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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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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上海 【範遷】

(2010-09-11 13:45:17) 下一個

就在我從上海回來之後的一個禮拜,世界日報登了拙作‘混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前寫的一篇小隨筆。朋友說:馬馬虎虎過得去,這次還有啥個花頭經寫出來?

答曰:泡在上海。

朋友的眉頭皺起來: 炒冷飯吧,‘混’和‘泡’又有什麽不同?

呔,當然不同,中國人用字講究,混,有趟水而過的意思,濕了鞋襪,而膝蓋以上無虞。泡,是整個兒地浸在其中,化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一片茶葉在沸水裏那麽歡騰,像一隻荷包蛋在滾油裏吱吱作響,還有什麽比方好打?對了,像上海人吃早飯把油條泡在豆漿裏,直泡得筋酥骨軟。到了這個份上,‘泡’的精粹才顯露出來。

泡咖啡館

上海人原有泡茶館的美德,隻是現在和國際接軌,茶館店讓位於咖啡店了,咖啡店的名堂多得數不清,上島咖啡,真鍋咖啡,藍山咖啡,雲頂咖啡,意大利咖啡,愛爾蘭咖啡,代表美國的當然就是星巴克咖啡。每人都說自己是世界頂級咖啡,價格從十六塊到六十塊,由你品嚐,品不出來高妙之處?那是你的道行不夠,或是你的舌頭有問題。

上海老克臘泡咖啡館的講究不是一點點,上咖啡館的穿著不能太正式,被人覺得是阿莫林,但也不能太隨便,最好是暗色的運動裝,領口結塊花色鮮豔的綢巾。皮鞋一定要擦亮,等一會要從咖啡桌下伸出去亮相的。還有挾在胳肢窩底下的包,必須是名牌,必須是不大不小,大了累贅,小了放不下地址薄,手機,香煙打火機。進了門眼睛一溜,靠窗的座位還有嗎?那裏是泡咖啡館最好的位置,既看店堂內的咖啡客又看路上行人,再加上被人看,錦衣日行。一杯咖啡銅鈿花得物有所值。

女侍把Menu放在桌麵上,不忙,先是點上一支煙,把手機掏出來,十分精巧的物件,珠光寶氣,小巧得差不多能和女人的首飾媲美。伸出手指頭快速地按了一組鍵,麵帶笑容:我在某某咖啡館,好,等儂。然後再撥一組鍵,沒人接?再撥一組,自言自語道:人到哪裏去了?手機也不開。回過頭來看見女侍還立在桌邊,於是把煙頭撳熄在煙缸裏,吩咐道:一杯今日咖啡。在女侍離去之前再一次吩咐:再要一杯冰水。

冰水不要鈔票的,隨便添加。咖啡,二十五塊一杯,再怎麽濕濕嘴唇也撐不過三個鍾頭的。而且,老克臘們一般都神經衰弱的,喝多了咖啡要困不著覺的,講出來並不難為情,現代人嘛,哪個沒一兩種時髦毛病?神經衰弱是首選,不像肝炎心髒病那樣嚇人,神經衰弱說明你敏感,是用腦者的標誌,說明了你嬌貴的出身。哪有扛大包的人困不著覺的?

等咖啡上來之前是最放鬆的時刻,深呼一口氣,咖啡館裏那個味道喲,蒸餾咖啡的味道,炭燒咖啡的味道,奶油味道,巧克力的味道,西式糕點的味道,混和著尼古丁的味道,似有似無的女人香水味道,使勁抽抽鼻子,這味道就值個五塊錢。

眼睛也不能閑著,一排排咖啡客看過去,那個手提電腦打開的家夥,看樣子就是擺噱頭的,啥人打字像伊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打?幫幫忙,現在手提電腦又不是個稀罕物件,還要帶到咖啡館裏擺排場。再過去一對有點不正常,小姑娘倒是水靈粉嫩的,男的年紀大出太多,麵孔上肉也耷拉下來了,衣裝嘛穿得像寧波鄉鎮企業的推銷員。不曉得小姑娘看上伊哪一點?頭頸裏那根像牽狗繩似的金項鏈?真是的。

