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寫得真好,寫的是他當年知青下鄉時在湖南一個叫馬橋的鄉村的所見所聞,以當地語言中的種種詞條為題,每個詞條都由一個或多個小故事來描述,不同詞條下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又互相呼應,描繪出文革中這個鄉村的種種麵貌。
韓少功對人對事的觀察可謂非常細致,思考可謂非常深刻,語言可謂非常貼切,他的幽默天分可謂非常強大。幾乎每篇故事都讓我捧腹大笑。現從“話份”一文中抄錄一段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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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看來,話份被性別、年齡、財富等因素綜合決定。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政治因素,本義作為黨支部書記,作為馬橋的最高執政者,無論何時說話,都落地有聲,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令行禁止。日子久了,他習慣了粗門大嗓,一條嗓子經常傷痕累累地氣多聲音少,還是哇哇哇地到處送氣。哪怕一個人背著手走路,也關不住一張嘴,有時候禁不住自言自語,自問自答。“這個地上種得豆子麽?”“扯龍談,種命!水浸浸的漚爛根。”“摻些黃泥巴來恐怕要得。”“你到哪裏擔?你到哪裏擔?有工夫擔泥巴,還不如多到坡上種幾隻包穀。”“醒娘養的……”
其實都是他一個人說的話。有時候跟在他背後走一路,可以發現他嘴巴從不消停,不惜找自己抬杠,一張嘴可以開一台辯論會。
人們叫他“義大鑼”,知道他走到哪裏都熱鬧。公社於部也對這位“義大鑼”讓三分。有一次公社開會,本義熟門熟道地到了那裏,照例先去夥房裏聳聳鼻子,檢查一下夥房的氣味。他從灶口裏找個火點煙,看見腳盆裏隻切了一大盆蘿卜,灶角下肉骨頭都沒見到一根,立即沉下瞼,“豈有此理!對貧下中農這樣沒有感情!恩?” 他怒衝衝拂袖而去,會也不開了,一直衝到供銷社的屠房,問還有肉沒有?屠夫說,肉剛賣完了。他操起一把板刀,說趕快捉豬來,捉豬來!屠夫說,公社規定每天隻準殺一頭豬。本義說,公社裏說以後可以吃飯不要錢,你也信?萬玉剛好也坐在這裏,笑嘻嘻地說:“好,好,今天我也搞碗肉湯喝一下。”本義眼睛一瞪,“你如何坐在這裏?”
萬玉眨眨眼,“也是,我如何坐在這裏?”
本義本來就有無名火,把板刀一拍,“你看你這個懶樣子,不過年不過節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還不快點跟老子回去!你今天不鋤完北坡上那幾畝地上的油菜,我發動群眾鬥死你!”
萬玉被板刀聲駭得屁滾尿流,趕快溜出門,隻是隔了一陣,怯怯地把油光光的腦袋探進來,“你你……你剛才要我做什麽?”
“你聾了嗬?要你鋤油菜!”
“曉得了曉得了。你莫發氣羅。”
油光光的腦袋縮回去了。本義總算吐勻氣,卷上一撮煙絲,發現身後有什麽動靜,回頭一看,居然還是萬玉臉上的苦笑,“對不起,我剛才又聽急了,你是要我鋤……鋤……”
想必他已經駭得跑了魂,什麽話也聽不清了。
本義把油菜兩個字狠狠灌進他的耳朵,這才把他打發走。
屋後有了一串豬叫,本義的氣色才算活了幾分。他最喜歡殺豬,殺得也內行。又一陣豬叫之後,他臉上盡是泥點,手上血汙汙的回到灶邊吃煙。剛才隻一刀,幹淨利落把豬放倒。他搭嘴搭舌一直守在屠房裏,最後邀幾個供銷社的夥計湊在熱氣騰騰的鍋灶邊,吃了豬肉,喝了豬血湯,才滿意地抹了 抹油嘴,打了個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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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說,寫得好不好?好笑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