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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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不識張伯駒,踏遍故宮也枉然

(2016-09-01 17:16:23) 下一個

為人不識張伯駒,踏遍故宮也枉然 

文章來源:  拾遺

 
拾遺物語
 
“我參加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悼辭上無一例外地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並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經濟學家千家駒說。
張伯駒是誰?書畫家、文物鑒定家啟功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
故宮博物院頂級書畫,近一半乃張伯駒所捐。但他的一生,卻比所捐文物生動得多;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
張伯駒這名字,要麽不知道,隻要知道了,就永難忘記。
1
 
要說張伯駒,就不得不說張鎮芳。
張鎮芳乃光緒三十年進士,袁世凱哥哥之內弟。
袁世凱當上直隸總督後,讓其主管鹽政。
1915年,他在袁世凱支持下,
創辦了北方第一家商業銀行——鹽業銀行。
這麽一位官財兩運亨通的鹽運使,
家庭卻很不幸——兩子女先後夭折。
1904年,張鎮芳找有4個孩子的弟弟張錦芳商量,
張錦芳便把長子和幼女過繼給了張鎮芳。
這個當時隻有6歲的長子,就是張伯駒。
 
張伯駒確實是個好苗子,
7歲入私塾,9歲就能寫詩,
老先生書架上的書,隻要他看過,
放在第幾行第幾本,他都能記住。
先生們都稱他為“神童”。
隨後,他進入英國人辦的書院讀書,
畢業後,被父親送進軍閥曹錕、吳佩孚等部,
先後任過提調參議等職。
但張伯駒十分厭煩從政為官,
終不顧雙親反對,退出了軍界。
從此過上了寫詩作畫、看戲唱曲的“紈絝”生活。
 
15歲那年,家裏替他定了婚。
對方是安徽督軍家的千金,
張伯駒清高,這位李氏自然無法吸引他。
第二任妻子鄧韻綺是位京韻大鼓藝人,
因酷愛戲曲,張伯駒便娶她做了二房。
張伯駒雖然紈絝不羈,
但和其他富家子弟的奢靡完全不一樣。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
從不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
結了婚,才知道鄧韻綺愛抽大煙,
張伯駒不喜,便逐漸疏遠了她。
 
張伯駒在叢碧山房花園內
1927年,張伯駒到北京琉璃廠閑逛。
突然,他在一家古玩字畫鋪前駐了足。
“請把這件墨品取出來看一下。”
夥計取下寫著“叢碧山房”的橫幅。
“這四個字寫得真是蒼勁飄逸。”
張伯駒一邊讚歎,一邊看落款。
這一看,他著實吃了一驚。
“沒想到竟是康熙皇帝的禦筆。”
反複推敲無誤後,他立馬收了。
從此,張伯駒就愛上了收藏。
自號“叢碧”,並將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
母親為此整天唉聲歎氣:“家裏什麽事情都不管,出去做官也不幹,隻知道花錢買字畫。”
 
張伯駒夫人潘素
2
 
張鎮芳臨終時,握著張伯駒的手道:
“你要支撐起這個家,照顧好母親啊!”
張伯駒這才答應就任鹽業銀行董事長兼總稽核。
北伐戰爭後,上海逐漸成為金融中心,
1935年,鹽業銀行總管理處從北京遷到上海。
因為應酬,張伯駒自然免不了要去風月場所。
一次在天香閣吃花酒時,他認識了名妓潘素。
潘素生於1915年,乃前清狀元宰相潘世恩之後。
其母係出名門,從小就教潘素女紅與音律。
潘素13歲時,母親病逝。
父親是個敗家子,很快就將家產揮霍一空。
繼母王氏便將潘素賣到了上海妓院。
潘素清秀嫵媚,又彈得一手好琵琶。
很快成為當紅倌人,在滬上有“潘妃”之譽。
 