對麵一隻女人聲勢足得來,以為吊了一個外國老頭子光榮煞了,腳旁邊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購物袋,手機講得震天響,生怕一咖啡館的人沒有注意到伊。那老頭子的腦袋像隻電燈泡,肚皮像懷胎八個月,講也不用講肯定是個外國戇大,隻會跟了女人屁股後頭摸皮夾子付鈔票,還以為到上海來拾到稻草了。哪知前腳走後腳女人就叫伊‘衝頭’,而且是隻進口的外國衝頭。

再點上支煙,斜對麵桌上有個女人不太平,眼睛滴溜溜地瞟過來,瞟過去。年紀不小了,領口還開得這麽低,手上那隻火油鑽戒看來倒是真貨,沒有三卡拉也有兩卡拉半。抽煙的動作一看就是老手,這種女人張恨水小說裏講到過的,老早叫做‘白相人嫂嫂’的就是,殺傷力太大,看得,碰不得的。

咖啡上來了,杯子小小的,比鳥籠裏喂水的盅子大不到那裏去。附一小罐奶,兩包糖,一封濕紙巾。叫女侍把濕紙巾收回去,這額外的二塊錢付得沒名堂的。

不急著喝,還有兩個半小時指著這杯黑水打發呢,約好的朋友還要一個鍾頭才會過來。沒約到的朋友再呼伊一次:冊那,還是關機,泡妹妹去了?

隔壁有人在看,老克臘喝咖啡的功架要拿出來哉,先是撒一包糖進去,然後加點奶,再然後,兩根指頭掂起小調匙,悠悠地攪動。手勢的節奏要注意,不能太快,像涮馬桶似的,也不能太慢,中飯沒吃飽似的。最好是用手腕,像拉小提琴的人操弓一樣,舒緩有致。也不能攪動太多,點到為止。然後,兩隻指頭掂起杯柄,翹不翹蘭花指各人自己拿捏。注意,喝咖啡時千萬不可把頭湊過去,像狗舔盤子似的。一定要腰背挺直,把杯子送到口邊,輕抿一口馬上放下,最好還要皺皺眉頭,表示你喝過比這好得多的咖啡。學不像?說明你喝咖啡的功力還淺,回家去看看李安導演的‘理智和感情’,研究一下人家十八世紀才子佳人是怎麽喝咖啡的。

扯遠了,還是回到咖啡館的場景來,西洋鏡才播到一半。那個小姑娘和寧波鄉鎮企業的推銷員不知為什麽爭執起來,隻見男人立起身來,從西裝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往桌上一摔,拔腿就往外走,小姑娘苦著臉,在眾咖啡客的眼光中坐立不安,末了也抓起皮包衝出門去,臨走之前不忘把桌上的鈔票揣進口袋。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寫明了;何苦呢?為了幾張鈔票,受這個醃躦男人的氣?不過上海人這點修養還是有的,想歸想,嘴巴上不會講出來。

冷場沒到一分鍾,咖啡館裏哪天不上演這種小鬧劇?上海人看也看木掉了。那個吊外國老頭子的女人又手機開講,聲音比剛才還大。玩電腦的朋友伸個懶腰,一眼看見斜對麵的白相人嫂嫂手上的大鑽戒,眼睛就發了直,不斷地從電腦屏幕上偷眼望過去。那女人卻嫌他書呆子,眼皮耷拉下來,伸出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自己反複打量。外國胖老頭大概昨晚支出過度了,腦袋往後靠在沙發背上打起鼾來。老克臘看看手表,從進門到此時四十七分鍾,消耗了八分之一杯的咖啡。

咖啡館是公眾的客廳,每新進來一個咖啡客,大家眼睛就歪過去,看看是否自己等的人。在等候期間要多喝冰水少喝咖啡,否則等的人來了杯子裏隻有點咖啡漬不像樣子。

客人進門時過了一個鍾頭二十分鍾,老克臘杯裏的咖啡還剩四分之三,分寸拿捏得正好。要不要給客人買咖啡?這要看你此次的會談內容。如果有求於人,你必須摸袋袋。如果隻是碰頭閑聊,那麽劈硬柴,各人付各人的賬。上海人這點是拎得清的。

