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城閉 / 作者:米蘭Lady 上

(2009-06-22 07:45:25) 下一個

楔子

     我為她親馭車輦,疾行於東京的夜雨中。
  “到了麽?”她間或在車中問。她的慟哭聲迤邐全程,這是夾雜在其間我唯一能辨出的模糊的語音。
  “快了,快了……”我這樣答,揚鞭朝駕車的獨牛揮下。那步態一向從容的畜生舍棄了它一步三歎的習慣,驚恐地奮蹄前奔,車下軸貫兩挾朱輪,轆轆地穿行於杳無人影的巷道。
  日間繁華的街市驀然褪色成暗青殘垣,於我眼角隨風飄遠,我們應是行了不少的路。無邊的雨和著她的悲傷打在我身上,浸透我衣裳,那潮濕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冰涼。
  在她的哭聲中我漸趨焦灼,而我不敢回顧,隻頻頻加鞭,冀望於速度可以引我們瞬間穿越眼下困境。
  曾經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時變得如此幽長?仿佛抵過我半生所行的路。
  她一直哭。
  “還沒到麽?”她又嚶嚶泣問。
  我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刹那間我隻覺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且悲哀地發現其實我並無把握帶她渡到這暗夜的彼端。
  又轉過幾重街市,好不容易,我們才駛上西華門外的大道。撥過層層霧雨,那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簷下掛著數列宮燈,磚石間甃的高牆上鐫鏤有龍鳳飛雲,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西華門早已關閉,守門的禁衛見我有驅車而近的趨勢,立即遠遠朝我嗬斥:“何人如此大膽,居然駕車行近皇城門!”
  我猶豫了一下,便將車停住。才一回首,欲請她稍候,容我先去通報,卻見她已自己掀簾而出,下了車便朝皇城門疾奔而去。
  極度的悲傷使她適才毫無整理妝容的心情,還如我們離開宅第時一般,她披散著長發,衣襟微亂,不著霞帔與披帛,連那一件不合時宜的外衣都還是我那時倉促間給她披上去的。
  她就這樣隨性哭著奔向西華門,尚未靠近便被迎上來的兩位禁衛攔住,一人抓住她一支手臂,怒喝著要將她趕走,而她也越發癲狂,不知何以她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從兩人的挾持中掙脫開來,加快步伐跑至西華門前。
  她伸出纖小的雙手,拚命拍打著緊閉的宮門,和著哭聲揚聲高呼:“爹爹,孃孃,開開門!讓我回去……”
  兩側禁衛一片嘩然,紛紛趕來驅逐她。她被另兩名高大禁衛拖離,而她手仍盡力向前伸去,想觸及那金釘朱漆的冰冷宮門。她不停地喚著父母,有響雷碾過,風雨聲顯得渾濁,她的哭音在其中幽幽透出,無比淒厲。
  禁衛把她拖了數十步後停下,把她猛地拋在地上,見她還想站起跑回,其中一位便怒了,一壁斥道:“哪來的瘋婦敢在此撒野!”一壁倒轉所持的戟,將杆高高揚起,眼見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他沒有揮下,因我從後握住了他手腕。
  禁衛回看,隨即怒問:“你是何人?”
  我沒有回答,目光越過禁衛的肩顧向地上的她。
  她半躺著,那麽無助地飲泣。麵色蒼白,瘦弱身軀躲在寬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隨時會隱去的月光。
  更加惱火的禁衛抽手出來就要轉而擊我,這回卻被他同伴喝止。
  “且慢!我認得他。”另一位禁衛說。又再上下打量了我幾番,才肯定地低聲對持戟人說:“他是中貴人梁懷吉,以前也曾數次經這裏出入禁中的。”
  持戟人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被他們推倒的女子,訥訥地再問:“那這位小娘子是……”
  我走去將她扶起來,確認她不曾受傷後才轉視禁衛,回答了他的問題。
“兗國公主。”我說。

禁門

1.禁門
  宮門夜開後果異常嚴重,這點我初入宮時就已知道。
  那年我八歲,被族人設法送進了宮做小黃門。之前我父親亡故,母親改適他人,族中也無人有意收養我,所以這於我,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與其他三四十名同時入宮的孩子一起接受宮廷禮儀規章的教育,涉及到重要之處,負責教導我們的內侍殿頭梁全一會請兩省內侍諸司勾當官來為我們具體講解。
  “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說這話的人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出入內宮多要經由內東門,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對宦官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官職。他那時才二十多歲,以此年齡出任此職的人不多,而他神情淡泊,略無矜色,說話的語氣亦很溫和。我另留意到,在那天所來授課的內臣中,他穿的衣服顏色最為暗舊,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卻洗得很幹淨。
  “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張茂則繼續解釋其下程序:“受敕人要先寫下時間、詳細事由、需要開啟的門名稱,及出入的人數、身份,送至中書門下。自監門大將軍以下,守門的相關人等閱後要詣閣覆奏,得官家禦批,才可請掌管宮門鑰匙的內臣屆時前來開門。”
  入內內侍省都知任守忠在宮中位高權重,本無須來授課,但適時途經此地,便也進來看看。聽見張茂則這段話後點了點頭,掃視我們一眼,道:“你們都聽仔細了,開門時還有講究呢。”
  我凝神屏息,聽張茂則講下去。“開門前諸門守臣要與掌鑰匙的內臣對驗銅契魚符。”張茂則揚起一對魚符向麵前分列坐著的我們示意:“銅契上刻有魚狀圖案及城門名,每個銅魚符分為左右兩個,諸門守臣與掌鑰匙的內臣各持其一。待開門之時,監門官、司要先準備好禁衛門仗,在所開之門內外各列兩隊,燃炬火,守臣、內臣仔細驗明魚符,確保無誤後才能將門打開。魚符雖合,監門使臣不驗便開門,或驗出不合仍開,又或未承墨敕而擅開者,皆要受刑律嚴懲。”
  “都記得了麽?”任守忠插言問。我們均欠身稱是,他一指前列離他最近的小黃門,命道:“你,重述一遍。”
  那小孩卻略顯遲鈍,站著想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出兩三句,且中有錯誤。
  任守忠一敲他頭,怒道:“就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如何在宮裏做事?將來你們中難免會出幾個掌管宮門鑰匙的,若出了錯,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茂則從旁補充道:“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小黃門們大多聞之驚駭,左右相顧,暗暗咋舌。
  “你出去,在院內跪下思過,今晚的膳食就免了。”任守忠宣布了對那小孩的處罰決定,再環顧其他人,最後選中了我:“你可都記下了?”
  我站起躬身,給他肯定的回答,按張茂則原話一一說來:“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有墨敕魚符……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一字不差,自張茂則以下,諸司內臣均頷首微笑。
  任守忠也頗滿意,和顏問我:“你叫什麽?”
  “梁元亨。”我答,又加了一句:“元亨利貞的元亨。”
  顯然這是畫蛇添足了。此言一出人皆色變,任守忠兩步走至我麵前,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膽大妄為的小崽子,你不知道避諱麽?”
  我這才依稀想起,當初爹跟我解釋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曾經囑咐過,不要當著別人說其中的“貞”字,因為今上諱“禎”,所以“貞”也是要避諱的。
  我頓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應對,隻默然垂目而立。
  任守忠吩咐左右:“把他拉下去鎖起來,待我請示官家後再作處治。”
  我在一間漆黑的小屋裏待了兩三天,呆呆地躺著,幾乎沒有進食,好幾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終於有人打開門,久違的光亮如潮水般湧進,刺痛了我的眼睛。
  再次睜目,我看見老師梁全一和善的臉。大概是因我與他同姓的緣故,他對我一向很好。
  “走罷。”他說。見我無力行走,竟然蹲下,親自把我背了出去。
  我無法抑製的眼淚滴落在他頸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也沒安慰我,但說:“以後可要小心了。犯諱這種事,若是在外頭也許大多能被遮掩過去,但在宮裏就不一樣,微有差池都可能危及性命。是張先生懇請皇後在官家麵前為你說情的,這你應該記住……”
  我當然會記住。在張茂則再來授課後,我尾隨他出去,奔至他麵前跪下,叩謝救命之恩。
  他隻微微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名字太容易引出犯諱的字,還是改一個為好。”
  我同意,恭請他為我改名。
  他略一沉吟,道:“懷吉,你以後就叫梁懷吉罷。”
  我認真謝過他。他又問:“你是不是念過書?”
  我答:“以前在家跟爹學著識了幾個字。”
  他頷首,又著意看看我,才轉身離去。
(待續)

內侍

2.內侍
  過了半年,熟識了宮中禮儀後,我們被分散到兩省內侍諸司學習新的內容。
  大宋內臣分兩省: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入內內侍省通侍禁中,掌後宮事務,又稱後省、北司;內侍省管內朝供奉及宮內灑掃雜役之事,又稱前省、南班。
  我被歸入內侍省管轄的翰林書藝局。因為日後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博涉多聞且精於翰墨的內臣向我們授課,除了小黃門們必須要做的灑掃之類的雜役,我所餘的時間便在閱讀詩書和研習篆、隸、行、草、章草、飛白中度過。
  我喜歡書院中寧和的氣氛與這種平靜的生活,但張承照則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張承照是我在翰林書藝局的夥伴,他比我小兩月,但早一年入宮,愛在新入宮者麵前以前輩自居,常以教導的口吻主動跟我們細談宮中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這模樣,惟我不多話,每次皆默默聆聽,故此我們後來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轉至入內內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侍兩省的地位原來並不相同。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一轉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走來的兩名內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隻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罵。
  我沒有理他們,隻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汙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如此謙卑?”
  張承照衝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侍黃門;第二,他們是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
  我知道我們現在隻是尚無品秩的小黃門,內侍黃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值得特別尊重。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張承照鬱悶地說:“我當年犯懶,沒留心學習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內侍省。”
  從中書門下回來後,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內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後、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後省選出。另外後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呐:禦藥院,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禦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臣不能任‘領禦藥院’;內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製出行之事,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量,交付掌禦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由他們兌現,誰敢得罪?龍圖、於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內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麽?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幹的都是些什麽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閑,但與宮中人無關,也就無人巴結;後苑勾當官,掌宮中苑囿、池沼、台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遊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丁;造作所,掌製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幹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諸軍入見之事,相當於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幹些謄錄的活兒,連內宮的邊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後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後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後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內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儉度日。”
  經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麽?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麽?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後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裏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過去後我們同時經恩遷補為內侍黃門。作為內侍,張承照對力求晉升一事相當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從現下到內侍極品要經曆的官階:“內侍黃門,內侍高班,內侍高品,內侍殿頭,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見了這個內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來。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著:“我們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後人可交付。”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隻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裏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麽吧?你若不想晉升,又是在圖什麽呢?”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隻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沒有希望。
(待續)

崔白
3.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隻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於“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於其後,隻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後說說,讓皇後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後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並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後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後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隻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麽。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禦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隻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餘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隻寒鴉寫生,我立於他身後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現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後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隻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隻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塗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於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讚。”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隻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於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於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複填彩,畫麵工致富麗,旨趣濃豔。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於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隻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願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後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麽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禦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並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遊於外,或幹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嗬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幹後即掛於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讚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後一列的角落裏,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麵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麵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裏。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隻是後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麽?”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麵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後頷首道:“甚好甚好……隻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裏。”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麵,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抖:“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麵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麵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汙,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汙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於身後,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墨,少頃,一隻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畫完,崔白擱筆退後,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麵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麵又不好肆意發作,最後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後,崔白啟步出門,唇際雲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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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麵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係於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誌物。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總稱為內侍、內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為“公公”,一般稱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勾當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諱改稱幹當官或幹管官。
(待續)

中宮
4.中宮
  約莫一月後,畫院忽然接到皇後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後。時近黃昏,待詔、畫學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備送往皇後寢殿。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餘內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於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後,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後宮的任務,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這也是我入宮數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後嬪妃所居內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於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後殿入內內侍帶領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台門,依次經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後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垂拱門入內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後所居的柔儀殿。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後不在殿中。據柔儀殿侍女說,皇後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內侍將畫軸送入殿內,因要當麵向皇後複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後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麵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後,命人傳我進去。
  皇後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於殿中,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黃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於地,襯得她姿態越發嫻靜寧和。
  在再次朝她行禮後,我趁著直身的那一瞬間,目光掠過她的臉。這僭越的行為源自我對國母真容的好奇,同時也謹慎地把時間控製到短促得不會令人察覺的程度。
  她膚色玉曜,眉色淡遠,氣品高雅,此刻半垂雙睫,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殿中內臣將寫真畫軸一卷卷掛好,皇後從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細看。良久,看畢所有圖卷,她對此不置一辭,但轉身問我:“近來畫院寫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稱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問:“這裏有畫學生崔白所作的麽?”