潘素
一見潘素,張伯駒頓時驚為天人,
才情大發,提筆而就一副嵌字聯:
“潘步掌中輕,十裏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將潘妃比作“趙飛燕”和“王昭君”。
才子佳人,頓時一見鍾情。
遺憾的是,潘妃已名花有主。
國民黨中將臧卓早已相中潘妃,
臧卓得知潘素結了新歡,便把她軟禁起來。
張伯駒隻好托人買通了臧卓的衛兵,
趁臧卓離滬辦事時,趁機“偷”走了潘素。
張伯駒見到潘素時,“她兩眼已哭成桃子”。
兩人立刻逃到北京,迅速成婚。
這一年,張伯駒37歲,潘素20歲。
 
潘素《岸容山意》
後來,張伯駒將兩筆巨款分給兩房太太,
辦了離婚手續,結束了複雜的家庭關係。
從此,他就專寵潘素一人。
“父親自比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他要把母親培養成董小宛式的人物。
父親為母親請來畫家朱德甫,
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繪畫。
不久又請來夏仁虎老先生,
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古文。”
張伯駒女兒張傳彩後來回憶說。
潘素天資聰慧,果然成了另一個“董小宛”。
 
潘素《青山紅鬆圖》
山水、人物、花竹、鳥獸……
潘素無不擅長,特別是山水,
多用青綠,筆法直逼南宋。
曾三次與張大千聯袂作畫。
張大千讚歎潘素作品:“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從此,張伯駒與潘素便夫唱婦隨,盡享詩畫唱和之樂。
 
夫妻“詩畫唱和”作品
3
 
1937年,張伯駒得知溥儒有《平複帖》後,
便再也睡不好覺了。
溥儒是道光皇帝曾孫,恭親王之孫。
此前,溥儒將唐代韓幹《照夜白圖》賣於他人,
致使這件國寶從此流失海外。
張伯駒深恐《平複帖》蹈此覆轍。
《平複帖》乃西晉大文人陸機真跡,
距今已1700年,比王羲之手跡還早七八十年,
是中國已見最古老的書道瑰寶,
又是漢隸過渡到章草的最初形態。
上麵蓋滿了曆代名家的收藏章記,
由此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
“如果流失海外,將是千古之恨。”
 
《平複帖》
張伯駒委托中間人向溥儒求購,
溥儒回答:可以,20萬大洋。
張伯駒很沮喪:“沒這麽多錢。”
隨後,張伯駒又請張大千說合:願出6萬大洋。
但溥儒回答:20萬不少。
1937年底,溥儒母親項夫人過世。
張伯駒得知溥儒急需用錢,想借機求購《平複帖》。
但他又覺得這是乘人之危,開不了口。
便請教育總長溥增湘出麵:“我先借他一萬元。”
誰知幾日之後,傅增湘把《平複帖》抱來了。
“溥儒要價四萬,不用抵押。”
張伯駒抱著《平複帖》,兩眼放光。
 
張伯駒收藏的李白《上陽台帖》
1945年,“末代皇帝”溥儀被俘,
混亂中,不少珍貴文物散落民間,
《遊春圖》被北京古玩商馬霽川覓得。
1946年,張伯駒得到消息,
馬霽川欲將《遊春圖》賣往海外。
這一下,張伯駒又失眠了。
《遊春圖》為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
距今1400多年,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畫作,
運筆精到,意趣無限,有“天下第一畫卷”之稱。
被書畫界奉為“國寶中的國寶”。
 
故宮鎮館之寶《遊春圖》
一天夜裏,張伯駒出現在馬霽川家。
進門便大吼:“《遊春圖》可在你手中?”
眼看事情敗露,馬霽川便獅子大開口:
“隻要拿出800兩黃金,畫就是您的了。”
十幾年來,因為收藏,張伯駒已耗盡萬貫家財。
此前,他剛以110兩黃金買了範仲淹的《道服讚》。
現在莫說800兩,50兩他也拿不出。
張伯駒隻好找到故宮博物院:“你們去買下來吧……”
但幾日過去,故宮方麵毫無回應。
迫不得已,張伯駒便來到琉璃廠,
看見一家店鋪,便走進去打招呼:
“有幅《遊春圖》,有關中華民族曆史。
如果有誰為了多賺金子,把它轉手洋人,
誰就是民族敗類,我張某人決不輕饒他。”
 
