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晶星期天在電話裏告訴我她搬去佛州的決定,我就十分煩惱。晶是我這兩年來時斷時牽的女朋友。她長得端莊、雅麗,是一個活潑、外向,令人喜愛的女孩子。我們相處兩年下來,仍沒有“白頭到老”的結局,全怪我那“獨身主義精神, ”與她“孩子至少兩個”的家庭設想格格不入。現在,我隱約感覺到,我們的關係已徹底接近尾聲了。
本來換工作在美國是件常事。我這個計算機程序員在過去的五年裏就換了三家公司。工資一次比一次高,且都在同一個城市。她這次就不同了。現在石油價格太低,近三十年來最低水平。我們所在的石油城首當其衝,大小公司紛紛裁員。晶就在一家探油服務公司作工程師,自然會盡早謀出路。這些我理解,也為她的新工作和百分之二十的加薪高興。但她為什麽偏偏選了離我半個美國的佛州呢?
半年前,晶同我最後一次攤牌時告訴過我,她在佛州的一個多年不見的同學已經始追她。當時,我還以為那隻是她的一種激將法。沒想到,現實竟變得這麽快。我意識到,隨著距離的加大,我和晶回轉的可能性就更小。
昨夜晶來電話,邀我去參加錢教授今晚給她餞行的派對。她說她有話要對我講。我雖滿口答應了,心裏卻很不是滋味,不知她要講的是什麽。
錢教授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原是北大的高材生,在郊區的一所大學物理係作教授好幾年,已拿到終身教授職位。他太太在附近的一家生物技術公司作研究。兩人都好客,喜歡交朋友。
我驅車到他家門口時,天正好下起了一點小雨。好在他家門口兩側有很多很密的樹林,把風雨給擋住了。錢家很寬大,一進大廳,左邊是書房,放著一部黑色Yamaha baby grand鋼琴,幾個孩子正在書桌上玩電腦遊戲。正門口左側通向大客廳,裏麵擺著綠黑色的皮沙發和最新的DVD卡啦OK機,歌聲中伴著一陣陣的歡笑聲。正門口右側是弧形的樓梯,優雅而上,通向樓上的四間臥室和遊戲房。在又高又大的水晶吊燈輝映下,正門顯得很堂皇。正門右邊是正餐廳,紅木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口味的菜,香味很濃。
兩位主人正忙著作菜、開酒。給我開門的是楊先生。楊是廣東人,卻在北京長大。現在附近一個小城開了一家中餐館,聽說賺了不少錢。他也趕來給晶餞行。我和他已有很久不見。他遞給我一支啤酒,我倆就依著樓梯口,一起侃了起來。
“最近生意如何?”我客套地問他。
“餐館生意沒勁,那有股票好玩。我已把餐館交給我太太去管了,大部份時間在玩股票。”
“真的?”我對股票還真有點興趣。
“這個星期,股市大起大落,我漲也玩,落也玩,一下就賺了好幾萬。”
“哇,那不和我一年的工資差不多了?!”我有點羨慕起來。“不過,我是作長線的,平時上班,哪有時間管股票?”
晶聽到我的聲音,從大廳裏出來和我招呼,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穿著一套帶白花的藍色連衣裙,腰中綁著一條藍帶,顯出她那很勻稱的身材。整齊的頭發,齊肩高,一看就是位成功的職業女性。她手拿著一杯香檳,臉上還是平時的那個甜甜的微笑,隻是,今夜比以往更美一點。
“小明,吃完飯別急著走,陪我在外麵說說話好嗎?”她溫柔地說。
我自然答應下來。
錢教授的爸爸特意化了一天時間,做了一個杭州很有名的叫化子雞,大家都讚口不絕。在美國還真難吃到這麽地道又有名的中國菜。可是整個晚餐我卻吃不出特別的口味,心裏一直盤算著她大概會說些什麽。
吃完飯,聽了幾輪卡拉OK以後,晶終於又出現在我麵前。我倆從錢家的側門走了出去。這時雨已停下來。
她邊走邊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穿這套連衣裙嗎?”