  我答說沒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會有。據說他畫藝拙劣,不思進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畫院官員們放在眼裏……但這卻有些怪了,如此一無是處之人又是如何考進翰林圖畫院的?”
  我略一踟躇,卻還是向她道出實情:“自國朝開設畫院以來,人莫不推崇黃筌、黃居寀父子畫風,每逢較藝,皆視黃氏體製為優劣去取。崔白功底極好,若論雙鉤工細,絕難不倒他,故此考入畫院較順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賞黃家富貴,倒對徐熙野逸多有讚譽,平時極愛寫生,每遇景輒留,能傳寫物態,有徐熙遺風。入畫院後所作花竹翎毛未必總用雙鉤填彩,也常借鑒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沒骨法,一圖之中往往工謹、粗放筆意共存,且設色清雅,孤標高致,頗有野趣。但較藝時,這種畫風不能得畫院官員認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視,極難獲好評。”
  皇後頷首,又道:“他明知畫風不為人所喜,卻還依然堅持如此作畫?”
  我應道:“是。他認定之事不會輕易受人影響而改變。”
  皇後淺笑道:“也是個拗人。可他考入畫院也不容易,如此張狂,難道不怕被逐出去麽?”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後麵前對崔白有所攻訐,遲疑著是否與她提及崔白的心態,而皇後溫和的語氣令我對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這給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氣:“考入畫院是崔公子父親的遺願,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閉於畫院中單學黃氏畫風有悖他誌向……他的性情也與畫院作風格格不入,被逐出畫院也就不是他所懼怕的。”
  皇後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後,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裏來。”
  我立即領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過畫麽?”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並未學過畫,隻在崔公子指點下塗鴉過幾次。”
  “你……叫什麽?”她繼續問。
  “梁懷吉。”我答,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哦,我記得你。”皇後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罷?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當內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皇後對他如此稱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皇後重提改名之事也讓我即刻想起她曾對我施予的恩澤,於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並不是尋常賜內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於書畫的上等筆墨。
  她又重新審視那批寫真畫軸,點出幾幅問我作者,命人一一記下後讓我攜其餘的畫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內內侍的引導下出了柔儀殿,入內內侍向我指指回居處的路,便閉門而歸。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適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裏。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麵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中如絲發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後苑,於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裏走去。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有影子自門外入內,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中朝後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發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節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於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麵,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麵容姣好,五官精致。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訴,再三籲天表達願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後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他的咳嗽聲。當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竟也有這麽一晚,我終於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呆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從那之後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籲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而落,拂及我麵,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良家子為養女的傳統,也會讓入內內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省從小培養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裏並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隻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願她父親早日痊愈。
  “你是誰?”她問。
  我正要回答,卻見後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徽柔看見,立時轉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現她。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住!”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後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待續)

徽柔
5.徽柔
  兩日後,我遵皇後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後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後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後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物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後久久矚目於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後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隻自右向左遊,欲捕前麵紅蝦,另一隻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於此,”皇後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麵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讚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後卻又搖頭,歎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於秘府。”她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準他離去。”
  她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交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後,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後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後麵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後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後就不能讓官家見見麽?”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麵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豔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後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禦。”
  張美人卻擺首:“皇後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後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麵皇後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後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後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後稟報過,皇後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後側目視人偶,沒說什麽,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麽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後奏明,皇後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後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於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後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後沉吟,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後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於,對徽柔麵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隻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後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後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後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麽?”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嗬斥:“放肆……”
皇後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後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後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麽?”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身代父。”
皇後薄露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麽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麵,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後:“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後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後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後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後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後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後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裏來。”
少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禦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後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複說:“徽柔年紀小,哪裏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後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後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後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交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後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後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隻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後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隻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福康公主到。隨後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發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並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麵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後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後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後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後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後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裏去過後苑麽?”
她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麽?”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後再問,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麽?”
皇後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於是皇後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後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麽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禦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麵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後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美人按捺不住,複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紮的人偶又怎麽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後苑之後?”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緊逼追問,皇後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
“不會做?”皇後語氣溫柔,意在誘導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麽?”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
皇後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後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鬥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讚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
皇後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隻想為福康公主辯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內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福康公主!”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後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後。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殿內其餘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
(待續)

秋和
6.秋和
往後數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宮傳來什麽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調入了入內內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體逐漸痊愈,因聽說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時拜月祝禱,願以身代父,頗為動容,從此越發鍾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麵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處,取出一幅卷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沒想即應承,接過畫後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豔,三兩鶺鴒掠水棲於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隻引頸向右,一隻展翅朝左,相繼回旋翩飛。景物意態靈動,設色清淡雋雅。
我不禁讚歎,問他想贈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後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裏麵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於是命尚服局司飾司的女官內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並演示發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發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隻不會死的雀兒。當晚便畫了隻鶺鴒,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膚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梁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麽胭脂?化的妝叫什麽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後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後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也是其職責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人來畫院的最後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於常人,但也異常敏感,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麵紅現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於昭容麵子,隻好吃了下去,隨後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後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歎道:“結果火氣鬱結,令她全身不適,最後終於病倒。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後,我當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於宮城東北,離內侍省不遠,我隨後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其他內人說,董內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禦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侍,於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人轉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侍省、尚書內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攬一錦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牆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後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禦庫中取出琉璃盞。現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於我答應,接過錦盒,折向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麵容甚年輕,應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裏麵的琉璃盞釉色明淨,光豔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湧進數名內侍,最後進來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禦賜的寶物……”他陰沉著臉說,忽地側首,目示左右內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侍損壞禦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隻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餘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麽?”任守忠一愣,隻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複,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禦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大臣的內侍首領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平和,容止溫雅,並不以勢淩人,但寥寥數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複打量司馬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悻悻退去。
閣中隻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攙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隻是日後要更謹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後來被調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情越發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宜製於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現,私下把此字改正,後來秘書省複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動,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誇讚,向不少人提起過。
“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讚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後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侍講讀經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處,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後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侍”,容易招致閹宦幹政之禍,於是今上罷止內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侍培養成好儒學、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宦者要務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歎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淨身的內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後做國家棟梁,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注定,於國於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侍省隻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於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處。數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隻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性脾氣相當了解,聽後嘖嘖歎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甕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隻差沒挽袖子動手了。急得官家幾次三番想走下禦座勸解,後來被任都知攔住……”
說到這裏,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打開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裏有什麽不對。
“哪有這麽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裏,卻為何你們剛發現琉璃盞碎了他就領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麽人了?”
有麽?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隻有張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說,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台,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裏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時情形,不說出實情,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麽?”
張承照歎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麽?主子鬥來鬥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情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並不反駁,隻說:“我沒想那麽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宮裏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並斷言我還會被排擠,但後來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後,我被調到樞密院內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
樞密院位於宮城西南,與中書門下及三司一樣,是最重要的中央機構,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在這幾處為朝廷重臣幹文字活幾乎是所有識字的翰林院內侍的願望,所以我這次調職,無異於一次高升。
後來我得知,是司馬光先生向與他相熟的樞密副使龐籍推薦我的,說樞密院主軍機要務,文字越發錯不得,而我功底不錯,足以勝任相關工作。
由是我對司馬先生更加滿懷感念,對他的崇敬與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盡管後來有一天,他在皇帝麵前以“罪惡山積,當伏重誅”為我作評,我對他亦了無恨意。
(待續)

和親
7.和親
再次聽人提及福康公主,竟是在樞密院中。
這年春末,契丹重兵壓境,國主遣宣徽南院使蕭英及翰林學士劉六符來朝致書,向大宋索求“關南地”瀛、莫二州。
瀛、莫二州是燕雲十六州的一部分,當年被“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周世宗時期收複,國朝接管至今。多年來契丹一直欲令大宋“歸還”二州,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許以歲幣,契丹遂放棄索地,但如今舊事重提,度其使臣語氣,有必得之勢。
諸臣廷議,不許割地,決定借和親與契丹言和,許大宋宗室女與契丹皇長子梁王耶律洪基,以化解索地之事。
選定的宗室女是信安僖簡王允寧之女。
官家派知製誥富弼為接伴使,賈昌朝館伴,將契丹使臣迎至使館相與斡旋。
契丹使臣本也有和親之意,但一聽今上將進封宗室女為公主嫁梁王,蕭英即麵露不悅之色:“大宋皇帝不是有親生女麽?聽說那福康公主美得很呐,我國臣民十分仰慕。”
富弼解釋說帝女尚幼,成婚須在十餘年後。劉六符笑道:“梁王也才十歲,倒與福康公主年紀相當,就等上十年也不算什麽。既是和親,自然要以兩國皇帝親生子女成婚才顯親厚。梁王是吾皇長子,貴國皇帝僅許以宗室女,莫非是嫌鄙國國小民弱,配不上麽?”
富弼與賈昌朝於朝上奏明此事,今上當即拒絕,無論如何不肯以福康公主和親。遂命富弼出使契丹,與其國主麵談,許增歲幣,但一定要推卻公主和親之事。富弼也答應,說:“主憂臣辱。臣此去除歲幣外,決不妄許一事。”
啟程前,今上授富弼為禮部員外郎、樞密直學士,他卻而不受。散朝後,富弼再往樞密院中與諸臣商議出使細節與和談內容。議事畢,眾人出宮,他還留在院內,冥思苦索應對之計。
忽有後省內侍至,帶來一批筆墨寶玩之物,皆禦庫珍品,說是官家特意賞賜給富弼的。
適逢我在院內值班,富弼拜謝後命我接過禦賜物,複又悶悶坐下,鎖眉沉思。
我已大致了解此事經過,從侍奉諸樞密大臣時聽來的隻言片語和謄寫的部分文書中,故明白富弼所憂何事。此時看手中珍品,心念一動,遂把其中禦賜之墨選出,擱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過去置於富弼身邊幾上。
近年宮中例賞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製墨世家,其墨堅如玉,紋如犀,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故天下聞名,被列為貢品。賞賜大臣的李墨皆置於紫檀匣中,匣上雕工精美,有禦庫紋章。但如今賜給富弼的卻非李墨,而是置於豹皮囊中的西洛王迪墨。
物品擱置,略有些動靜,富弼側首看,亦覺出此異處,便拈起一塊王迪墨細看。
“如今李墨不作貢品了麽?”他問我。
我知此中緣由,遂一一道來:“李墨還是貢品,但因今年紫檀斷貨,無以為匣,李氏請易以桂匣,官家不許,說例賞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減之疑慮,故索性不取。西洛王迪墨隻用遠煙鹿膠,有龍麝氣,也是難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頗有野趣,官家遂命今年禦賞換王迪墨。”
富弼道:“世人多愛李墨,若因匣舍之,豈非與買櫝還珠是一個道理?”
我應道:“懷吉鬥膽,請問學士,歙州李墨是你最愛的墨麽?”
