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刁子的博客

網絡於我是一個全新的空間,新得誘人。我嚐試著把我若幹年前所寫的長篇小說登出來,看看一個已經被遺忘的革命時期的愛情故事和另類的社會環境是否今天還有人會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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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係列:森森哥 (一)

(2009-06-20 07:38:54) 下一個

森森哥 (一)

森森哥大名叫成宗森,是我姑姑的兒子,比我大四歲。我是幾天前翻著中國牛年的月曆,欣賞著齊白石的荔枝圖想起 森森哥的。 森森哥屬牛,算起來,今年本該是他甲子一輪的本命年。

其實在一個相當漫長的時間中,我不但不知道我竟有這樣一位表哥,我甚至對森森哥的母親,我唯一的一位親姑姑,都隻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姑姑和姑父帶著他們的三個孩子,萬裏迢迢,離鄉背井,從湖北黃岡遷徙到遙遠的青海西寧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她們為什麽要離開家鄉以及她們是用什麽方式離開家鄉的,我一概不知。在我上小學的什麽時候,似乎是 1963 年,姑姑在離開家鄉十數年後曾回武漢探親,看望祖母和父親。我的祖母,外祖母和我的父母同住,所以我們那個超乎尋常的巨大家庭在姑姑回漢那段時間很是熱鬧過一段。但我卻並沒有因此而見到 表哥森森,因為姑姑是隻身一人回漢的。

再後來,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

中國其他的大中城市中一九六六年小學畢業的孩子,都因“革命”的爆發而滯留在小學中,一直到一九六八年之後才走進中學。但武漢卻例外。武漢所有一九六六年小學畢業的孩子都準時正點地在一九六六年的那個“紅八月”中走進了中學。我自己得以以中學生的身份參加那場“革命”完全是因為我碰巧生長在武漢。

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森森哥到武漢的準確日子了。但我估計應該是一九六七年仲夏的某一天。那時候,由偉大領袖親自部署的,各個城市的所謂 “奪權”,正如火如荼。武漢本地百萬雄師和工造總司的血腥武鬥已經拉開序幕。但和後來更慘無人道的清理階級隊伍相比,我們家人那段時間的生活還算是平安無事。

我們正吃飯,有人敲門。我打開門,門口站著一位英俊的小夥子,穿著軍裝,戴著軍帽。那身打扮在那個年代的中國街頭,四處可見,但在我們家住的那棟樓卻完全是“稀有生物”。我很吃驚,問了一聲,你找誰?小夥子說,我是……森森。看我對森森兩字毫無反應,他求助地看著飯桌邊的其他人,接著回答說,我找……舅舅!

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奇怪,其實哥哥和我一樣,在那之前也並沒有見過森森哥。但他站起來看了森森哥一眼後居然馬上大聲提醒大家,這是姑姑的兒子!

很快,父親和祖母都被驚動,我們全家老小一片歡騰!

森森哥那一年十八歲,濃眉大眼,身材勻稱,國字形的臉蛋被高原的紅日染成誘人的金色,臉上帶著男孩子的羞澀和興奮。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森森哥都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我的姑姑,父親的小妹妹,是一個美人,五官美,皮膚美,臉型更美。童年時,我常聽外祖母在表揚某人的長相時提到姑姑。外祖母的表揚極簡單,隻說這人,……長得像你姑!我們姊妹三人中隻有二姐偶爾穿上新衣服的時候得到過那種表揚。而我,因為上麵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在十八歲之前漫長的歲月中從沒穿過專門為我而做或而買的新衣服。即使我竟能穿上新衣服,離著美麗的姑姑仍然很遠,外祖母如此安慰我。

