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曼舞飛絮的羈旅,小小的足跡漂泊在文字裏,隨心而來,隨緣而去,隨意而遊,隨喜而嬉,天地一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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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長 ( 六) - 與你分享一則動人的故事

(2010-10-12 12:13:20) 下一個
第三部 尋切切

引言╱在生活壓迫的精神貧瘠中,信心在哪哩?靈魂在何方?找得到幸福嗎?千百個問題在腦中翻騰,我決心要去找答案。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長科去了香港之後,公婆經常責怪我不聽他們的話,怪我慫恿先生離家。更毫不客氣地要我向貧農生活看齊,不許我看書,要我挑水做工、下田種菜澆水。天啊!我從小未曾摸過扁擔或下過田,一擔水對我來說重勝千斤,挑也挑不動。每天來回在田梗上走動,日曬雨淋,即使肩上墊了層層棉布,還是磨出一個個水泡,破皮一碰就疼,一破再破。不知為何,我經常摔跤,摔得渾身是傷,但我不能賴在地上,得趕緊爬起來繼續做事。摔得好疼好疼,但我不能哭,還是得咬緊牙關,再怎麽哭也無濟於事。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命!看看田裏多少婦女不也承受著命運的磨難!長科不在身邊,妳要學習忍耐、要克服困難。妳才十九歲,一定要撐住,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 」話雖如此,每當夜深人靜,孤獨無助的我總忍不住淚流滿麵。

我盡心盡力地聽從公公和婆婆的話,孝順他們,努力工作,照顧兒子,照顧小姑小叔。農家生活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夏天的月亮特別的皎潔,尤其每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個探照燈似的,光亮如白晝,把大地映得一片清明。月色好的這幾天,淩晨三點一到,公公就會喚我起床,去田裏多做點活兒,他老人家則擔兩百斤的菜出去賣。一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高掛天邊的皎潔滿月,就會心驚膽跳,緊張莫名,憶起那一段折磨人的歲月。又是踏著月色,早早到了田裏,不停地拔雜草割菜,將不同種類的菜分類紮好。不知何時,迷蒙的白霧靜悄悄地籠罩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我的心總是一片大霧,死寂、孤獨、迷茫,我毫無意識地生活著,任雙手無意識地勞動著,有呼吸沒呼吸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再抬頭望天,白霧漸散,田邊的小樹叢隱約得見。隔壁田裏吵雜的人聲,喚醒霧夢中的我,我又回到這苦難現實的人間。

我已有孕在身,白天在田裏幹活,婆婆叫弟妹送飯菜來,時常是剩菜剩飯。家裏沒有冰箱,隔夜飯很容易餿掉,我聞著味道就反胃作嘔,但肚子餓,沒辦法不吃,隻好用池水把菜漂洗一下,忍耐地吞下去。日子就在挑水和做不完的農事中流逝,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記得那天太陽好大,我挺著大肚子在田裏拔菜、除草,突然發現羊水已破,水流不止,回家向婆婆通報,婆婆說:「頭胎沒這麽早,回去田裏做工。」我隻好走回去,肚子疼痛如絞,雙腿酸軟,沿路摔了好幾次。大兒子永鬆,提早兩個月來到這苦難的人間,是一個瘦小的早產兒。因為羊水流幹,我在分娩時受盡了苦頭,但謝天謝地,母子均安。永鬆是李家的長孫,因為他的到來,穩住了我在家中的地位,也讓我增加了一分安慰與信心。公公高興地借貸買雞蛋,做了好多紅蛋送給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父母心疼我身體不好,早產兒不好帶,跟我公婆商量把我接回娘家坐月子。

這一個月,我得到短暫的安慰,舒緩了生活的壓力,連呼吸都覺得比較輕鬆暢快。天下父母心,感恩父母對我這個已嫁女兒的疼惜,這是我一生中覺得最幸福美滿的一個月了。坐完月子回婆家,馬上就到田裏做事。時值夏天,一大早太陽就高高掛著,狂照大地,即使頭戴鬥笠,汗水怎麽揮也揮不完,大串大串地滴落田裏。不知何時,飄來的黑雲布滿天空,頃盆大雨潑灑而下,我被淋個措手不及,閃躲無處,全身濕透。孩子哭了要吃奶時,小姑會送永鬆到田裏給我。我急忙擦去手上的泥巴,坐在小板凳上,喂著餓壞了哇哇大哭的永鬆。孩子吃飽滿足地睡覺了,我懷抱著小小的永鬆,眼睛看著他,心裏想著遠行的長科。「嫂子,快把孩子給我吧!」小姑催著我,可憐的孩子想在母親的懷裏多待幾分鍾,竟是如此奢侈。我默默忍受著一切的苦難,不怨任何人;一切都是宿命的定數,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孤夜無伴守燈下

