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刁子的博客

網絡於我是一個全新的空間,新得誘人。我嚐試著把我若幹年前所寫的長篇小說登出來,看看一個已經被遺忘的革命時期的愛情故事和另類的社會環境是否今天還有人會讀。
正文

我的家族係列:森森哥(二)

(2009-06-20 07:43:10) 下一個

森森哥(二)

 

 

後來又過了很多年,外祖母去世了,父親也去世了。我幾乎完全失去了探索家族史的源泉。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父母共同居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奉命拆遷。我回國和母親一起清家。我詢問母親,還記不記得我的祖父(換句話說,也包括森森哥的祖父成禳先)是何年何月何日去世的。

 

那之前,我曾仔細地翻閱過哥哥收藏的《汪氏宗譜》。其上對祖父擔任的幾乎所有官職都有詳細記載,卻唯獨沒有祖父的生卒年。母親說,你祖父是病死的,沒吃什麽苦頭。不像成禳先是蒸籠……。我問母親能不能至少想起是哪一年的事。母親想了老半天說,不是1951年就是1952年。我嚐試著啟發母親的記憶。我說,如果母親那時還懷著我二姐,那就應該是1951年。如果那時二姐已經出生,就該是1952年。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啟發下,母親仍然沒有想起來。

 

看我沮喪,母親轉而安慰我。她說,你反正是學圖書館學的,將來……總有機會能查到書。

 

我卻很難壓抑自己的無奈和震驚。母親和姑父是同齡人,即使是居住在城裏,怎麽說也該是土改的親曆者呀。還不到半個世紀,本該是刻骨銘心的事卻已經全部淡忘了,還能期待將來嗎?將來……,誰會寫這類書?誰又能寫?

 

在那之後的一段漫長的時間內,我對整個中國史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即使有些許閑暇能在桌邊靜靜地坐下,我也無法靜靜地讀中國史。因為我真的無法說服自己,中國史中究竟記錄了多少真事。更遠的人和事都不說,隻說和祖父,成禳先一樣從黃岡的那片土地上走出來的林彪吧。他的辭世如今也不過四十年,可有誰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關於林死,今天的文獻已經汗牛充棟。將來……,很可能發展成林死學。會有無數人皓首窮經,獲取學士,碩士,博士的學位,得到教授,博導,院士的頭銜。今天的暢銷書作家為了一點蠅頭名利不是已經把陰狠歹毒殺人如麻的雍正美化成了大帝明君嗎,我們真的能從所謂中國曆史中知道中國土地上人和事的真相嗎?

 

還是回過頭來說我能知道的往事吧!

 

祖母,姑姑,姑父和三個孩子逃到漢口後,全部住在我父母的小家中。

 

姑姑和姑夫都還年輕,三個無辜的孩子更小。未來的日子怎麽過呢?論經濟能力,父親可以保證祖母,姑姑和姑父一家五口不挨餓。但黃岡到漢口一箭之遙,共產黨的工作組要是知道成禳先的兒子和孫子竟躲在這裏,那性命交關就隻是個時辰的問題了。

 

父親那一年隻有三十九歲,看著這一家老小,幾乎一夜急白了頭!

 

思前想後,父親決定去找李先念。

 

共產黨在湖北省最早的權力機構叫中南軍政委員會,李先念是副主席。後來改名叫湖北省人民政府,李先念是正主席,相當於湖北省的省長。李先念的夫人名叫林佳楣,曾是父親的一位學生。究竟是父親通過自己的學生認識了李先念,還是父親認識了李先念後向他推薦了自己的學生,我就無從知道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那就是土改開始的時候,父親已經和李先念打過許多次交道,因而能去找他。

 

李先念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在熟讀古書的父親眼裏,還真有點兩耳垂肩,雙手過膝,且目能自顧其耳的皇叔相。和其他行伍出身的共產黨高級幹部相比,李先念身上有兩個極為重要的優點,其一是好學,其二是沉穩。(很多很多年之後,李先念在中國那片凶險莫測且布滿血腥的政治舞台上居然全身而退,被後世譽為三朝元老不倒翁,那和父親提到的他的這兩個極為重要的優點真的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

 

李先念那時住在武昌的紫陽路,是昔日肖耀南的公館。但他常常在處理完一天的公務之後還趕到珞珈山上,讓武漢大學經濟係和法律係的教授們為他上課。父親的專業是醫學,無法為李先念上課。但李先念卻讓父親教他玩。父親抱歉極了,說,我這個人就是不會玩,除了橋牌,我什麽都不會。李先念說,那就教我打橋牌。(回想起來,那個年代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不僅質樸可親還禮賢下士。如今共產黨的省長們,肯定比醫生們會玩得多,哪裏還會要人教!)

