挨批的一個重要原因,《資本論》怎麽會有錯誤?聖經怎麽會有錯誤?
學 生:具體地說……
李澤厚:例如計劃經濟,在《資本論》"商品拜物教"一節裏可以找到依據,還有科學技術,雖然講到了,但著重不夠,剩餘價值應考慮科學技術因素,不僅僅是工人勞動力的問題。所以我認為馬克思的學說基本上是哲學,主要是對曆史的把握,我講製造工具、使用工具,他講了工具,但著重講了生產力。"人民群眾創造了曆史",人活著要吃飯,隻有勞動才有飯吃,勞動人民創造曆史,這一基本觀點是很樸素的、很簡單的,但是我覺得有時候偉大的真理就是簡單的。[笑]這是很多學者,包括一些西方學者所忽視的。
學 生:確實。
李澤厚:這幾年中國為什麽發展了,因為經濟發展了,馬克思講經濟是基礎,一直有人給我戴高帽子,經濟決定論啊,經濟什麽論啊,我說不管什麽論沒關係,我並沒有說經濟隨時隨地都起決定作用,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我同意恩格斯講的,歸根到底是由經濟支配的。為什麽?因為經濟牽涉到每個人吃飯,什麽是必然,隻有人要吃飯是必然,必須承認這個必然,其他可以說通通是偶然的,政治製度啊、意識形態啊,它們並不是由經濟直接決定的,這裏麵錯綜複雜,有什麽經濟一定出現某種政治製度,那不一定。一個經濟基礎上可以有很多的政治製度、很多的意識形態,但經濟這個東西得要發展,因為人要吃飯,聯係到每一個人。人要吃飯、人要活著是基本事實,所以我的哲學前提是人活著。
學 生:李先生,假定我們達成了共識:吃飯是最根本的,然後您一直在說要研究命運、追問命運、思考偶然性……
李澤厚:而且這個問題在現代社會越來越重要,在現代社會,個人已經成為非常重要的東西,不能忽視任何個體,現在還老強調……現在不是打仗,一打仗,要你犧牲你就得犧牲,要你拚你就得拚,哪有什麽個體呀,我要自由啊,可能嗎?那沒有什麽可以討論的,可現在不是戰爭時期,不是革命時期,每個人存在的價值是不可重複的,每個人隻能活一次,很簡單嘛。[笑]
學 生:您在思考個體偶然性時,是怎麽入手去考慮的?
李澤厚:一個是剛才所說的那個基礎,我不想象劉小楓那樣根本不談,在這個基礎上,把個人放入曆史中;但不能鄙視個體,在這點上我注意存在主義,存在主義把這個問題突出得很厲害,探討怎麽樣更好地去把握自己。命運,中國話叫"命",命是什麽東西呢?女同學都相信命,[笑]命是什麽東西呢?命是必然,宿命論,命裏注定的,命不好,沒有辦法的;命是一種不可預測、自己難以控製的,我認為這恰恰是偶然,走出去被磚砸了,到街上被汽車撞了,這不能預見,沒法預測,這恰恰是偶然,因此怎麽樣對待偶然、怎麽樣掌握住偶然,這是我所關注的,你有時候要避免這種可能發生的偶然,所以孟子說:"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危牆之下",明明知道牆馬上要倒了,就不要到那邊去,偶然性是可以避免的,怎樣對待偶然,在偶然性中把握、創造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知命。
學 生:我是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的,對於我來說,我會產生烏托邦的願望,希望有一個非常完美的社會,可以把這種偶然性降低到最低的限度,不知你怎麽看?
李澤厚:我想真的是個十分完美的社會,恐怕會很乏味的。[笑]一切都很好就無聊了。而實現烏托邦的可能性恐怕變得越來越小。實際上,隨著偶然性的增長,生活變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帶刺激性,激發你的才能,把一切都搞得很完美了,反而是單調乏味的。
學 生:您的看法與趙汀陽的看法很相似,與薩特對無限多的可能性的偏好也很接近,就是說,人生不應是一種現實性,而更多的是一種可能性。
李澤厚:要是沒有冒險,人一輩子單調地就很快地過去了。[笑]
學 生:您總說您的哲學是一種樂觀的哲學,並且在您的哲學提綱中提到,真善美三者可以統一,但我覺得現實生活恰好是在否定這一點,從奧斯維辛一直到印尼現在發生的事件,不知您怎麽解釋?