生活上的艱苦怎比得上精神上的折磨。長科離家後,我每天提心吊膽地憂心著,他隻身在外,是遇難了還是生病了?左等右等,日盼夜盼,就是盼不到他的一點訊息。在田裏做工時,我常常抬起頭望向藍藍的天,問蒼天,天不語;夜裏輾轉難眠,對著孤燈傾訴,孤燈也沉默無言。盡管大熱天,始終無法溫暖我寒如嚴冬的心境;盡管懸掛夜空的星星閃爍亮眼,我隻覺人生了無生趣,大地毀滅。

生活的勞動苦悶,心靈的不安傷感,沒有人可以和我分擔,沒有人能幫我排解。日子是悲慘而沒有希望,我找不到一絲快樂,我幾乎要崩潰了。強勁的北風掃落大樹上的葉子,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嘶嘶的聲音,怎麽那麽像我哭泣的聲音?夜風吹來寒意,遠處傳來的狗吠聲顯得淒涼,思念的情緒也特別強烈激動。冬天來了,不知長科有沒有一件禦寒的冬衣? 寒風吹在臉上,雪花落在身上,腳上的膠鞋要套上草鞋,才不會滑。小路泥濘不平,頭頂著露水,腳踏著霜,雙手不停地除去菜葉上的霜,再將菜一棵棵拔下,在田邊小溝衝掉泥沙。這些事做完了,接著翻土,種下菜苗,繼續反覆的耕作。長科!離家這麽久了,為什麽不給我捎個訊息?長科!你知道嗎?我們的兒子已牙牙學語,我應該教他先學叫爸爸嗎?枝頭烏鴉呀呀哀叫,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春天的腳步悄悄,嫩芽冒出翠綠的頭兒,清晨鷓鴣鳥清唱婉轉,揚州鄉下的春天特別潮濕,時有綿綿細雨。休息了一個冬天的蛇紛紛出洞,有時在腳邊滑溜過去,有時在手邊,嚇得我全身顫抖。春天的青菜種類多,田裏的工作無形中加重了,我吃的不好也不夠,經常聽到饑腸轆轆的叫聲,眼冒金星頭發昏,全身肌肉沒有一處不酸疼。白天無窮無盡的勞動並沒有幫助我入眠,萬籟俱寂,偶爾傳來稀疏的小蟲聲,腦子裏翻滾著一波又一波的思緒,像不斷洶湧而來的海浪,衝擊我摧折我。最後連蟲兒都無聲無息了,我才剛要入眠, (天色義蒙蒙亮,拖著疲憊的身心,勉強起身,田裏的工作還等著我呢!)(就被公公喚起做事:「素清,該起來了! 」)(忍下公婆對我無理的要求和責備,小姑小叔對我的不諒解,看透了這)三十五口大家庭,在貧窮的漩渦中打轉,(貧賤家庭百事哀,每個人心中隻有無奈,自顧不暇)(每個人都是如此冷酷、自私、猜忌)。

我的婚姻是父親做的主,母親根本不讚成,舅舅們更是反對,我不願他們因為我的婚姻起衝突,隻有堅強地咽下所有眼淚,不讓娘家人擔心。有些親戚鄰裏看不慣長科父母的嚴苛,替我打抱不平。 「長科一去音訊全無,妳為什麽還不走?妳識字有文化,可以自立啊! 」我答應過長科,絕對不離開他家,我下定決心,(即使被虐待)至死,也是他家的人,絕對不會走的。每晚臨睡前,我雙手合十向佛菩薩祈求,求菩薩保佑長科好好活著,高高興興地活著。

晚餐後的洗碗工作也是我要做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手中洗著碗,但靈魂不知飄哪去了,幽幽忽忽的。人生對我而言,已是行屍走肉,過一日算一日。洗好碗,在灶王爺前燒了香,突然一陣風吹進來,灶王爺神像摔落地上,也跌出好幾封信。將信拾起,全是長科幾年來寫回來的家書,我高興得如獲至寶,趕快將灶王爺放回原位,把信藏起來。其實,自從長科出國後,經常寫信回家,隻是公婆不諒解我放走長科,更害怕長科會把我也帶出國,他們藏起所有長科給我的信。等全家都睡了,悄悄地在房內向月娘借光,細讀長科的每一封信每一個字,這才了解他隻身在外的辛苦,他是如何的奮鬥和上進。釋懷了長久以來對他的牽掛與憂慮,恢複了失去多時的信心。那晚的月色,溫柔清亮特別美。

第二天,我期待天快點黑,家人快點去睡,我要寫信給長科。 「因為帶孩子、因為田裏工作太忙、因為要照顧一家老小……所以沒有時間回信。 」我寫了滿滿六張紙,細說家裏的近況、平常百姓的生活、兩歲的永鬆如何如何;絕口不提公公婆婆把信扣壓起來的事,更不提公公婆婆刁難挑剔,兄弟妯娌的排擠。長科的信、長科的音訊,幫助我從生活壓迫的精神貧瘠中,找回了信心,找回了靈魂。