 

父親向李先念述說了成家灣子發生的事。父親說,共產黨現在在鄉下隨隨便便地殺人,隨隨便便地奪人田,分人地,這是中國曆朝曆代從來沒有過的事。曆朝曆代皇親國戚土豪劣紳軍閥土匪都有奪民田搶民房的事,但怎麽也得有中人,有畫押;怎麽也得講個改寫房契和改寫地契的程序!父親說,成禳先和共產黨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手上要是沾了共產黨的血,早就變賣家產,逃之夭夭了。成禳先沒走,就說明他並不怕共產黨,他沒有想到共產黨會殺他。父親說,共產黨在鄉下用的都是些二流子,殺的都是會種田的人。來年收成怎麽辦,民以食為天呀!

 

李先念對湖北農村的情況極為熟悉。他自己的家鄉離著黃岡並不遠。但事關共產黨的路線問題,他隻能啟發父親。李先念說,單憑成禳先的萬畝良田,殺他就不錯!共產黨鬧革命,要推翻的舊社會,就是一個有人窮有人富的不平等社會。

 

父親說了說姑姑,姑父和他們的三個完全無辜的孩子,希望李先念能想個什麽萬全之策,救救這一家五口人的命。李先念說萬全之策他真的沒有,就是他的親妹妹嫁到成家,成禳先也難逃死運。但姑姑姑父這一家五口人的性命,李先念答應父親想法救,但前提是他們必須走。

 

李先念讓父親去找中南軍政委員會下主管武漢市公安的一位賈姓領導。父親希望李先念能寫一份手諭。李先念笑了,對父親說,那位賈姓領導是一位資格很老的老紅軍,卻並不識字。

 

父親去找那位賈姓的老紅軍。老紅軍對父親好極了,很快為姑姑和姑父出具了一整套假證明,證明姑姑和姑父通過嚴格的土改審幹,曆史清白,現主動響應黨和人民的號召,支援邊疆,參加中國人民銀行青海省西寧市分行的建行工作。

 

父親連一天都不敢耽擱就給姑姑,姑父和三個孩子買了火車票。

 

那個年代,從武漢到西寧,那真的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漫漫征途呀!在那之前,姑姑姑夫甚至根本不知道普天之下還有一個叫西寧的地方!但姑姑和姑父卻是歡天喜地地辭別祖母,辭別父親,辭別故鄉的。甚至連祖母都來不及流淚。

 

從假證明簽署的日期起,姑姑和姑父就正式加入中國人民銀行青海省西寧市分行的幹部編製,直至他們離開人世。

 

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父親懷著深深的,無與倫比的感激,和那位並不識字的賈姓老紅軍結下了極為真摯,極為感人的友誼(李先念不久後離開了武漢)。

 

那位我們稱為賈叔叔的老紅軍是一位極為質樸,極為可愛的人。他自己是高幹,夫人也是高幹,但卻十分十分平易。知道父親是醫生,他把他在武漢所有的老紅軍戰友全都介紹到父親那裏看病。逢年過節,黨和人民慰問老紅軍,總要發給他很多東西。他便打電話,問父親要不要。我們上小學的什麽時候,賈叔叔告訴父親,他夫人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正學雷鋒,就叫賈鋒。後來不久,賈叔叔的夫人又生了一個兒子,正好在學王傑,就叫賈傑。賈叔叔的質樸可愛由此可見一斑!