姑姑美麗,卻是一位苦命人,應驗了古人紅顏勝人多薄命個感慨。

父親的大妹妹,姑姑的姐姐,我的從未謀麵的大姑姑,因為結核病,從肺結核蔓延成腸結核,最後沒能活到出嫁就英年早逝了。小姑姑自己也是一位結核病患者,從肺結核蔓延成骨結核。那個年代的結核病,就像今天愛滋病一樣,沒有任何藥物能治療(父親後來違背祖父的意願堅持要學醫,一定和他親眼看著自己可愛的妹妹夭折有關)。小姑姑居然沒死,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但疾病的後果卻是慘烈的,姑姑隻剩下一條腿,從還很年輕的時候起,就隻能在雙拐的伴隨下行走。

按照一般文學中的推理,超乎尋常美麗卻又不幸隻剩下一條腿的姑姑,在愛情婚姻這類問題上一定會悲慘得讓人不忍回眸。但這一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文學推理在姑姑身上卻大錯特錯了。姑姑的愛情,婚姻和家庭,幸福,美滿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就使我不得不提起姑父和姑父所屬的,二十世紀初年我們家鄉的首富,黃岡成家。

我的父係和母係雙方家族的祖籍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湖北黃岡。黃岡在省城的東邊,離著武漢實際上隻有一箭之遙。但我在武漢生活了二十八年竟從未回過家鄉。而且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為此事遺憾。假如我向我的兄姊們提議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回一趟家鄉,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我們回去幹什麽?我們回去看誰?可見家鄉者,對於身臨其境的人而言,根本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東西!而現在,當我寫下家鄉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在德國這片絕不可能被非德國人視為家鄉的精神荒漠上已經生活了整整二十六年。連父母和祖國都早已變成了符號,何論家鄉!

我寫這幾句不過是想解釋,我所具有的,關於家鄉的全部知識,全都是道聽途說,紙上談兵!

根據外祖母當年的口述,湖北的黃岡是一個南北走向,狹長且廣袤的地帶。南部是丘陵,地裏不怎麽好好長糧食,山裏則既有土匪,還有野獸。而黃岡的北部卻正對著江漢平原最富庶的地帶,是遐邇有名的魚米之鄉。隻要是風調雨順,地裏種什麽長什麽。會種田的,水稻兩年能收三季。湖裏的銀魚,不要人養自己長,從乾隆時代起就是皇上點著名要的貢品。一九四九年之後,黨和人民在整頓江山社稷的時候把湖北的黃岡一分為二,北部富饒的地區劃入新成立的新洲。南部則仍叫黃岡。外祖母對新洲這個嶄新的地理名稱並無興趣,一直堅持說自己是黃岡人。

大概是一九六七年前後,黃岡的林家大灣因為林彪副統帥地位的日趨穩固而熱鬧起來。去黃岡朝聖的人都得先過武漢。在和外祖母聊天的時候,我想當然地把林彪兄弟參加革命歸結為林家大灣所處的那片丘陵地帶的貧窮。但外祖母並不認可我的結論。外祖母說,林彪家並非農家,而是織布販布的商家,一點不窮。此外,黃岡北部的那片無比富饒的魚米之鄉,也就是後來劃入新州的地方,也同樣出過一點不比林彪差的大土匪。一個叫肖耀南,當過北伐時的湖北省長。另一個叫萬耀煌,民國時期最後一任的湖北省政府主席(此人和我父係家族之間的關係我將另寫)。可見亂世梟雄們的成因是複雜的,絕不僅僅是窮則思變。

對於姑父所屬的,湖北黃岡當年那個成家驚人的富有,外祖母則是用極為邏輯的比較和反襯的方式來形容的。

外祖母首先提到的是她自己的娘家。

外祖母的娘家姓張,整個張氏家族居住的灣子中沒有任何一戶有自己家的田,全部是租種。也正因為這一緣故,文化大革命中,外祖母在我們家居住的地段是幾乎絕無僅有的一位,道道地地的雇農的女兒,常有人上門讓外祖母憶苦思甜。但外祖母對地主們卻並無深仇大恨。外祖母說,地主們每年都到灣子裏來收租,但卻是看天時,年成好多收,年成不好則少收。外祖母曾再三糾正我和我的同齡人把地主和惡霸並列的做法。外祖母說,地主是地主;惡霸是惡霸。有的地主雖然是惡霸;但大多數惡霸根本不是地主。不幸外祖母的這一相當透徹的解釋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視。

