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曼舞飛絮的羈旅,小小的足跡漂泊在文字裏,隨心而來,隨緣而去,隨意而遊,隨喜而嬉,天地一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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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被上帝開了玩笑的愛情

(2015-06-05 10:41:53) 下一個
 
                                                                  
作者:黃大明

 
“但我請求你再讀一遍《三次相遇》,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內心世界,你的青春年華,你的愛情,你年輕時那莫名其妙、近乎瘋狂的美好激情,那種無愁可言的苦悶。”
          ——涅克拉索夫致屠格涅夫·代題記
 
“要對生活回答‘是’,要對未來回答‘不’。”
 
              ——加繆·代題記
   一、楔子
 
我到上海來,是因為有個朋友告訴我Z君在上海落戶了。我尋找他多年。我和Z君是老鄉,又是大學同班同寢室同學,還一同進藏,1992年內調,聽說他調到了蘇州,此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行前,我那朋友對我說——那是一次飯局上大夥酒酣時——你去吧,你一定能找到他,他也想見到你哩,你倆有好多年沒見麵了吧,呃……
二十年。我回答。
他最近發給我一首詩,很短,但……是好詩,我那朋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顯然喝高了,要一隻手撐著桌子,另一隻手抖抖索索地翻手機,“我念了嗷,”他努力睜開血紅眼珠子。
哥們兒,鼓掌。我提議。
這小子又寫詩啦!”“好詩!”“真他媽好詩!杯斛籌措中又一片嘈雜。
“Z君曾經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抒情詩人嗬。
我的這句高評,又換來一片嘈雜的掌聲。
現在我把當時記在腦子裏的Z君的詩照錄如下:
風吹來種子
種子播撒大地
埋在土裏
那風呢
風在種子裏”
 
我們20年後的見麵是在上海淮海路港匯廣場的一家叫“老上海”的咖啡館,我先到的,等他。我選的位置靠窗,窗外的廣場上綴滿紅男綠女,香鬢雲鬟,煞是熱鬧。在一座由石庫門改裝的購物店門口,一位年輕的少婦守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正在撒尿。這時,Z君來了。我不得不承認時光的無情,坐在我麵前的Z君,頭發夾雜著花白,皺紋刻進了眼角,笑的時候爬的更深,隻是身材還沒有大變,還是當年瘦精精的樣子,牛仔褲,一條圍巾隨意繞在羊毛衫裏那根細細的脖子上。這20年後的一瞥後,我再去看那少婦和撒尿尿的孩子,,都不在了。我一霎迷惑他們是不是存在過?
這風景,西藏沒有吧,蕪湖也沒有吧?他啜了一口咖啡,然後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還是炯炯的,依稀像當年。
要有,西藏我們也不去了。生活在別處——誰說的?好像是米蘭·昆德拉。
我離開西藏以後,先去了海南,後又到北京北漂,又到合肥,辦過學校,賣過茶葉,種過花,辦過報紙……”他準備打開話匣子了。
你是個渾身都是故事“細菌”的人,這我知道,可我大老遠來找你,是想聊聊別的,聊我們共同經曆的,那才是隻屬於我們的。
還記得我們在蕪湖看的最後一場電影嗎?我攪著釅釅的咖啡,問他。
嗨,怎麽不知道,是在大眾電影院看的,叫《冰海沉船》,後來不是改成叫《泰坦尼克》了嘛。
Z君再次定定地看著我,我知道他還有感慨要發,果然,他又幽幽地來了一句一部電影成讖啊。
什麽讖不讖的,我們都曾經是加繆的信徒,相信“人最重要的不是要生活得最好,而是要生活得最多”,怎麽現在你不相信了嗎?
走,喝酒去,找個地兒,我們好好說說蕪湖,說說西藏。我站起來,跟著他出去買單。
走出咖啡店,港匯廣場人聲鼎沸,華燈已初上。
(後綴:自與Z君別後半個月,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之所以同意在這裏公布這封信,是因為他告訴我,他已辦好了去馬爾代夫的移民簽證,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他決計在那裏終老異鄉了。謹此感謝Z君的大度和仁慈。)
 
一、Z君的來信201282日郵戳)
 
