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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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入芙蓉浦 [短篇小說]

(2014-01-26 19:16:01) 下一個

醉入芙蓉浦  作者: 金色年華 aka 阿蘭兒


一.    陳有根

下班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應采蓮關了電腦,穿上大衣、圍好圍巾,拎起桔紅色的Gucci包,最後查看了一下桌麵。她輕盈地走過空空的樓層。密密麻麻的格子間都是空的。她倒不是天天必須忙到這麽晚,隻是既然當上了部門經理,手下四五十號人,周圍多少眼睛都盯著呢。上麵鬆一寸,底下懈半尺,時時刻刻得繃著,給員工做出愛公司勝過愛家的榜樣。

到了公司底樓,一推開的玻璃大門,一陣寒風迎麵撲來,凍得她渾身一哆嗦,兩腿一軟,幾乎被刮回去門裏去。年輕時在東北讀大學,大冬天清早起來晨練從沒覺得冷過。真是年紀不饒人,如今身上可是沒有一點熱氣了。

她遲疑了一下。身上薄薄的駝絨大衣和呢裙雖然看著漂亮暖和,卻是抵擋不了真正的風寒。半裸的前胸雖說堆著一團絲巾,迎著風像被刀割一樣疼痛。看來還得下血本買件皮草。她退後一步,吸了一口氣,咬咬牙低頭又衝進寒風裏。

“I hate winter(我討厭冬天)!”應采蓮一邊踩著歐式細高跟皮靴加緊往公司車庫走,一邊第一百次咬牙切齒地用英語嘟噥了這一句,。可恨的冬天埋沒了她身上唯一的亮點---四十七歲依然曼妙卓約、凹凸有致的身材。從背後看,應采蓮確實像一枝出水芙蓉,嫋娜而挺拔。緊身衣裙裹住的細長腰肢,為了踩準腳下三寸長、小指頭粗細的靴跟而款款有致地左右扭擺著。微卷的長發和彩色絲巾被風淩亂鬆散地吹起,散發著飄逸無主的氣息,給陌生的眼睛留下無窮的遐想。

回到家裏,應采蓮的丈夫陳有根已經把飯菜端上飯桌了。屋裏燈光明媚、溫暖如春,桌上雖然隻有簡單的兩菜一湯,但是盤大碗深熱氣騰騰,有葷有素營養又衛生。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正咚咚咚從樓上各自的房間裏跑下來準備吃飯。應采蓮揉揉酸澀的脖頸,對冬天的怨忿頓時消散了許多,板了一天的臉也漸漸鬆泛起來。

等應采蓮換衣服卸妝完畢坐到飯桌邊,陳有根早已嘩嘩嘩扒進肚裏大半碗米飯。兩個孩子照例吃得心不在焉,時不時騰出一隻手偷偷伸到桌下在手機上發短信。陳有根嘴裏含著飯菜含含混混地訓誡著,可是兩個孩子完全當作沒聽見。應采蓮看了也是無可奈何,夫妻倆寵孩子寵慣了,從來不舍得說一句重話。“我們兩個醜八怪怎麽會生出這麽漂亮的孩子!”陳有根跟每一個朋友都不止一次地感歎過。不管他是真想不通,還是拐彎抹角在炫耀,反正聽的人心裏都明白,陳有根並沒有一丁點質疑妻子貞操的意思,所以盡管放心地對他的自謙和幽默報以大笑,然後誠心誠意地誇一番陳家出奇漂亮的一對金童玉女。

隻是應采蓮每次聽到丈夫這麽別出心裁地誇孩子,總覺得有點刺心。事實上陳有根並不醜。除了個子矮點兩腿稍稍有點羅圈,他麵色紅潤五官勻稱,前後左右都長得中規中矩。倒是應采蓮自己,年輕的時候可以算是醜得驚天動地。她皮是黑的臉是糙的,眼如鍋貼嘴似漢堡,從發型到衣著,任何愛美的企圖都隻能加重她的慘不忍睹。剛結婚頭幾年,陳有根半夜起來上廁所,都是習慣先閉著眼睛一頓亂摸,確定自己是背對著老婆,才敢小心地睜開眼睛。

後來年紀大了,醜小鴨終究沒能變成美天鵝,但是歲月的殺豬刀也無法在她臉上找到一塊可以下手的地方。比起同齡的人一天天一年年地青春消蝕越變越醜,倒是應采蓮一成不變的本色讓周圍的人覺得是這個浮狂亂世中唯一可靠的東西。老朋友們偶爾在超市裏遇到,孩子們都長高了幾寸,父母又衰老了幾分,隻有應采蓮臉上還掛著跟若幹年前一樣讓人過目難忘的笑容,不多也不少,不肥也不瘦,像百年老店的牌匾一樣忠實可親,讓人感動得幾乎想哭出聲來。

此刻應采蓮肚子餓了,端起麵前的半碗飯就大口吃起來。她一向胃口都很好,而且吃再多都不長胖。但是從四五年前開始應采蓮忽然嚴格控製起自己的飲食,並且對自己的儀表和打扮十分敏感。幾年間她呼啦啦給自己從頭到腳添了許多衣裙鞋襪,附庸的皮帶皮包內衣胸罩也泛濫成災。陳有根從小在農村長大,是個苦出身,雖然心疼花錢,但是老婆在公司已經爬到中級管理層,這些年每年都掙得比自己多,獎金分紅越來越可觀。為了鼓勵老婆努力掙錢,對她瘋狂消費的事不宜過分抱怨。他是個生性懶散的人,二十多年做著同一個空調軟件工程師的工作,事業上沒有信心也沒有野心。現在年紀大了,身體開始走下坡路,於是更加隨遇而安,除了按時上下班以外,把家務兒女管好就已經心滿意足。