李澤厚:有兩個層次。當然從奧斯維辛、從印尼事件來說,這是很具體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東西,我相信今後這種東西是可以消除的,至少不會象希特勒時代那樣高效率地殺人,在這方麵倒是可以相信人類一直在進步。我相信整個曆史還是在進步的,因為人民群眾不斷在覺醒,有一個過程,人們越來越注意個體存在的意義,不再盲從於某種意識形態、某個上帝、某個領袖、某個政局。至於說真善美統一,這個當然是抽象的,我最近幾年倒也很少講這個,以前講得多,什麽是真,什麽是善,什麽是美,這個很難講清楚。
學 生:您好象現在一直在提新儒家,聽說您在海外對港台的一些新儒家作過批評,聽說您現在也代表某一種新儒家,不知道是不是。
李澤厚:我沒有自稱為新儒家,但是別人說我是新儒家,我也可以承認,但我要馬上補充,我的新儒家不同於港台的新儒家,現在有人說我是馬克思主義,我也可以承認,不過和好些馬克思主義不一樣。你說我是什麽都可以,呼我為馬則為馬,呼我為牛則為牛,無所謂。[笑]最近讀新出土的郭店竹簡,寫了篇5000字的短文,裏麵我正式提出了儒學第四期,這主要是針對港台新儒家的儒學第三期的說法。我根本不同意港台新儒家,前兩年國內炒得很熱,現在要好一些,熊十力啊,牟宗三啊。儒家三期說的提出者是牟宗三,現在杜維明先生也持這種觀點,他們認為第一期是孔孟,第二期是宋明理學,他們現在是第三期。我根本不讚同這一點,我不讚同把儒學歸結為心性論,他們認為孔孟程朱陸王代表著中國儒學的傳統,這非常片麵,因為儒學不僅僅講心性,包括孔子,孔子講心性極少,孟子雖然講心性,但他講政治更多。照我的看法,第一期是孔孟、荀子的原典儒學,第二期是漢儒,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儒非常重要,沒有漢代就沒有後來的文化,漢代儒學大量吸收了道家、陰陽家、法家的東西,構成一個新的體係,不同於孔孟荀,但非常非常重要,你看五行現在中國還在用,五行雖然不是原典儒學本身的東西,但是是漢代儒學把它接過來的,不能把這些抹殺掉了,他們之所以把這些都抹殺掉了,是因為漢儒不講心性,講的是宇宙論啊什麽的,於是就認為他們偏離了,甚至認為漢儒不算儒學,不算儒學算什麽?第三期是宋明理學。讓他們最不高興的、最刺激的是,我認為現代的牟宗三等等不過是宋明理學在現代的回光返照,[笑]這是很不客氣的,不管漢儒也好、宋明理學也好,都在社會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們的理論體係都有一套。我把現代新儒家叫做現代宋明理學,因為宋明理學翻成英文是Neo- confucionism,現代新儒學翻成英文恰恰是Modern Neo- confucionism,那不是現代宋明理學嗎?他們講的恰恰是心性,象熊十力、牟宗三,包括馮友蘭,都是講的宋明理學,都是心性論,現代宋明理學在理論上並沒有超過宋明理學,不過是受了西方哲學的教育,用了些新名詞來解釋宋明理學的一些東西,在根本理論上並沒有超過宋明理學多少,而在社會現實層麵上根本沒起任何作用,沒任何影響,因此它不能構成一個新的時期,隻是在現代亮了一下。十年前我曾講過這個問題,現在看起來沒有錯。我認為,現在假設要搞儒學的話,就要另起爐灶。
學 生:怎麽個另起爐灶?
李澤厚:這是陳明他們提出來的,我本來說,現在談這個問題為時過早,如果一定要談,我認為首先要跳出現在這個框子,跳出牟宗三那個框子,重視荀子這條線,還有跟我的理論密切相關,我強調情感本體,新出土的原典儒學裏有幾篇大講情感,出乎我的意料,這對我大有利。可以從這個方麵入手來個新的突破。你們知道我以前講過偶然、情感、命運,希望能搞出點東西,能夠與世界哲學做些交談,這是你們的事了,不是我的事。[笑]
學 生:您能否預期,新的儒學還能夠產生象前三期那樣大的影響嗎?