大明兄:
近好!
那天晚上我倆喝著酒,談了那麽多的蕪湖,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蕪湖是我們人生的起點,也是我們命運的原點。這座江城在我們人生的履曆上打下了太深的印記,深刻地塑造了我們的性格——像長江一樣的狂放不羈,又像長江一樣的旖旎婉轉。這座江南小城,那時還是安靜的,安靜得像個處子,像我們上《詩經》課時學的“靜女其姝”(這首詩也是你喜歡的)。她又像一個溫馨的巢,棲息著我們少年時代全部青春的幻想、美夢和情愛,還有當年我們似乎伸手可及的文學之夢、詩歌之夢。

當年我們第一次從家鄉小縣城坐小輪順江而下,我們在船上遠遠地看到對岸一片蔥蘢中露出高高的紅牆——弋磯山醫院,一所一百多年曆史的教會醫院,我們有著與十八歲匹配的激動。那是我們第一次向生活進發,向生活歡呼。那青翠幽靜的赭山,那波光瀲灩的鏡湖和湖畔柔曼綽約的垂柳,那中江塔邊港灣裏的檣帆和向晚的漁火,那長街上凸凹不平的青石板在細雨中閃光,還有在江南細雨的光暈裏飄過的打著傘的紅裙女孩——差不多就是戴望舒《雨巷》的意境……有時,我們在範羅山上踏青,常常能聽到山下西班牙教堂的鍾聲,清晨像一聲呢喃,傍晚如一聲喟歎。這一切竟同我們青春的躁動如此相互衝突又相互燙貼、相互撩拔又相互安撫,而我的詩歌寫作也悄悄開始了處女之航。


我的第一首詩其實是政治詩,是獻給冤死的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那是
79年初,劉少奇還沒平反,結果這首詩不知道怎麽被我們寢室老胡知道了,老胡上大學前是公社書記,他很快約我談話,約在操場上,他先是勸我,警告我,說“為我好”,最後賭咒發誓,說“劉少奇要能平反,我從零號樓跳下去”,這一哄一嚇,盡管第二年劉主席平反了,老胡也沒跳樓,但我就再不寫政治詩了,改寫抒情詩,也就是當年的“朦朧詩”。我第一首抒情詩是仿泰戈爾的,我還記得有這麽一節:“把你的微笑/和檸檬花一起/放在岸上吧/當我不再迷惘,不再彷徨/圓月升起溫柔/升起你給我戴上的白草帽。”

嗨,明兄,你還記得鏡湖邊上的迎賓閣嗎?你一定還記得,它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茶社,但那時卻是
S大學詩人們的麕集地,當年有那麽多S大學的詩人們在那裏轉悠、晃悠、忽悠過,像後來寫過《中國,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被譽為“預知中國將迎來房地產開發時代”的C詩人,寫過《七行詩和半首絕望的歌》的Y詩人,等等。我愛去迎賓閣,是因為它離學校很近,出校門沿著鏡湖走七八分鍾就到了,還有就是門票很便宜,一角錢外帶一包茶葉,開水不要錢,可以呆上一天。我還可以回想起來,它門口有一座拱橋,四周環湖,亭子是古典八角形的,進去鵝卵石小徑,遍種鐵樹、楓樹、海棠和芭蕉,掩映著圓柱四匝的中式回廊,廳內擺放玻璃圓桌和藤編靠椅。春天姹紫嫣紅,秋冬暗香浮動,真是詩人沉思冥想的樂土。當然詩人在心遊萬仞、精騖八極的同時,也是要戀愛的,我就是在那裏戀愛、失戀的。後來有哲人論定詩人的戀愛大都無疾而終,庶幾近之吧。但為什麽總是詩人會“無疾而終”呢,隻因為詩人有疾。