想當年應采蓮也是狠花了一番功夫才把陳有根追到手的。早年剛結婚的時候,夫唱婦隨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對陳有根那是言聽計從,吃喝穿用伺候得無微不至。等到生出一雙寶貝兒女,自己事業上又飛黃騰達,應采蓮漸漸摸清了丈夫的軟肋,開始把工作中的頤指氣使也帶回家裏來。不過這幾年聽說外麵二奶小三風行,家裏再懶再賴的男人,一旦紅杏出牆,都有可能立刻變成搶不到手的熱番薯。她又開始收斂自己的脾氣,時常提醒自己對丈夫要笑臉相迎。有朋友熟人的場合,總是不忘有意無意地感慨一番:“唉!我們家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有根做主。有根一不在家,我心裏就發慌,沒了主心骨你知道嗎。”聽的人都大度地笑笑。不過應采蓮並不在乎聽的人信還是不信,重要的是這些片言隻語必須時不時飛到丈夫的耳朵裏去。謊言重複到第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夫妻之間最忌諱坦誠相見實話實說。因為真正的真理太酷--------殘酷的酷。所以一定要給它包上一層謊言的糖衣,讓大家都容易吞咽些。

這天應采蓮胃口很好,吃完了平常的量,自己又去添了一大碗。這邊陳有根已經草草吃完,嘴裏還含著最後一口食物在呼嚕呼嚕地嚼著,伸出兩手開始搜羅著桌上的空碗筷。他的習慣是吃完飯把髒碗送進洗碗機,趕緊躺到長沙發上睡一個小時。應采蓮忽然想起什麽,對丈夫說:“阿根,我想把臉上的痣點掉,你說呢?下個星期五早上的約會,你請半天假,開車接送我,醫生說手術要用全麻。”

陳有根渾身一震,“啊”了一聲,整個人呆住了,嘴長得老大,一大口濕答答的飯菜混合物不小心漏了出來,啪嗒掉到桌麵上。“Eww! Daddy is disgusting!(唷!爸爸太惡心了!)小女兒阿曼達眼尖看見了,做著鬼臉大叫起來。應采蓮不屑地狠狠瞪了丈夫一眼。陳有根渾然不覺,顧自張著嘴驚訝地問:“怎麽回事?現在割它幹嘛?你瘋了嗎?”

這顆讓陳有根大大失態的痣實在是來頭不小。它的直徑達到一厘米,頗具規模地長在應采蓮的鼻子右邊,根正苗壯、又圓又亮,像極了電視廣告裏那種M&M巧克力豆,付了陳家幾十萬推廣費似的,堂而皇之地盤踞在應采蓮的臉上。五年前豆麵上赫然長出三根黑毛,皮膚醫生建議立刻割掉,但是被應采蓮一口拒絕了。她小時候家裏找人給她看過相,說是小姑娘相貌長得這麽醜,以後一生全靠這顆福痣,遇難呈祥逢凶化吉。果然應采蓮自從上了學,聰敏異常學業超群,年年是全年段第一。到了上大學輕鬆摘取了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額。大學畢業又不費吹灰之力考進了北京中科院化學所讀博士。過了一年就在北京遇到了正在申請留學的如意郎君陳有根,博士沒念完就跟著他跑美國來了。

八九年夫妻倆來了美國。前幾年經濟不好,多少中國留學生都滯留在大學裏畢不了業。倒是應采蓮,學生妻子簽證來的,來了沒讀上書,餐館打工打了幾年,打膩了,哪天翻出報紙,在中縫裏隨便找了個廣告去應征,結果就靠著東北大學的化學本科文憑,被州政府的環保部門錄取當上了公務員。那一陣周圍朋友看她時個個眼睛都是綠的。應采蓮倒是好心給他們傳授經驗:“英語濫,沒關係,膽子一定要壯。自然、放鬆!想什麽就說什麽。說的時候嘛,麵部表情和肢體語言,絕對要豐富多彩。你想,那麽多人搶一個工作,你首先得讓麵試官記住你這個人才行啊!”

隻有陳有根知道,老婆那一口濫英語,除了在職場上當作自殺武器,別的什麽用場都派不了。她的成功還真沒法複製。看來算命先生的話不能不信。反正陳有根自己也是那顆神奇福痣的直接受益人,老婆有了工作,他就安安心心慢慢讀博士。後來科技浪潮掀起,陳有根也順利畢業找到了工作。而應采蓮此時已經利用政府部門的清閑生養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孩子。看到別人都紛紛跳槽到“。Com”行業掙錢,她也不甘寂寞趕緊找了個創業公司(startup)加盟,當上了光杆司令公關經理。叱吒風雲才兩年,科技泡沫破裂,創業公司倒閉了,但是應采蓮經過這兩年的磨練,履曆表上已經華麗轉身,赫然變成了獨當一麵的管理人才。托了大黑痣的福,沒多久又跳到一家保險公司當上了精算部的小經理。

小經理當了幾年應采蓮就順利爬上中層經理的職位。陳有根夢裏都笑出聲來。此生發財無望,但是老婆職場亨通,自己隻要抱緊這棵搖錢樹就可以了,悠閑度日,輕輕鬆鬆等退休。現在老婆忽然想要斬去福根,難怪老陳急火攻心。不過這種封建迷信沒根沒據的想頭,陳有根也不好意思直統統跟老婆爭辯。當初談戀愛時,應采蓮是當作講笑話,漫不經心地跟他提起算命先生的預言,目的原是為了順利地把自己也搭配這顆福痣推銷給他。陳有根痛苦地想了一想,絕望地反對道:“這把年紀了,早都看習慣了,割它幹啥?我看這個手術不小,肯定得留下個大疤,割了反而更難看。”

應采蓮有點惱火,紅了臉抬高嗓門分辯道:“我又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健康!都說三十歲以後身上的痣能拿掉最好都拿掉。防止癌變!我是覺得那地方最近老是發癢,這三根毛也長得飛快,每天都得剪,煩不煩!”