外祖母其次提到的是她的婆家,也就是我母親的父係家族。

外祖母八歲的那一年,按我後來的推算該是公元 1889 年,張家灣子的收成壞極了。外祖母的父母便把她送到王家灣子當童養媳(外祖母曾再三糾正憶苦思甜的人們的用詞不當,強調說,父母並沒有賣她,她是被父母送去的!)。外祖母的婆家,我母親的父係家族,王家,是有自己的地的。但全灣子的地都是王氏宗族自行耕種。沒有任何一家自己不勞動,僅僅依靠出租來生存。按照毛澤東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的思維,王家灣子應該是一個沒有地主的灣子。照外祖母的回憶,王家灣子甚至連富農都沒有,王氏宗親們生活得極為和睦,大家都差不多一樣窮,也差不多一樣富。

我的外祖父清末科舉廢止前考上過拔貢,辛亥革命前的什麽時候(照我的推算最遲該在 1907 年前,因為我的大舅 1900 年出生,童年時上過張之洞在武昌建的西式小學)曾被政府招到省城應官職。外祖父做過的唯一一個值得一提的小官是北伐時大官吏們聞風而逃的時候當過宜昌縣長。外祖母曾帶著五歲的母親和外祖父一同赴任。但外祖父名義上的官職很快就被軍閥們取代。外祖父返回省城後在著名的文華中學任教直到去世。從二十多歲離開家鄉時起,外祖父自己名下的田就全部交給同宗的王氏兄弟耕種。外祖父從未收過任何一分租,不管是現金還是實物。但一九四九年後毛澤東自己的思維卻發生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變化,毛認為凡有人群的地方一定有左中右。換句話說,誰要膽敢說中國土地上有一個灣子在萬惡的舊社會中居然會沒有地主,那本身就是在反黨和反社會主義。王家灣子的宗親兄弟們在土改中思前想後,上下求索。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劃為地主或富農幾乎都談得上是一個赤裸裸的荒謬。最後,我的外祖父被劃為地主。雖然他老人家幾年前已經去世。幸好外祖父在省城的名校中任教,有口皆碑。留在武漢的九舅和母親的組織上明察秋毫,知道外祖父是教員, 這一冤假錯案才沒有帶來更為可怕的後果。

接下來,外祖母提到的是我母親的婆家,我的父係家族,汪家。

外祖母說,我的父親愛上我的母親,兩人進而想私定終身的時候,我的外祖父本是堅決不同意的。外祖父不同意的原因之一是嫌汪家太富。根據自己多年任教的經驗,外祖父認為富家子弟難學好,女兒嫁過去會受欺侮。外祖父是個潔身自好的讀書人,一輩子清貧但一輩子都老實,從來不做攀高接貴的事。我的母親上小學的時候,不到十歲就不要我的九舅陪,敢自己一個人去上學,一個人回來。而我的父親到省城已經十四歲,上中學了,我的祖父還派兩個勤務兵帶著盒子槍接送我父親。汪家在省城的宅子住著不過二十口人,卻雇著六個廚子,整天無緣無故地大辦宴席,食不厭精,總有一大群不三不四的人在那裏吃飯。所有這些富人家的毛病,外祖父都看不慣。

說完了汪家之後,外祖母強調的卻是,我父親的父係家族,汪家的富有,要是和我父親的母係家族,我祖母的娘家,夏家,的富有相比,卻又遜色許多。

童年時聽外祖母談祖母娘家的富有,常會被一陣陣忍不住的嘖嘖之聲打斷。外祖母說,你奶奶家,那是倉埠夏家呀!你奶奶出嫁,轎子到了汪家,嫁妝在夏家還沒走完,那是八裏地呀!

