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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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失眠

(2015-11-09 09:48:06) 下一個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紙那麽大那麽長,然而,就是沒有他的名字。啊!竟單單容不下他的名字“張繼”那兩個字。

 

考中的人,姓名一筆一劃寫在榜單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覺裏,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這件事,令他羞慚沮喪。

 

離開京城吧!議好了價,他踏上小舟。本來預期的情節不是這樣的,本來也許有插花遊街、馬蹄輕疾的風流,有衣錦還鄉袍笏身的榮耀。然而,寒窗十年,雖有他的懸梁刺股,瓊林宴上,卻並沒有他的一角席次。船行似風。

 

江楓如火,在岸上舉著冷冷的爝焰,這天黃昏,船,來到了蘇州。但,這美麗的古城,對張繼而言,也無非是另一個觸動愁情的地方。

 

如果說白天有什麽該做的事,對一個讀書人而言,就是讀書吧!夜晚呢?夜晚該睡覺以便養足精神第二天再讀。然而,今夜是一個憂傷的夜晚。今夜,在異鄉,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節,容許一個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憂傷。江水,可以無限度地收納古往今來一切不順遂之人的淚水。

 

這樣的夜晚,殘酷地坐著,親自聽自已的心正被什麽東西齧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聲音。並且眼睜睜地看自已的生命如勁風中的殘燈,所有的力氣都花在抗拒,油快盡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滅。然而,可恨的是,終其一生,它都不曾華美燦爛過啊!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唯有他,張繼,睡不著,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敗葉落餘的枯樹,似梁燕飛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的他。(也罷,這半生,不是處處都遭排拒嗎?)而後,是他在賭氣,好,無眠就無眠,長夜獨醒,就幹脆徹底來為自已驗傷,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有鳥啼,粗嗄嘶啞,是烏鴉。那月亮被它一聲聲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結千草。夜空裏,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淒絕。

 

在須角在眉梢,他感覺,似乎也森然生涼,那陰陰不懷好意的涼氣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來貼綴他慘淡少年的容顏。

 

江上漁火二三,他們在幹什麽?在捕魚吧?或者,蝦?他們也會有撒空網的時候嗎?世路艱辛啊!即使瀟灑捕魚的,也不免投身在風波裏吧?然而,能辛苦工作。隻有我張繼,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個,是既沒有權利去工作,也沒福氣去睡眠的一個……

 

鍾聲響了,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鍾聲。一般寺廟,都是暮鼓晨鍾,寒山寺廟敲“夜半鍾”,用以驚世。鍾聲貼著水麵傳來,在別人,那聲音隻是睡夢中模糊的襯底音樂。在他,卻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鍾聲那麽美麗,但鍾聲自已到底是痛還是不痛呢?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寫下“楓橋夜泊”四字。然後,就把其餘二十八字照抄下來。我說“照抄”,是因為那二十八個字在他心底已像白牆上的黑字一樣分明凸顯: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感謝上蒼,如果沒有落第的張繼,詩歌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詩,我們的某一種心情,就沒有人來為我們一語道破。

 

一千二百年過去了,那張長長的榜單上(就是張繼擠不進去的那紙金榜)曾經出現過的狀元是誰?哈!誰管他是誰?真正被記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張繼”。有人會記得那一屆狀元披紅遊街的盛景嗎?不!我們隻記得秋夜的客船上那個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場不朽的失眠。

 

【作者簡介】張曉風,中國台灣著名散文名家。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本文原題《不朽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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