二.謝爾蓋

應采蓮最近確實有點煩。倒不是完全因為痣的緣故。自從五年前跟謝爾蓋那場故事,五年以來她的心緒時好時壞,沒有一天平靜過。那場故事剛開了個頭,謝爾蓋就掉頭走了,走得遠遠的,遙不可及。留下應采蓮守著一地雞毛的心情,許多年都不知道從何收拾。她很清楚,跟謝爾蓋在芝加哥城一起度過的那個激情黃昏,喚醒了她生命裏許多沉睡的小怪物。那些陌生的東西無非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少女時代的幻想,傻氣十足的念頭。以前他們沒有名字沒有麵目地沉睡在記憶深處。那天晚上她全身布滿了謝爾蓋用嘴吸出來的紫紅瘀痕,這些小怪物們也同時被謝爾蓋從虛無中吸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在她的身體裏日夜狂歡。

本來謝爾蓋這個人,應采蓮一向是看不上的。他在應采蓮手下工作了有兩個年頭,平日裏頭發又長又油,還像個毛人一樣長了一臉密密的金色絨毛,也不知道定時做個臉臘去掉。衣服則穿得邋邋遢遢,性格磨磨嘰嘰,什麽事情都是可有可無地拿不定主意。他家裏有四個幼小的孩子,所以三天兩頭理直氣壯地請假。應采蓮肯定謝爾蓋在家裏是個氣管炎。一輩子守著這麽個沒能力沒脾性的蔫蛋,謝爾蓋的老婆一定肝火大。果然這一年謝爾蓋出於好心,收留了一個即將被遣返的烏克蘭非法移民的兒子做養子。這個十九歲的小夥子剛剛逃脫了被遣返的命運,就飽暖思淫欲,開始勾引起謝爾蓋的老婆。四十多歲家庭婦女的熱情,像春天的野火,一旦發作起來就無可救藥。主婦和養子愛得如火如荼無法分離,懦弱的謝爾蓋和四個幼子在自己的家裏反而遭盡白眼,成了被嫌棄的人。

那段時間謝爾蓋晚上被趕到客廳裏睡,白天躲在會議室裏哭。他磨破了嘴皮動用了所有親戚關係,都沒法打動妻子的心。應采蓮心裏同情這個愛老婆愛孩子的男人,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態度,有空就對他好言勸慰,不但工作上替他左右抵擋,私下裏還給他出了無數的計謀。那天到中國城買東西,甚至突發奇想,考慮請黑社會出麵來幫他解決難題。

這麽折騰了兩個月事情還是沒有眉目。有一天謝爾蓋沒打招呼就不來上班,手機也聯係不上,把應采蓮急個半死,生怕他也去趕潮流,做出殺掉全家再自殺的事情。正急得想報警的時候,謝爾蓋打來電話說因為實在看不下去家裏的醜態,昨天就離家出走了,現在住在芝加哥城中心的假日酒店。電話裏謝爾蓋的聲音十分冷靜沉著,聽不出一點往日愁煩的情緒。應采蓮剛放下去的心又提起來,下班後就趕到酒店看望謝爾蓋,並請他出去吃晚飯,有什麽心事都說出來才好。

這天晚上謝爾蓋一反平日畏縮懦弱的常態,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這個高大的烏克蘭男人,頭臉收拾幹淨,再換上體麵的衣服,居然有著歐洲名模的風範。他不再嘮嘮叨叨地傾訴,臉上也不再有彷徨疑惑,而是目光如炬,顧盼生威。應采蓮反而變得惶惶惑惑,不知怎麽對他進行開導。吃完飯回到旅館房間,一關上門,謝爾蓋就毫不遲疑地一把抱住應采蓮,把她剝個精光扔到床上。

晚上應采蓮昏昏沉沉回到家裏。兒女們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裏做作業,陳有根倒在客廳的沙發上酣睡。她悄悄倒掉了桌上給她留的飯菜,草草收拾了碗筷,洗了個澡早早躲進被窩。晚上心虛,熄了燈拉過丈夫又幹了一場。老婆突如其來的激情讓陳有根感到有點喜出望外,那一晚夫妻倆搗騰了很久才完事。陳有根睡熟以後,應采蓮雖然累得幾乎虛脫,卻在黑暗中瞪大了精亮的眼睛,久久難以入眠。

第二天她精心打扮了早早到了公司,郵箱裏等著她的卻是謝爾蓋的辭職信。幾天後輾轉得知謝爾蓋已經拋棄了一切,隻帶著四個孩子回烏克蘭老家去了,留給沒有工作的妻子一個巨大的房貸和不學無術的養子。應采蓮很高興這個善良懦弱的男人終於走出了困境,但是芝加哥城裏那個一絲不掛的黃昏,英武威猛又若有所思的謝爾蓋似乎帶走了她身體裏的什麽東西,又似乎留下了些什麽,總之她的生活再也無法恢複從前的飛揚跋扈。
 

三.傘誌明

謝爾蓋走後,應采蓮失魂落魄了很久。白天無緣無故地隻是覺得煩躁,脾氣喜怒無常,到了晚上,她對丈夫陳有根二十年如一日的固定表現很不滿意,經常因為功虧一簣的瞎折騰而大半夜睡不好覺。她知道自己並不愛謝爾蓋,但是和謝爾蓋的一夜情讓她意識到,自己曾經圓滿的生活是那麽的破綻百出。莫名其妙地,無懼無畏的她會感到深深的自卑。除了自卑還有一點失望,一點絕望。時光在流逝,生命中許多東西像逃遁的謝爾蓋一樣永不可追。  她把許多個周末都花在mall裏,無休止地添置衣服和化妝品。她的衣櫥很快壅塞起來。但是隻有站在衣櫥前挑選五光十色的衣服的時候,她的心裏才能片刻恢複以前的自信和滿足。