富弼笑道:“那倒不是!我獨愛柴珣東瑤墨。”
“正是這樣,”我繼續說,“李墨雖好,但並非無可取代,也有人更愛西洛王迪墨、柴珣東瑤墨、宣州盛氏墨,或東山陳氏墨。玩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禦賞禦賜一說,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禦賜物,若賜李墨不予紫檀匣,勢必有人無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別家名墨了。”
“不錯,不錯,朝中同僚雖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沒有人不喜歡的。”富弼連連點頭,很是讚同,“還曾有人玩笑說,不如請官家隻賜紫檀匣給我們,另賜銀錢若幹,讓我們自買喜歡的名墨放進去吧……”
他開顏笑,心情轉好,我亦淺笑,不再說話。
須臾,他笑容消退,似陡然想到什麽,拍案道:“是了,是了,以前怎沒想到?”
他起身,朝我鄭重一揖:“多謝中貴人提醒。”
此後他出使契丹,對其國主說,皇子公主性情未必相合,結婚易以生釁,夫婦情好難必,人命修短或異,公主和親所托不堅,以後易生變數,不若增金帛之便。況且,據南朝嫁長公主故事,資送不過才十萬緡,即便皇帝嫁其親生女,亦不會超此數額,遠不及歲幣大利。
契丹國主本也意在多得金帛,聽說公主資送不過十萬,遂同意接受南朝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建議。於是兩國相互遣使再致誓書,不再提和親及割地之事。
富弼出使歸來月餘,有位三十餘歲的婦人自內宮來,自稱是福康公主乳母韓氏,溫言對我說:“富學士不辱使命,官家很高興,著意嘉獎他,他卻向官家提起受你啟發之事。官家又告訴了皇後和苗昭容,皇後也稱讚你,但又說:‘這孩子聰明,若留在樞密院久了,怕是台諫又有話說,不如調到後省罷。’苗昭容便請她讓你來服侍福康公主,說你兩次助公主離困境,也是緣分。皇後便讓我先問你意見,若你願意,即可調去……好孩子,你願意麽?”
我答應了,沒有太多猶豫。
不久後,我正式調往入內內侍省,升一階,成為內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福康公主。
我的居處也從前省搬到了內宮。搬家那天,張承照來送我,握著我的手依依惜別,叮嚀複叮嚀:“苟富貴,勿相忘。”
(待續)

簸錢
1.簸錢
福康公主隨苗昭容居於儀鳳閣中。我初次進去時,公主正與三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圍坐於廳中瑤席上簸錢為戲,拋散開來的銅錢丁當作響,小姑娘們目光隨其起伏,笑語不斷。
領我進去的韓氏見她們玩得正在興頭上,便示意我不可打擾,輕輕帶我至一側站定,再目示公主身邊那三位衣飾不俗的女孩,低聲說明:“公主對麵,年紀稍長那位,是皇後的養女範姑娘。其餘兩位是張美人的養女,左邊是周姑娘,右邊是徐姑娘。她們都是公主的玩伴。”
我留意記下,再看公主,此刻簸錢正輪到她抓子,她喜滋滋地雙手把銅子聚攏,攥在手心裏,再朝玩伴笑說:“這輪我們加到三個籌碼吧!”
旁觀的苗昭容聽得笑起來:“這裏輸得最多的就是你了,還敢加籌碼。”
“這次一定不會輸了。”公主似信心滿滿,連聲催促玩伴下注。
範姑娘笑道:“好,三個就三個罷,隻是公主輸了別哭鼻子。”
隨即擱下三個銅錢在席上,周姑娘與徐姑娘相繼下注,也都笑道:“又要贏公主這許多,叫人怎麽好意思呢?”
簸錢是大宋女孩兒閨中常玩的遊戲。遊戲者每輪握四五枚銅錢於手中,手心向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錢,其餘幾枚擱在手心中簸一簸,以調整其位置角度,然後拋起所拈那枚,再翻轉手背將餘錢撒下,接住落下的銅子後,再度高高拋起,這次手在落子的間隙迅速撥弄翻轉地上數子。這種調整銅錢正負麵的程序可重複,其間要把銅子聚攏到一手可覆蓋的位置。最後一拋,手要立即向上翻轉,壓下拋出的子,讓所有銅錢皆被覆於手掌下,然後請同伴猜銅錢正負數量,以結果對錯定勝負。關鍵在於手指動作須靈活,撥弄銅錢的速度要快,令同伴眼花繚亂而作出錯誤判斷。
在四人中,公主看起來最小,聽旁人語氣,像是輸慣了的,但這時麵對母親與玩伴質疑既不生氣也不反駁,隻笑吟吟地說了聲“等著瞧”,便簸了簸手中錢,開始遊戲。
眾人凝眸看,但見她拋子、撥子的動作都稀鬆平常,速度也不快,便又逐漸笑開來:“原以為公主有何絕招……”
“好了!”公主忽然一聲輕呼,最後一拋,壓下子後竟雙手一齊覆在銅錢上,因動作過猛,連帶著上身也向前傾,像是一下撲了過去,完全破壞了剛才的雅坐姿勢。
眾人忍俊不禁,廳中一片笑聲。公主並不著惱,仍是緊按銅子,環顧玩伴,認真地催促:“快猜呀!”
“哎呀,適才光顧著笑去了,最後一著沒細看。”範姑娘笑道,“像是二正三負。”
周姑娘接著猜:“是三正二負罷。”
徐姑娘另有想法:“一定有四個正的,隻有一個子兒我沒看清楚。”
“那到底是什麽?”公主追問。
徐姑娘想想,道:“那我就猜四正一負罷。”
    公主雙眸閃亮,唇角微抿,帶出一抹有所克製的得意笑容,仍不揭曉結果,轉首看廳中諸人:“你們呢?猜對了有賞。”
眾人也笑著順勢去猜,有與三位姑娘答案一致的,也有說四負一正或全正全負的,幾乎把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都猜了。
我一直未說話,但最後她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哦,懷吉,”她竟然一下喚出我的名字,且語氣那麽自然,像我與她是相識很久的,“你來了!”
我走近幾步,拜見公主,兼向三位姑娘問安。
“平身平身。”公主含笑說,我第一次聽到宮中貴人把如此矜持的兩個字說得這樣歡快,“懷吉,你也猜猜。”
我並沒有細看她最後撥錢的動作,所以對她手下的銅子正負沒有清晰的概念,但注意到此時她壓住銅錢的雙手不是並列平放的,而是一手交疊在另一手上,且上麵那隻手的手背微微拱起。
於是我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臣不知具體正負數,但知其中一枚錢應是非正非負。”
“啊,”她愕然問,“你怎麽知道?”
她手鬆開,下麵那隻手的虎口間夾了一枚豎著的銅錢,正是非正非負。
我微笑作答:“臣也是猜的。”
她也不再追問,開心地笑著對姑娘們伸手:“你們都猜錯了,拿錢來!”
苗昭容故意責備她:“哪有用雙手夾錢的理!你壞了規矩不說,還好意思問姑娘們要錢。”
範姑娘也笑說:“正是呢,這錢不能給你。”
言罷作勢要收回做籌碼的銅錢,公主一急,撲過去伸出雙手又是抓又是掃,一壁搶錢一壁笑:“放下放下!都是我的!”
大家也隻是逗她玩,最後都讓她把錢搶到手。
公主把錢撥攏到自己麵前,十分滿意地看著點點頭,然後轉而對我說:“懷吉,這些錢賞你了。”
我垂目道:“臣剛才隻猜中一枚,並未全中,不該得賞錢。”
她想了想,說:“也是。”把錢往同伴處一推,笑道:“那你們分罷,我不玩了。”隨即站起,蹦蹦跳跳地靠近我,“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已有四五位內侍內人欲跟上,公主止步回首,命令他們:“都不許動!隻準懷吉跟著我。”
宮人們麵麵相覷,公主毫不在意,轉身過來一拉我的手:“走罷。”
我頗尷尬,欲縮回手,又恐對她來說這是失禮的行為。尚在猶豫間,已被她拉著出了閣門。
她拉我到後苑瑤津池畔才停下,雙眸清亮,好奇地問我:“班婕妤是誰?”
這突兀的問題令我一怔,才意識到這問題跟我為她作的辯詞有關,不禁笑了笑:“公主聽過的賢媛故事裏沒有她麽?”
“沒有。”她搖搖頭,“我後來問過姐姐,她不曉得。再問孃孃,孃孃卻又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班婕妤那樣的事,所以沒必要知道。最後我問爹爹,爹爹倒反問我:‘昨兒說給你聽的魏國大長公主事跡記住沒有?先寫一遍給爹爹看看。’”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女,今上姑母,福康公主祖姑,嫻良淑德,無可指摘,是諸文臣反複讚頌的國朝女子典範,那些描述她如何孝順、賢惠、明理、仁慈的故事自然是很多的。
“那公主寫了麽?”我問。
她居然肯定地答:“寫了。”
看見答案顯然在我意料之外,她得意地笑:“我寫了幾個字而已:魏國大長公主好,甚好,非常好。”
我無語,艱難地把想笑的欲望抑製在大內禮儀下。
她跑到池畔白玉橋的台階上坐下,讓目光可以與我平視,再吩咐我:“快說班婕妤的故事給我聽。”
我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慢慢向她講述了一些班婕妤的事,關於她的才德,避輦,秋扇,《怨歌行》和《長信宮怨》,也略提到一點趙飛燕。
“原來是這樣,”聽完後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又似恍然大悟:“你說張娘子是趙飛燕沒錯啊!”
我一驚,卻又不知該對她如何解釋此中不妥處,隻得低聲說:“公主慎言。”
她笑,沒有掩口,露出幾顆珠貝一般的細牙,整整齊齊,很是可愛。
跟我偶爾接觸到的小宮女們真是大不一樣,禮儀教化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安然坐在太液芙蓉未央柳中,她享受著喜怒哀樂形於色的自由。
“懷吉,你剛才講了半天故事,渴不渴?”公主忽然問。
 “臣不渴……公主想喝水麽?”我立即站直,準備回去取水。
“別走別走!”她忙製止我,“犯不著咱們親自去。”
我左右看看,見周圍並無他人。
她朝我眨眨眼,依然是唇弧彎彎,別有意味。
我還在琢磨她的意思,她卻已站起轉身朝橋中跑去。跑到中央,竟做出要翻越石橋欄杆的姿勢。
我立即過去想攔住她,不料隻那麽一瞬,已有三四個人像平地冒出似的,搶在我之前衝過去拉她離欄杆。
其後還不斷有人趕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櫛的,有拿點心的,有拿時鮮果品的……自然也少不了拿水壺茶杯的鐐子。
原來這就是公主出行的排場。之前他們隱藏在公主看不見的地方。
公主站定,施施然轉身,挑眉目指鐐子,又對我笑笑。這次神情卻有些無奈寂寥。
(待續)
今上
2.今上
次日我在儀鳳閣見到了司飾內人董秋和。
她來為苗昭容理妝。那時天剛破曉,苗昭容尚未晨起,她便已在閣內院中等待。閣中老宮人喚她名字,請她進來,她隻是淺笑,輕聲說:“再等等罷。”
身著圓領青衫,足穿彎頭鞋,腰係紅鞓帶,頭上戴著未鋪翠的黑色漆紗軟翅女巾冠子,秋和作最尋常的女官打扮,白皙的臉上也素淨無妝,惟在雙鬢邊貼了一對月牙狀的白色珠鈿。
她身形纖柔細瘦,手托奩盒立在院內紫竹旁。霜枝雪幹,煙薄景曛,初冬的晨光又抹掉這畫麵一層顏色,使這景象宛若一幅淡墨揮掃的寫意畫。
待苗昭容與公主起身,我接秋和入內,因有旁人在側,我未及與她提崔白之事。
她為苗昭容梳好頭,取出一個青心玉板冠子加上,苗昭容對鏡細看,麵露喜色,問她:“這個冠子可有名麽?”
