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劄記之二:三百六十兩不足龜
這也是一個不知有多少人提到過的話題,我且在這裏再說說看。
話說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文裏講到林黛玉因前天夜裏晴雯不開門一事錯怪寶玉,一腔無明無處發泄,荷鋤葬花又勾起傷春愁思,作了一首葬花詞,“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本是書中最精彩也最淒美的章節之一。當時的賈寶玉也不由得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你想那詩才絕豔的林黛玉最期望的竟然是莫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每逢讀到這裏,小生也往往會淚腺鬆動、不勝唏噓,不知如何解釋這段悲傷。
然後,寶林二人經過交談,互釋前嫌,遂一同來到王夫人屋裏,不過心中還留有一點芥蒂,就有了後麵一場戲。
書裏寫得很淡,隻說二人正說話,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麽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黛玉當然知道王夫人是“因問道”,也就是順便作作關心的樣子。寶玉卻當了真,正好又剛和黛玉拌過嘴,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這回寶玉也明白了,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麽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隻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紮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麽‘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薛寶釵說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跟一句:“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寶玉的娘可不就是王夫人。寶玉紮著手笑,是一種很放肆的行為。他大概有點得意忘形、又想在薛寶釵麵前充充學問,把林黛玉的病當成了母子取笑的由頭了。水晶玻璃人兒似的黛玉又豈能容忍這一切?更何況那賈寶玉是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主兒,心中的惱怒就可想而知了。
沒想到更有甚者,隻是隨便聽了個藥名的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她也不問問藥也是隨便吃的?寶玉笑道:“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麽藥就這麽貴?”她娘兒倆在這裏又說又笑,黛玉的臉色不知變成什麽樣了,書裏沒寫。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隻問寶姐姐。”
每逢讀到這裏,總是想什麽叫三百六十兩不足?什麽是龜大何首烏?曹雪芹的書稿是豎體毛筆書寫,最早的幾個傳本也是手寫的,又沒有標點符號,於是上麵的方子就成了:
“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
上麵的斷法出自按庚辰本校勘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修訂本(紅研本),早期的脂評本在這裏也大致相同,大概是認為就連頭胎紫河車和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銀子也買不來。所以成了三百六十兩不足,愣頭愣腦的一句話。小生也覺得不知所雲。考慮到抄書的人不可能有曹雪芹的文學水平,傳抄中的桀誤在所難免,到了活字印刷的程甲程乙本,就斷成了:“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三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把不足改為三足,取其稀罕珍貴,三百六十兩則極言其大。而大何首烏,又有《本草綱目》中的“即大而佳”,看來是工穩了,而且行書中的三也可能看錯為不。曹雪芹的原稿那時已經不存在,這種想象原稿字跡不整、抄手又缺乏水準的結論雖然武斷,也不失為一家之言。程甲程乙本以前的抄本都是八十回本,程本署名是曹雪芹、高鶚著,一百二十回。以程本為藍本的建國後的人民本幾乎沒有什麽改動。好多紅學家也持同樣的觀點。
要是我們注意到曹雪芹原文的語氣,或者說賈寶玉誇大其詞的說法,他就不會這樣一連串地說一大堆,中間還應該有一個停頓,好讓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的王夫人跟上趟,也能抽空瞟上寶釵黛玉輩一眼,以便接著賣弄。所以解這幾句話要再從寬處著眼:
“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
紅研本的考慮是對的,這裏的停頓應該是強調光是人參紫河車就不止三百六十兩銀子。因為再前麵還有寶玉說的配這付藥需要三百六十兩!傳說中的成形人參要長千年以上,乃稀世奇珍。後麵的何首烏、茯苓膽不算為奇是相對君藥來說的。可是,龜大何首烏無論如何都是不通的,是塊大還是形狀像烏龜?何首烏別名夜交藤,還有許多別的叫法,但沒有像烏龜的。龜大何首烏、文法也是不通的。
唐朝有人曾寫過《何首烏傳》,說的是漢武帝年間有老少兩個人到很遠很遠的深山裏去采藥。已經好多天沒見到人了,突然有一天他們碰到一個黑發齊腰黑髯齊胸、滿麵紅光雙目炯炯的男人。兩個人嚇壞了,哆嗦著問,你是誰?是人?是鬼?對方也問:你們不是抓丁的吧?秦始皇還抓丁嗎?原來其人為避秦逃入深山從未出去,不知世事變遷竟已近百年。問其所食,指一長藤植物,說春夏秋食其藤,冬食其土中果。問其物名則未知。老者見該人食之頭發烏黑油亮,故取其名曰:合首烏,後誤傳為何首烏。
據《本草綱目》記載,何首烏為多年生草本,無毛。根細長,頂端有膨大的長橢圓形、肉質塊根,皮黑色或黑紫色。何首烏具有補肝腎、益精血、烏須發,生發、強筋骨之功效。主治精血虧虛、頭暈眼花、須發早白、腰酸腳軟、遺精、崩帶等證。《開寶本草》雲:“益氣血、黑髭鬢、悅顏色,久服長筋骨、益精髓,延年不老。”傳說何首烏長得時間長了能成精,就像參娃娃一樣變個小人亂跑,可也不會變個烏龜亂爬。最近中國河南湖北都有人稱挖到了千年何首烏,不過是拿個木薯充樣子或是削一個木頭人再塗些泥土蒙人。
再回到原來的話題,這裏的“龜”字應該是“矣”字的誤寫,也就是說隻是人參紫河車就三百六十兩不足矣,更何況還有別的希罕藥!因此賈寶玉的話也就可以斷為:
“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矣。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
林黛玉從生下來就吃藥,又是對花濺淚、看鳥傷心,病乃是她最大的心事之一,盡管知道寶玉有讓她開心的意思,又怎麽願意別人拿自己的心事當笑料。薛寶釵是什麽人,她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林黛玉,那不符合她為人的原則,她寧可不為賈寶玉圓謊,說這事兒你別問我。寶玉隻好看著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本來戲到這時就完了,偏偏鳳丫頭又來撥火:“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麽,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麽費事。我問他什麽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隻是定要頭上帶過的,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麵子呢。”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裏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裏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麵,拿了來才好。”
珍珠入藥是要當年的新珠,用過的東西是絕對不能用的。任誰都聽得出來癡公子是信口開河,不知從哪個江湖郎中那裏販來的大力丸,哄一哄薛大傻子也就罷了,林黛玉心裏當然不高興。這之後又是馮紫英請吃飯,元妃賞的端午節禮又偏偏把黛玉排除在外,再加上張道士提親,兩個人的誤會終於走到了極致,爆發了一場書中最劇烈的衝突,也把寶林二人的距離大大地拉近了。從此回以後,寶林二人幾乎再也沒有實質性的衝突,他們的擔心不再是對方心裏有沒有自己,而是兩人的感情有沒有結果了。看來,對於愛情,有些衝突也是必要的,可以加速度地了解所愛人的心。
不過,賈寶玉確實是見了姐姐忘妹妹的。他看見元妃的賞賜首先是喜不自勝,然後才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等到襲人說:“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隻單有扇子同數珠兒。”才感到問題的嚴重:“這是怎麽個原故?怎麽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叫紫綃:“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愛什麽留下什麽。”這就已經有問題了,第二天見到薛寶釵生的肌膚豐澤、雪白一段酥臂,就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在恨沒福得摸,忽然又想起“金玉”來,再看看寶釵形容,隻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真是豔福不淺啊。
我喜歡這一回裏歌妓雲兒在馮府家宴上唱的小曲兒: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麽鑽?
富有哲理,拿來作為此篇結語。
時2009年7月16日星期四 一稿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