然後她遇到了傘誌明。

認識傘誌明是在一個教會的聚會上。剛進門不久,應采蓮就感覺到某個角落裏有一雙眼睛隱隱約約一直在跟著自己。敏銳的直覺讓她回頭了好幾次。這不像是幻覺,極端自戀自信的她倒是從來不屑於自欺欺人。後來她感到一陣心煩躁熱,就獨自走到露台上。一會兒,身後的門又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端著一杯咖啡走了出來,那雙一晚上跟蹤著她的眼睛終於像潛伏的鱷魚一樣懶洋洋地浮出水麵。這是一雙專門生來看女人的眼睛。它們無比喜悅地、水汪汪地嵌在一個老男人的臉上,跟浮腫的眼袋,幹癟的雙頰和半禿的頭頂極不相稱。

傘誌明首先打聽的是她的職業。那是應采蓮最為之驕傲的話題。在燈火昏黃的露台上,她不知不覺就滔滔不絕了三十分鍾。顯然她的成就瞬時足以照亮兩人之間的黑暗,讓這個溫和謙遜的男人對她刮目相看。黑暗中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繞有興趣地表示希望知道更多,並說,女兒明年大學畢業,該找工作了,能否請應采蓮留心公司的招工信息。談話結束時,他作為一個殷切盡職的父親,羞澀而謙卑地討去了應采蓮的郵箱地址。

第二天應采蓮的郵箱裏就收到了傘誌明寄來的女兒的履曆表。是學機械專業的,跟應采蓮所在的保險公司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她還是忠人之事,把履曆表發給人事部門做了推薦。傘誌明表示感謝。過了一周他以女兒的名義郵購了一個昂貴的禮品籃送到了應采蓮的公司,裏麵是各式精美的歐洲巧克力。

應采蓮自覺無法替傘家女兒再多做些什麽,無功受祿實在於心有愧,於是提出請傘誌明吃一頓中飯。那次春風拂麵的約會從一開始,應采蓮就情不自禁地變成了一個話癆。世界上竟然有人那麽渴望知道她的故事。所有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她的童年,她的生平,她飄忽的思想和各種參差不齊的見解,在麵前這個衣衫整潔、文質彬彬的男人耳朵裏,都成了世上最讓人忍俊不禁、回味無窮的樂事。他會為了某個年代久遠的細節糾纏不清,好像那些陳年爛芝麻的舊事跟他有什麽重要關係似的。有時候應采蓮被他追問得火了,說:“我記不清楚了,就是這樣的,我這麽說你就這麽聽不行嗎?”

傘誌明會遺憾地搓搓手,謙卑地笑笑說:“你的故事很有意思,搞不清楚來龍去脈,很不舒服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雙肉肉的水汪汪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緊緊盯著她。仿佛他活了這一生,走過萬水千山,專是為了此刻能夠這樣近距離地感受她的氣息,聆聽她的聲音。

他們的第一次幽會果然和應采蓮想象的一樣琴瑟相合、妙不可言。史無前例的完美高潮讓應采蓮懷疑走到這一步,從一開始就是傘誌明精心安排的棋局。他從來不是一個心血來潮的人。她問過傘誌明,為什麽那天聚會上那麽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偏偏走到陽台上來找她?傘誌明無辜地回答道:“沒有故意找你啊,我那天隻是覺得氣悶了,到陽台上透透氣而已。”

說完他又魚魚地笑,由衷地歎道:“我第一場看到你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那一刻,實在跟別人不一樣。腰那麽一扭,屁股這麽一抬,我就知道你心裏想要什麽。你果然跟她們都不一樣,難怪你的兩個孩子都生得那麽漂亮。”

應采蓮聽得雲裏霧裏。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裏想要什麽,也不知道自己除了長得醜些,跟別的女人到底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從記事起,她身邊的女人從來不把她當作女人,身邊的男人也不把她當作女人。當年跟陳有根談戀愛,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後來陳有根馬上要出國了,為了速戰速決,她果斷地中止了“猜猜我有多愛你”的甜蜜遊戲,先下手為強,突然拋出了女人的重磅炸彈。那個年頭女人在床上的第一次還是值點斤兩的東西。陳有根有點被砸暈了。他是個好人,有責任心,加上農村人的自卑心理,雖然不舍,最後還是毅然放棄了另一個更加心儀的目標,跟應采蓮牽了手。隻是從一開始,陳有根就把她當作一個伴,一個更適合一起跋山涉水忍辱負重的女伴。而不是一個女人。

開始幾周的激情過去以後,應采蓮對傘誌明的熱度飛快地冷卻下來。這個不合常規的現象讓興趣正濃的情場老手大惑不解。他無微不至地迎合她,溺愛她,撩撥她。這個即將進入更年期的醜陋女人,應該像從前用的那種優質炭,化為白色的灰燼之前是燃燒最瘋狂的時段。既然他曾經見識過應采蓮那醞釀了一生的激情熊熊噴發的時刻,那麽眼前突然的冷淡讓他百思不得其解。越來越強烈的挫折感給那雙水汪汪的肉眼睛蒙上了一層憂鬱。仿佛麵前剛剛端上來的一盤美食,還沒來得及扒上幾口就開始冷卻變味了。