可憐兒不知父何在

中國共產黨在農村進行土地改革,我的娘家因為是地主,吃盡了苦頭。地主有罪,父親進了監獄,坐了兩年牢,放出來後沒有平反,也無法平反。父親一輩子被祖上留下來的房屋田產羈絆捆綁了一生,從沒機會施展抱負,實現夢想;政局的改變,所有家產全部充公共產了。用一輩子的青春守護,到頭來沒一樣歸他所有;這確實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諷刺。土地重新分配又實行人民公社,每一個人分配不同的工作,我因為識字、有文化基礎,被分派去醫院學習接生及婦產科,再也不必到田裏工作了,讓我從勞動的疲勞中解脫。我非常珍惜這脫胎換骨的機會,用心學習,從不計較工作,和同事們相處融洽。

每個月的工資收入雖然微薄,但這是屬於自己勞力的酬勞,很有成就感。我將薪水全交給公公作為家用。每次接生後,產婦家人一定會給我一個紅包,若是男孩,紅包數目還會大一點。每次我都把未拆封的紅包交給指導醫生,她覺得我誠實、不貪心,特別欣賞我,常常和我分享這些紅包。我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錢,添購家裏所需,常買點東西給小姑小叔,也贏得他們的歡心。

日子似乎過得充實許多,心裏非常踏實,除了有永鬆陪著我,心裏還有個「盼」,總有一天,心裏的這個「盼」會讓我盼來的。婦產科醫院的院長很善良慈祥,像母親一樣關心我,特別喜歡我。有一天院長叫我進她辦公室,坦誠地說:「我很喜歡妳,很欣賞你的為人,有件事想跟妳商量──作我的媳婦好嗎? 」她的兒子是一家小兒科醫院的副院長,人品好,三十來歲,妻子早逝。心頭一驚,趕緊告訴她我已經有先生,兒子也六歲了,隻是先生在國外打工,還沒回來。院長好心提醒,溫柔地說:「現在時局這樣,妳先生會回來嗎?他在外麵一定有再娶的機會,妳還年輕,要為自己打算啊。 」

我搖搖頭,堅定地說:「我不會再嫁。」沒別的念頭,就是從一而終,我不要永鬆叫別人爸爸。院長了解真相後,收我作她的義女,她非常同情我的處境,鼓勵我去把先生找回來,「全家團聚,才是長久之道。沒有指望、無止境的等待,絕對不是辦法! 」眼前這位慈祥如母的人,那麽多年來,在事業上提攜我,在生活上關心我,誠心誠意、無私地替我將來打算,對她,我隻有滿滿的感激。

隨著年歲增加,逐日懂事,永鬆開始討著要爸爸。永鬆非常想念父親,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的父親都會從遙遠的地方回家過年圍爐,人家的父親會替兒子帶回一些稀有的玩具、一件新式的外套。而他的父親,隻是一個照片上的印象,照片上一個年輕、高額圓臉,穿著西服的陌生人。 「這就是爸爸嗎?他人在哪裏?怎麽不回來看我呢? 」每次孩子向我討爸爸,我總會耐著性子把長科的信,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又解釋說爸爸在外國作老板,事情好多好忙,所以不能回來看他。我私存了一些錢,年底的時候,給永鬆買大衣、呢帽、雪鞋,告訴他這是父親買給他的禮物。

八年了,夫妻倆被遙遠的空間,被險惡的政治,被困難的現實所阻隔,各自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何時我們才能相聚?永鬆何時可以見到他的親生爸爸?我對長科的思念與日俱增,覺得再也不能長久無止盡的等待下去了,突然靈光一現──他既然不回來,我可以帶永鬆去找他啊!當年我鼓勵長科出外打拚,我有責任將他找到,給李家一個交待,我們一家一定要團聚在一起。

自從有了去找長科的念頭,我的生命仿佛充滿了希望,內心興奮極了!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意識,生平第一次有自己的主權,生平第一次能決定自己的走向。我不再感覺疲倦,不再精神幹枯,不再孤獨無助;決心走出這個悲苦的家,不論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和長科重逢。

我鼓起勇氣向公婆提出出國找尋長科的意願,年邁的公婆不但沒有反對,同意我的計劃,更到我娘家表示歉意,沒有善待我這個媳婦。離家容易回家難,公婆心想我帶著孩子這麽一走,恐怕今後難以相見了。我對他們說:「我當初答應長科要照顧弟弟妹妹,現在他們都已成家,我的責任也了了,今天我得到您們的同意才走,過去的事以後也別提了。你們老了,我一定會找到長科,一定會回來照顧你們的。 」公婆聽著聽著,不禁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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