 

因為有賈叔叔出具的,極為過硬的假證明,姑姑和姑父後來在西寧的生活比父親自己,比姑父自己的兩個留在家鄉的姐姐都平安,祥和得多。姑姑和姑父都沒有上過西式學堂。憑著在鄉村私塾學到的知識,他們後來居然雙雙成為中國那個年代唯一的銀行中財經專業的幹部。姑姑和姑父年年都是銀行係統的先進工作者。離開家鄉時。父親囑咐姑姑,姑父,老老實實地自食其力,萬不可參與任何政治黨派。要不是他們聽從父親的勸告,我敢保證,姑姑,姑父早就是共產黨員了!在我們家兄妹四人沒有一人入團的時候,姑姑家的三個孩子都是共青團員。姑姑和姑父按照成家務實的祖訓教育孩子,不強求孩子考大學,隻要求他們自食其力。姑姑的大女兒,我們叫琪琪姐,隻讀了初中就工作了,是長途運輸隊的司機(在敦煌還遠不被世人所知的時候,琪琪姐就帶哥哥去過那裏)。森森哥喜歡動物,初中畢業後考了青海省的獸醫專科學校。隻有老二,我們叫濤濤姐,成績學得好,上的也是西寧最好的師大附中。姑姑原本是想讓她上大學的,沒想到碰上了文化革命。

 

文化革命中西寧的武鬥據說比武漢可怕得多。姑姑,姑父和那場“革命”沒發生任何直接關係。森森哥學校停課,姑姑便讓他回武漢看望父親和祖母,也讓父親和祖母看看他。

 

因為全家兄弟姐妹中一九六七年在家最最無事可幹的人就是我,所以森森哥在武漢主要由我陪同。我因此也和森森哥混得最熟,也因此一直到今天都懷念著他。

 

我陪森森哥出外去住,住得最久的是九伯伯家。

 

伯伯在武漢方言中是一個中性的尊稱,這一點和在北方方言中專指男性不一樣。被我們稱為九伯伯的就是個女性。九伯伯無論和我的父係家族還是和我的母係家族都沒有直接血緣關係。但我們家和九伯伯家關係之密切卻遠遠超過我所能知道的任何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九伯伯的獨生女,我的表妹萍萍,稱我父親為大舅舅。由此我推測,九伯伯和我父係家族的關係比和我母係家族的關係更近。隻有一點讓我遺憾,那就是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搞明白,為什麽九伯伯會是九,以及前麵一至八何在。

 

九伯伯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個美人,特別是在那個照張愛玲所言時興五短身材的年代,九伯伯居然有一個魔鬼般高挑輕盈的身段。但九伯伯留給大多數人的印象卻主要是威嚴而不是美麗。童年時不要說孩子們不敢在她麵前造次,就是母親,外祖母,乃至祖母都懼九伯伯幾分。這和九伯伯智商極高,閱曆豐富且利齒靈牙有關。九伯伯幼年失詁,被養母收養後長大。後來嫁給一位(似乎是蔣姓的)保定軍校的高材生,卻不幸在抗日戰場上為國捐軀。一九四九年前,九伯伯的丈夫是烈士。靠著國民黨政府的撫恤金,她雖守寡,還能和養母一起帶著兒子生活。一九四九年五月,武漢解放了。九伯伯的生活開始麵臨多歧路今安在的選擇。所有我的父係和母係的親戚中,九伯伯唯一隻尊敬一個人,那就是我父親。生活中所有的大事,九伯伯隻問父親一人,也隻照著父親一人說的去做。武漢解放後,父親囑讓九伯伯做兩件事,一件是學習財會然後參加工作,另一件是在共產黨的幹部中找一個老老實實的人成家。這兩件事九伯伯都做了,而且做得極成功。九伯伯完全是自學成才的,後來成了建工局的會計師。九伯伯後來的丈夫,雷伯伯,甘肅人,老紅軍,劉誌丹的部下,是一個老實忠厚得讓人簡直無法置信的好人。九伯伯居然在共產黨的幹部中找到雷伯伯這麽個人,現在回想,真的有幾分像是神話。九伯伯的女兒萍萍,完全秉承了父親的性格,照九伯伯的話說,就是手把手地教這父女倆做點壞事,他們也學不會!武漢是個自古壞人就明顯比好人多的地方(對此武漢人自己並不諱言),為謹防雷伯伯和萍萍上當受騙,九伯伯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得九伯伯說了算。

 