我搖搖頭。
“我就知道你這個書呆子會忘記!兩年前我們在聖誕舞會上第一次見麵時我就是穿的這套。”
她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年舞會上,我們第一次在一起跳舞就配合得很好,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後來還有人說,那夜我倆身材、長相、舞姿都很般配。
我們走到街對角的公園裏時,她拉起了我的手,顯得有些激動。
“小明,我們也許很多年不會見麵了。我的那位同學已向我求婚。新工作是他給介紹的。我已二十九歲,我不想再等了。”
我身子打了一個寒戰,握緊了晶的手,克製自己聽下去。
“但是我非常珍惜這兩年和你的感情。希望你祝福我,不會忘記我!”微微的路燈下,我看到她臉上的淚水。
“晶,快別這麽說。該說這話的是我。都是我不好,耽誤了你。我祝福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不會把我忘記!”
晶一下抱住了我,臉貼在我肩上。我忍著,沒有流淚。
她說的話和我的猜測差不多。但真正變成現實,還是使我難受。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來,在我的嘴上親了一口。我吻了她的臉,嘴裏立即感覺到她那淚水的鹹味。遠處錢教授家傳來一陣陣低沉的音樂聲。我已無心回去,求晶帶我向主人告別。她從她的手提袋裏拿出一小包禮物交給我。我打開一看,是一個圓柱形的水晶石,上麵有隻可愛的小狗。那是晶的生相。小狗旁邊刻了“勿忘我”三個字,在微光下閃閃發亮。
回家的路上,夜已很深。我開著我的Mitsubishi Spider小紅跑車,將天蓬打開,盡情地呼吸雨後涼爽的空氣。高速公路上的風將我的頭發吹亂。我的心情也一樣地亂,盤算著今後沒有晶的日子。
半小時後到了家。我將車開進車庫,走進依湖伴樹的公寓。多年的習慣,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的顯示器,查看依妹(e-mail)。我的電腦有專線連網,一般不關機。不在時就把顯示器的電源關掉。
我將我那疲倦的身體倒在電腦前的椅子上,首先注意到的是有個ICQ小黃信封在右下角一閃一閃。我在信封上用鼠標連敲兩下,來信打開了。噢,是個新網友,代號聽起來很怪,叫“亡魂,”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來信說,“你相信靈魂嗎?”我看看收到的時間,正是一分鍾前。
我馬上答複,“你是誰?” “我是已死去十年的靈魂。”
我笑了笑,心想這麽晚了,還有人願意在網上作遊戲。我的心情也好轉了三分,想順水推舟,開開玩笑。
“那你今天來找我幹啥?”我問道。
“我希望大家不要忘了我。我不是在作遊戲,也不想開玩笑。”
真是奇了!他怎麽知道我剛才心裏想的呀?我的睡意全消了,坐直了起來。
亡魂開始講起他的故事。
“我原來是北京大學化學係的學生。那年快畢業了,本來正好有機會出國,也會拿個洋學位、住洋房、開輛洋車、說口洋腔,能和你一樣賺大錢,玩股票,談戀愛。但我卻在大學四年級時死了。”
“那你是怎麽死的呢?”我已認真起來。
“你知道今天的日子嗎?”他反問我。
“星期五呀,”我答道。
“今天是六月四日……明年再見!”
這時我的電腦完全停頓下來,顯示器上,出現了兩個由小到大的白色“6.4 ”,一股紅色從上而下慢慢地浸滿了整個屏目。我抬頭看看牆上的鬧種,秒針剛剛走過十二點。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全身攤倒在椅子裏,頭腦陷入了沉沉的深思,眼圈已有些濕潤。
(Written in June 1999)
6/4/2010後注:今天我們看六四,可能有千萬種不同的看法。我更傾向以人性和良心的角度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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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和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