李澤厚:這我不敢講,我不喜歡牟宗三那樣的教主式的人物,這隻是我的一個希望。
學 生:牟宗三他們的分期是有一種道統說在裏頭的,您的分期……
李澤厚:不,我不講道統。
學 生:現代儒家實際上對社會沒什麽影響,但儒家的核心在於治國平天下,在於處理個人與社會的關係,那麽儒家在理論上再完善有什麽用呢?
李澤厚:我為什麽要講情感?我認為中國社會有一個特點,就是人情味比較濃,在國外呆了這麽些年更感覺到這一點。這是從哪裏來的呢?從儒家來的,不是從佛家、也不是從道家,儒家講究道在倫常日用之中,就是幾種關係,父子、夫婦、朋友、兄弟,以前還有君臣,此外還有一些社會性的關係,這些關係和情感有關。我現在提出社會性道德和宗教性道德的區分,我想把儒家傳承的這套東西與現代社會的規範接上。
學 生:您的意思是,儒家傳承的是宗教性道德吧?
李澤厚:對。中國的特點是沒有宗教,而儒家代替了宗教,但是從古代一直到毛澤東,都是把宗教性道德和社會性道德混為一體,一講就是學雷峰,犧牲自己,這恰恰把兩種道德搞到一起去了,結果培養出大量的偽君子,這是結症所在。首先要把兩個東西分開,宗教性道德是關心你個人的……中國叫安身立命,西方叫終極關懷,是你個人追求的理想,想成聖成賢,想上天堂什麽的,但社會性道德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本生活規則和內心協議,這兩個分開來再講它們的關係。羅爾斯(John Rawls)有個觀點與我很接近,叫"相互重疊的共識",這個接近於我所講的社會性道德,不是講主義、不是講善,而是一種政治哲學。我認為社會性道德,也叫公德,是大家必須遵循的行為規範,而且是內心的道德。
學 生:那這跟法製社會……
李澤厚:對,這跟法製社會接上頭了,它建立在以個人利益和社會契約為基礎的現代社會之上,所以它的普遍性很大,不僅中國,國際上也應該共同遵守。它是隨著工業社會、隨著現代性的出現、曆史發展到今天的一種產物。在這種倫理規範、道德要求上建立一種政治秩序、政治製度,這實際上屬於政治哲學。另外,個人私德可以不必一樣,你相信基督教可以,你相信馬列主義也可以,你相信佛教也可以,你個人願意怎麽追求就怎麽追求,但不要妨害別人的追求,我相信儒家也可以成為這樣一種追求。我認為不應該由宗教性道德來決定、規範社會性道德,而是起某種引導作用。怎樣使中國現代社會性道德裏麵的人情關係搞得很好,而不象西方那樣動輒打官司,我們可以搞些調解啊,什麽居民委員會啊,調解鄰裏糾紛,中國有這個傳統,喜歡串門、聊天、串親訪友,等等,這就很好,起一種範導作用,而不起規定作用。先分開,再連接,然後兩者相互影響並得到適度的發展,這是我所構想的。現在總是一個決定另一個,總是搞不好。
學 生:是不是您覺得中國的人情關係和現代的法律、現代的製度不衝突?
李澤厚:有時候是有衝突,甚至很嚴重。我在這方麵一直講怎麽處理,即度的問題。中國的辨證法不是質量互變,而是講"度",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這就是藝術,怎麽樣掌握好這個度,怎麽樣才能恰到好處,這就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這是政治家的一個責任,因為有很多矛盾、很多要求 。
學 生:那這該誰來掌握呢?
李澤厚:當然不同的人掌握不同的方麵。你們辦刊物也有個度的問題,發得太急了發不出去,發少了也沒有意思,怎樣才能恰倒好處,任何地方都有這個問題,所以才是個哲學命題。
學 生:社會性道德它的基礎是什麽?
李澤厚:它的基礎是現代社會。由於現代工業的發展,整個社會結構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是農業小生產,現在是工業大生產,過去是人身依附,現在是契約,這也是馬克思講的。
學 生:社會性道德很有可能麵臨道德相對主義的問題嗎?
