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劄記之三:--曾記靜靜數棋夜:李紈
我在《紅樓夢詩評:金陵十二釵》裏寫給李紈的評語是:
青春失夫實堪悲,無奈夜夜守空閨。
鉛華洗盡紅顏忘,可甘茅舍做老梅?
曾記靜靜數棋夜,難忘當年效於飛。
有子才高耀門庭,門庭耀時心已灰。
這裏的靜靜數棋夜,緣於我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在我生長的那個華北平原上的小村子裏,有一半以上人家姓同一個姓,祠堂、祖墳都修得很有氣魄。我記得在村口有幾道牌坊,有一座是與我們那個家族的立祖之人有關的,三間、花崗岩的柱子,矗立在進村的東街口,上麵好像也有什麽三代帝師、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等等的匾額。在更靠近村口處,有一座小小的牌坊,是修給一位寡婦的。她二十幾歲守寡,硬是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這個故事是她老了的時候講給跟她學針線的小媳婦們聽的。那些年輕女人好奇,說您怎麽能守住,那您晚上心情煩躁、想男人的時候咋辦了?老奶奶告訴她們說那時候我就扔一把豆子在地上,慢慢地撿,等撿完了心情也就平靜了。我想李紈也是青春守寡,迫於禮教每天隻能打扮得樸樸素素,心裏可不一定平靜。但是對於知書達理的李大奶奶,撿豆子就有點煞風景了,所以數數棋子也許是平靜心情的好辦法。
去年回國出差,偶爾看到電視在演康熙還是雍正,也有一個類似的場麵,看來同樣的故事不少,版本也不盡相同。
李紈是不是心不靜,我們還是看看《紅樓夢》怎麽說。
李紈最先書中出現,是從冷子興嘴裏說出來的。冷子興是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做古董生意,不用想就知道是一個慣耍嘴皮子的人。曹雪芹借他的口先把賈府描述了一番:
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裏。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麵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這裏賈珠的媳婦,就是李紈,後來在林黛玉進賈府拜見賈母時,見到了本人: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
《紅樓夢》不是人人都有傳,有些主要人物的來曆也有交代不清楚的,比如巧姐和大姐兒是不是同一人,惜春是誰的女兒,湘雲有幾個叔叔,等等。可是對這李紈,從一開始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隻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隻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李紈是有野心的,在賈府的地位也是穩固的。她的地位穩固固然是由於有賈蘭,在賈政這一支是長房長孫。考慮到賈母不喜歡賈赦,榮國府將來的繼承人就非賈蘭莫屬。賈政是十分喜歡賈蘭的,因之也喜歡李紈(這結論有點曖昧),所以李紈隻要裝出一副槁木死灰的樣子,靜靜等著家產落到自己手裏就行了。賈蘭在續書中爵位高登,賈府蘭桂齊芳,在李紈的判詞裏已經有了預言。我們來看看李紈的判詞和曲子:
[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晚韶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鏽帳鴛衾。隻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年輕時就守寡,好不容易等兒子可以光耀門庭了,自己卻年老發白,離奈何橋不遠了。這是何等的薄命!李紈要是不識字,沒思想,每夜撿撿豆子也就混過去了。可是她很有才華,博古通今,就是在數棋時也會想要是有情哥哥對弈多好啊。所以她必然是薄命司裏的人物。這樣的情節,在書裏也是可以窺見的,比如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裏,說眾人留平兒吃螃蟹,談到丫頭們的不凡,李紈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麽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麽周到了!”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大家不願說,是因為沒法說,丫頭們不自在什麽?大家都心知肚明,丫頭們打發了找了婆家了,主人可還得守啊。主人也不自在的,隻是沒法打發,隻好數棋子了。
李紈的才,也不是隻識幾個字而已,她在元妃省親時做的詩,也很有文采:
文采風流 李紈
秀水明山抱複回,風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連賈寶玉也說她:“稻香老農雖不善作(詩)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而且她還有領導才能,放在現在當一個跨國公司總裁,其能綽綽有餘,一點也不下於王熙鳳的殺伐決斷。比如起詩社,她就說:“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而且要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自己先占了“稻香老農”:“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隻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隻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隻不管。隻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聽話聽聲,多麽幹脆利落。
李紈老實麽?也不盡然。豈隻不盡然,和那鳳姐也有一比。鳳姐潑醋打了平兒,不好意思當人麵認錯,李紈就能給她打抱不平。聽聽她們的對白,就像是小皮鼓裏打出的蓮花落。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李紈帶眾姊妹進來,探春請鳳姐當監社禦史,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裏是請我作監社禦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麽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幹,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麽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麽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裏去了?氣的我隻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裏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
王熙鳳是嫉妒李紈的,因為她受寵、她知書達理、她有穩定的地位,而且她就那樣蔫不聲的,什麽都得到了。王熙鳳每天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唯恐在老太太、太太麵前失寵,所以她才會那麽留意李紈的收入。而李紈也知道要在口頭上擊敗鳳姐,就拿這種沒文化耍無賴下說辭就行了。在李紈的心裏,鳳姐也是一個對手。
總之,李紈有才華有想法,在大觀園裏有穩固的地位,也知道將來自己要做什麽。賈府的國公是軍功得來的,賈赦賈珍襲的也是將軍爵位,將來有了戰事,賈家的壯丁還是要從軍的。賈蘭五歲就開始練習騎射,追得大觀園裏的小鹿無處躲藏,整天一個小大人似的,少年老成,這和李紈的教誨分不開,從此也可以看出李紈的計劃和打算。賈府上下幾百人,大觀園裏美女如雲,人人都不簡單,李紈更加不簡單。
2010/2/23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