秋和頷首,說:“名為掬香瓊。”
“好名字。”苗昭容道,“這冠子顏色素淨,也不大,簡潔精致。不像張娘子常戴的那些,動輒長寬兩三尺,也虧她頂著不嫌累。”
秋和微笑,但不接話,端詳鏡中昭容麵容,說:“今日苗娘子衣裙和冠子顏色都素淡,可在眉心加個豔色花鈿。”
苗昭容說好,她便從奩盒中取出薄薄一片薔薇狀麵花,輕輕貼在昭容兩眉之間,再取出妝筆,在其上填彩描金。
奩盒一開,滿室生香。公主聞見,跑過去拈起一片玩:“這麵花兒好香。”
苗昭容也道:“這味兒挺好,是用什麽做的?”
秋和答說:“用甘鬆、檀香、零陵、丁香各一兩,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錢,碾為細末,用蜜調和,灌到薔薇花模子裏,待幹後脫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層腦麝便成了。”
公主插言問:“秋和,這是你新近調出來的麽?”
“是。”秋和回答,又補充道,“我已試過,不損肌膚的。”
公主走到她身邊,牽起她袖子就往裏看,羞得秋和縮手,問:“公主看什麽?”
公主道:“你每次給娘子們用妝品之前都要自己先試,偏偏你皮膚又細薄易敏,上次為俞娘子試香脂,弄得手腕上紅腫一塊,好幾天才消掉,我要看看這次又腫了沒有。”
苗昭容聽了也關切地問:“可又傷了你皮膚?”
“沒有,沒有。”秋和牽袖掩好手腕,說:“真的沒有。這次一試就好了,並無紅腫現象。”
剛才那一瞬想必公主已看清,便也不再追問,親昵地拉起秋和的手,說:“一會兒你留下來,等我讀完書,咱們一起簸錢玩。”
苗昭容見她猶豫,便也勸道:“這兩日俞娘子身上不大好,想是沒心思怎麽妝扮的了,回頭我讓人去向她告個假,你今兒就留在這裏罷。”
秋和最後答應,苗昭容便遣了人去俞婕妤處。須臾,為公主授課的尚宮至,公主往書齋,又命我和秋和隨侍。
尚宮這日教授的是《女則》和《國史》,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秋和神情卻很專注,顯然內容她是聽得明白的。
課程結束,公主立即牽了秋和跑回廳中,又開始簸錢玩,但才坐下片刻,便聽內侍進來報說官家駕臨,已至閣門外。
閣中諸人皆起立,分列左右迎接官家。
這是我首次於近處見到今上,以前隻在大祭與朔朝冊命等典禮上見過他處於高遠禦座上的一點身影,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所有皇帝肖像一樣讓我印象模糊。
他此時約三十四五歲,這日衣著隨意,穿的是白色大袖襴衫,領、袖、裾飾以黑色緣邊,足著烏靴,頭束軟紗唐巾,腰係五色呂公絛,外披鶴氅,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秀逸如文人名士。
今上從後苑信步來,甫進閣中,讓人平身後即連稱口渴,命速進熟水。苗昭容親自進水,今上接過,連飲數杯。
公主見狀奇道:“爹爹剛才在外何不取水喝?以致現在這樣渴。”
今上說:“我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見隨侍鐐子。當時任都知在,若我追問,他必小題大做,即刻拿人抵罪,所以我索性忍渴而歸。”
隨今上同來的入內供奉官王昭明忙自責:“臣見官家屢次回顧,都未明白官家之意,實在該死,請官家責罰。”
今上笑而擺手:“你又不是我,我不說,你怎知道?這事別提了,以後也別告訴守忠,以免鐐子受罰。”
苗昭容聞言笑道:“官家一向如此。昭明跟妾說過,有天早晨官家告訴他,晚上睡不著,覺得餓,很想吃燒羊。昭明問何不降旨取索,官家卻道,‘聽說禁內之人索要什麽,傳到宮外去,人們都競相模仿,便成一時風氣。我擔心如果開口要燒羊,從此後國人每夜都會屠宰大量羊來做夜宵,那就大大害物了。’唉,寬厚待人,兼憐蒼生固然是好,但竟然為此甘願忍渴挨餓,做皇帝做到這份上,也算奇了。”
今上微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有示率天下的作用,凡事要三思,萬不可因一時之欲即恣意而為。有時一點貌似不傷大雅的小事,常人做了便做了,但若我們去做,結果往往會弄得難以收拾。”
言罷問公主:“徽柔,這話可記下了?”
公主猛點頭,今上遂笑而轉視昭容,留意到她眉間花鈿,便隨口稱讚:“今日這麵花兒不錯,畫得細致,香味也不俗。”
苗昭容笑道:“妾也這樣說呢……是秋和新做的。”
“哦,秋和……”今上朝一旁侍立的秋和看去,淡淡笑著略一端詳,再問公主:“徽柔,秋和手腕上有無新紅印?”
公主回答:“看過了,沒有。”
“再去看看她耳後,”今上凝視秋和,目色溫柔,“這次她一定是抹在那裏試的。”
公主果然過去查看,隨即笑道:“爹爹說對了,秋和右耳後有塊指甲大的紅印。”
秋和已是大窘,略略退後深垂首,訥訥道:“官家,秋和非有意……”
“不必解釋,我明白。”今上說,“這些香料用得多的東西,少有一次便能調好的,你總會反複試……隻是如今你手下也有幾個女孩子了罷,何以現在還是在自己身上試?”
秋和輕聲答道:“她們年紀尚幼,用香料總是不好的。”
今上聞言又笑了:“你自己也才多大呢……滿十四了麽?”
秋和略顯猶豫,卻也隻能如實答:“還差兩月。”
今上頷首,道:“回頭我告訴楚尚服,讓她調兩個十六七的內人給你使喚,試香藥之類的事就命她們做罷。”
秋和拜謝,但卻未順勢接受:“秋和謝官家恩典。隻是秋和膚質不好,對香藥敏感,故最適宜充當試藥者。香藥若秋和都可用,便不會有損諸位娘子肌膚。如果換別人試藥,她們膚質若強過娘子,香藥的些微毒性沒在她們身上顯現出來,給娘子們用了豈非大大不妥?還望官家收回成命,試藥之事還是交給秋和做罷。”
今上歎歎氣,轉首對苗昭容笑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想幫她也幫不上。”
苗昭容笑而看秋和:“這孩子,看來非得請官家把你調離尚服局才行了。”
秋和忙擺首:“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上與苗昭容相視而笑,亦不就此話題談下去,轉言道:“快起來。我見席上有銅錢,你與徽柔剛才是在簸錢麽?繼續玩罷。”
秋和再次謝過官家,起身還席,公主也過去,又開始與她簸錢。
秋和手異常靈巧,動作優美輕柔。公主撒子時總是嘩啦啦地弄出很大聲響,而她則不,每次拋撒接子聲音都清脆而不刺耳,纖手翻飛如蝴蝶,那沉甸甸的銅錢在她的挑撥下竟也有了落葉般的輕盈,隨她手勢起伏,上下飄遊旋舞,把一串單調重複的動作演繹得很是好看。
今上坐在一旁抬眼漫看,間或與苗昭容閑聊三五句,眸光卻總會悠悠回轉到那兩個簸錢的女孩身上,唇角含笑,目中脈脈,盡是愛憐。
這日他也曾注意到麵生的我,經苗昭容介紹,他很快記起富弼一事。
“懷吉,這名字不錯。”他微笑著問我,“是你原名還是入宮後改的?”
“入宮後改的,”我回答,又補充說,“這名是張平甫先生給我取的。”
“茂則?”今上語氣有些異樣,然後是一陣短促,但足以令我察覺的沉默。
我心下忐忑,不知哪裏答錯,但今上旋即神色如常,溫言道:“既來了這裏,旁的事不必再管,少結交苗娘子閣分外的人,隻服侍好公主便好。”
我答應,他遂讓我退下,未再說什麽。
晌午過後,秋和欲告辭,卻又被苗昭容的幾名侍女挽住,紛紛要向她學新發式,秋和少不得一一教她們,半日時光又這樣消磨過去。苗昭容留她在閣內用晚膳,待她終於可以回居處時天已盡黑。
我主動請命送她出門,迅速回房取了崔白的《秋浦蓉賓圖》藏在袖中,再提了燈籠帶她離開。
走出嬪妃宮院門,見四下無人,我才取出畫軸,告訴她崔白離畫院時所托之事。她接過畫軸,麵呈淺笑,目中卻有淚盈眶。
“崔公子……還會回來麽?”她低聲問我。
我從她略帶顫音的話語裏聞到憂傷的味道,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為了不致她失望,我隻能答:“也許……以後會吧。”
她勉強笑笑,謝過我,然後匆匆道別,緊摟著畫軸離開,一轉身,右臂即微微一抬,應是在拭淚。
此後秋和仍是經常來儀鳳閣,亦常去俞婕妤處,皇後偶爾也會叫她過去。終日這樣忙碌,破曉前便入內宮,往往又要到天黑才歸,難怪以前總尋她不到。
某日又在儀鳳閣待到很晚,依然是我送她出內宮。她那時顯得十分疲憊,麵色青白,走路也略有些搖晃,我問她要不要歇歇再走,她說不礙事,連催我回去。我最後雖停步,終究有些擔心,一直目送她。
她走到皇儀門前,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我飛奔過去,見她意識模糊,左右又無內人經過,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藥局。
那是一段較遠的路程。其間經過內東門司,恰逢張茂則先生自內走出。
他看見我們,頗驚訝,問了緣故,然後以兩指探秋和脈搏,須臾,道:“倒無大礙。你這樣抱她去尚藥局太辛苦,不如進來,我給她施以針灸,應該很快會好。”
帶我們到內東門司廂房內,他取出一盒金針,略加幾針於秋和頭、頸處,不過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緩和。張先生溫言囑她勿緊張,繼續施針,待一炷香燃盡,才拔出金針。
秋和麵色好了許多,曲膝施禮道謝,張先生道:“董內人無須多禮。你隻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症狀。往後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應。張先生又道:“聽楚尚服說,你夜間回尚服局後還要調製妝品,教導小宮人,這樣歇息時間便沒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後說明,請她隻讓你在後宮做半日事罷。”
秋和含淚拜謝,張先生避而不受,讓我送她至居處。
送秋和歸來,我再入內東門司,張先生尚在洗針消毒,未曾離去。我向他道謝,他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況且又不是為你施針,何必謝我。”
我赧然低頭笑,問他:“先生學過醫術?”
“我年少時在禦藥院做過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錯,進階了。恭喜。和你一起進宮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沒你有出息。”
我謝過他,踟躇半晌,再問他:“可是,對我們來說,進階升職就是有出息麽?”
他微微蹙眉:“你這孩子,在想什麽?”
但他語氣中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階升職就是我們入宮後的目標麽?那麽升職又是為了什麽?”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在是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和機密案牘的內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並不像別的位高權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裏?你有願望麽?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他沉吟良久,最後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在,你隻須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待續)
夜語
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書,而今上對她學業頗關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書兼練字,到後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於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複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精義非自己鑽研領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於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隻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幾近怔忪的表情,然後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搖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麽?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隻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後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麵,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讚。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著旁人麵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年官家在春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於宮中,賜名宗實,授嶽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後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後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的入內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禦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年後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準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於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後來也曾向公主表達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幸於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後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業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
一日夜半,我就著燭光看書,忽聽有人在外輕輕叩門。原以為是催我睡覺的宮人,開門一瞧,發現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內人們睡著了溜出來的,她僅著中衣,足裹白襪,但未穿鞋,在這寒冷的冬夜。
我一驚,問她:“公主為何這時出來?”