某人從國外回來了,大概混得不如人意。某人在濰海路的花園洋房以七千萬出手,買家是頭麵人物的阿弟。某人和某人為了某個女人爭風吃醋,捅到某人的老婆處去了。某人放某人野火,人家要請伊吃生活了。某人離婚了,分手費是五千萬。某人上個禮拜被公安局刮進去了,在發廊裏被逮個正著。某人和某人在畫廊的開幕式上打相打,五六十歲的人還火氣大得來。某人的畫全部賣光,某人的畫一張也賣不動。某人花幾十萬在拍賣會上自己買進自己的畫,為的是麵子上好看點。某人得罪了記者,夜報上全部是負麵新聞。某人原來是開火鍋店的,現在開起畫廊來了。某人家當翻了一倍,三套房子變成了六套。某人到太平洋上一個小島上開畫展去了。某人拆了某人的爛汙,銅鈿捏在了手裏不肯還給人家。某人三十幾歲生了心髒病,某人七十好幾還天天跑‘天上人間’。某人,某人,某人。。。。。。

時光在‘某人’中倏忽而過,嘴唇皮振動如簧,耳膜也振動如簧,冰水添了一杯又一杯,跟消耗的口水成正比。煙灰缸裏堆滿煙蒂,在逞口舌之快還不忘巡視全場;那個講手機的女人身邊多出一把椅子,上麵坐了個小白臉,外國老頭醒來了,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倆用飛快的上海鳥語交談,女人不時對老頭甩出幾句洋涇濱英語,小白臉就在一旁剝指甲。那個白相人嫂嫂站起身來,叼著香煙走出門去,玩電腦朋友在一分鍾之後合起電腦,鬼頭鬼腦地跟了出去。最好白相的是寧波推銷員和小姑娘又回來了,擠在一張卡座上,叫了一大堆吃食,你儂我儂地打情罵俏。真是一對寶貨。

再一看手表,今朝創記錄了,一杯咖啡喝了四個鍾頭。過足了嘴癮,看飽了西洋鏡,值得,值得。美中不足的是沒人朝桌底下看一眼擦得雪亮的皮鞋。朋友說伊要先走一步了,還有個飯局。老克臘連忙接口道:喔喲,差一點忘記了,今朝夜裏還有人請我在錦昌文華吃撲肥。

走出門來,老克臘的腮幫子隱隱有點酸,酸得正好到位。肚皮倒有點餓了起來,錦昌文華的撲肥沒啥吃頭,不曉得屋裏冷飯還有嗎?回家吃醬瓜泡飯去。


泡酒吧


你如果沒有泡過酒吧,千萬不要叫自己上海人,要被人笑落牙齒的。朋友,幫幫忙,現在是啥個朝代了?連酒吧還沒泡過?多虧儂好意思講得出口。

要講傳統,中國人還真不遑多讓,遠的不說,劉關張三個酒客是在桃園酒吧裏碰上的,武鬆打虎就是在酒吧裏喝醉之後的壯舉,近的有孔乙己在鹹亨酒吧撒酒瘋的記錄。酒吧不但成就英雄,酒吧還創造曆史。當然你也可以買了酒回家喝,俗話說‘悶酒入肚蝕骨涼’,你一個人在家喝酒就是喝悶酒,這還了得?快點跟我走。


現在上海的酒吧多過米店,稱得上酒吧一條街的就有衡山路,茂名路,雁蕩路,巨鹿路,華山路,烏魯木齊路,還不算江灣五角場大批的校園酒吧。酒吧名稱五花八門;棉花俱樂部,喬治五世,朋友,音樂盒,蝙蝠。一家家泡過來沒有兩個月想也休想。浦東金茂大廈樓上的酒吧叫做九重天,付最低消費88塊洋鈿就可以體會一下在離地八百八十英尺的空中喝酒,你在家裏辦不到的吧。

你在家裏喝酒,頂多看到個黃臉婆,黃臉婆還不會擺好臉色給你。何必呢?酒吧裏有的是漂亮的妹妹,年紀很小穿得很少,背脊骨肩膀露在外麵不說,裙子一律在膝蓋以上,喝起酒來像喝白開水一樣。喝醉了就在吧台旁邊跌跌衝衝跳起舞來,腳一軟往你懷裏靠過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不用一驚一乍。酒吧裏還有紅頭發綠眼睛的外國癟三,妹妹們就是跟他們一塊來的,摸銅鈿買單是這批外國癟三的任務。你不要和他們靠得太近,倒不是有裏通外國的嫌疑,隻是他們身上的香水灑得太多,你吃不消噴嚏一個接一個就煞風景了。

看妹妹就看罷,頭頸不要伸得這麽長啊,更不要看得眼烏珠落出來,鄉下人似的。

你說酒吧裏節約用電啊,電燈泡黑古隆咚的?妹妹們看上去都像一個娘胎裏出來的?