其實應采蓮的力不從心是另有心病。某一天在床上時她驚悚地發現,傘誌明銷魂時刻的麵容竟然像極了記憶中的劉三臉上那個古怪的表情。

劉三是應采蓮小時候的鄰居。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本是個師範生。當了幾年小學教師,因為猥褻誘奸了十來個女學生,被一部分家長聯合告發,判了十年徒刑。刑滿釋放時劉三已經三十多歲了,他一無所有,隻能住在老母親去世後留下來的一間破屋裏。一開始的時候沒有工作,就靠撿破爛賣錢混口飯吃。他成天佝僂著背,眼泡紅腫,半禿著頭,平日十分沉默,在院子裏碰見人就謙恭地垂了頭,站在一邊。曾經有以前的女學生,如今長大成人了,來找他,希望重修舊好。但是劉三畏懼學生家長,不敢答應。後來他被招工到區裏的建築公司,從工地上最苦的搬磚工做起。憑著一手好字和寫寫畫畫的本事,很快被調到宣傳科,坐上了辦公室。好幾個女工為了搶到他,幾乎打破了頭。

應采蓮還記得劉三常常獨自關在自己的破屋裏,操著一把二胡自拉自唱的情形。因為他的謙恭,院子裏年紀大的女人們都對他心存同情。應采蓮見過幾個大點的女孩曾經偷偷摸摸單獨進過他的房間。有一天應采蓮和妹妹被悠揚的口琴聲吸引,也進了劉三的屋子。劉三一邊吹著口琴,一邊讓姐妹倆分別坐在自己的兩條腿上。應采蓮隻記得劉三的腿隨著樂曲的歡快節奏不停地抖動,有那麽半分鍾時間,口琴聲忽然停了,劉三臉上露出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從劉三屋裏出來時,應采蓮和妹妹每人手裏舉著一根棒棒糖。

那天的劉三似乎並沒有把她們怎麽樣,但是父親知道後,雖然從姐妹倆嘴裏什麽也沒問出來,還是立刻抽出雞毛撣子,把姐妹倆狠狠打了一頓。父親一邊打一邊高聲對著劉三的窗子罵道:“不得好死的家夥,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淨打些見不得人的騷主意,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砸爛你的狗窩!。。。打死你們兩個!不要臉的東西。糖好吃就什麽都不管啦?我撕爛你們的嘴!不得好死的家夥,小孩子都不放過。。。”

劉三後來找了一個漂亮女工結婚了。婚後夫妻生活很美滿,隻是那個女工背後跟院子裏的大嫂們抱怨劉三性欲太強,每天要弄兩次,害她一早一晚都沒得好睡。後來女工生下一個女兒以後,沒幾年就得了子宮頸癌死了。劉三沒有再結婚,一個人拉扯女兒。還是有許多不明不白的女人時不時來找他。有的帶了菜蔬魚肉來,兩人親熱地在一起摘菜剁肉,溫馨地一起吃上一頓飯。有的來了就關起門,裏麵無聲無息大半天。再後來劉三竟然死於交通事故。那是建築公司為職工組織的一次旅遊,旅遊車翻到溝裏起火,全車人都毫發無損地逃出來,隻有坐在車尾的劉三不聲不響被燒死了。老人們說的因果報應似乎還不止於此,劉三的女兒成了孤兒,被姨母撫養長大後,未成年就秉承其父風範,一個人逃回劉三的小破屋住。晚上聚眾奸淫,高亢的嚎叫聲吵得左鄰右舍無法入眠。

應采蓮那天被嚇得不輕。睜開眼睛的那一霎那,還真以為是劉三的魂從陰間偷跑回來找她。如果真的有一個男人對她如此癡心,那麽他前世今生所有的劣跡逆行,和世人的褒貶,是否都可以忽略不計了呢?

因此不管傘誌明床上床下怎麽努力,應采蓮好像一根沾了水的柴,無法再燃起火焰。絕望之餘,傘誌明決定使出最後一招激將法。他開始在跟她神魂顛倒的間隙施施然掏出手機給別人回短信,精心挑選著詞句。他把她降格成一個“鍾點情人”,分配給她的時間是周三中午十一點到一點,過期不候。這個時間段以外,傘誌明坦率地告訴應采蓮,他有妻有子,有個房產經紀人的工作。有一次應采蓮問起自己視線以外的傘誌明的生活,他坦白地告訴她,他同時跟好幾個女人保持著長期穩定的性關係。她們都像珍愛生命一樣珍愛他依賴他,他也深愛著自己的女人們。他喜歡和她們做愛,他每天為了做愛而活。 而她們也因著他的愛和他在床上的努力耕耘,而事業有成家庭幸福,接受著周遭平庸的人們的無比羨慕。

“這點請你務必原諒我。”傘誌明偷瞄了她一眼,謙卑地笑,慢吞吞地係著襯衫扣子。“我珍惜她們,就像我珍惜你一樣。你們都是出奇優秀的女人,但是錯過我將是你們一生最大的損失。因為隻有我知道你們心裏想要什麽。我可以給你們男人對一個女人最純粹的愛。這是你們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

應采蓮聽了很迷茫。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依戀傘誌明,確實是因為除了他之外,此刻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如此渴望她的肉體,如此有興趣有耐心傾聽一切關於自己的故事。可是論到純粹的愛,似乎完全是扯淡。譬如一條狗,對於能吃到嘴裏的肉骨頭自然都是歡喜珍愛的。要說某條狗曾經多麽愛戀過某一根肉骨頭,似乎牽強。就算是胡蘭成洋洋灑灑粉飾了三十萬字的一生之愛,也不過是狗啃肉骨頭的境界。啃完了這根,立即出發去找下一根,無需攜帶絲毫的歉疚和遲疑。

可是應采蓮畢竟不是小周、秀美之流。她不會為了片刻的關愛和注視,甘心自賤自侮直到塵埃裏去。她也不屑長期跟另一群絕望的落水女人分享同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他在床上是怎樣罕見的將禦之才。傘誌明還在繼續努力:“你想,我不要求你離婚,你也不能要求我忠貞。我每天都必須和女人做愛才過得去,你有家庭有工作,你做得到嗎?其實你應該感謝她們幾個,這叫雨露均沾。調節荷爾蒙也要恰到好處。你看,跟我這幾個月,你都變漂亮了!”