她笑笑:“我餓了,你有沒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進我房間,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卻讓我頗為難。
我已升至入內高班,故有單人獨寢的房間。深夜與公主獨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勸她回去,說我這裏並無糕點,若回去喚醒內人,自然想吃什麽都可以。她卻說:“爹爹平日總叫我體諒下人,別太過勞動他們。若我喚醒她們,她們勢必會大費周折地跑去禦膳局傳膳,那我豈不有違爹爹教訓?本來我想,餓就餓吧,像爹爹那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誰知肚裏像有隻鷓鴣,一直咕咕叫,就是過不去呀。所以,我隻好悄悄跑出來找你。”
我問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備的點心,她說吃膩了。我啼笑皆非,想問她怎知我這裏就會有她想吃的東西,但一轉念,意識到她總有她自覺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從桌上拿起兩枚小芋頭,問她:“公主吃這個麽?”
那是嶺南小芋頭,僅比青棗大一點。身為內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禦膳局會備一些點心給我們,我入宮前在家常吃芋頭,故選此物夜間充饑。
她不認得,問我這是什麽。我不覺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細物,即便吃芋頭也是吃精製的芋頭糕點或芋泥羹,這種未剝皮的狀態她從未見過。
我告訴她此物名字,說這是我這裏唯一可食的東西,她欣然答應品嚐,於是我抱了褥子鋪在門前廊下,請她出去坐在那裏,再用被子將她包裹嚴實,以防她受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為她剝芋頭。
剝完一個,我遞給她,見她被我裹得像隻大粽子,全身惟有頭部能動,此刻兩眼大睜,轉動著黑亮雙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頭。
我忍不住一側首,讓蔓生的笑意融於這無邊夜色裏。
公主掙紮著想從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著涼,連忙止住,把芋頭遞到她嘴邊,她低頭一點點吃,像小鳥兒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個,稱這最簡單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繼續剝給她,那時她便安靜地在一旁看。
宮中深夜簷下不點燈,但月光清明,把從我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本來是二人的相對無言,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
空中開始淡淡飄雪,我此時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動,伸袖出去,承接了幾片散碎白雪,微笑問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幾角花瓣麽?”
她即刻答:“六角!”
我說不盡然,引袖至她麵前讓她自己數。她看了看,驚訝地低呼一聲,從包裹著她的棉繭中猛地抽手出來,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輕點,口中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結論,又埋頭再數,少頃,又愉快地發現:“還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語,牽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剝好的芋頭。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為幾點薄薄的潮濕,我並不覺冷,縱然現在是深寒天氣。
我愛看公主的明亮笑顏,就這樣為她服役也令我滿心喜悅。在這清涼的暗夜,她比那一彎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懷吉,”公主忽然問我,“你為什麽會到宮裏來?”
我一怔,不知該怎樣向她說明我家中那種複雜的狀況,後來隻簡單地說:“因為我家窮。”
“什麽是窮呢?”她困惑地問。
我才意識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還未仔細解釋過貧窮的概念。
我先給了她一個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沒有多少錢。”
“我也沒有多少錢啊!”公主感歎,“姐姐每天隻給我十二個銅錢,要是我簸錢輸光了她就不再給了,如果我贏了,也會把所有的錢都賞給和我玩的人,最後手中還是沒錢,那我是不是很窮呢?”
“哦,不是……”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詞該如何詮釋,“窮,就是穿不暖,吃不飽,可能連飯都沒得吃,隻能天天吃芋頭……”
“可是芋頭很好吃呀……”公主不解,這樣打斷我,“我以後要天天吃芋頭。”
顯然剛才舉錯了例子。我無語。從來沒想到要解釋清楚一個詞的意思會這樣難。
思量許久後,我這樣告訴她:“如果有一些東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別人沒有,他們又很需要,那他們相較於你,就是窮的。比如說,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頭們沒有,那就可以說她們比你窮。”
也許這個例子還是不夠好,但除此之外,我暫時想不到還可以拿什麽她見過和能感知的來解釋給她聽。她是出生以來皆生活在皇宮中的金枝玉葉,不可能見過真正與貧窮有關的景象,不會知道何謂衣不蔽體,何謂餓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後說:“我好像有點懂了……就是說別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頭,但你家沒有那麽多衣裳給你穿,也沒那麽多芋頭給你吃,所以隻能把你送進宮裏?”
我苦笑:“算是這樣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興地宣布,又繼續跟我說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窮,因為我有大把玩兒的時間,她卻整天在幹活,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範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窮,因為我有母親在身邊,而她們的生母在宮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窮,因為姐姐有昭容名號,她沒有,隻是婕妤,所以月錢和節慶例賞都沒姐姐多……那麽,張娘子要比孃孃窮很多,因為孃孃有皇後名位,她沒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車上用皇後輦上的紅傘,增加兵衛數到皇後的定額,結果被大臣們罵死了……”
說到這裏她不禁笑了笑,但隨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經常去張娘子閣中,一般隻在每月朔望才去孃孃的柔儀殿,這樣說來,孃孃又比張娘子窮了。”
這個話題我難以插言,隻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開口,自己又說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窮的地方……哦,對了,經常數落他的大臣們幾乎都有兒子,他卻沒有……”
我越發不能發表意見。最後,她終於提到了自己:“其實,我也很窮啊,我的眼睛很窮……服侍我的丫頭們雖然沒有我那麽多的衣裳,但她們以前在宮外見過好多有趣的東西,說給我聽,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宮,我隻去過宜春、玉津、瑞聖、瓊林這四座園林和金明池,從來沒逛過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麽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橋夜市嚐嚐當街水飯和玉樓前的獾兒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門看看旋煎羊白腸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麽做,還想去相國寺燒豬院看看那個賣炙豬肉的大和尚……”
本來她前麵的話頗感傷,但最後一句聽得我笑了起來。相國寺燒朱院有個法號為惠明的僧人,衝破清規戒律,開了個賣豬肉的鋪子,據說味道很好,其中炙豬肉尤佳,遠近聞名,如今世人皆稱燒朱院為“燒豬院”。按理說宮眷有前往相國寺進香的機會,隻是如果要見那位葷和尚倒確實有點難。
“有什麽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滿,“難道你入了宮,還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見誰就見誰麽?”
這我還真是無言以對。自從入宮後,我的確再沒出去過,那些市井瓦肆,人間煙火,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
“唉,”公主歎了歎氣,十分煩惱,“懷吉,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待續)

4.雲影
次年春,張美人的女兒幼悟病勢加重,到了四月,太醫表示回天乏術。今上憂心如焚,先封幼悟為鄧國公主,過了幾天又進封為齊國長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這樣的衝喜仍未能驅病消災,不久後,噩耗遍傳中外:齊國長公主薨。
聽到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來。她雖然厭惡張美人,但對張美人的女兒和養女毫無敵對之意,甚至還很喜歡跟她們玩,對幼妹的殤逝,她是真的感到傷心。
她泣不成聲地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猶豫,想起了那次巫蠱事件。
她顯然能看出我在想什麽。“哥哥,”這次她這樣稱我,顯得尤為嚴肅,“我從來沒有詛咒過幼悟。”
我頷首,對她呈出一絲溫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張美人未必會知道。當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苗昭容,請她指示時,昭容也歎道:“徽柔這時候去,可不等於是自己撞到張娘子刀尖上麽?”
她暗托王昭明詢問今上意見,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並為幼悟服緦麻。
幼兒未滿八歲夭折,屬於無服之殤,家人本無須為其服喪。官家要求皇長女為幼女服緦麻,其實於禮不合,顯得幼悟喪禮尤為崇重,也頗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並無怨言,次日果然服緦麻前往臨奠。
張美人的翔鸞閣院內青煙嫋繞,一群僧人列坐誦經,張美人守在幼悟靈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時雙目紅腫,神情呆滯,毫無生氣。今上伴於她身邊,不時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頻頻拭淚。
當張美人看見苗昭容與福康公主時,像是驀地蘇醒過來,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們還不滿意麽?”
我跟著公主進去,聽見這話,一時未解,尚在琢磨,張美人淩厲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過去:“安壽死了,寶和也死了,現在你們連幼悟也不放過!我知道你們恨我,那就讓官家殺了我好了,為什麽要害我的女兒?”
安壽公主和寶和公主是皇第三女與皇第四女,為張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後薨逝。聽張美人意思,像是懷疑這三個女兒皆死於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氣都傾於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衝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妹妹……”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給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繼續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她的表情漸趨緩和,語調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姐姐別哭,麵花兒掉了。’……到了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涼……”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情,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是在強忍悲聲。
張美人最後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濕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麵看她,帶著一向不施於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麽,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歎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麽?”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嗬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親,見他麵色冷峻,渾不似平日慈愛模樣,她雙睫一低,又有兩串淚珠墜出,一轉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與韓氏及一幹儀鳳閣的宮人相繼奔出,追到翔鸞閣外,公主止步回頭,怒喝一聲:“都站住!跟著我的統統斬首!”
眾人無奈停下,公主又繼續朝前跑。這時韓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過去。
後宮也就這般大,她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後苑,倚著一塊山石坐下,放聲痛哭。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隻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很快發現,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隻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麵前,彎腰伸手把自己幹淨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幹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並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陰的空曠處,並腿站直,雙手亦垂於身側,抬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後一片金色陽光,並無陰影。原來現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裏?懷吉在哪裏?”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並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論,隨即告訴我她認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裏。’”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並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裏的曖昧,隻是當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雲朵浮於煙波上,楊花飄在宮牆裏。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後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後苑時的細節,我說了一些,至於“影子”一節,自然略過不提。
當時俞婕妤也在,聽後歎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後,怎麽這宮裏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麽?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情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情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麽,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欲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欲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幹什麽?倒惹姐姐難過。”
苗昭容歎道:“不關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麽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歎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麽遠?宮裏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麽個俳優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麽?”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張堯佐後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於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直到後來在章惠太後宮遇見今上。現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裏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後看,太後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後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後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現她養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隻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情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官家就是喜歡她這點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許在他眼裏,這便是宮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罷……後來又有人跟張娘子說,那小兔子其實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殺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以後,張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順意處,便懷疑有人害她。現在女兒沒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確實在後苑搜出個布偶……”話未說完又忙轉而言道:“她這麽張狂,想必宮裏怨恨她的人確也不少。惹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擺擺首,低歎道:“誰知道呢……”
此時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剛才官家遣人來問公主好些了沒,你去張娘子閣中回稟官家罷。”
我頷首答應。俞婕妤見她們聊張美人事時我一直侍立在側,特意微笑叮囑道:“可別向旁人提起我與苗娘子說的話。”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開口對婕妤說:“這你大可放心。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比很多老宮人都還穩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隻把他當自己人。”
我再至翔鸞閣,張美人已不在院內,應是哭得久了,被人攙扶入內休息。今上見我進來,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細問我公主情形,狀甚關切。
這時有一群內侍列隊而入,皆手捧數疋紫羅。今上轉朝院內做法事的僧人,道:“眾僧各賜紫羅一疋。”
宮中做法事,眾僧例賞有定製,紫羅不在其中,應是今上推恩特賜的。
僧人們紛紛謝恩。不想今上話鋒一轉,竟認真囑咐他們:“來日你們從東華門出宮,須多留意,要把紫羅藏在懷裏,別讓內東門司的人看見,否則,台諫會有文字論列。”
眾僧答應,相互轉顧間卻不禁流露出詫異神色。兩側宮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諫官的,聽見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發現今上神情不對,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他本來對眾僧說話是和顏悅色的,但提及“內東門司的人”時目色便冷了下去。語罷,臉上仍清冷蕭索,猶凝寒霜。
一聽“內東門司”我立即想起了張茂則先生。聯係此前我在今上麵前提到他時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張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為他掌宮禁人物出入,見官家多賞了人財物,便去告訴諫官?
內東門司離中書門下及諸館閣很近,要與外臣聯係非常容易。可再一細想,今上卻也不是經常隨意破格特賜財物予人,張先生應該也不會為這種事惹皇帝不快。我這樣疑心,相當幼稚。但官家不喜張先生,又是為何?