李澤厚:對。但是有共同點,以前我們沒有契約關係,現在國內也逐漸開始遵守了,這個就叫重疊的共識,不限於一個國家,而且很多國家,甚至全世界。
學 生:我一直覺得共識這個問題很重要,傳統認識論更多的是講主體如何認識客體,但到了現代,如果還存在認識論問題,我覺得更多的是共識問題,我們如何達成共識,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我們就不得不麵對虛無主義、相對主義,很令人撓頭。
李澤厚:這是政治哲學問題,必須與各種哲學、各種文化傳統、主義脫鉤。
學 生:現代哲學家解決共識這個問題時,比如說哈貝馬斯的社會交往理論,還有一些人從文化角度出發,我覺得它更多的不應是一個純哲學問題。
李澤厚:對於什麽是善,各個文化、各個民族的看法都不一樣,沒法取得共識,所以要與它脫鉤。我是講"低調的",就是如何求得最底的公共約束,這是可能的,因為現代社會的交往特點是遵守契約、以個體為單位,社會必然朝這個方向發展。中國過去沒有契約這個概念,現在也隻好講契約了。
學 生:在契約關係中人情主要是對它起潤滑作用,是吧?
李澤厚:人情隻能起一種輔助作用,它不起決定作用。宗教性道德隻能發生影響,但不起決定作用,更不起支配作用。親兄弟明算帳,中國人早就知道這個了,明算帳是契約,親兄弟是講感情。[笑]
學 生:國內何懷宏他也有類似的觀點,您怎麽看?
李澤厚:我覺得他恰恰把這兩者混到一起了,他的書還沒有出版的時候,在美國我看過幾章,他好象是建立一套倫理學,還是從儒家的良心啊這些東西出發,我所說的社會性道德恰恰不能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學 生:劉小楓其實也有類似的觀點,他站在宗教的立場上,認為政治意識形態不應該幹涉個人信仰。
李澤厚:他是講宗教性道德的個體性,但怎麽建立起社會性道德……
學 生:他講了,講了,也是講的社會契約之類的。
李澤厚:我覺得關鍵是分開還是不分開,他們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是把這兩個老是攪在一起。
學 生:劉小楓可能是因為基督教背景太濃了。
李澤厚:我是講先分開再說,然後再講二者之間的聯係和相互影響,你不劃分開,我覺得就搞不清楚,不區分宗教性道德和社會性道德,就意味著你的社會性行為必須有一種思想、一種主義來指導你,那就麻煩了,因為各人的主義、各人的文化思想不一樣,分開以後再來講就好了。國與國之間也是這樣。
學 生:那分開以後,社會性道德跟原來的法律是什麽關係?
李澤厚:現代法律建立在社會性道德的基礎上,這樣就可以和國際接軌了,就象你不簽合同、不訂契約,貸款就不來嘛![笑]
學 生:我們知道80年代文化界、學術界很活躍,您在80年代是泰山北鬥式的人物,到了今天,已經是1998年,您能不能回過頭來對80年代學術界做一個回顧和總結?
李澤厚:90年代初期,有人很貶低80年代,說80年代浮躁,80年代很不好,當然80年代有它的缺點,當時我寫了篇小文章建議大家來學平麵幾何、學點形式邏輯。[齊笑]論證都不論證,就寫大部頭的書、大篇的文章,情緒化的東西太多,劉曉波就是一個代表。但是整個來說,從學術、思想、對社會的影響來看,80年代相當不錯,至少不差於90年代。
學 生:現在到了90年代末,您對90年代的學術界有什麽樣的基本判斷?