後來她不再聯係傘誌明。而傘誌明也像水蒸汽一樣自覺地消失無痕。所有那些甜蜜的鮮花卡片,夜半溫馨的問候,悠長不盡的愛和牽掛和關懷,在傘誌明那裏,不過是吃西餐前一係列擺好刀叉係上餐巾的準備工作。他做得如此精心而嫻熟,隻是為了使接下來的饕餮大餐也變得高尚優雅,動人心弦。


四.景顥、馮堃和劉心煩

跟傘誌明分手以後,應采蓮變得有點抑鬱。在公司裏她領導的部門又擴大了,責任更重,薪水更厚,平日裏煩心事也更多。不管在家裏還是在公司,粉妝的臉上兩把濃眉成天倒豎著,孩子們和下屬都嚇得不敢跟她說話。她的采購癖有點失控,每到換季的時候都會從衣櫥裏淘出大包大包過時的衣物,讓陳有根送到捐贈箱裏。

去年開春的時候,公司做出一項新決定,改變招聘慣例,每年招五十個優秀大學畢業生增加新鮮血液。這批新人招進來以後按專業被分到各個部門輪轉培訓,熟悉業務流程,一年以後優勝劣汰,差的趕走,好的留下,正式分配專業部門開始工作。這麽做一來是為了降低招聘費用,新畢業生跟春韭似的一茬接一茬,仨瓜倆棗的錢就可以雇到,而資深專業人士,雇一個至少需要雇三個新人的錢。二來,公司每年花幾個月時間到各個大學大張旗鼓地招聘,在年輕人中間產生的廣告效應不可低估。這些年輕人,一畢業開始工作,必然要成家立業,買各種保險,公司期望此舉一石兩鳥,既雇到廉價的優秀人才,又拉動營業額和經濟效益。

應采蓮可不高興。她的精算部門,雖說現在都是用現成軟件,但是新手一沒經驗二沒證書,很長時間都要靠老手監督才能完成任務,人再聰明再精力旺盛,這學業務的階段誰也跳不過去。每年招這麽多傻不哩嘰的小年輕,專業人士的招聘名額必然大大受影響,萬一有老員工辭職退休,這人手青黃不接的,工作怎麽完成?

可是等到她被拉到熱氣騰騰的大學招工現場會上,被年輕的身體裏三層外三層地簇擁著,被無數張伶牙俐齒的嘴奉承得體無完膚的感覺,真好!作為少見的少數族裔女性企管人員,她張牙舞爪的容貌,鮮豔的衣飾和滔滔不絕的風格使她成為每個現場會上的一大亮點。應采蓮還驚奇地發現,曾幾何時,求職大學生中有一大半以上都變成了亞洲麵孔。他們主要來自中國大陸,清一色的自費留學。他們的英語不那麽地道,舉止有點畏縮,每個台子前要不聲不響先站上十分鍾,小心地逮個機會拉住招工經理輕聲細語地講上幾句話,匆匆塞上一份簡曆,然後趕緊逃之夭夭。國人動不動就搞人海戰術慣了,幹什麽都是潮水般一擁而上,集中火力一舉殲滅。包括留學、移民和政治避難。

幾個州兜過來,領頭的人事部經理大失所望。公司高估了自己的品牌效應,真正優秀的畢業生對這個二流公司並沒有什麽興趣。雖然薪水還算優厚,但是他們對公司的全才領袖培養計劃很不信任。這個十年項目計劃每年招五十個大學畢業生,誰都知道這五百個人不可能個個都當領袖,一年過後必然馬上有個大淘汰,而淘汰的人被送去哪裏,隻有上帝知道。人事經理跺著腳發誓,明年出去招小蘿卜頭的時候,千萬不能泄漏公司的如意算盤。什麽十年遠景全才培養。現在的孩子們鬼著呢,哪裏肯讓你占去一丁點便宜!

結果新人報到的時候,應采蓮暈了。她的部門一下子分到了七個年輕人,都是中國大陸來的九零後留學生。她氣呼呼地去找人事經理:“老爺子,你知不知道這幫外國學生,隻有一年的實習身份,一年以後要排隊申請H-1工作簽證,然後年年要續簽證。公司五年前就聲明了,從此不給員工辦綠卡,這些孩子我拿他們怎麽辦?沒有身份他們遲早是個滾。真的花勞力花時間給他們培訓麽?這不是明擺著為人作嫁麽?”

人事經理滿麵愧色,連連解釋道,今年為了湊足五十之數,隻能先這樣了。這幫中國孩子,雖然英語不好,但是老實、好管。人看著雖然遲鈍些,學習成績卻都還可以,數學水平高於平均值,幹精算,隻能是他們了。明年一定調整戰略,找個更有效點的騙小孩方法。

應采蓮回來召集新人開會,什麽傑克-馮, 托米-劉, 大衛-景,瑪麗-黃,愛玲-胡。。。,十分熱鬧。挨個用眼睛一掃,覺得小蘿卜頭們個個麵孔白淨,眉眼模糊,沒有什麽特色,難以記住。座中隻有大衛-景個頭高些,多看幾眼能看出些許帥哥味來。應采蓮皺皺眉頭靈機一動,讓新人各自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一起寫下來,以便迅速把姓名和人臉對上號。

名單交上來,應采蓮又差點暈倒。這幫九零後的爹媽估計都是盼著兒女出人頭地都盼瘋了,從取名字開始就與眾不同。沒有一個名字是應采蓮敢念出聲來的:景顥、黃曌、劉梓芃、馮堃、胡旻、敖鴻舜。。。,尼瑪都是《資治通鑒》裏跑出來的僵屍嗎?