尚在胡思亂想,沒聽見今上喚我。直到他略略提高聲音再喚我名字,我才如夢初醒,肅立聽命。
“走,去儀鳳閣,我看看徽柔去。”他說。
(待續)
釀梅
5.釀梅
回到閣中,兩位娘子仍在內飲茶,見今上進來,忙起身相迎。
今上問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說:“適才在午睡,現已醒了,但還賴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今上一向與她親近,尚無諸多顧忌。聽昭容這樣說,便順手從幾上拿了一碟禦膳局新進的端午香糖果子釀梅,說:“我去跟她說說話。”
昭容答應,喚了我與一位名叫嘉慶子的小侍女,命我們在公主門邊伺候。
“嘉慶子”原指唐時洛陽嘉慶坊內生長的李子,果實甘鮮有盛譽,故稱嘉慶李,傳至國朝,嘉慶子便成了蜜餞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歲,名字皆為公主所賜,全以她喜食之物為名,其餘三位分別名叫笑靨兒、韻果兒和香櫞子。
嘉慶子是今年新來的,初次入閣時公主在喝粥,韓氏請公主為她賜名,公主看了看,問她姓什麽,小丫頭回答說姓薑。彼時公主口中正嚼著一片辣腳子薑,一聽便樂了:“那你就叫辣腳子吧!”
苗昭容聽了含笑反對:“她若真改這名兒,以後怎麽出去見人?”
公主倒也沒堅持,說:“那我再想想。”
我見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滿桌小菜上打轉,皆是萵苣、麻腐、薑豉、辣蘿卜、芥辣瓜兒、生淹水木瓜之類,最後又瞟向一旁的膳魚包子,擔心她又給人家小姑娘取出個豔驚四座的名字,遂借換空碟杯盞的機會,把一碟嘉慶子擱到她麵前。
果然這激發了她的靈感:“你就叫嘉慶子好了,我可愛吃了。”
公主愛吃甜食蜜餞,但如今正在換牙,苗昭容很少給她吃,今上此時取釀梅是為哄她開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顯然是醒著的,聽見父親進來,立即轉身朝內裝睡。
今上在她床頭坐下,把釀梅遞到她鼻下,微笑喚她:“徽柔,看爹爹給你帶了什麽來。”
公主一動不動,也不答應。今上便又笑說:“是剛做的端午釀梅,蜜都從梅皮裏流出來了,再不吃,擱久了味兒可不好。”
釀梅是時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薑、杏、梅、李、紫蘇切成絲,以糖蜜漬之,納入梅皮中製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來大愛,況一年中隻有端午前後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給,所以此時今上施於她的是莫大誘惑。
公主肩微微一動,心裏定是在痛苦掙紮,但最後終於把持住,竟無反應。
今上歎了歎氣,似自言自語,“睡得真熟啊……”隨即轉頭喚嘉慶子過來,把手中碟子遞給她,說:“釀梅賞給你了,你自己吃,或與笑靨兒她們分都行。”
嘉慶子很高興地接過,然後才想起要行禮謝恩,今上笑著揮手:“罷了罷了,快去吃罷。”
再看看公主,見她並沒有睜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還睡著,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說,一壁輕輕走至一側帷幕內,隱身於其後。
公主許久沒聽見動靜,略略轉過身來,右眼先睜一條縫兒,沒見著今上,遂睜大雙眼坐起來,確認父親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來,鞋都未穿便跑到門邊探頭往外看。
沒見今上身影,她轉首問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頭。
“哦……”她以為我是在點頭,目光隨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時今上大笑著現身,公主見了,一聲驚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緊緊蒙住頭,隻見被下微微顫動,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過去強拉開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臉,但仍緊閉雙眼,嘴也緊緊抿著,表明她不想與父親說話。
“嗯,別笑,千萬別笑,”今上隱去笑意,故做嚴肅狀,對公主道,“否則缺牙兒要漏風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開來,眼睛也終於睜開,看著今上駁道:“爹爹小時候的缺牙兒才漏風呢!”
今上笑,問她:“不生爹爹氣了?”
“唔……”公主猶豫著,這樣答,“我要想一想……”
“嗬嗬,”今上掠掠公主的額發,柔聲道:“今日徽柔沒有錯。爹爹對你說話大聲了一點,但絕對不是罵你。你八妹妹沒了,張娘子心裏不快活,容易遷怒於人,她說不想見你,你就暫時順著她意思先回來罷。人失去至親的時候,就像患重病時,見不得一點不順心的事,這種時候,她不會聽你解釋的,你多說一句話,都可能讓她更難過,所以最好別違她意,回避一下總是好的。”
公主便問:“她既然不想見我,那爹爹為何又要我服緦麻過去?”
今上無奈地笑笑,道:“身處帝王家,一舉一動都為天下人所關注。麵對紅白喜事,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或可深藏於心,未必溢於言表,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將這悲喜示於天下人。無論張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須臨奠,服緦麻,以令臣民看見皇長女對幼妹的深切哀思。張娘子雖說不想見你,但你若不去,她會更疑心前事,說你心虛或狷狂。何況,你本來自己就想去的,不是麽?”
公主點點頭,黯然道:“是,幼悟沒了,我也很傷心……”再看父親,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問:“爹爹好些了麽?這幾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歎道:“爹爹還好。最傷心的人自然是張娘子,哭得什麽似的,原來一個人的眼中可以蓄這麽多淚……所以,你最近別再惹她生氣,就算她對你說難聽的話,也暫時忍忍,實在氣不過,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會這樣。多這樣想,也就不會生氣了。”
公主答應,忽然再問父親:“爹爹,那些大官兒經常數落你,也不見你生氣,是不是也是這樣深呼吸,想一想,然後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開顏:“是呀是呀,經常是這樣……不過,有時也會忍不住,還是很生氣,恨不得一頭撞在龍柱上。”
公主聞言也笑出聲。今上刮刮她鼻子,問:“現在不生氣了罷?”
公主笑著跪坐起來,一把摟住父親的脖子,在他耳邊清楚地說:“爹爹,其實我早就不生你氣了,剛才隻是不好意思跟你說話……就算爹爹真罵我也沒什麽……爹爹罵我,我是會難過,但如果爹爹罵我後自己會好受些,那我願意被爹爹罵……如果爹爹和我之間一定有一人會難過,那就讓我難過吧。”
這幾句話聽得今上頗為動容,不禁摟緊公主,對她說:“爹爹不會讓徽柔難過……你是爹爹的好女兒,你要什麽,爹爹就給你什麽,隻要爹爹給得起……”
“那……我要釀梅!這個爹爹一定給得起。”公主喜形於色,順勢提出要求,“一碟不行,至少要兩碟!”
今上擺首笑,立即吩咐我去取兩碟過來。
公主從我手中接過一碟釀梅,捧在懷裏一顆接一顆地吃,間或抬眼看父親,見他始終含笑看著,便又道:“爹爹,我還想請你答應一件事。”
“哦,什麽?”
“以後我生氣時,你再帶好吃的過來,如果見我不理,或說不要,你千萬別放棄,一定要硬塞給我吃。”
(待續)
詩帖
6.詩帖
每年端午,諸文臣會如立春時一樣,進獻新作詩句,以供宮人貼於帝後寢殿及諸夫人閣分門帳之上,春詞稱為禦春帖子或春帖子,端午詞則為端午帖子。
端午前三日,曹皇後鋪陳諸臣帖子於柔儀殿,召後宮嬪禦與公主入內觀看品評,並分賜眾人。
公主看了一遍,然後笑問皇後:“孃孃覺得誰的帖子好?”
皇後雙睫微微一低,好似目光在歎息:“今年範相公與蘇子美不在,自然是歐陽修一枝獨秀了。”
她意指缺席的是原參知政事範仲淹與原監進奏院、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這二人都是文采斐然的詩詞大家。範仲淹慶曆年間積極推行新政,也激化了朝中黨爭,與杜衍、韓琦、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一起,相繼被罷免外放。蘇舜欽本為範仲淹所薦,雖非宰執重臣,但少年能文章,詩名滿天下,主持進奏院事務,議論稍侵權貴。去年秋,進奏院舉行祠神賽會,蘇舜欽循前例用賣進奏院故紙的錢開席會賓客,結果被禦史中丞王拱辰等以監守自盜的罪名彈劾,最後遭除名勒停。
眼下端午帖子自然不乏工麗精巧的,但內容大都為歌功頌德的奉承文字,少了範相公與蘇子美,言之有物,暗寓規諫之意的詩也少了。一一看去,確實是龍圖閣直學士、右正言歐陽修的最為出眾。他與蔡襄、餘靖、王素同列,是深受今上重用的四大諫官之一。
“歐陽修?我記得他。”公主指著其中一帖子說,“我也認得他的字。上次立春時爹爹捧著一幅禦春帖子反複讀,很喜歡,就問身邊人是誰寫的,聽說作者是歐陽修,爹爹就命人把他給宮中各閣分寫的帖子全取了過來,逐一細看,還讓我背,說篇篇有立意,舉筆不忘規諫,真不愧為侍從之臣。”
皇後微笑頷首,注目於公主所指的帖子,又再拿起細看,狀甚感慨。
我在她身後舉目望去,但見那帖子是為皇帝閣寫的,詩曰:“楚國因讒逐屈原,終身無複入君門。願因角黍詢遺俗,可鑒前王惑巧言。”
公主見皇後對這帖子如此上心,不免好奇,問她:“孃孃,這詩有何妙處?”
“哦,沒什麽。這帖子上的字寫得很好,所以我多看了一會兒。”皇後沒跟公主詳細解釋,輕輕放下帖子,又和言問公主:“徽柔,你喜歡哪一首?”
“這問題爹爹回來肯定會問我,所以我先選了首短的,容易背的。”公主笑指一首歐陽修的皇後閣詞,念道:“椒塗承茂渥,嬪壼範柔儀。更以親蠶繭,紉為續命絲。”
念完又自取一幅,遞給苗昭容,說:“姐姐看這個好麽?”
那首是為夫人閣寫的:“仙盤冷泛銀河露,紈扇香搖綠蕙風。禁掖自應無暑氣,瑤台金闕水精宮。”
苗昭容亦說好,笑道:“看了這詞,真覺得周身清涼,也不必飲冰了。”
皇後順勢把帖子賜她,再繼續分賜帖子給諸妃妾。張美人這幾日悶悶不樂,未親自過來,皇後也未多問,自選了幾幅命人給她送去。
最後領帖子的,是兩位麵生的美人。苗昭容不認得,遂問皇後:“這兩位娘子是新近入宮的麽?”
皇後道:“不錯。她們是祁國公王德用進獻的,望能長侍官家,以廣皇嗣。官家已收在身邊,隻是名位還有待議定。”
苗昭容上前,拉著兩位小娘子的手細看,連聲稱讚,又問名字,並把手腕上兩股端午五色合歡索退下來給她們戴上。二美人推辭,苗昭容笑道:“按理說初見兩位妹妹,應備一份厚禮才對,隻是今日偶遇,沒特意準備,隻得把這合歡索給你們,討個吉利。妹妹若不收,一定是看不上我這點薄禮了。”
二美人遂收下合歡索。其餘眾夫人見此情景也都紛紛過來贈她們見麵禮。那兩位小娘子有些受寵若驚,顧盼間卻又神采飛揚,頗有喜色。
不想這廂正在姐姐妹妹地攀談,那邊卻見今上近侍王昭明從崇政殿匆匆趕來,稟道:“適才官家吩咐,王德用所進女口各支錢三百貫,立即由內東門出宮,不得拖延。”
殿中眾人大感詫異。皇後亦頗意外,問:“官家為何傳此口諭?”
