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茹絲安在我的時間表上,我心裏遲疑了一下,她上星期才來我這裏看過,她抱怨自己頭疼兩星期了,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原因。我當時心裏是一咯噔,因為她去年初才做了腦瘤切除術,經過放療一直都還不錯,突然又頭疼,我趕緊讓她去看腫瘤科醫生。
進入診室前,通過聯網的電子病曆,我看到她已經做了腦部的核磁共振,報告的種種跡象顯示,她的腦瘤又複發了,而且有兩處病灶。因為她是臨時約的診,我不知道她今天來是為什麽。
茹絲安是個個子很矮的白胖安詳的74歲的老太太。如果不說,很難想象她患有惡性腦瘤,而且是治療之後又複發的。
因為我不明白她來的原因,就和她閑扯了一會兒,等她說她來的目的。
然後她說,你看到我的核磁共振報告了吧?不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我前兩天去看過我的腫瘤科醫生了,這次,她給我4到6個月的時間。我們兩個同時沉默了不到一秒,她接著說,她給我三個選擇。可以再做手術切除,但是生活質量不會好,而且最多再多幾個月的時間。也可以什麽都不做,任其自然。還有一種辦法是做姑息放射治療加一種新抗癌藥物的實驗性化療。她說為了保證她的生活質量,也為了不放棄,她選了最後一種。
她不太明白化療怎麽做,我給她解釋了port的置放和化療的大概過程。她非常感激,說自己來對了,因為腫瘤科醫生沒有講清楚這些,而她已經約好了幾天以後的port置放手術。腫瘤科醫生也已經幫她約了palliative care/緩和治療。
她說,她想來麵對麵的告訴我這些。然後,她會配合治療,同時她想好好享受春天和最後的幾個月。她喜歡花園,是我們這裏中國花園和日本花園的會員,本地還有好多各種花園,有一些她沒有去過的,她都打算在春天繁花正盛的時候去一一看過。我們說起她家附近的一個花園,因為我很喜歡,自己去過,又帶家人一起去,她自告奮勇要再給我一個inside tour. 因為她老公還是那家花園的董事會成員。
她說,如果治療效果好,說不定她能到九月,再過一個夏天和一個生日。如果有奇跡,明年三月還可能慶祝她的結婚五十周年紀念。我說,是啊,現在醫學進展這麽快,好多癌症接近治愈,說不定新藥管用呢。她說,你知道我恐怕等不到的。
不過,她已經把家裏她自己的東西都收拾清理幹淨了,她不想留下一堆麻煩給丈夫。他們九年前從堪薩斯搬過來的時候,做了downsize,住在一個一千坪多一點的一個小房子裏,地倒是很大,上麵有個單獨的小房子,最近找了一個熟悉的房客租出去了。她說,這樣,她走了以後,她丈夫也能有個人照應。她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安安靜靜地聊著天。看不出她有悲傷絕望的情緒,臨走了,我跟她說,palliative care開始之前,任何時候她需要安眠鎮痛放鬆的藥物或者任何幫助,她都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她說,她這兩天吃了激素,頭痛已經好了好多。
我們擁抱再擁抱,然後我送走她。我們都明白,如果沒有驚喜,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麵了。
見了不少,麵對死亡,能這麽平靜接受的人真不多。不哭天喊地,不咒罵怨恨,不放縱發泄,不掙紮折騰,安排好後事,從容渡過生命的最後時光,這需要怎樣的通透智慧和勇氣。
更新一下。
上周五接到funeral home要我簽xx證明的請求,然後我才知道茹絲安走了。記的她走之前兩周,她突然來門診,連預約都沒有隻要求見我。我知道她命不久已,抽空見了她。原來她在化療放療期間,繼發感染了兩次,吃了兩個療程的抗菌素,那幾天突然又爆發皮膚真菌感染,胸前的皮膚都爛了,疼的她夠嗆,她覺得臨終關懷在這一點上沒有幫到她,就來看我了。我幫她處理了,送她走,她再三的感激我。我覺得慚愧,我的能力有限,隻能對症讓她舒服一點而已。
接下來的一周,我看到她去急診的病曆,又是尿路感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複發後的癌症來勢洶洶,盡管她有從容麵對的心,可是事到臨頭,也沒有辦法不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