李澤厚:90年代我不在國內,很多情況不太了解,90年代的學術走向專門化,這在88年我估計到了,90年代應該有、實際上也有很多專業性很強的學術著作,這是它好的一方麵。不好的方麵有兩點──我喜歡講直話──一個是商業操作太厲害,炒、包裝,騙人,我到書店去,琳琅滿目,多得80年代沒法比,但仔細一看呢,裏麵的問題就多了,重複多,一些沒有價值的東西也在印,就拿古籍來說,現在古籍炒得很多,但我真正要找的幾個古籍居然就找不到,《禮記》印得很多,各種版本的,有翻譯的,有注釋的,但是我找不到《大 戴禮記》,《孔子家語》到處都是,各種版本,但找本《孔子集語》卻沒有,沒有哪家出版社出,大搞古籍,出了那麽多係列,我要的書還是找不到。[笑]隨便舉兩個例子,這樣的例子很多。
學 生:但這是出版社的問題……
李澤厚:出版社都是請學術界的人當主編、當編輯,為什麽出現這種現象?說明大家都一窩蜂搞一些形式,有些是重複勞動,有些是……不認真研究哪些書該出,包裝得都很漂亮,這個係列、那個係列,好些都是重複的,把好書也淹沒在裏麵了。
學 生:換句話說,80年代是浮躁,但它的浮躁是因為政治的激情,90年代也浮躁,是因為經濟和商業。
李澤厚:[大笑]這也是一種激情吧!賺錢的激情。
學 生:您剛才說不好的有兩點,另一點是什麽?
李澤厚:還有讓我失望的是,舉個例子,我記得當年王國維、陳寅 挨批的時候,沒有人敢說他們的好處,現在卻沒有人敢說他的缺點,怎麽能這樣呢?一下子捧得很高,其中有些人並沒有那麽高,真正嚴肅地對待一些事情就不應該是這樣。
學 生:目前國內自由主義思潮特別盛行,您能不能評論一下?
李澤厚:我在美國概括的,國內有兩大思潮,一個是自由主義,另一個是民粹主義,自由主義思潮理論上的根本弱點,上麵講過的,是缺少曆史性,以原子式的個人基礎為本位。但海耶克本人就是反對原子式的個人的,因為原子式的個人是不存在的,獨立自主、完全沒有關聯的個人根本就沒有。
學 生:萊布尼茨的單子。
李澤厚:他一再強調,是方法論上的個人,不是原子世界的個人,這是[中國的自由主義]在理論上的一個缺點,另一個缺點我覺得他們就是完全想全盤西化,完全否定馬克思,這是我不能同意的。所以我遭兩麵攻擊,我還是主張中國要走自己的路。
學 生:那您對民粹主義怎麽看法?
李澤厚:民粹主義呢,問題也不小,他們強調的是社會正義,他們強調強調傳統,強調國學,強調後現代,特點是反對資本主義。民粹主義(Popu -lism)在美國有它的用法,我用的是俄羅斯的原典用法,就是他們原來是想避免資本主義,經過農村公社,達到一個更高的社會,這個思想是以農民為主體的社會在走進資本主義的特殊表現方式,章太炎、梁漱溟、毛澤東都有這種傾向,就是想避免資本主義。[不過]現在表現為批判資本主義,引進東方主義,後殖民主義,新馬克思主義等等,著重國際資本壟斷對亞非拉老百姓的剝削和欺壓。
學 生:那您覺得正確的道路是什麽?
李澤厚:中國正確的道路就是我剛才講的,"度"。這兩個都是過了,怎麽把握一個中間的度,創出一個新形式。這個強調市場經濟,那個強調市場經濟帶來的危害,一個強調全球一體化,一個反對,都對啊。怎麽掌握這個東西的度,才是重要的。
學 生:但是度這個東西很玄妙啊。您看民粹主義或者自由主義都是一種立場,一種學派,一種實體化的東西。
李澤厚:就是要超越這兩種東西,因為這兩種理論都有問題。民粹主義要社會正義,再過激一點,就等於要求再來一次革命。
學 生:前幾年您一直說告別革命,……
李澤厚:對的,就是要告別革命。
學 生:好象國內也有相當多的人不同意。
李澤厚:不是"不同意",批判得好厲害。[學生笑]
李澤厚:我的書不讓印,這是主要原因之一……是主要原因,不是之一。其實我的主要觀點就是說,因為再革命,不論是左的革命,右的革命,帶來的都是禍害。我這個想法就是吸取中國的經驗教訓,基本經驗就是革命太多了。
學 生:您這些思想好象和鄧小平的一些思想其實是暗合的。
李澤厚:我也公開讚成鄧小平啊。結果在海外有人罵我,罵我讚成鄧小平。隻有這條路,有什麽辦法?但是他們就是愛批判別人的人嘛![大笑]
學 生:您對中國的政治現狀和經濟現狀是怎麽一個基本的看法?