咳,哪能碰得上你這種人。不叫你‘阿莫林’叫啥人?

聽聽清爽,阿弟,你手裏這瓶啤酒要五十隻洋,五十隻洋跑到超級市場裏可以買一打了。你以為到這兒來喝酒的人不認得超級市場的門朝哪邊開啊?那麽為啥要用一打啤酒的鈔票來買一瓶啤酒?為啥?

兩個字,‘情調’。

酒保的白襯衫黑領結是情調,十八世紀的裝潢是情調,牆壁上掛的冒充畢加索的抽象畫是請調,外國爵士音樂是情調,吧台上一大瓶香水百合是情調,架子上一排洋酒是情調,黑絲絨沙發是請調,講話夾幾個英文字是情調,這個畫眉毛女人的抽煙姿勢是情調,那個一臉憂鬱的男人也是情調,有破洞的牛仔褲是情調,西裝筆挺,領帶係的像吊死鬼的也是情調,狂放的舞姿是情調,踱步走隻要你走得好也是情調,男女接吻是情調,男人和男人接吻也是情調,不要大驚小怪。。。。。。

你付了鈔票買的就是這個‘情調’。並不僅僅是你手裏的那杯黃湯。

不是黑咕隆咚的地方也有,出門,向右拐。樓梯腳跟處,廁所間裏日光燈敞亮。


好了,不要苦著一張臉,就算你不懂情調,裝也要裝出一副泡慣酒吧的樣子。進了門,比較保險的是靠在吧台上,酒保在忙的時候不要催他,小心賞你個白眼,拿出張鈔票放在吧台上,他看到了會過來的,點了你要的飲料,輕啜一口。找頭不要馬上收起來。

一杯在手,放鬆點,第一不要像牛一樣仰起頭來灌,淺嚐,輕啜,記牢你付的五十隻洋是和你消磨的時間成正比的。先看看吧台上有什麽有趣的人物?有沒有似曾相識的麵孔?如果你旁邊坐的酒客有幾分像劉德華,說不定真的就是劉德華。不要忘記索取簽名,這記你真的賺著了。

劉德華今晚沒空也沒關係,你還有很多樂子可找。轉過頭去看看酒吧裏有沒有吊單的年輕女人?端了酒杯過去,沒人會把你當色狼的。明擺著的,一個女人跑到酒吧裏來坐著,就和往槍口上撞得兔子沒什麽兩樣。上海號稱十裏洋場,沒有男女故事隻是十裏洋盤,當然還要看你把握女人的本領,一條如簧之舌和大把的鈔票是少不了的。

沒有劉德華沒有年輕的女人也沒關係,很多高人平時不顯山露水的,喝了幾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也有的是,你支起耳朵聽他們談談股票經;華能要跌,輕紡要升,網絡股要趁低買進。信不信由你,心有靈犀的話明晨起個大早,跑到股票交易所去搏一記,輸贏當然由你自理。還有房地產,哪裏小區環境不錯,哪批樓盤就會升值,因為地鐵要造到那裏。哪幢樓裏有名人買進去了,所有的業主一道賺進。哪種樓盤可以租給外國人,哪種樓盤隻好租給打工仔。上海人腦筋煞了清,喝醉不喝醉都一樣。

就算你誰也沒碰到,生意經也沒聽到。你還可以聽聽音樂,看看跳舞,就算音樂跳舞不合你胃口,明朝你還可以到辦公室去吹吹牛;昨日夜裏被朋友拖到酒吧去了,三瓶啤酒吃掉我一百五十隻洋。保證辦公室同事對你刮目相看。

所以說泡酒吧有萬利而無一失。


最後要告訴你的是;在酒吧裏每個人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來放鬆的,來買醉的,來看人的,來被人看的,來尋找一夜情的,來躲開屋裏那頭雌老虎的,來尋刺激的,來尋出氣筒的,來吊妹妹的,來搭小白臉的,來聽音樂的,腳骨發癢來跳舞的,來瘋一晚的,來哭一場的。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酒吧,還碰上一批誌同道合,臭味相投的酒徒,恭喜你,你找到了人間天堂,如果還沒找到,堅持下去,一家一家泡過去,上海這麽大,總有一家會合你的心意。


KTV


其實我寫這文章還搞不懂KTV指什麽?是譯音呢還是譯意?不過好像沒有必要去搞懂,上海下至三歲小兒,上至九十老太,都知道KTV是夜總會,是好白相的地方,每條馬路轉彎角上都有好幾家。你請教上海老克臘的話,他會如數家珍般地給你報上一大串;天上人間,夜上海,水晶宮,阿瑪尼,金色年華,國色天香,帕格尼尼。然後下巴一抬問你:“老兄你準備出幾張分去白相一趟?”