四十多年的歲月已經流逝,但我一直到今天都能清楚地記起不苟言笑的九伯伯見到森森哥時的那難以描述的激動。九伯伯起先驚訝得說不出話,隨後便拉起森森哥的手,摸著森森哥的頭和臉,細細地看著森森哥的五官,嘴裏開始急速而模糊地訴說著什麽,為姑姑,為姑父,為汪家,更為成家,深深地,卻又不敢放肆地感慨和欣慰著。

 

那個時候九伯伯家有四口人,九伯伯,雷伯伯,萍萍和九伯伯的養母,我們叫彭奶奶。因為森森哥的到來,九伯伯吩咐彭奶奶要做最好的飯菜,彭奶奶使出渾身的解數忙碌著。

 

九伯伯家住在小東門,和繁華的漢口相比幾乎等於是農村。平時彭奶奶買菜最少要走五裏地,或者從小東門走到大東門,或者朝相反的方向走到菜農那裏。看彭奶奶和九伯伯的忙亂,我自告奮勇地表示我可以幫彭奶奶出外買菜。萍萍驚訝地問我,你敢一個人出去買菜?我看著萍萍笑了。因為上麵有兩個姐姐,我在自己家一向被認為是最笨的。所有需要一定基礎訓練的那一類家務事我基本不會做。但買菜是熟練工,是我幾乎唯一會做的家務事。

 

但萍萍卻比我笨得多。

 

萍萍是九伯伯不惑之年,雷伯伯知天命之年生的唯一一個女兒,心肝寶貝般地養大。小東門通往大東門的路上有一小段蛇山餘脈,其上是和長江大橋相連的鐵路。萍萍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路過那裏,問雷伯伯能不能爬上去跳下來。雷伯伯起先說不行,太危險。但萍萍隨即便大哭不止。雷伯伯詢問九伯伯怎麽辦。九伯伯居然同意了。萍萍興高采烈爬上去,然後往下跳。九伯伯,雷伯伯和彭奶奶,三個老人在下麵接萍萍。滿街的行人都舉目張望。直到有一位行人威脅九伯伯說,再這樣慣孩子,他就叫警察,萍萍的危險遊戲才被迫收場。

 

萍萍比我小三個月,和我同屆。我帶著森森哥去的時候,我倆都不到十四歲。萍萍還從未一個人出去買過菜。我央求九伯伯同意森森哥和我帶著萍萍一同出去買菜。九伯伯同意了,但給我們定了規章製度,凡在路邊走,我靠外,森森哥呆在中間,萍萍必須走在最裏麵(由此可見我在九伯伯眼裏地位之卑微)。我們三人走到那一截蛇山餘脈的地方。森森哥讓萍萍再上去跳,說保證她跳下來能被接住,不會摔著。但萍萍抬頭看了一眼那山,吐了吐舌頭,連爬上去都不敢了。

 

在後來的那一段日子裏,我和萍萍陪著森森哥去了那個年代武昌那塊地方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從萬裏長江第一橋兩岸的橋頭堡到漢陽的蓮花湖;從施洋烈士墓到東湖的行吟閣和湖心亭。我和萍萍想吃什麽,森森哥就給我倆買什麽。

 

晚上沒事,我和森森哥便陪著萍萍所在的宣傳隊出去演出。萍萍繼承了九伯伯絕妙的身材,在《白毛女》中演喜兒。有一次演到楊白勞被地主黃世仁逼死,萍萍根據規定要呼天搶地在楊白勞身邊痛哭。萍萍觸摸了楊白勞的身體,楊白勞覺得癢,開始在台上蠕動,後來竟忍不住笑起來。那個年代貧下中農被地主逼死時居然笑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件。森森哥為此還很為萍萍緊張了一陣,還好,那事最後和萍萍的關係不算太大。

 

再後來,我們愉快的日子告一段落。我必須帶著森森哥回漢口,森森哥必須回西寧了。我和萍萍都很難過,森森哥答應回西寧後一定給我們寫信。

 