李澤厚:我基本上覺得,特別是經濟現狀還是不錯的,客觀來說,相當不錯的。我92 年出去的時候第一篇文章就強調不能走俄國的路,當時的"民運"那幫人罵得好厲害。我認為中國要走俄國的路就完了。我那篇文章,現在被收到集子裏去了,是台灣版的《告別革命》。我跟他們說不改一個字。那裏還包括談天安門事件。中國最大的危險就是內戰,一打內戰整個就完,隻要不打內戰,就好辦,所以我一直主張中央集權。包括我的一些好朋友都會和我爭論。前幾年朱熔基搞宏觀調控,不讓地方發展,我覺得這個好,因為地方隻要權力太大,它有經濟權力實力之後,地方之間(例如湖南和廣東)就會幹起來。一幹起來就完蛋了。這是我的基本看法。現在看來這幾年還沒有發生這種情況。我說中國問題,不能微觀看,微觀看許多地方都是千瘡百孔,一無是處。隻能宏觀看,就是從一個比較長的曆史時間的角度,比較大的空間角度,隻要有一點進步就了不得。所以我在國外聽到,這個地方報了一個事情,那個地方報了一個事情,這都是微觀的。那一定有,沒什麽可奇怪的。糟糕的事情,多得很。但你得從整個宏觀,從十年、十五年來看,從中國這麽大一個國家來看,它經濟增長很快。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學 生:那政治現狀呢?
李澤厚:政治上,我的看法是隻能慢慢來。當然不能說滿意。實在是太保守了,應該做得更好。還是我講的,先開放輿論嘛,讓大家講話總可以嘛。現在不讓大家成立政黨,我現在也不反對。現在成立政黨,一千個政黨出來了,爭論得一塌糊塗,那不好。但開放輿論可以嘛,讓報紙站出來說說話有什麽不可以?假如有個新聞法,不負責的話可以告嘛。這方麵應該發展。讓知識分子講講話,讓報紙能夠監督,李鵬也講過這種話嘛!權力要分散,政府把所有的權力掌握在手裏有什麽好處?讓大家講講話。這要大家努力。我講了二十年,從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就講過,中國民主的門是慢慢擠開的,不是衝開的。你擠一點,我擠一點,你從這個報紙上,我從那個刊物上,慢慢的。你一衝大門就關上了。[笑]
學 生:但事實上,今天的輿論自由已經比以前大多了。
李澤厚:對,大多了。但還不夠……你在言論上搞一點可以,但不要又搞什麽行動。中國政府現在最怕的是搞行動,特別是現在下崗很嚴重的時候,很麻煩的時候,你再搞什麽……不必那麽做。當年我就反對他們。現在應該吸取教訓了。所以我說慢一點,不要有戲劇性……
學 生:不要有"戲劇性"?
李澤厚:哎,對,慢著來,這其實寫在我文章裏的。
學 生:[笑]"戲劇性"這詞用的好。
李澤厚:他們以為有點戲劇性才是政治,好象說政治就是熱鬧。我說不要那麽熱鬧,就是慢慢來,這就不是憑情緒,要是憑情緒我也希望快,也希望戲劇性的變化,但是不可能,不好。所以我始終強調還是要理性,不要憑情緒。這兩派都有這個問題。有一派好象覺得革命一定會來。前一段他們寫的文章說我的"告別革命"沒有意義,我的意義就在這兒嘛。[笑]我的意義就是不要盼望革命到來。慢慢來,[語調轉低沉]痛苦一點,難受一點,但是為整體做一下貢獻,為這個民族,……。我覺得這是負責任的,不是圖一時痛快,不是發泄。不負責任的豪言壯語我是最討厭的,我最討厭豪言壯語。[笑]
學 生:我今天來的時候路上跟他們說一個故事,我是九一年考上北大的,在那以前我還在浙江一個小鎮裏讀書,所以對國內的一些狀況不是很了解。考上北大以後,到北大第一天就有人問我,"你是那個係的?"我說我是哲學係的。然後他就問我說,你是不是知道李澤厚這個名字。我說我不知道,然後他就非常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齊笑]後來我就去買了您的《美學四講》。
李澤厚:很多人說我是過時了嘛,包括這篇文章,[展示文章]說我是滯後,遲鈍。
學 生:那您能不能對您自己在文化史上,思想史上的地位,有一個……
李澤厚:喔~~[先笑,然後過了一會],當然很多人[跟我]說起過了,讀我的書,受我些影響,不過,[笑]我很少考慮這些事情,我的感覺是老挨罵就是了,不過也習慣了。這裏就有一篇文章批評我。[展示另一文章]
學 生:這是發表過的吧,這麽長?