《遊春圖》局部
馬霽川見《遊春圖》一事鬧得滿城風雨,
自己已無法出手,隻好降價讓與張伯駒,
“你出220兩黃金,就給你。”
即便大降價,張伯駒還是拿不出錢。
一咬牙,他把自己住的宅子給賣了。
這座宅子占地15畝,富麗無比,
它的前主人是晚清大太監李蓮英。
據馬未都估算,這個宅院若擱到現在,光拆遷就得一個億。
張伯駒拿著宅子換來的220兩黃金直奔馬家。
但馬霽川借口黃金成色不好,要再加20兩。
 
張伯駒收藏的杜牧《張好好詩》
張伯駒無奈,隻好回家和潘素商量,
“你賣件首飾給我湊足這20兩吧!”
潘素不肯,張伯駒就躺在地上耍賴,
潘素哭笑不得,隻好答應。
張伯駒翻身爬起,拍拍土開心睡覺去了。
此後,張伯駒一家就搬到了舊宅承澤園。
在動蕩年代,為避免書畫流失海外,
張伯駒就這樣耗盡了萬貫家財。
“他收藏保護的頂級書畫就有118件。”
 
張伯駒收藏的範仲淹《道服讚》
4
 
1941年,張伯駒去上海處理銀行事務,
途經培福裏時,突然衝出三個大漢,
持槍將張伯駒挾持,然後駕車而去。
第二天,潘素接到綁匪電話,
“交上兩百根金條,否則就撕票。”
潘素急得直抓頭發:“哪裏去找這麽多金條啊?”
想來想去,覺得隻有“賣畫”。
於是潘素要求:想見伯駒一麵。
潘素見到伯駒時,他已多日不食、憔悴不堪。
但他卻斬釘截鐵地對潘素說:
“我收藏的那些書畫,必須給我保護好。
別為了贖我而賣掉,否則我寧死也不出去。”
 
宋徽宗題李白《上陽台帖》
不準賣畫,哪裏去籌錢啊?
最後實在沒轍,潘素隻得厚臉,
去找張伯駒以前之舊交孫曜東,
孫曜東乃大漢奸周佛海的秘書。
一見麵就跪下了:“求您救救伯駒。”
孫曜東一打聽,原來是“七十六號”特務組織幹的。
綁匪知道孫曜東大有來頭,自己占不到便宜,
便把人質送給了偽軍浦東頭目林之江。
孫曜東隨即與林之江聯係:願出20根金條。
林之江同意了,潘素趕緊湊齊金條送了過去。
張伯駒這才得以恢複自由身。
“在伯駒眼裏,這些字畫的價值,遠超過自己的生命。”潘素說。
 
張伯駒收藏的宋代楊婕妤《百花圖》,為現存最早女畫家作品
但是,誰也沒想到,
1956年,視書畫重於性命的張伯駒,
竟將8件最頂級的書畫捐獻給了故宮。
無償捐獻後,政府欲獎勵其20萬元,
但張伯駒婉言相拒,分文未取。
文化部隻好給他頒發了一張褒獎令。
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
“耗盡家業收藏,為何又無償捐之?”
後來,張伯駒對一位至交說:
“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曆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
再後來,張伯駒將餘下所藏書畫,
分批捐獻給了故宮和吉林博物館。
“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他在《春遊瑣談》裏記錄了這種心情:
“此則終了宿願亦吾生之一大事!”
 