森森哥走之後,九伯伯專門到漢口一趟找父親。九伯伯說,她實在是太喜歡太喜歡森森哥了,問父親能不能想辦法讓森森哥回武漢工作,生活。很多年之後,我長大了,回想起九伯伯找父親的事,便會忍不住想,要是森森哥真的能留在武漢,又能和萍萍喜結良緣,那將是多麽難得的,天造地設的一對呀!森森哥是父親唯一的外甥,湖北本是森森哥的故鄉,父親何嚐不想讓森森哥回武漢呢!但那個年代,又有哪一個芸芸眾生能有本事把西寧的戶口轉到武漢呢?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我到了德國。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我才頭一次萬分慚愧地聽說,我們這個星球上,我們這種被稱為人的生物,居然生來就具有一種自由叫做遷徙自由!而且遷徙自由這個相當咬口的東西,和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等等名目繁多的自由們一樣,竟屬於人權,而且屬於受憲法保護的基本人權!是生來就具有,是基本呀!我真是驚訝極了!)

 

森森哥回西寧不久就參加工作。作為家在西寧的獨子,他不一定非得上牧區工作。但森森哥熱愛草原,熱愛馬群和牛羊,甚至熱愛藏民(他後來能說一口流利的藏語),他高高興興地去了牧區。青海的工資本來就比內地高,牧區的津貼更高。森森哥一個月的工資能有一百多元,快趕上姑父了。那個年代,武漢的一個學徒工一個月下來才隻有十八元工資。牧區有吃有喝,藏民對獸醫本來就好,對森森哥就更是好上加好。森森哥的錢多得用不完。每個月我和萍萍都收到森森哥的信和夾在信封中的錢,有時是一元或兩元,有時甚至是五元。

 

萍萍不太會寫信。但我每次收到森森哥的信都回。森森哥知道我喜歡郵票,每次都把我寄給他的郵票小心地剪下來,寄回給我。後來郵局發行了一張《毛主席去安源》油畫的郵票,郵電部的黨和人民規定那郵票不得蓋戳。可把我和森森哥樂壞了。我倆來來回回地用一張不蓋戳的郵票近乎免費地寫著信。那張郵票後來被我們洗得都有些發白了。

 

我和森森哥的通信一直延續到一九六八年的年底。那時候,我的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都下鄉了。比一九六六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更血腥,更可怕的清理階級隊伍開始了。父親在關進了牛棚之前嚴厲警告我,不得給任何人寫信,我和森森哥的聯係就此中斷。

 

在後來的歲月中回首往事,我一直認為,一九六九年是我這輩子度過的最最恐怖,最最孤獨的一年。一九六六年的毛澤東,還多多少少,真真假假地有一點躊躇滿誌的風度。到了一九六九年,他老人家真的隻剩下赤裸裸的喪心病狂了。

 

值得欣慰的是,父親是個有吉人天相的人。他這輩子遇到的風風浪浪,直接搬到舞台上不用加工就是一部絕妙的戲劇。但他總能臨山修路,遇水建橋,最後逢凶化吉。

 

父親在牛棚隻關了短短的一年就“解放”了,然後被調到三線工作。因為父親去了三線,我的哥哥姐姐們就很榮幸也很邏輯地變成了“三線職工子弟”,在招工時可以免去無比重要的政審。他們三人在農村隻呆了不過短短的一年半時間就被招工回武漢了。父親雖去了三線,卻可以常常回武漢休假。母親已經是“革命”知識分子。祖母雖去世了,但外祖母還健在。假如不是那一份來自西寧的意外的電報,一九七零年的初秋,我幾乎都想用“幸福”兩字來描述我們家人的生活。

 

(我是根據自己的記憶寫下一九七零這四個字的。我詢問了哥哥,能不能想起更準確的時間。哥哥說他也想不起來了。我估計,如果哥哥都想不起來的事,我就沒有必要再詢問其他親曆者。)

 

我們全家人正在吃飯。樓下傳來一陣摩托車聲,隨後便有人大聲叫,汪家電報!哥哥下樓取電報,很快就回來了。我好奇地問哥哥,誰的電報。哥哥像一堵石雕一樣站在父親身旁,一聲不吭。

 

父親沉默著接過電報,隻看了一眼,就痛哭失聲。

 

父親是一個受著儒家文化熏陶長大的人,一向以驟然臨之而不驚的風範著稱。和父親共同生活的那二十八年中,父親竟痛哭失聲的場景,我隻見過那一次,那唯一的一次。

 

那份電報向我們全家人報告的是……,森森哥不幸光榮犧牲的噩耗。

 