李澤厚:發表過的,說我不及顧準,不及王元化,告別黑格爾不徹底……我當然不這麽看[大笑]。現在他們好象拿我當靶子似的,這裏捎一句,那裏捎一句。很多。
學 生:我好象在《天涯》上讀到過張誌揚的一篇文章。
李澤厚:是啊,張誌揚,他也就是捎一下,也不具體講。張誌揚寫給我的感恩戴德的信還在我這兒呢![大笑],[信裏說]他一定來拜訪我。因為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我發過他那篇文章,七十年代他的處境非常不好,發表文章改變了他的處境,所以他就特別感激,一定要到北京來看我,還寫了一些信來。其實我們來往並不多,甚至很少,他批我,出我意料。[笑]
學 生:那篇文章我讀的很……很奇怪,因為好象很多言外之意。
李澤厚:所以我也不懂啊。一次和趙汀陽[趙汀陽是李澤厚的研究生]聊天,我問為什麽現在有這麽多的人批評我,趙汀陽說,可能是我當時稱王稱霸。我覺得我當時也沒有稱王稱霸啊,[笑]現在我好象……,張誌揚是一個具體例子,哲學所裏一些人知道發他文章的事;所以我不生氣,哲學所有人看了他那篇批我的文章卻很生氣。別人告訴我,葛兆光寫了一本中國思想史,書目中所有人的名字提到了,就是不提我的幾本書。我說,不提就不提嘛![笑]這個都無所謂的。什麽事情都是這樣,曆史和時間是最後的檢驗。你想當年顧準、梁漱溟受多大的壓力,還有胡風。我說我是幸運的。曆史最公正,一個人做了什麽,他是會受到客觀的評價。我想我死了三十年以後,[笑]曆史就會給我一個比較客觀的評價。你剛才問的這個問題,我隻能這麽回答。
學 生:李澤厚老師,您現在在美學方麵還有什麽新的進展?
李澤厚:美學我已經告別十年了。在中國文化裏,美育的地位很高,不完全是一個審美的問題,所以中國文化就接上去了,特別是與我講的"情本體"。在這個意義上說,也可以說是我在美學方麵的"進展",但是具體問題我沒有研究。當然對現在這幾年美學搞的一些情況,我翻了一些材料,不是很滿意。他們說我的美學過時了,但現在搞的什麽生命美學,我也看不出什麽道理出來。
學 生:您平時還"玩味"一些古代的作品嗎?比如說您講課的時候,在美國,一些古代
的藝術作品。
李澤厚:隻能是一些最基本的東西。一個是沒有時間……
學 生:您對九十年代大陸的一些文壇的事情了解嗎?
李澤厚:那就更不熟悉了。不是有過兩王對兩張的論戰嗎?一個是……都可以按我的方法來分類嘛![笑]一個強調社會正義,一個強調經濟發展。但我也不是折中。
學 生:您看現在國內有一些雜誌象《天涯》、《讀書》,這些辦得不錯的……
李澤厚:它們是辦得不錯的。《天涯》今天還打電話來向我要文章,我說我沒有什麽文章,隻有對談錄。[笑]
學 生:您是不是打算要和萬俊人老師搞一個對談錄?
李澤厚:他是說要和我搞一個對談錄,但不知道還有時間沒有。本來我是準備明天就走的。
學 生:回美國?