應采蓮氣咻咻地翻了個嚇人的白眼。還好她從小想象力豐富:景顥,小帥哥,學那個光屁股的石膏像大衛。黃曌,不起眼的小黃豆,想當血腥瑪麗呢還是武則天?劉梓芃,怎麽叫個辛凡?看著果然心煩。馮堃,瞅著有點像馮鞏。胡旻,文縐縐的確實有點狐狸精的味兒。

這麽惡作劇地發揮創造著,果然馬上就把姓氏和臉孔都聯係上了。不過經常跟小年輕在一起,心裏還是很煩。他們太年輕了!都說東方女人不容易顯老。可是跟真正年輕的人在一起,才知道什麽叫做歲月無情。一天開會的時候,狐狸精愛玲-胡的眼睛在應采蓮臉上足足停留了六秒鍾!應采蓮如雷轟頂一般,忽然意識到今天早上出門時竟然忘了修剪福痣上的福毛!她大驚失色地匆匆結束了會議,一回到辦公室就打電話約下醫生,盡快處理臉上的巧克力豆。

手術後一個月,應采蓮臉上的刀疤基本平複了。福根已去,生活似乎依然平靜,可見算命先生的話不足為憑。過中國舊曆年的時候,應采蓮請這幫小年輕到附近一家昂貴的中國餐館吃飯。席間應采蓮意外地發現小帥哥景顥經常盯著自己的胸脯看。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敢打大老板的主意,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後來有幾次開部門會議時應采蓮故意穿了低胸緊身的上裝。很快證實了小帥哥確實是對自己有Crush。他對組裏別的女性都正襟莫視,而趁她不注意時卻放肆地狂掃她身上的各個性感部位。

“小崽子,嘴上的毛還沒長齊呢,就想吃老娘的豆腐。”應采蓮笑眯眯地暗罵道。不過從此她也對這個大衛-景更加留意起來。他很蒼白,高高瘦瘦的,愛穿一件北臉牌外套,平時開會不像其他幾個那樣積極發言,喜歡表現自己,因此看上去工作好像不怎麽積極。應采蓮略一思索,利用中期評審的機會,把景顥叫到辦公室談話。

進來以後小帥哥照例不敢看應采蓮的眼睛。隻是趁應采蓮講話的時候,不斷偷瞟一眼她高聳的胸脯和綴著精美指甲片的雙手。應采蓮暗暗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裏受用,臉上卻神情嚴肅地說:“大衛,你們來了已經半年了,中期評審你對自己的工作是個什麽自我評價呢?每次開工作會議你也不發言。我想跟你觸底一下,免得到時我給你寫評語,出入太大。”

景顥無可奈何地笑笑說:“我盡了努力,不過肯定有需要改進的地方,請您盡管指出。”

應采蓮想了一想,有點臉紅。自己其實是越俎代庖了。景帥哥的工作表現,應該去問直接培訓他的下層經理才對,沒有必要單獨把他叫到自己辦公室來盤問。不過既然叫來了,幹脆大方點。她話鋒一轉, 問起景顥的籍貫,所學的專業,以及將來的打算。景顥慢吞吞地告訴她,本來打算畢業實習一年,完了就回國工作,不過現在在美國呆得挺習慣的,如果能多呆就多呆幾年,學點真本事,也不錯。

景顥吞吞吐吐無可無不可的神情,忽然讓應采蓮想起了謝爾蓋。她心裏噗地一跳,眼神有點癡迷起來。尤其當景顥說到改變計劃想在美國多呆時,應采蓮注意到景顥的眼睛大膽地長時間落在自己渾圓的胸脯上。她心裏一熱,莫名其妙地有點感動:莫非是為了跟她在一起,小帥哥才改變初衷決定留在美國的嗎?

談話的當天應采蓮就把景顥當作好友加到公司內部的聊天軟件裏。她還專門跑了一趟人事部,詢問如何讓“十年五十計劃”的新人轉正的手續。人事經理說,鑒於目前H-1工作簽證排隊太長,什麽時候能申請到全靠老天保佑,所以公司不準備支持需要H-1簽證才能工作的新人,實習身份已過期就請走人。應采蓮義憤填膺地跟他吵了一場,嚴肅地指出這麽對待外國學生很不道德,白白耽誤人家的前程。人事經理一臉無辜地反問:“當初錄取他們時說好了是提供一年實習機會,哪裏不道德了?如果實在是傑出領袖人才不能放過,各部門的經理也可以破格推薦,隻是新人得自己找律師辦到H-1簽證以後,才能開始上班。”

應采蓮氣呼呼地回到辦公室,馬上通過聊天軟件把消息透露給景顥。小帥哥慢吞吞地好像沒什麽反應,一點不著急的樣子。當年的謝爾蓋也是這個樣子,三腳踢不出個悶屁來,讓人急死。隻是自從那天以後應采蓮和大衛-景好像有什麽默契似的,人前裝作很冷淡,互相不理睬,人後卻是每天都要通過聊天軟件互相問候和閑聊。公司的人事規章應采蓮是爛熟的,閑聊歸閑聊,她很注意措辭,不敢帶一丁點感情色彩。

情人節這天景顥一大早就在聊天軟件裏給應采蓮留言:“情人節快樂!”應采蓮來上班,一開電腦,看到這句不平常的問候,臉騰地紅了。在這個世上活了快五十年,除了賣花賣卡的小販,從來沒有人在情人節對她有過任何表示。一個早上她心裏都像有個小爪子在撓著,癢酥酥地難受,臉上掩不住甜蜜的笑。她深深地被這個大男孩單純而傻氣的行動感動了。這天早上她特別沉默,沒有給景顥回一個字。將近中午的時候,景顥發來問詢:“你沒事吧?沒有生我的氣?”問號後麵還跟了一個可憐巴巴搖著尾巴的小狗。