說什麽青春無悔,都扯淡,要我現在說啊,人生都是直播的,沒有彩排——恕我盜版了你們電視人的術語——我遇見她是那一年春天在鏡湖邊的圖書館。那天下午我正在埋頭抄錄期刊上舒婷的詩,當我無意間抬起頭,我驚詫我對麵的她,黑夜般的齊耳短發上綰著紅色發帶,不啻是美若天人。我不知道今天的年輕人追女孩靠什麽寶典,當年我靠的隻有勇氣——勇敢地向她討墨水,(因為
鋼筆沒墨水了),勇敢地要求送她回家。
我們戀愛了,經常的約會地點就是迎賓閣。(我倆主要在那裏看書、做作業,她是學外語的,有時把我的新詩翻譯成英文,然後搖頭晃腦、嘰裏呱啦地朗讀一遍,在朗讀中,她的眼鏡不時掉下鼻梁,她向上扶眼鏡的姿勢真的特別迷人。)

戀愛中的時光真是太短促,這樣不覺到了夏天,那時我有一首叫《企求》的詩剛發表在甘肅的《飛天》雜誌“大學生詩苑”上,不久就收到
D省某師專一位D姓女大學生的來信。唉,那個年代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給詩人寫信太平常不過了。從熱情上講,就同今天美女博士爭著要同房地產老板結縭一般——感悟詩藝,感悟人生,如斯而已。但人生有的節點上,“如斯”就真的“而已”了。那天上午,我在迎賓閣邊看書,邊等她,忽然有點躁了,我就打開信紙給D姑娘寫回信,剛寫了開頭第一段,翩翩的她翩翩地來了。我要說,我當時企圖藏起信紙的動作是下意識的,但誰能說她搶過信紙的那一刹那是有意識的呢?甚至,當事過境遷30多年,當我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我都時常疑惑:上帝創世紀,上帝造萬物,是不是有意識的誰又說得清呢?我隻記得清,她眸子裏噙著的兩顆晶瑩的淚珠已滾下來,那一刹那我在喘息,上帝肯定也在喘息,但上帝視而不見。

戀愛的尾聲差不多就是“捱”了,在“捱”的那一個月裏,常常是你陪我喝二兩地瓜酒和一碗老鴨湯,然後趁著夜色,翻過學校圍牆去赭山公園。我倆對著公園保衛處院子裏的兩條大狼狗咆哮,狼狗因隔著兩米高的鐵柵欄,出不來,也隻有咆哮。這樣咆哮了三四個晚上吧,驚動了山坡那邊動物園籠子裏的老虎和獅子,它們沒法睡了,跟著一起咆哮,以致於赭山動物園急忙致函市地震局:近日動物異常,是否會是地震前兆。


出我們
S大學西門往北走,不遠就到了九華山路的鐵道。那裏連著稻田,視野開闊且空氣好,是我和她經常徜徉留連的地方。那天晚上星鬥滿目,四周蛙聲如鼓,好像就是沒有風,要有也隻是從我和她並排走著的中間穿過,空空落落。正式分手的時候到了。這時,迎麵鐵道上馳來一列火車,我突然緊緊地抱住她,她嬌小柔弱的身體當然動不了——事實上她也沒想動——火車越來越近,車燈光已快裹滿我們全身,這時我瞥見她已閉上雙眼,潔白的臉龐仿佛大理石雕塑般寧靜。她的寧靜擊碎了我,那一瞬間我發覺更軟弱的是我。
我再見到她,已在二十一年後。那時我已內調回H城多年。造物主之弄人莫過如此罷。

大明兄,你不是很喜歡瑪格麗特
·杜拉斯的《情人》嗎,前些年這本小說很風靡,我還記得它那盡顯大師風範、震撼人心的開頭:“許多年以後,在熙攘擁擠、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一眼便認出了她,他走過去,他對她說:‘相比你年輕時美麗的容顏,我更愛你現在布滿皺紋的麵龐’。
“賦到滄桑句便工”嗬,該有怎樣浮沉、蹭蹬的閱曆,經曆過怎樣的曆練、煎熬,才能有這般深沉的感喟!