文化部所頒獎狀
後來,章詒和拜師潘素學畫時,
在張家宅子四處尋找這張獎狀,
最後發現,它藏在靠近房梁處,
“不甚考究,還蒙著塵土。”
於是,章詒和想起在柳亞子家中見到的,
用金絲絨裝幀的與毛澤東唱和的詩詞手跡。
“這兩個文人做派很不同:一個把極顯眼的東西,擱在極不顯眼的地方,浪漫地對待;一個將極重要的物件,作了極重要的強調,現實地處理。”
包括帝王在內的曆代收藏,
都在《平複帖》上鈐下自己的印跡。
隻有張伯駒,不留絲毫痕跡。
凡經手收藏的人,都以《平複帖》獲利,
唯獨張伯駒倒貼大把銀子,無償獻給國家。
 
5
 
就在無償捐贈書畫的第二年,
為相應“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號召,
文化部召開了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
提出“要大膽地放,要放手,還要放心”,
這下可把張伯駒樂壞了,
他立即組織成立了“老藝人演出委員會”,
開始排練戲曲《寧武關》《祥梅寺》《馬思遠》。
做這些事情,張伯駒大有資格,
他在京劇界的名氣,不亞於收藏界。
 
張伯駒書畫
張伯駒青年時代,京劇正從成熟走向鼎盛,
譚鑫培、餘叔岩、梅蘭芳等名角輩出。
那時文人票戲,是極為風雅的事,
而張伯駒,便是文人票友中的票友。
他與大師餘叔岩的友誼更是一代佳話。
“餘叔岩平生,隻教了孟小冬三出半戲,李少春兩出,但教了張伯駒四五十出。”
張伯駒就此成為餘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
“李少春等人數次向他請教。”
 
張伯駒書畫
作為京劇票友,張伯駒有三大得意事。
一是與餘叔岩合作,編寫了《近代劇韻》,
總結京劇發展實踐,係統介紹了京劇十三韻。
二是為推動京劇藝術發展,
張伯駒約同梅蘭芳、餘叔岩等人,
於1931年創立了“北平國劇協會”。
三是1937年,他組織一大幫名角,
舉辦了轟動全國的河南旱災籌款義演。
演出後不久,日本全麵侵華。
這次義演,被稱為“藝壇最後一次絕唱”。
 
京劇大師餘叔岩
1957年,張伯駒把所有精力投入戲曲排練中。
“他就像戰亂時不惜傾家蕩產購藏文物一樣,
奮不顧身地希望挽回傳統文化的品質和意境。”
不過,他這一次努力是徒勞的。
他排練的戲,很快遭到了攻擊。
“你這是站在封建王朝立場,歪曲偉大的農民起義。”
張伯駒一揚眉,反駁說:
“強調階級性,便把別的一筆勾銷,是不對的。”
“文藝不一定都要為政治服務,也可欣賞,陶冶性情。吃好了,吃飽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
但最終,他還是被打成右派。
 
楊小樓
多年後,章詒和參加一個戲曲學術會議,
旁邊坐的是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袁世海。
當介紹章詒和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時,
袁世海無動於衷。
當介紹章詒和的父親叫章伯鈞的時候,
袁世海立刻回頭,握著章詒和的手說:
“令尊大人是我非常景仰敬佩的專家,
他對戲曲界的貢獻是我們這些演員所不及的。”
原來,袁世海是把章伯鈞聽成了張伯駒。
 
1957年,張伯駒被打成右派的消息,
傳到老帥陳毅那裏,他很不高興:
“張伯駒把那樣的珍寶都捐給了國家,
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砍我腦殼也不信!”
解放後,李濟深發起成立了棋藝研究所,
陳毅和張伯駒這兩個“棋壇聖手”,
便在這裏相識,成為君子之交。
1960年,吉林省委書記於毅夫赴京開會,
陳毅找到於毅夫:“我有個好朋友叫張伯駒,目前境遇不好,能否給安排一下?”
不久,張伯駒就收到來自吉林的邀請:
“現省博物館急需要有經驗的人才。若伯駒先生身體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
於是,張伯駒便去了吉林,
擔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
 