很多很多年之後到農村,我才為祖母那走了八裏地沒走完的嫁妝而深深震撼。

(提起我的“下農村”,我想寫幾句題外的話。

一九六九年底,輪到我所屬的六九屆初中生下農村的時候,我們家四個孩子已經下放了三個。我本是一名極嚴重的支氣管哮喘病患者。所以,無論是作為多子留一,還是作為所謂病殘青年,我都應該理所當然地不下鄉才對。但一九六九年的中國土地上,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並沒有任何理所當然,除非你自己就是偉大領袖。父親那時還在牛棚中住讀。作為牛鬼蛇神的狗崽子,我不能享受多子留一。母親帶著我到醫學院附屬二院的病曆室去借閱我從三歲到十六歲那十三年間的搶救病曆。管病曆室的路媽媽是母親的好朋友,幫著母親把我幾十斤重的病曆捆綁在自行車後麵的座位上。母親推著自行車,我在一邊扶著,前往我所在學校的工宣隊。工宣隊研究完病曆後通知母親,我有病,光有醫院的證明不夠,必須有居委會的革命群眾的證明才行,因為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母親找到我們家居住的街道我們那棟房子所屬的居委會的革委會。居委會革委會主任隻看我一眼就振振有詞地斷言,我比院子裏所有別的孩子都健康!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事出有因。那主任自己的一個兒子因為先天性腎功能不全沒活到學齡就夭折,她因此畢生對所有兒科醫生都懷有深仇大恨,雖然她的兒子死於另一家和母親毫不相幹的醫院。母親絕望地哭了一場,隻能趕快讓哥哥回武漢一趟把我帶到他和我的兩個姐姐插隊的潛江去“避難”。

二姐那時在村裏農民們自己辦的學校中教語文。二姐學數理化很有天分,但並不喜歡語文,常常帶著孩子們大聲念錯別字。有一次哥哥下工回來,聽著孩子們正朗讀萬惡的舊社會地主毆打貧下中農的故事。孩子們讀到,地主搶起大巴掌,哥哥聽著覺得怪怪的,就打開課本看了一眼。發現應該是掄起大巴掌,回屋後便偷偷地笑。但二姐對我卻很好,常帶我四處玩。有一次二姐帶我從新安三隊到監利縣一個叫新溝的地方去,說那裏可以照相。途中我累了,坐在路邊。我告訴二姐,外祖母說的,我的祖母出嫁時的嫁妝走了八裏地。二姐根本不信。她相當有把握地目測了一番後說,我倆現在一共隻走了五裏地不到。

幾個月之後,我因為哮喘病的發作,差一點在潛江縣並不廣闊的天地裏“輕於鴻毛”,那是後話。)

還是回過頭來說我家族中的往事吧!

外祖母說,祖父及冠之年曾拿著一份夏家長輩寫的薦書去找張之洞。張讓祖父草擬一則呈文。祖父照辦了。張並沒有看上祖父的文章,說那文章不過平平。但祖父即興而寫的那一筆美麗無比的小楷行書卻讓自己能寫一筆好字的張之洞為之動容。祖父因此被留在張府做了七年文秘,直到張離任赴京。

鄉間的人們聽說南皮大人竟看上了祖父的字,便開始爭相收藏祖父的墨寶,一時洛陽紙貴。但我們這些祖父真正的子孫後代們卻誰也沒親眼見過祖父的字跡。祖父在家族內唯一傳世的一份墨寶是他老人家的遺囑。那份遺囑卻被他老人家的長子,我的父親,在 1952 年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付之一炬。那個年代,“遺囑”一類可疑的東西,常常會讓人想起“變天賬”那一類後果更為嚴重的文獻。所以就我自己的觀察,父親生前為他做的這件稱得上是大逆不道的壞事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倒是常常忍不住地慶幸。