一張分是一百隻大洋,KTV是燒鈔票的地方。

鈔票燒了點啥個名堂出來呢?你要啥個名堂就有什麽名堂,唱歌,跳舞,喝酒,女色。金錢世界,物質世界,欲望世界能提供的一切,在此應有盡有。

上海以夜生活聞名於世,外國人,香港人,台巴子像沒頭蒼蠅般蜂擁而來,KTV絕對功不可沒,不但提供了精神和肉體娛樂,還解決了就業,湖南四川江西安徽的妹妹們腰肢一扭一擺地行走在大街小巷裏,儼然是上海一道風景線。街頭上有這麽一首歌:

白天困懶覺夜裏出去混鈔票,

一天就吃二頓,晚飯和夜宵,

人家看我的腔調實在太另類,

走了馬路上回頭率還真不少。

當然,這是KTV小姐唱的,你不能說這些小姐沒有藝術細胞,古代吃這行飯的還有個魚玄機呢。你敢保證雞巢裏飛不出金鳳凰?在中國,黃色娘子軍有五千萬之譜,比大部分的歐洲國家人口還要多,天天捏牢隻話筒,天天吊嗓子,出個把音樂天才不足為奇。


白天這些小姐邋裏邋遢,地攤上買來的汗衫,牛仔褲破破爛爛,夾腳拖鞋一雙,睡眼惺忪,頭不梳麵不洗就跑到馬路上吃小籠包子大餅油條。晚上到了包廂裏像換了個人,不會比上海的電影明星差到哪裏去的。頭發像貴婦人似的盤上去,妝嘛化得恰如其分,一個個身著薄如蟬翼的性感服裝,高跟鞋一穿亭亭玉立,白嫩的肩膀,手臂,大腿,都露在外麵,往客人身邊一靠,花露水噴香,嗲功十足,一隻手搭勒肩上,眼風瞟過來瞟過去,‘張總’‘李總’一通亂叫,反正灌迷湯又不花鈔票。鶯聲笑語之間,客人骨頭先酥了半邊。男人在這種辰光總要甩點派頭出來,對不對?還有啥好多講的,一迭聲地叫酒來。小姐嘰嘰咕咕笑著,一個個說不會喝酒。男人就一臉的壞笑,拚命地勸酒。小姐羞羞答答,勉為其難地喝了,先是抿一抿,突然一仰頭,整杯酒一口下去,那瓶八九百塊錢的洋酒,轉眼就去了三分之二,小姐根本紋絲不動,一杯接一杯,像喝白開水似的。男人勸酒勸到後來笑容就僵在臉上,身上的肉一塊塊地疼了起來,想想平常黃臉婆為了一把便宜點的青菜,多跑三條馬路。想想屋裏小赤佬吵著今年要去夏令營,想想樓下的阿二頭買了汽車自己還開輛助動車。今天在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小姐身上大把地撒鈔票,這個冤大頭做得來沒味道。心態不平衡哉,但是,不平衡也要平衡。啥人叫儂興高采烈地來做衝頭的?啥人叫儂賤格格跑進這個銷金窯來的?還有儂帶來的朋友眼睛烏珠都彈出來看著,上海人講究頭可斷,血可流,台型不能塌。到了這個地步,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於是男人牙齒一咬,吩咐跑堂的小弟:“再來一瓶。”

酒送上來之後,男人學乖了,曉得厲害,再也不死命地勸酒,哪想小姐喝開了頭,要慢也慢不下來。男人這時酒喝得比藥還苦,眼睛一直在小姐的酒杯和酒瓶之間飄來飄去,心裏默算今朝夜裏的開