王昭明道:“知諫院王素知道了王德用進女口一事,今日麵君進諫,一定要官家把王家小娘子退回去。官家答說那些女子在身邊服侍,已很親近,再試探著問王素可否讓他將她們留下。王素卻正色道:‘臣正是怕陛下與她們親近,所以要論上一論。’官家便也沒再多說什麽,把臣喚了過來,命臣速來傳口諭,要兩位小娘子即刻出宮。話剛一說完,官家的眼淚便掉了下來。”
諸夫人聽了,相互傳遞著眼色,多少都有點幸災樂禍。皇後依舊是那樣,沉默的時候看不出任何情緒,須臾,才道:“官家認為諫臣所言有理,卻也不用如此快地下令罷。何不先入禁內,慢慢遣她們出去?”
王昭明答道:“王素也這麽回官家呢,不過官家則說,雖然他身為皇帝,但人情與民無異。如果先入內宮,見小娘子們哭著不願離去,隻怕自己也就不忍心趕她們出去了。”
皇後略一笑,道:“好,知道了。”
二美人一聽此言,心知昭陽路斷,即將被趕出宮,立時大哭起來,連連叩首請皇後開恩留下她們。
王昭明見狀催促道:“請皇後盡快送她們出宮。官家還讓王素在崇政殿等著聽消息呢,臣見她們走了才好回去報訊。”
皇後頷首,喚任守忠。任都知不消皇後再開口,早已一聲令下,讓人把二美人拖了出去。
片刻後,內東門司張先生遣內侍來報,說二女已出宮,王昭明遂回崇政殿複命。眾人再等半晌,才見今上緩步回來,神情悲戚,目中猶有淚痕。
(待續)
司飾
7.司飾
五月五日端午節,又名“浴蘭令節”,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東京街道上處處可買到桃、柳、葵花、蒲葉與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鋪陳於門首,與粽子、五色水團、茶酒一起供養,又以艾蒿編成人形或虎形,釘於門上,取鎮邪驅惡之意,士庶人家遞相宴賞。
宮中也是這樣。諸閣門皆懸艾人艾虎,又取紫蘇、菖蒲、木瓜,並切為茸,以香藥相和,用梅紅匣子盛裹,與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一起,列為端午供養之物。
此外,內司還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師馭虎像立於禁中,以五色染菖蒲懸圍於左右,又雕刻生百蟲鋪於其上,再以葵、榴、艾葉、花朵簇擁,五彩繽紛,大如上元節紮的山景花燈。
那日大內熱鬧非凡。內侍換上夏季羅衫紗袍,宮娥頭戴花團錦簇的內樣花冠,手中捧著帝後分賜諸閣分、宰執、宗室的百索彩線、細巧鏤金花朵、銀樣鼓兒、糖蜜韻果、巧粽、五色珠兒結成的經筒符袋、禦書葵榴畫扇、艾虎及紗匹段,熙熙攘攘穿梭於宮苑殿閣之中。而後苑葵榴鬥豔,梔艾爭香,有奉召入宮的皇親宗室於其中擊球射柳,也有宮眷在旁投壺鬥草,一派升平景象。
我於這日結識了十三團練趙宗實。他也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溫和沉默,略有些靦腆,見了長輩話並不多,通常是問一句答一句,在皇後麵前亦很拘謹,似乎有點怕她,見了苗昭容倒還好些,因他小時在宮中,常獲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歡他,一見他便連聲喚“十三哥”,奔過去問長問短,他見了公主也很高興,說起話來顯得輕鬆許多。
大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十三團練對公主的侍從亦很友善。午後他與幾位宗室子玩一種名叫“擊丸”的遊戲,數來數去少一人,便看著一旁隨侍的我,問:“你過來跟我們玩罷。”
我有些惶恐,說自己不會,他卻毫不介意,拉我入場,說:“我教你。”
擊丸近日才在京中興起,玩時先在地勢起伏有變化的曠地上畫一球基,分別以離球窩數十步到百步為距,再挖一定數量的球窩,參賽者輪流以頂端為勺狀的木棒擊大如雞卵的瑪瑙球,以擊球入窩次數最少的一方為勝。
初時我不懂技巧,不是選錯了球棒便是動作角度不對,球被擊得忽遠忽近,就是不入球窩。而十三團練極有耐心,慢慢講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後我漸漸得法,能勉強應戰了。
這日入宮來的貴戚女中有皇後另一位養女,國朝名將高瓊的曾孫女,皇後親姊的女兒滔滔。高姑娘幼時被皇後選入宮,與十三團練一起同養於禁中。當時宮中人都稱十三團練為“官家兒”,稱高姑娘為“皇後女”。因二人同年,又性情相投,帝後都有意撮合他們。今上還常指著高姑娘逗十三團練說:“皇後女可以做你新婦麽?”後來因豫王出生,十三團練被送還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隨後出宮歸本家,皇後才又收養了範姑娘。
十三團練與我擊丸時,高姑娘與公主同坐於一側觀看,目光始終落在十三團練身上。十三團練有時也會悄悄看她,若四目相觸,他們又似被陡然灼燙一般,迅速轉首回避,麵上有緋色,唇角卻又都是微微上揚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視朝,今上本也在後苑與皇親敘談,忽聞內侍傳報說有數名諫官求見,有要事稟奏。今上雖不大樂意,但終究還是換了赭黃龍袍、平腳襆頭,束上紅帶與犀金玉環,穿戴整齊去垂拱殿接見他們。
此去良久仍不見歸。天色漸暗,快至開宴時辰,皇後便喚來幾個年輕嬪禦,命她們去今上寢殿福寧殿候著,若見官家回來更衣,即迎至後苑入席。
公主聽見皇後這樣吩咐,遂自己請命,要去福寧殿等父親,皇後也答應,讓她與幾位娘子一起去。
我隨公主同去。在福寧殿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今上匆匆趕回,額上滿是汗珠,邊走邊命殿內小黃門:“快去請李司飾過來。”
尚服局下設司寶、司衣、司飾、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兩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飾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長以導引術梳發,姿容也頗出眾,人稱“梳頭夫人”,常為官家梳頭,極得今上寵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發梳頭。嬪禦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內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梳頭?”
今上歎了歎氣,道:“適才幾個諫官一直在衝著我講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後再議。’不想剛一轉身,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官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卻還不鬆手,我便隻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體味甚重,現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
眾嬪禦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麽進諫?什麽話這麽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隻說:“也沒什麽,你們無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抽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麵了,官家賜我們看看罷。”
其餘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欲製止,無奈還在梳頭,頭發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動彈,隻得搖頭歎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後抽出章疏的那位揚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裏。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數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變頻數,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成災,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陰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後那幾行罷。”
公主點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後麵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女禦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望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陰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內嬪禦霎時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台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光裏,她們都試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個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話安慰她們。公主眼波回旋於父親與嬪禦之間,有點好奇,有點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顯得相當可愛。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官家把這些亂說話的官兒逐出幾個,耳根不就清淨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女訝異的注視下,她漫挽皇帝長發,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禦,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製,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隻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陰盛須減去,倒隻教他們這幫子人風流快活!”
她說的話想必眾嬪禦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諫官,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然開口,一個個著意看今上臉色。
而今上直坐著,目光落在麵前鏡中,淡淡凝視李司飾,眼底波瀾不興,難以窺知他心思。直至頭發梳好,始終未發一語。
李司飾未覺有異,取了襆頭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後,一雙鳳眼懶洋洋地斜睨向鏡內今上清雋的臉,又問:“官家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麽?”
今上道:“台諫之言,豈敢不行。”
李司飾又笑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奩具,一邊說:“若果真要裁減宮人,請以奴家為首。”
她自然不會想出宮,這樣說,無非是自恃得寵於官家,刻意淩蔑台諫議論罷了。
今上聞言遽然起身,冷麵下令:“請司宮令攜宮籍過後苑。”
言罷拂袖入內更衣,留下一幹嬪禦麵麵相覷。
待與眾人到了後苑,皇後命開宴,今上卻示意暫且延後,先讓總領尚書內省的司宮令奉上宮籍名冊,自己禦筆親點,在其上勾劃。良久,降旨:“自司飾李氏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
旨意既下,皇後再請今上入席,今上卻不應,但問:“她們出宮了麽?”
皇後歎息,轉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宮。待內東門司回奏宮人悉數離宮,今上才入席進膳。
經此變故,席間笑語略有些滯澀,無人敢就此發問。
麵對滿座宗親貴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問候位高行尊者,與年幼者也多有交談,皇後亦從旁引導話題,氣氛方又活躍起來。
此間皇後命人奉上定額外禮品若幹,再分賜宴中眾人。其中有幾斛廣州進獻的番商沒官珍珠,淨白瑩潤,形態正圓,各斛珠子大小各異,按順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內的卻又勻淨如一。
眾人嘖嘖讚歎,幾位嬪禦忍不住托起珍珠細賞,愛不釋手。
張美人心情鬱結,懨懨地在閣中躺了十數日,今夜也是勉強來的,膚色蒼白,容顏消瘦,走起路來顫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態。但此刻見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層漣漪,輕飄飄地走了過去,蓮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連。
但見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傷,當即宣布:“這幾斛珠子賜與張美人。”
待到曲終宴罷,宗室貴戚皆離去,隻餘公主與幾名親近嬪禦在側時,皇後問今上:“梳頭夫人是官家所愛,官家卻為何將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宮?”
今上答道:“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皇後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聖明。”
諸嬪禦亦隨之稱頌,惟苗昭容隨後笑道:“但如今逐了梳頭夫人,司飾一職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煩皇後費心想,該換誰為官家梳頭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還有位陳司飾麽?”
苗昭容擺首道:“陳司飾的妝品製得倒是好,可惜不會導引術,梳的發式也不見佳。”
“給我梳頭的丫頭倒還不錯,”原本沉默的張美人忽插言道:“會導引術,頭發也梳得好,手腳輕,梳完發絲都不會掉幾根。”
有意無意地掠官家一眼,張美人又補充道:“就是官家見過的許靜奴,今年十六歲了。”
“妾倒也有個人選,想推薦給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轉向皇後說:“還須皇後定奪。司飾內人顧采兒,十八歲。最近是她在為妾梳頭,手藝自不必說,最重要是人品好,極穩重,說話行事絕不會像梳頭夫人那樣輕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樣出眾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無德。”
“嗬。”張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極輕蔑。
苗昭容輕搖團扇,此刻不緊不慢地開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細,技藝好,為人更是極妥當,官家皇後都是認得的。”
皇後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執團扇朝皇後欠身,道:“秋和雖然年紀還小,但精通導引術,清晨經她梳一次頭,整天都神清氣順。給妾梳發,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發式新穎別致。至於人本身,官家皇後都看在眼裏,妾也就不多說了。”
皇後沒表態,轉顧今上,問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後如此決定:“讓這三人均作準備,隨後兩月依舊為娘子們梳頭。七夕那天,我看誰給娘子梳的頭好,便升誰為司飾,選作梳頭夫人。”
(待續)
盜甥
8.盜甥
自端午前觀諸臣帖子後,我一直尋思著要去通讀一遍,再選取其中佳句謄錄背誦,但節後事務繁雜,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來去書藝局找張承照,問他要書院存檔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來給我,還與我一起謄錄。我抄寫時隨口問他:“近日歐陽學士可有新作?”