祖父的墨寶雖未能傳世,但跟著張之洞的那些年卻生活得十分幸福。據外祖母當年的口述,張之洞是個極仗義的人,對祖父很好,曾把湖北省內他自己興辦洋務時建立的某一個煤礦(或者是鐵礦,名字似乎叫富華)送給祖父。隻可惜祖父不懂工商經營,父親又固執己見地學了醫。日本人占領湖北後那煤礦或鐵礦就自生自滅了。張去世後祖父擔任過的最後一個,時間最短的公職,是長江稅務局長。北伐之後,二十年代的下半葉,從我祖父手上接任長江稅務局長的,是宋子文本人,足見那一定是一個驚人的肥缺。

祖父為官時,同僚們個個都妻妾成群。祖父和祖母成親後,祖母在父親之前所生的三個孩子全部夭折於繈褓。那是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年代,祖父卻從不提子嗣之事,終日隻廝守祖母一人。鄉間於是有了美傳,說是祖父這一房的汪家男人,好吃好喝就是不好色。

但外祖母當年對我說的卻是,你爺爺,他敢!你奶奶是倉埠夏家的,你爺爺在外麵玩小(舊時武漢方言把姨太太簡稱為小)那不是翻了天!

不記得什麽時候,我在網上曾看到過一篇名叫《黃岡夏家》的文章。我很興奮,這不就是我奶奶的娘家嗎!我立即傳給了哥哥。隻可惜那文章隻寫了倉埠夏家中曾當過湖北省長的夏壽康所屬的那一房。而當年顯赫的倉埠夏家中一定還有過的許許多多別的人和事,很顯然都被曆史無情的浪花衝刷得無影無蹤!

還是回過頭來說森森哥父係家族所屬的那個黃岡成家吧!

無論是我父親父係家族的汪家,還是我父親母係家族的夏家,要論家道的殷實卻都遠遠不及當年黃岡首富,我姑父所屬的黃岡成家。成家灣子的青壯年男子,從灣子出來,東南西北閉著眼走,走一天一夜還是成家的田,外祖母如是說!

成家雖富有,卻是三代單傳。姑父的祖父,父親和他自己,都是獨子。

姑姑和姑父的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媒酌之言。定親之時,姑姑還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女孩子。等到成年後談婚論嫁,姑姑已經被病魔折磨得隻剩下一條腿。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此事真的是古難全。成家萬貫家財,世代單傳,想要悔和姑姑的親事可以有一千一萬條理由。鄉間的人們都說,成家要悔婚,沒人會說半句話;成家要不悔婚,那才真是西邊升起了太陽!

然而黃岡首富的成家,卻真的沒有悔婚。姑父和姑姑一輩子舉案齊眉,恩愛和睦,比文學中虛擬的那些故事要感人得多。姑父對姑姑的那百般敬,千般憐,萬般愛,說真的,讓全天下所有健康完美的女人都隻有妒忌的份。

不明真相的人會暗自猜測,我姑父的容貌一定醜陋不堪吧。殊不知,姑父美麗的容貌在男性中甚至還遠在姑姑之上。連母親都承認,姑父要是生在十裏洋場的舊上海,隨隨便便在那個電影中演點什麽都絕不會比那些奶油小生們遜色。外祖母甚至斷言。成家……根本沒有醜人,個個都好看!