李澤厚:不是,到四川和湖南,然後回北京,呆幾天就回美國。不過想談的也就是關於思想史的問題。其實我講,思想史有多種寫法,不一定哪一種一定比哪一種好。有一種思想史的寫法就是從思想到思想,注意思想內部的結構或它和下一個環節的聯係,象黑格爾那種寫法,以前中國哲學史很多這種寫法,比如馮友蘭。另一種是重視思想和外在環境的關係。羅素《哲學史》上卷這方麵講得比較多,還有侯外廬。還有一種就是象葛兆光這樣從一般思想來寫。至少有這幾種寫法,還可以有別的寫法,而且這幾種之間還可以有不同比例的組合。所以思想史不一定就一種寫法統治一切。所以我是主張各方麵的多元化。這是一點。第二點,關於從一般思想的角度來寫,當然這有一個史觀的問題,這個我講過幾次。其實二十年代蘇聯有一位史學大師,波克諾夫斯基,他也有個學派,就主張寫"沒有人名的曆史"。
學 生:"沒有人名的曆史"?
李澤厚:就是說沒有帝王將相,全是人民群眾生產和生活的曆史。這倒是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後來被斯大林否定掉了。葛兆光的寫法可能是受到了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這個寫法當然可以,也應該這樣寫,應該有這樣一種思想史。但是,第三點,思想史中,最重要的,最基本的,還是應該講思想本身,為什麽呢?因為這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財富有很多種,這是最寶貴的一種。好比講希臘哲學史,還是要講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如果我去講當時希臘老百姓的思想,對今天,比起來,價值要小得多。我們講德國十八、十九世紀思想,當然要講康德、黑格爾。我們去了解當時老百姓的思想,他們信教啊,或者一般的信仰,當然也有意義,例如可以去了解它與當時社會各種體製的關係,等等,但意義並不很大。我們學習思想史的目的是什麽?最不嚴格的說,變得聰明一點吧,學點智慧吧。智慧在哪裏表現最多?當然是在精英思想裏。這就是我的看法。我看了幾篇文章,把葛兆光的書炒得很高,說這才是真正的思想史,以前那些不是。這就不對了,偏了。這種思想史是好的,應該寫的,但是並不能代替那種精英思想史。教科書裏教的一些最基本的知識還是要保留的。思想史教科書裏教的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最珍貴的人類遺產,即精英的思想。
學 生:李澤厚老師,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馮友蘭先生給您寫的條幅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
李澤厚:因為張之洞說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是我提出了一個"西體中用"。我這個提法當時引起了很大的風波。89年之後理論上批我主要是三個問題,另外兩個,一個是救亡壓倒啟蒙,還有一個是主體性。還專門有一本書批判我,這麽厚。[比劃]我拿給你們見識一下。[我們看見的這本書是社科院重點研究項目。題目:《主體性哲學與文化問題》。作者:穀方。] 這本書是批評我一個人的,前麵還有兩封推薦信,這種規格也是很少見的。學 生:那您現在還主張西體中用嗎?
李澤厚:當然。其實我講的不是"學",我講的是西體中用。我這個"體"有新的解釋。我有一篇文章,在《原道》第三期上發的,《再說"西體中用"》。他們說我是全盤西化,不講道理。其實我講的恰恰是反對全盤西化。其實"學"也是一樣,你現在學的是什麽?學什麽學得多?不還是化學、物理、數學,這些是什麽,還不是西學嗎?真正留下的就是語言。
學 生:還有一些基本的習俗。其實,中國的政黨形式就是西方來的。
李澤厚:馬克思主義也是西方來的嘛。而且我講的還不是學,我講的是"體"。我講"體",跟我的哲學解釋有關,這個"體"是社會存在的本體。這個"體"是現代化。這個問題我在《原道》第三期講得非常清楚。
學 生:換句話說,您說的西學為體是對這個社會中存在的一個基本事實的判斷?
李澤厚:對。有的人問,為什麽要用"體"、"用"這樣的老名詞?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體用不可分,你為什麽要分開講?第三,西並不等於現代化,為什麽你要用"西"。這三個問題我都回答了。
學 生:馮友蘭先生是讚成您這樣的說法,所以他才提的字吧?
李澤厚:對。他主動給我寫的這個條幅。
學 生:可是他在公開的場合好象沒有說過。
李澤厚:對。
學 生:今天打擾您這麽長時間……
李澤厚:跟你們這麽年輕的年輕人交談,恐怕還是第一次。[笑]
1998年9月
來源:發表於《天涯》1999年第2期,題為《曆史眼界與理論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