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元稹《譴悲懷三首》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簪。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尤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的第一位妻子名字叫韋叢,比元稹小四歲,二十歲和元稹結婚,二十七歲時就不幸死去了。她出身名門,父親韋夏卿官至節度使、京兆尹、工部尚書、太子少保。韋叢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在嬌生慣養中長大,所以說“謝公最小偏憐女”。初嫁元稹時,元稹官職還小,俸祿不多,夫妻二人的生活十分清苦,可韋叢甘之如飴。可惜她去世早,沒有能夠看到元稹後來仕途發跡、官居宰相的時候。元稹對韋叢的早逝,似乎也十分傷心,他後來寫了不少詩來悼念韋叢,這裏錄的是悼亡詩作品中最為傑出的名作,曆來為人稱頌。大家對元稹的為人雖多有微詞,可這些詩寫得實在好,所以也有不少人認為那些關於元稹的緋聞有失史實。無論如何,用“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來寫對亡妻的思念之情,一往情深,千百年後讀來,猶令我們感動不已。
謝者,舊時“王謝堂前燕”之謝,這裏一般理解為謝安,就是東晉時指揮“淝水之戰”的那個謝安,也有人說是謝靈運,其女則是謝道轀,其實詩裏隻是比喻韋從是大家閨秀,豪門嬌女。黔婁是春秋時齊國的高士,齊、魯國君都請他做官,他堅辭不就。黔婁死後,因家貧如洗,蓋體的被子太短不能蓋滿全身,有人建議將被子斜蓋以蓋住全身,黔婁的妻子說:“斜之有餘,不如正之不足,先生生前不斜,死後斜者,不是先生之意。”東晉詩人陶淵明曾作《詠貧士》讚曰:“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弊服仍不周。”這裏是元稹自謂,言少時貧賤。
鄧攸,西晉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晉書·鄧攸傳》載:永嘉末年戰亂中,他舍子保侄,後終無子。此是說人生諸事都有天命注定。
潘嶽,也就是潘安,字安仁,晉代著名文學家,也是有名的帥哥兼才子。他的妻子楊氏是西晉書法家戴侯楊肇的女兒。潘安十二歲時與楊氏訂婚,結婚之後,夫妻兩人大約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楊氏卒時不到五十歲。潘安夫婦感情很好,楊氏去世後,潘安寫過《悼亡詩》三首,其中有:“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一般認為,潘安以前,中國古代文學並無‘悼亡’一說,正是潘安所做《悼亡》三首,開中國悼亡詩歌之先河。後世的悼亡詩,在表現手法上明顯受其影響。元稹的詩則直用其典。下麵我們來看看詩的內容。
第一首詩是說,像你那樣富貴之家的女兒自從嫁給我這個貧困的文人,不但沒有怨言,而且處處都表現得可愛乖巧。看見我衣服單薄,就翻箱倒篋的想找點衣料給我縫製。朋友來了,拔下自己頭上的金簪換錢給我們買酒。因為家裏貧困你隻能采些野菜做飯吃,連長長粗糙的豆葉你也放在口中還覺得甘甜。你總是仰望著古槐樹,盼望著它能多掉下幾片葉子,好增添更多的柴薪把火生得更旺一些。現在我終於出人頭地做了大官,俸錢都過十萬了。可你卻已經離去,我沒有機會報答你,這些錢隻能用來祭奠。其深情也如此。
在第二首裏,這種思念之情寫得更深入充分:你當初體弱,我們看玩笑時說過的誰先離去的“身後事”,現在好多都應驗了。你的衣服我已施舍給人,可是你常用的針線盒,我還保存著不忍打開。因為想念你,我憐惜婢仆,因為夢見你,我燒製送錢怕你在那邊也甘受貧窮。此情此恨,惟有喪妻之人才能感受,你在的時候我們貧窮,不能讓心愛的你過得更加幸福。貧賤夫妻百事哀,念在嘴裏疼在心裏,沒有真情是寫不出來的。
我為你悲也為己悲。我已老,就算能活百歲,也餘日無多了。萬般皆命,我也和潘嶽一樣寫了這三首《悼亡》詩,雖然知道無論多麽悲哀的詩篇其實都不過是多餘的。你聽不到看不見,我們死能同穴來生難期!我隻能像鰥魚那樣,睜著雙眼,整夜把你思念,來報答你生前曾經為我做出的犧牲和經曆過的憂患苦難。
終夜常開眼,本來是表示終身不娶,以報答亡妻生前恩義的。可是,你要根據這詩,以為元稹對韋叢真的終身眷念而為鰥夫,那就上當了。韋從病中,他結識那位有名的薛濤,韋死兩年,元稹在江陵貶所納妾安仙嬪,幾年後,36歲時續娶裴淑,亦為大家閨秀。那正是寫這些詩的時候!所以,前代評家也有認為此詩淺陋者,如《養一齋詩話》雲:"微之詩雲'潘嶽悼亡猶費詞',安仁《悼亡》詩誠不高潔,然未至如微之之隔陋也。'自嫁黔婁百事乖',元九豈黔婁哉?'也曾因夢送錢財',直可配村笛山枳耳。"亦為一說。
《紅樓夢》裏藕官說:“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隻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寶玉聽了稱奇道絕,大概是同一個意思。元稹愛的人多,但不忘前情,是一個癡情感恩的男人。這三首《譴悲懷》不是同一時間寫出來的,一二首所作時間較早,最後一首則較晚。不知道元稹作了多少首悼念懷念妻子的詩,但現在還能看到的就有三十多首。元稹大概是古人寫給妻子詩歌最多的一位詩人了,他的許多詩篇都不由自主的有他妻子的影子。可以想象,元稹的後半生都在懷念著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