為證明外祖母此言不虛,我先講一段我親曆的,和成家人的容貌有關的佳話。

森森哥到武漢後的副產品之一是,我們兄妹通過森森哥結識了姑父自己的兩個姐姐。姑父的大姐,為了和自己的親姑姑有所分別,我們稱為成姑媽,青年時代不願和父母指定的人成婚,後來終身便未再嫁,並收養了姑父二姐的女兒。成姑媽的這位養女,森森哥的親表姐(或表妹),我的遠房表姐,和森森哥同年生,個子倒不算高,卻美麗得簡直驚心動魄!我的哥哥年輕的時候是一顆頗為多情的種子,常被外祖母戲稱為賈寶玉。哥哥幾乎隻見了我那個遠房表姐一眼之後,就立即六神無主般地激動起來。後來沒多久,開始上山下鄉。父親早就暗中堅定不移地為哥哥選擇了我後來的嫂子,因此堅決反對哥哥辦跨校,從而把這個並無血緣關係的成姓表妹辦到自己下放的知青點中。父親在男人中是為數甚少,能欣賞女人智慧的人。對女人徒有的某些外在的,讓一大批男人們騷動不安的東西,父親卻常常冷若冰霜。但哥哥在這一點上和父親判若兩人。女性的智慧和美麗,哥哥都欣賞,革命生產兩不誤!下戶口的時候,哥哥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一幅一意孤行要殉情的模樣。最後,父母雖然拗不過哥哥,但卻為此擔心不已。那個年代,所謂生活作風,是一個相當驚險的東西。

還好,後來的故事讓父親十分放心。

在我的哥哥和兩個姐姐下放的那個知青點上,除了我這個遠房的表姐外,還有我的一位有極近的血緣關係的親表哥,我九舅的小兒子。我的這位小表哥隻比我哥哥大一歲,是一個讀書十分勤奮的孩子,在外人眼裏本是一幅清心寡欲,意誌堅強的模樣。但在見了我的這位成姓的遠房表姐後,我的小表哥居然和我哥哥完全同等激動,且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原本平淡無奇的日子,很快就開始風煙滾滾,電閃雷鳴,柳暗花明,曲徑通幽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我讀到英皇愛德華八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傳奇故事。我幾乎立即就能理解。因為還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親眼目睹過美麗的容貌所具有的,幾乎無堅不摧的力量。

還是回過頭來說姑父家的往事吧!

祖母為成家人的仗義感動得無以言對。自從姑姑下嫁到成家,祖母便開始天天在家吃齋念佛放生,懇求菩薩保佑女兒,能早日為成家生下一個兒子。

一年後姑姑生了一個女兒,起名琪琪。又過了一年,姑姑又生了一個女兒,起名濤濤。祖母絕望了,覺得這是天意。那個年代的鄉間,就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女人生產,死亡率也高達百分之五十。而姑姑卻是一個病人,一個殘廢。但我的姑姑卻是一幅堅忍不拔的模樣,不為成家留下一絲香火誓不罷休。

第三年,老天爺終於被姑姑感動了。姑姑生了一個兒子。

外祖母說,成家灣子整個又過了一回年!

姑父的父親,黃岡遐邇聞名的大財主成禳先,請來方圓百裏最受村民歡迎的算命先生給孩子算命。算命的結果是這孩子五行缺木,經請示我祖父後被起名為森森。

(提起森森哥的命名,我又想寫幾句題外的話。

森森哥出生的頭一年,我自己的哥哥出生,我祖父曾請同一位算命先生算命。算命的結果是哥哥五行缺金。哥哥因此被起名為鑫鑫。祖父沒想到的是,一九四九年後共產黨的戶籍警們隻會寫為數甚少的漢字。父母帶著哥哥隻搬了一次家,哥哥就不幸變成了新新。中國傳統社會中那些算命先生們純先驗的預言,你想不信有時都難。哥哥後來在經濟上一直到退休都沒達到過祖父和父親曾有過的富有,那一定多多少少和他五行缺金而那名字又不幸被換有關。

現在有為數不少的文人書生們指責一九五五年中國漢字文字改革的種種失誤。他們完全忽視了那場文字改革擁有的龐大的社會基礎。那場世界文明史中空前絕後成功的文字改革絕不僅僅隻是因為毛澤東一人指鹿為馬的獨裁意誌所能為。)

森森哥滿月之時 ,祖父請來黃岡手藝最高的金匠,照著森森哥的小手,為每個手指打一隻刻著木字的金戒指(一年前,那同一位金匠也為哥哥做過同樣的事)。脖子上帶著大大木字的金鎖,險些把森森哥勒斷了氣……。

很多很多年之後,我認識了我的丈夫。

丈夫是個生性極節儉的人。聊天的時候,他常常和我談起他自己的祖母。還在我丈夫很年幼的時候,祖母就對他說過,人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是命中注定也是命中有數的。人要是不克製自己的欲望,隨心所欲地揮霍榮華富貴,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折損陽壽。祖母舉的例子是李自成。祖母說,老天爺規定人一年可以吃一頓餃子。李自成打進京城不過十八天,居然每天都吃了一頓餃子。他本來在位是十八年,結果十八天就到頭了!