在音訊斷絕二十一年後,也就是
20034月初的一天上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但五秒鍾,或許更短,我便聽出了“是她”!她在電話中說要來看我,我說不了吧,何必呢。她說一定要來。三天後,她果然來了。
四月總是有風。我去機場接她的那天早晨風就很大,我想到了艾略特的詩句“四月是殘忍的季節”。“殘忍”是什麽,“殘忍”有時就是你唐突了時光,時光又唐突了你。我想在見到她時就這樣對她說。

明兄,在機場等待她落地的那一刻鍾真比一個世紀還漫長。我在空曠的候機廳裏踱步,一遍一遍地踱著,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隻聽見自己越來越沉甸甸的心跳。而就在這清晰如鼓的心跳中,我想象或冥思什麽了嗎?我隻能說沒有,“人們一想象,上帝就發笑”,還是昆德拉說的吧,他說得好。


旅客漸漸過了,有時三三兩兩,有時熙熙攘攘,還是沒看見她。她把自己落在了最後
——後來我才領悟她這樣做的心思,她是為了讓二十一年後我們的見麵更從容一些,有更多的空間,更多地不受到匆匆旅客的幹擾——我看到她了,一襲黑色長裙,戴著寬邊墨鏡。
當我們擁抱,她摘下墨鏡,我忽然覺著從胸腔到喉嚨口都灌滿了鉛,二十一年了!我隻想哭。

《金剛經·心經》上說:“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說的就是人生無常;又說“遍照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那一瞬間,她麵龐上與歲月搏鬥的痕跡,讓我心碎。

當年我與她分手後,第二年我就去了西藏,她也畢業了,先留在蕪湖,結婚生子,後又去了南國SH城,下過海,經過商,來找我時又是孑然一身。
我在H城陪了她三天。她臨走時,我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送給她,我對她說,這是一本驚世駭俗、曠古未見的小說,書中的主人公阿裏薩和費爾米納的故事令人著迷,他們二十歲時沒能結合,是因為太年輕;到了八十歲時沒能結合,是因為他們太年老。
    此祝
大安! 
                                                                                        你的兄弟Z於滬上
 
一、我的回信(201285日寄)
 
Z兄:
別來無恙,甚念。
讀完你的來信後,我有好幾天都沉浸在你的故事中,思緒萬千,不能自拔。那青春的騷動、青春的迷茫、青春的歡愛,都鐫刻著我們共同走過的那個時代的烙印。那個時代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是很遙遠了,但它無疑是詩的,交織著詩的意趣、生機以及寥廓的悵惘、悠遠的喟歎。那個時代塑造了我們,我們也塑造了那個時代。我們之不諱言那個時代,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迷戀它,乃是因為它曾經有過的純粹和清潔,連同它的感傷、它的失落,都是美的——相比當下這個連痛苦都稀缺的囧時代——難道不是嗎?

那天你提起,我們離開蕪湖赴西藏前夕看的電影叫《冰海沉船》,有一種暗示和隱喻意味。其實你忘了,你帶到西藏的行囊裏就隻有兩本書,一本叫《蒼茫時刻》,日本影星山口百惠著的,山口百惠是你當年的偶像。另一本叫《上帝是宇航員》,一個瑞典人寫的關於外星人曾經造訪地球的大膽猜測。想想吧,這難道不是對你日後人生走向和命運的某種隱喻、某種象征嗎?


今年是我們赴藏三十周年,你說你要寫一本半自傳體小說做紀念。我覺得你這個想法極好,很有價值,希望你盡快動筆寫。小說的題目我建議就用你的那首詩名,就叫《風在種子裏》。此外,我還要鄭重建議——怕你時間長了遺忘——一定要寫進以下幾個內容:(一)當年在拉薩,你用一袋大米騙娶了從蘇州來布達拉宮畫壁畫的美女小
M的故事;(二)內調時,蘇州市人事局因為你的一首詩《姑娘,回去點你的燈吧》,而把你分配到路燈管理所修路燈的故事;(三)冬天,你在那曲采風,那裏的土坯房熱脹冷縮,你把頭伸出去刷牙,結果把頭夾住了的故事;(四)我和F君在西藏有七年時間都沒有檔案,人稱“無護照西藏旅行”的故事。若還想起來還有其他故事,我會再提醒你。
還有,那天我在回合肥的動車上,感慨萬端,謅了幾句詩,現抄給你:
這是誰的黃昏
夏日夕陽的波漪
從原野彌漫了我的心
這是誰的黃昏
這時如果你從陽光的背麵走來
這時如果回憶疊現
所有幸福和不幸的倒影
也足夠溫暖我的一生……
 
                                                                                                         你的忠實的大明
                                                          201285日於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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