張伯駒作品

臨行時,張伯駒去跟陳毅道別致謝,
陳毅說:“你這樣的人都被打成右派,我該向你道歉。”
張伯駒笑一笑,瀟灑不羈地說:
“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難免,算不了什麽,
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麽不許別人錯我一頂帽子呢?”
這話,並不是麵子話。
張傳彩在紀念父親的文章中寫道:
“父親時常教育我說: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 
 
張伯駒收藏的唐寅《王蜀宮妓圖軸》
好景不長,1966年“文革”來襲,
這一次,張伯駒成了“現行反革命”。
白天,夫婦倆被遊街批鬥,
但晚上,兩人依然故我,寫詩作畫。
“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愛其之堅毅。
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為畫小幅花卉。
後來他們將這些畫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
張傳彩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寫道。
麵對磨難,張伯駒一直坦然自若,
唯有一次,他低下了頭顱。
那一天,紅衛兵將他收藏的卷軸丟到院裏焚燒,

張伯駒跪在火旁,不停哀求:“要燒就燒我吧,這可都是國家的寶貝,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潘素《金碧山水》
張伯駒隨後被“發配”到吉林舒蘭進行勞動改造。
但被舒蘭縣革委會拒收,嫌年齡過大不能勞動。
不得已,老兩口隻好回到北京。
但原來的宅子早已被別人占據,

老兩口隻好窩居於一間10平米的小屋內。

解放前的張家,僅管家就有10位。

那時的張伯駒,擁有無數書畫珍寶。

可現在,他卻成了生活無著的落魄老頭。
一無糧票二無戶口,隻能靠親朋的接濟度日。
可這樣的落差和磨難並沒讓他怨天尤人,
相反他卻是輕描淡寫,一笑置之。
1969年到1972年三年間,
故交王世襄曾多次去看望張伯駒。
“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章詒和後來在文章中回憶:
“那時,到我家做客的。
無論是博學雄辯的羅隆基,還是北伐名將黃琪翔,
隻要提及自己的劃右,不是憤憤不平就是淚流滿麵。
沒有一個像張伯駒這樣泰然、淡然和超然的。
對待挫折有句豪語是:跌倒了,算什麽?爬起來!再前進。
我父親,羅隆基,黃琪翔,都很想爬起來。
可張伯駒不,因為他從來就像沒有跌倒過。”
這樣散淡超逸的個性,正是張伯駒硬度之所在。
不論時局如何變化,他都是這樣,
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過著他的那份生活。
後來,著名紅學家周汝昌說:
“閱讀張伯駒,我深深覺得,
他為人超拔是因為時間坐標係特異,
一般人時間坐標係三年五年,頂多十年八年,
而張伯駒的坐標係大約有千年,
所以他能坐觀雲起,笑看落花,
視勳名如糟粕、看勢力如塵埃。”
 
6
 
1972年,君子之交陳毅逝世。
悲痛的張伯駒要求前去吊唁,
但由於政治身份,最終不能如願。
於是,他揮淚寫了一副挽聯:
“仗劍從雲,作幹城,忠心不易,
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
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契尊俎,豪氣猶存,
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
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追悼大會上,毛澤東掃視一周後,
在這副挽聯前停下:“詞寫得好,書法也好。”
陳毅夫人張茜插話說:“主席啊,這是當年捐畫的張伯駒寫的。”
隨即,張茜介紹了張伯駒一家現狀。
毛聽後,立即囑托周恩來安排一下。
不久,張伯駒被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工作,
潘素也成了中國畫院的畫師。
 
張伯駒自創的“鳥羽體”書法
張伯駒萬萬沒想到,
救自己脫離苦海的,就是詩詞和書法。
張伯駒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詞人身份:
“文物,有錢則可到手;
若少眼力,可請人幫忙。
而詩,完全要靠自己。”
張伯駒寫的詩詞雖未公開發表,
但其詩詞之好在圈內無人不曉。
周汝昌曾下過這樣的論斷:
“以詞人之詞論,應以南唐後主李煜為首,以張伯駒為殿。此後,很難再產生真正的詞人之詞了。”
 