說真的,那時聽丈夫講這則李自成和餃子的故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森森哥。

假如人一生的榮華富貴真的是物質不滅,能量守恒的話,森森哥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已經被他在兩歲之前就享盡了。雖然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錯!

森森哥大約兩歲的時候,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

黃岡在土地改革運動中一共誅殺了多少名地主,後來的縣誌中是否有記錄,我一概不知。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即使全黃岡隻殺一人,也非森森哥的祖父成禳先不可!

共產黨的工作組帶領著村民,在成家灣子製造了一個特大的蒸籠,架在一口巨大的,平時殺豬才用的鐵鍋上,鐵鍋中是沸騰的水,鐵鍋下則是熊熊烈焰,燒著木頭,草把,房契和地契。森森哥的祖父,昔日的黃岡首富,成禳先,被捆綁得結結實實地放在蒸籠裏,在村民們此起彼伏的嘖嘖聲中像一塊大肉包子一樣被活活蒸熟……。

成禳先之死的恐怖場麵,在村民中煽起的驚駭遠遠大於仇恨。村民們瞞著共產黨的工作組,連夜掩護著姑姑,姑父,帶著三個孩子,逃回姑姑的娘家。

共產黨的工作組聽說成家世代單傳的兒子和孫子居然逃跑了,命令村民立即去追。村民謊稱姑父帶著森森哥投了江。那個年代人們普遍重視的是男丁。對姑姑和兩個女兒的去向,共產黨工作隊的興趣並不大。

姑姑,姑父帶著三個孩子回到姑姑的娘家,我的祖父,祖母身邊。祖父一聽成禳先噩耗,當即昏倒在地。祖母命家人把祖父抬到漢口。祖父就在黃岡到漢口的途中去世,據說終年是七十二歲。

很多很多年之後,黃岡鄉間的汪氏宗親中流傳起安眠藥的故事。說是父親早已知道共產黨要來,事先為祖父準備好了安眠藥,讓祖父隨時服用。祖父這才因此逃過了土改中成禳先般的劫難。

一九六九年陪著牛棚中的父親在門診部三樓做清潔的時候,我曾為此事專門詢問過父親。父親起先沉默,繼之苦笑。最後,父親說,黃岡的大土匪,大軍閥,曾當過湖北省長的肖耀南(共產黨的官方正史稱其為鎮壓二七大罷工的劊子手),當年仕途如日中升之時,因誤服安眠藥而英年早逝。黃岡鄉間的村民們因此而記住了西醫使用的安眠藥,便開始用安眠藥編造神話。

但是祖父最終是因何而病逝,因為沒有做病理解剖,父親無法準確知道。父親隻能猜測祖父是因為過度驚駭而引起的腦溢血去世的。祖父在二十歲前後, 1900 年左右,已經離開家鄉。抗戰期間回鄉隱居時曾為村民免費看病(祖父二十歲前學的是中醫)。所以即使是土改期間,村民們對祖父的尊敬也仍然大於仇恨。祖父去世後因此得以仍運回家鄉棺葬。

汪家祖墳原本在一片美麗的湖泊邊,其中盛產乾隆皇帝愛吃的銀魚。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辦水庫。祖父和汪家的其他祖先們一起葬身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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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qz220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太好了! 還曆史本來麵目. 文筆流暢, 思路清晰. 請繼續加油! 我會追著看. 謝謝你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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