應采蓮盯著一閃一閃的字屏,心上升起一股憐惜之情。這個癡情的大男孩,真是發了瘋了。如果不是動了真感情,誰會這麽大膽?可憐他一個早上在格子間裏不知怎樣坐立不安呢:等她的回音等不到,想問又不敢,猶猶豫豫受盡折磨。跟當年的謝爾蓋一樣,以後一定是個被女人捏在手裏欺負的主。她心裏一軟,萬語千言湧上心頭,手下卻寫不出一個字。她翻出表情欄,挑了一枝小小的紅玫瑰,發過去。那邊馬上回了一個巨大的笑臉,跟著一顆蹦蹦跳跳的紅心。應采蓮的臉又紅到頭發根。笑著把字屏消去,顧自辦公。那邊小帥哥緊追不放,寫道:“一起去吃個中飯?”

應采蓮猶豫了十幾分鍾,回複到:“今天不行,明天吧。”

小帥哥馬上發回一個吹口哨的可愛表情,後麵跟著一枝同樣的紅玫瑰。剩下的一天時間應采蓮心猿意馬,被第二天的約會攪得心神不寧。她不停地對自己說:“不過玩玩罷了,一個小屁孩,還能真愛得不顧一切?沒什麽好緊張的。” 不過她心裏清楚,自己兩個月來早已經被這柏拉圖式的忘年感情折磨得伊人憔悴。白天在人前不動聲色,晚上可是夜夜難眠,脂肪都燒掉了好幾磅。她忽然想起來趕緊給陳有根發了個短信,讓他晚上把冰箱裏的野生三文魚拿出來切成生魚片,配上大量的牛油果。她盤算著吃三文魚有急速美容的效果。明早上再喝兩個生雞蛋白,從現在到約會前,除了水果,別的都不能吃了。

到了六點左右應采蓮正準備下班,下屬劉梓芃忽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門口。這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能有什麽急事非得這個時間談?應采蓮覺得很詫異。這個小個子男生跟景帥哥是同一批分來的,長得毫不起眼。雖然被應采蓮取了個綽號叫“劉心煩”,工作卻是十二萬分地賣力,上上下下口碑很好,幾個輪訓過他的下層經理都想留他在手下。應采蓮急著回家吃生魚片,雖然讓他進來了,卻手裏提著Gucci包不再坐下。劉心煩見狀也隻好站著。他不好意思地開口說想問問公司有沒有意向給他們這批想留下來的新人申請H1工作簽證的事,現在排隊很長,每年的名額都是提前用完,必須年初趕緊申請才來得及。

應采蓮略一猶豫,不便把人事經理慘無人道的算盤告訴他,就婉轉地說,對於“十年五十計劃”裏的人,本來下層經理和中層經理就都有資格隨時推薦領袖級人才,如果他覺得有必要現在開始辦這件事,可以讓下層經理先發個推薦,一級一級遞上去。劉心煩聽了,感激涕零地道了謝,謝完了,卻沒有走的意思。應采蓮停了一停隻好問:“還有別的事嗎?”

劉心煩猶豫地亮出一直藏在身後的右手,遞給她一張打印紙。應采蓮狐疑地接過來一看,臉“騰”地紅了,全身的血一下子衝到頭頂。這是早上自己和小帥哥大衛-景關於情人節簡短對話的截屏。打印紙是黑白的,不知情的人乍看之下,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但是應采蓮還清楚地記得那兩枝讓她騷動了一整天的紅玫瑰和那顆狂跳的滴血甜心。她兩眼頓時射出凶光,厲聲責問劉心煩:“你從哪裏搞到的?打印機旁偷拿的?還是偷看了別人的電腦屏幕?”

劉心煩低著頭不敢對視大老板凶惡的眼睛。他低聲說:“這是大衛今天中午轉發給我的電郵附件。我們幾個都收到了。馮堃他們幾個在一月份時打過賭,兩千塊錢的注,賭的好像是什麽約會,吃飯、拉手什麽的也算。。。。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富二代,家裏都是有企業有公司的,實習完回去就開始接班。我是家裏賣了房子,父母一起打工供我留的學。不想跟他們一起鬧。實在太無聊。打賭的事大家都在場,需要的話我可以做證。。。”

沒頭沒腦地說完這些,劉心煩慌亂地微微鞠了一躬,逃也似地走了。應采蓮兀自瞪著凶狠的眼睛,呆呆地在辦公桌前站了很久。等她回過神來,四周安靜得令人發慌。劉心煩一定早已經回家了。她又把手裏的打印件仔細看了一遍。紙上的這幾句甜蜜的話曾經讓她一整天心潮澎湃,滿胸膛的喜悅幾乎從每一個毛孔裏溢出來。一陣冷風吹來,她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一時間涕淚交迸。這幾天衣服穿得太單薄了些,頭頂上的暖氣通風口正在發出讓人心煩的噝噝聲,裸露的前胸後背已經被氣流吹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木木地伸手抽了一張麵巾紙擦臉。紙不小心碰到鼻子旁邊的刀疤時,竟然還有點隱隱作痛。

老了。身上真是一絲熱氣都沒有了!“I hate winter!”應采蓮悲哀地詛咒了一句,眼角慢慢地溢出了一線委屈的淚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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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ing1984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andlestud' 的評論 : 謝謝candlestud, 作者是金色年華,她的另一個筆名是阿蘭兒。
candlestud 回複 悄悄話 哇, 超級棒!
好久沒看到這麽好的文了。
覺得追 博主所有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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