當時,詩詞高手們喜歡在一起打詩鍾,
所謂打詩鍾:就是懸一絲線,下係銅錢。挨著絲線橫置一根線香,香燒到絲線,銅錢就會掉落,如果此時還沒按規矩完成詩句,就算認輸。
打詩鍾最考驗一個人的作詩才華。
一次,一幫文人在一起玩打詩鍾。
張伯駒抓到“魂、象,六唱”,
未等銅錢落下,他已經聯成:
天末風來群象動,夢邊秋入一魂涼。
隨後,他抓到“唐、水,二唱”:
未等銅錢落下,又已經聯成:
南唐久已輕孱主,飲水何須認後身。
南唐指李後主,飲水指納蘭性德。
妙語巧思,眾人絕倒。
 
章伯鈞素好寫詩,沒事就愛謅吟,
但有一次,他看到張伯駒的詩集後,
一聲歎息:“不論中國文學如何發展,都不會再有張伯駒!”
張伯駒詩詞好,書法也妙。
他開創了別具一格的“鳥羽體”,
用筆飄逸,如春蠶吐絲,
像極了他自由自在、超逸通脫的心性。
以狂著稱的劉海粟,對張伯駒評價極高:
“叢碧是當代文化高原的一座峻峰,
從他廣袤的心胸湧出了四條河流,
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
四種姐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
堪稱京劇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7
 
在“反右”運動中,
京劇演員錢寶森批判張伯駒時,
言辭比匕首還鋒利。
但後來,錢寶森去世後,
張伯駒托人帶去一百元賻儀,
當時,一月夥食費不過十元。
有人勸他:不必給這麽多,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張伯駒堅送一百:“當初他幫我打把子,有過交情。”
 
張伯駒還收留了袁克定十年之久,
袁克定乃83天皇帝袁世凱的長子。
袁世凱複辟失敗後,袁克定人見人躲。
其家產很快耗盡,生活難以為繼。
即便如此,他扔拒絕日本人邀請,
堅決不去華北偽政權擔任要職。
張伯駒欣賞其氣節,便將他接到自家。
“袁克定每次拿到文史館工資,
就欲交給我母親,但父親不許收他的錢。
說既把他接到家裏,在錢上就不能再計較。”
這一養就是十年,直到袁1955年去世。
 
1969年,“第一大右派”章伯鈞死後,
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詒和便搬了家。
當時,礙於章伯鈞的大右派身份,
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敢去看望她們。
“萬萬沒想到,張伯駒竟是登門吊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
張伯駒從報紙上讀到章伯鈞死訊後,
到處尋訪打聽,拄著拐棍找了一天,
才終於找到李健生母女倆新住處。
見到張伯駒夫婦,李健生頓時淚流滿麵:
“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慰問者,你們是第一人。”
後來,章詒和在書中這樣寫道:
“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
不過是看看畫、聊聊天而已。
他怎能和父親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
他怎能與父親那些共患難的戰友相比?
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與接濟的人相比?
但人心鄙夷,世情益乖。
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如浮雲飄散。
而一個非親非故無幹無係之人,卻悄悄叩響了家門。”
這就是張伯駒,不論潮漲潮落,
他都一如既往地守著做人的根本。
這份品質,比他捐獻的書畫還閃亮。
 
1982年2月,
張伯駒突患感冒住進北大醫院,
被安排在一個八人間的病房內。
病房人多嘈雜,既不利休息,又易交叉感染。
潘素向醫院申請,想轉到單人間。
但被醫院拒絕:張伯駒不夠級別!
過了兩天,張伯駒感冒轉成肺炎。
2月26日,張伯駒撒手西去。
事後,有學生跑到北大醫院叫罵:
“你們知道張伯駒是誰嗎?
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單人間?
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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