銷可抵上半年的小菜銅鈿了。還好身邊的朋友開始唱起歌來了,總算把小姐的注意力從酒杯上引開些,阿彌陀佛。

小姐們都是吃這碗飯的,在電視屏幕上歌的名字一打出來,頭發一甩,腳底打著拍子,話筒舉到唇邊,一副跑慣江湖的功架,不管中文歌曲,香港金曲,台灣校園歌曲,好萊塢電影插曲,沒有難得到伊拉的。從‘血染的風采’唱到‘月亮代表我的心’,從‘阿裏山的姑娘’唱到美國歌星惠特妮休斯頓的‘All at Once’,拿腔拿調,惟妙惟肖,迴腸蕩氣。在一片掌聲中回到座位上,重重地坐下,順勢靠在摸鈔票的大老倌身邊,香汗淋漓,嬌喘連連,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男人心裏還在七上八落,小姐唱歌時他把台上的酒瓶研究了一番,這種酒在超級市場最多就賣七八十塊一瓶,二千隻羊可就從皮夾子裏跑掉了。KTV的賺頭也太好了點,應該不止於隻是唱唱歌,喝喝酒吧,看看還有啥便宜好撈回來點。

反正以酒蓋臉,手一伸,就把身旁小姐的纖手握住。小姐也善體人意,由你捏牢,由你摩挲,但是你進一步想把戰場轉移到大腿上去時,小姐腿一夾,在你手背上打一下,嗲聲嗲氣道:“人家不要嘛。”

人家真的不要嗎?No。這說明你火候不到,你用鈔票用得縮手縮腳,甩派頭甩得半不浪當,喝酒喝得不爽不氣,唱歌唱得上氣不接下氣。KTV是啥個地方?小姐們啥種人沒看過?眼睛角裏一瞄就掂清你骨頭有幾斤幾兩。不要搞錯,人家小姐從湖南四川跑到上海是來賺鈔票的,捏捏手是一個價錢,摸摸大腿是另一個價錢,帶出場又是一個價錢,銀到貨訖,公平無欺。想揩油?門都沒有。

對不起,一講到鈔票性命攸關,所以衝頭的故事講到此地講不下去了。不過,各位可以發揮一下想象力,中國人曆來在這上麵花頭百出,豐富多彩。古代章回小說裏有擺花酒,唱堂會,紹興戲裏賣油郎還想要嫖一嫖花魁。想想老祖宗如此風流,嫖也能嫖出故事來,嫖出文化來,嫖出藝術性來,現在的上海阿拉們泡次把KTV 也不算為過。貞潔牌坊被推倒了,再也沒樹起來過。八大胡同不在了,但八大胡同精神永垂,而且遍地開花。長三堂子是曆史遺跡了,但誰人敢保證KTV 就不會被寫進上海二十一世紀的曆史裏去?


滬上有個文人歎道:“近惡的浮華終於過去了,近善的粹華也過去了”。此言大謬,浮華永遠不會過去,深植在人性中的浮華怎麽會過去?時代如季節,冬去春來,離離原上草必會抽芽,蓬蓬勃勃,上海這塊土地異常肥沃,君不見,經濟與欲念俱飛,繁榮共娼盛一色。過去的浮華有過去的韻味,現代的浮華有現代的精彩,各領風騷幾十年。曆史喜歡開人玩笑,曆史喜歡舊瓶裝新酒,曆史叫人不得不托牢下巴。你應該慶幸,你額骨頭高進,生逢其盛。也許你曾祖經曆過辛亥革命,你祖父經曆過八年抗戰,你父母經曆過文化革命,你大可胸脯一拍:“阿拉經曆了上海KTV時代”。

上海是這樣一個活潑潑的城市,既有伊的摩天樓,也有伊的下水道,奔駛600和黃魚塌車共用一條車道,上海人中午吃肯德基晚上喝醃篤鮮,台上白相麻將台下打高爾夫。用善啊惡啊來描述她,就像用把直尺去丈量一個球體一樣。為頭腦精明的上海人所不做的。真的不要以為自己是老幾,講穿了我們都是小市民,我們都是普通人,在衣食住行之外,還有那麽小小的一點需要,我們都有軟弱的時光,在這個末世時代,誰來安慰我們呢?手指頭扳扳,除了心理醫生,弄得不好還是這些KTV 小姐,所以,當你走在路上,看見那些剛剛從湖南鄉下來到上海的妹子,衣著土氣,麵露羞色,卻抑止不住對大城市的向往之情。你要脫下帽子,客客氣氣和她們打個招呼,嘴裏輕輕地咕嚕一句:“在KTV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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