一九七零年,偉大領袖的精力還相當充沛,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表最新最高指示,並要求八億臣民們在傳達時不得過夜。一個月白風清的深夜,森森哥工作的那個牧區臨近的另一個牧區,革命委員會要求全體藏民深夜舉著火把靜候偉大領袖的最新最高指示。初秋的武漢是一年中最和諧的季節。但在青海的牧區卻已經滴水成冰。藏民們實在是太冷了,隻能燃火取暖,卻不幸在狂風中釀成巨大火災,燒成一片火海。森森哥所在牧區的黨和人民命令也同樣在午夜裏靜候聖旨的全體基幹民兵們緊急集合,支援兄弟牧區救火。森森哥和另外二十多位民兵一起,半夜三更,登上解放牌大卡車去救火。沒想到大卡車在狂風中翻車,全車人連同司機都翻進了湟水湖,砸破湖麵的冰層,沉到了湖底。等到好幾天之後,人們終於確認這車民兵們翻車了,才發現要想找到遺體必須先破冰……。

 

自然,全車民兵都是為革命光榮犧牲的,都被追認為烈士。那一年,森森哥二十一歲,在那一車孩子中間還不是最小的。

 

武漢的親人中,最難過的,除了父親就數我和萍萍了。背著人,我倆都偷偷哭過。但我倆卻都無法去為森森哥送行。武漢的親人中,隻有哥哥一人代表父親去了西寧。

 

姑姑和姑父都病倒。但姑父很快振作起來,他更擔心的是姑姑。

 

姑父想盡了一切辦法,藏起家中所有和森森哥有關的東西,希望姑姑能挺住這場災難。琪琪姐因為參加工作早,那時已經結婚並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琪琪姐的丈夫姓韓,孩子起名叫韓小軍。俗話說外甥像舅,真是一點不假。那孩子像極了森森哥,簡直就像從同一個模子裏鑄造出來的。姐夫主動把孩子改姓成,親自送到姑姑床前。森森哥的女友,一位馬姓的回族女孩子,讓牧區藏民中的喇嘛為森森哥作往生儀式。連喇嘛們都認為小軍就是森森哥的轉世靈童。

 

就在姑父整天為姑姑擔憂的時候,姑父自己卻被診斷患了胃癌。姑姑掙紮著站起來,陪著姑父回武漢。父親請求市二醫院外科高主任親自執刀,為姑父做胃亞全切除手術。還好,高主任診斷,姑父隻是胃潰瘍。

 

等到姑父痊愈,姑姑陪著姑父重新返回西寧家中之後,姑姑自己便再也無法起床。

 

姑姑的腦海中,姑姑的心靈裏,從來沒有一時一刻一分一秒忘記過森森哥。在姑姑的靈魂深處,森森哥就是森森哥。那是一個舉世無雙的生命。任何人,任何稱號,任何讚譽,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兒子那寶貴的,獨一無二的生命。親人們,朋友們一切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勞的。我的美麗的,堅強的,聰慧的姑姑,這一次再也沒有能好起來。

 

那時,青海全省,年資最高,級別最高,最知名的醫生,是父親的同學,同鄉,摯友,傅叔叔。

 

(提起傅叔叔,我忍不住又想寫幾句題外的話。

 

傅叔叔本是父親在齊魯校園中的低班同學。父親畢業時,抗日戰爭的戰火還沒有燃到山東。校園還在濟南。等到傅叔叔畢業時,日寇入侵,濟南失守,齊魯大學已經南遷至成都。齊魯大學醫學院和華西協和大學醫學院合校。這樣一來,傅叔叔又成了我母親的高班同學。傅叔叔因此是十分難得的,父親和母親雙方的同學和朋友。傅叔叔出身漢口的普通市民家庭,並不算富裕。但傅叔叔自己卻是個好學上進,自強不息的人。從美國留學回國後,傅叔叔沒有回家鄉,而是留在成都母校。解放後在四川醫學院任教。傅叔叔的夫人王阿姨是一位雅致的上海姑娘,畢業於華西著名的口腔係。這夫妻倆珠聯璧合,比翼雙飛,在人才輩出的華西壩上營造出一處令人心馳神往的美麗景致。

 

不幸好日子剛剛開始,一九五七年的暴風驟雨就來臨。和那個年代所有出類拔萃的知識分子一樣,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傅叔叔被劃為右派,並被勒令即日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從天府之國的溫柔之鄉遷往羌笛聲聲的西域。

 

值得欣慰的是,傅叔叔樂觀豁達,王阿姨忍辱負重,即使是在春風不度的邊塞,他們仍然生活得其樂融融,把三個孩子都教育得彬彬有禮。大丁姐學鋼琴,光光學小提琴,三三學雙簧管,比我們家孩子洋氣得多(傅叔叔曾笑過父親,說父親是個土包子,隻會聽京劇)。傅叔叔的三個孩子中老二光光和我年歲相近,我倆關係最好。文化革命中傅叔叔把光光送回武漢,光光整天在我們家呆著,根本不去她叔叔家。所有我曾帶森森哥去過的武漢名勝,我都帶光光去過。我和光光通信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我出國前夕才中斷。傅叔叔自己後來在胡耀邦時代也曾因學而優則仕而身處廟堂之高,好像當過青海省的省政協主席。三個孩子都繼承了父母的衣缽,學了醫,都十分出色,也都去了美國。)

 

那一段,父親為姑姑的身體幾乎整天和傅叔叔聯係。然而即使是神醫妙手,回天有術,也難以留住姑姑的靈魂和肉體。

 

很快,傅叔叔就告訴父親,姑姑的顱內……,有占位性病變了。占位性病變是臨床醫學的一個極為雅致的表達方式。在一個本該由正常細胞占據的位置,發現了別的異常的東西在生長,那當然隻能是腫瘤。腫瘤長在別處還分一個良性和惡性。而一旦長在顱內,就隻有惡性。因為顱內是人體寸土寸金之地,那裏的每一平方微米的地方都直接影響生命中樞。

 

父親隻能仰天長歎。

 

沒過多久,哥哥第二次遠赴西寧。這一次,是代表父親去給我們親愛的姑姑送行……。森森哥的犧牲,實際已經帶走了姑姑的全部生命。姑姑的離世,真的是安息。

 

倒是我的曆經滄桑的姑父,一直孤獨卻堅強地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看到了森森哥的養子,小軍,長大成人。

 

二零零八年三月,母親辭世。萍萍和我一起守靈。

 

萍萍說,你媽媽是上一輩的最後一個,你媽媽一走,上一輩的人就都走光了。現在隻剩我們這一輩人了。剛一說起我們這輩人,萍萍就條件反射般地想起我們這一輩人中頭一個西行的森森哥。萍萍說,人越老越愛想以前的事,我就常常想起森森哥, 總也忘不了他……。你呢?我低下頭,在心中深深地呼喚,森森哥!森森哥!我的母親,你的舅媽,就要到天堂和所有那裏的親人團聚了!你知道嗎!

 

看我不說話,萍萍又說,我找到我哥哥了!

 

萍萍有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同母異父的哥哥,童年和萍萍共同生活過五六年。同母異父的孩子通常很親,但那個哥哥對萍萍卻並不太好。萍萍找到的是另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在甘肅的,同父異母的哥哥。這個自己已經當了爺爺的,七十多歲的老哥哥,對小妹妹萍萍好極了。萍萍已經決定把女兒送到甘肅去工作。哥哥保證讓外甥女當上國家文官後再回武漢。

 

萍萍對我說,別人忘了森森哥都情有可原,就是我倆不能忘他!我倆要忘了他就太無情無義了。你明年後年一定想法回來一趟。我們一起先去甘肅,再讓我侄孫子開車帶我倆去西寧。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一趟森森哥。要不然,將來見他,他真的會生氣的!

 

是的!是的!森森哥,我的永遠定格於二十一周歲青春年華的好表哥!願父親母親,願姑姑姑父,當然也願你,在天堂安息!不要生我和萍萍的氣,我們要去看你,一定要去看你!一定!

 

2009610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嶽屏晚鍾 回複 悄悄話 讀了你幾乎所有博客,最近是在重新整理嗎?很多文章看不到了。看到你文章中提到北醫老院長,很親切,他的姐姐是我母親的舅媽,我也是他的學生,你若整理文章,有一些資料可以提供給你。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