“歐陽修?”張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為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說話的章疏麽?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惹來好大麻煩,非但烏紗難保,肩上腦袋是否能留下都還另說呢,估計最近是絕無心思吟詩填詞了。”
我十分吃驚:“端午時不還好好的麽?這卻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論起來,這事還有好幾撥緣頭呢,咱一樁樁地數罷。”張承照開始向我細述歐陽修之事。
原來五月間,歐陽修曾上疏論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不該罷,說“此四人者,可謂至公之賢也。平日閑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爭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擠慶曆新政大臣的一派為“小人”、“群邪”,而恰恰這些人又是如今當政者,故為日後事伏下一脈禍根。
歐陽修妹夫張龜正早卒,無子,隻有一個前妻所生的女兒。歐陽修之妹攜此女歸娘家,由歐陽修相助撫養。當時此女七歲,待其將至及笄之年,歐陽修把她嫁與族兄之子歐陽晟。但張氏出嫁五六年後卻與家仆陳諫私通,不久事發,被鞠於開封府右軍巡院。
權知府事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陽修曾經上疏論其貪恣,楊本就懷恨在心,因此伺機報複,使獄吏對張氏嚴加拷問,誘她提及歐陽修。張氏懼罪,為求自保,說了許多未嫁時與歐陽修之情事,且有不少醜異細節。
楊日嚴據此上報,諫官錢明逸遂上疏彈劾歐陽修,說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詐侵吞此孤女家財。軍巡判官孫揆奉命再審,覺得張氏說法未必屬實,大概也因對歐陽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節,隻追查張氏與陳諫私通案。這種處置方式令宰執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蘇安世重審此案,意在一舉除掉歐陽修。
“歐陽學士真與外甥女有私麽?”我問張承照,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張氏供詞怪異。說是為求自保,但與舅通奸之罪尤甚於私通家仆,說出來非但不能為自己開脫,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罷?”
“保歐陽修的人也這樣說,但是……”張承照隨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詞給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後抽出一張錄有一闋《望江南》的紙,遞到我眼前。
我展開一看,但見詞曰:“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張承照跟我解釋說:“這是歐陽修的舊作。外甥女一事傳開後,又被錢明逸族人錢勰翻了出來,笑指這詞說:‘張氏到歐陽家時年七歲,正是女兒學簸錢時。’”
“錢明逸、錢勰……”我又覺有異,“他們姓錢,可是吳越王錢俶的後人?”
張承照點頭:“沒錯。歐陽修在編修《五代史》,聽說對吳越王有諸多貶詞,錢家後人早對其不滿。”
我想了想,又問:“那《望江南》真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舊作?”
張承照答說:“沒承認,可也沒否認,應該算是默認罷。”
我無語,反複看手中詞,目光徘徊於末幾句上: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心裏微微一動。記得初入公主閣時,她也正在簸錢。原以為隻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嬌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現在一見“簸錢”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語笑晏晏的模樣。
“也許,歐陽學士與張氏,隻是有情無奸罷。”我歎道。
“有情無奸?”張承照提高語調重複這話,帶著莫可名狀的興奮,揶揄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黃門,你能知道什麽是情,什麽是奸?”
我頓時像被人劈麵掌了兩下嘴,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簾,無言以對。
這引得張承照撫掌大笑:“原以為你進了後省,見了大世麵,又被娘子們調教,應有不少長進,沒想到現今麵皮還是這樣薄。”
我勉強一笑,隻盼將話題自我身上引開:“那官家呢?他怎樣看歐陽修之事?”
“聽學士們說,官家也很惱火。原本,他是很欣賞歐陽修的才氣的,重用他為諫官不說,還特意囑咐我們,一旦歐陽學士有新作,無論是否屬內製,都要找來上呈給他。如今出了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據說在朝堂上乍聞此事,官家的臉色唰地沉下來,半晌沒發一言。”說到這裏,張承照反問我:“你見官家的機會可不少,怎沒見他提起?”
我擺首道:“我是在公主身邊伺候,這類事,官家怎會跟公主提及。”
“那也沒跟娘子們提起?”張承照忽又來了興致,“你有沒聽說,張娘子可能也會向歐陽修的井中砸塊石頭?”
“張娘子?”我詫異道,“應該不會罷。出了梳頭夫人的事後,皇後還特意告誡眾夫人勿涉政事,何況張娘子與歐陽修應無嫌隙罷?”
張承照嘿嘿一笑,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張娘子生八公主時,歐陽修曾上疏,名為《論美人張氏恩寵宜加以裁損》?”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確有此事。那時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於左藏庫取綾羅八千匹。時逢嚴冬,染院工匠為完成皇命,不得不於大雪苦寒之際敲冰取水,染練供應。歐陽修得知後立即上疏,不但譴責此事,更進而提出內降張美人親戚恩澤太頻,認為這是“有汙聖德之事”,“難避天譴”,希望官家防微杜漸,早為裁損。
依張美人秉性,對此耿耿於懷並非不可能。我問張承照:“雖則如此,但張娘子身在後宮,欲插手此事必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幹涉?”
“你難道不知麽,”張承照一指中書門下方向,“賈相公認了張娘子的養母做姑姑。”
張美人的養母名為賈成,亦居於宮中,仗恃美人得寵於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囂張,宮中人稱“賈婆婆”。宰相賈昌朝與其同姓,遂認她為姑姑,平日多有往來。這事我是知道的,隻是沒將之與歐陽修的事聯係在一起。
“張娘子想做那麽一點點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過賈婆婆知會賈相公一聲便行了。”張承照說,“這次賈相公對歐陽修這樣狠,未必沒獲張娘子授意罷?聽說現在賈相公在向官家請求,要他派王昭明去與蘇安世共審歐陽修的案子,這個點子,隻怕也是張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歎,歐陽學士真是禍不單行,往日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潛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個個迅速浮出水麵了。
此前歐陽修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今上欲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監河北水利漕運,歐陽修卻堅決拒絕,說侍從之臣出使,向來無內侍同行的例子,“臣實恥之”。今上亦從其所請,沒讓王昭明去。這對王昭明來說,顯然是件難堪之事,如今賈昌朝要求派他去審案,分明是想讓他公報私仇,令歐陽修萬劫不複。
我問張承照:“官家會讓王先生去麽?”
張承照笑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瞧你這入內高班怎麽當的?自己後省的事都不知道,還跑來前省問我!”
我赧然笑,發現自己對這類事還真是後知後覺。宮中風雲變幻,我卻反應遲鈍,居然稀裏糊塗地做到入內高班,也算是異數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張承照道別,準備回儀鳳閣,他堅持要送我,直送我到內東門。自從我調到後省之後,每次來看他,都會感到他對我態度友善更甚以往,帶有種微妙的殷勤。我不禁想,他實在是個很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人。
我們在內東門司附近偶遇適才提到的賈婆婆。彼時她自外歸來,在內東門前下轎,尾隨她的小黃門過來相扶,掀簾時莽撞了些,手無意中碰到賈婆婆頭上沉重的冠子,立馬就被她甩了個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潑皮!敢情你娘生你時手沒包好,生下你這犯羊癲風的賤爪子!”
那小黃門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賈婆婆卻還不解氣,一壁罵罵咧咧,一壁伸出留著二寸長指甲的手去掐那小黃門耳朵。小黃門疼得伸脖皺眉,齜牙咧嘴,但還是竭力笑著,道:“是小的不對,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嘴,別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這一抬頭,我倒愣了愣,認出他正是當初要我代送琉璃盞的小黃門。
賈婆婆終於鬆手,小黃門繼續跪著,開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臉。賈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內宮走,其間經過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我朝她略略躬身,她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身向福康公主請安。”
她扭動著臃腫的身軀揚長而去。待其行遠,我走到仍在跪地掌嘴的小黃門身邊,說:“她走了,你回去罷。”
他仰首看我,當即大驚失色,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張承照見狀問我原因,我遂告訴他此人即給我琉璃盞之人,張承照歎道:“幸虧你現在跟了個好主子。你有公主護著,公主有官家護著,她們才會放過你……瞧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日後公主閣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薦我過去罷。這前省真是越待越沒勁了。”
(待續)
花冠
1.花冠
所謂的歐陽修“盜甥”之事被當作一樁豔事醜聞,逐漸流傳到禁中,成為千百宮眷茶餘飯後消磨時光的閑散話題。有次苗昭容也饒有興味地向今上提起,問他是否會讓王昭明去審案,不料今上臉色遽變,斂去笑容,漠然不語,苗昭容遂不敢再問。我留意觀察,仍不聞此後進展,想是今上尚在猶豫。
七夕將近,諸位向今上推薦司飾的娘子越發關注冠發妝容事宜。國朝女子皆愛戴花冠,平日發髻倒梳得簡單,但約發的冠子則一定要絢麗奪目,尤其是節慶之時,常簇插花釵雪柳黃金縷,滿頭珠翠爭濟楚。
一日秋和給苗昭容梳妝畢,恰逢俞婕妤過來。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請恕我直言。秋和這發樣兒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點,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首飾裝點。”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頭冠,歎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該找些什麽珠寶來做冠子。我瞧你這花冠上的珠子雖不錯,但若翔鸞閣那位用上官家賜的番商珠子,怕是風頭不免要被她搶去。”
俞婕妤道:“可別提了。自從上次官家賜她珠子後,宮裏嬪禦都托內司的人去外麵買,京中豪門貴戚見了,也都爭相搶購,結果一月之內珠價就翻了十倍。就我頭上這幾顆破珠子,竟值八百緡錢呢。”
苗昭容以紈扇掩口,驚訝道:“八百緡?莫不是瘋了!”
“如今真是這個價。”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緡錢能買到好的也就罷了,可惜雖花了高價,買到的珠子成色始終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麽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須臾,再對婕妤說:“比珠子隻怕比不過她了,不如我們另尋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類,私下讓內司訪求成色上佳的買了,到時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會輸她珠冠。”
俞婕妤點頭道:“姐姐說得有理。這次多花些錢無所謂,要買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輸給那位,否則,我們隻能又眼睜睜地看著她安插個狐媚子在官家身邊。”
苗昭容深以為然,微笑轉頭問秋和:“秋和,依你之見,什麽珠寶做冠子更襯我?翡翠如何?”
秋和卻不回答,斂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麵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購貴價珠寶為飾。”
苗昭容詫異道:“這卻為何?你且起來,慢慢說。”
秋和依舊跪著,說:“京城之人,從富豪之家到坊間平民,莫不視宮內取索為一時風尚。但凡聽見宮眷求購什麽,便追隨搶購,以致物價騰湧。張娘子愛吃江西金橘,此事傳到民間,金橘之價立即瘋漲,聽說現在一斤的價錢已足買八斤羊肉。若苗娘子再高價求購珠寶,無論是翡翠、玳瑁還是象牙,國中此物價格必漲,上有違君意,下有礙民生,故萬萬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對俞婕妤笑道:“這孩子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們節儉,若知我們的首飾花了大價錢,恐怕不會歡喜。”
俞婕妤未有異議,卻又蹙眉說:“但七夕那日,張娘子勢必會以番商珠子為飾,我們就算找出手頭最好的首飾,跟她的相比,也難免遜色。”
秋和應道:“七夕之試,意在選會梳頭者,娘子們未必需要用貴價首飾。官家發式,與娘子們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為,屆時為娘子梳好頭即可,至於冠子,實乃裝飾之物,選些綾羅絹花,甚至彼時鮮花都是好的,若用無價之寶,倒是喧賓奪主了。”
聽得二位娘子連連頷首。俞婕妤親自伸手把秋和扶起來,含笑道:“好姑娘,多虧你提醒。你說這些話,也不防著我,可見心裏是極坦蕩的。”
秋和拜謝,卻又是大窘,訥訥地不知怎樣應對。倒是苗昭容從旁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誰薦的人做梳頭夫人都一樣,防你做什麽?”
次日,苗昭容讓秋和梳了個不加冠子與假發的小盤髻,秋和手執菱花鏡站在她身後,讓她先後看了,昭容卻又不放心,喚我過來,道:“你是個男孩兒,且幫我看看,這發樣兒好麽?”
她不經意的一聲“男孩兒”,讓我心裏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著意細看她發髻,欠身道:“這發式頗有新意,未見宮中人梳過,官家見了定會說好。”
昭容略顯猶疑,再問:“不戴冠子官家看了會喜歡?”
我回答說:“臣以為,董內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選的是會梳頭者,不是會做精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讓董內人把發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聽你們這一回。隻是不加冠子,這妝容就一定要畫得精致方可了。”
我沒有附和,但說:“官家愛以導引術梳頭,因此手法可以按摩頭皮,理通經絡,以健體強身。七夕之試,僅看冠發是看不出內人導引術高低的,所以這幾日娘子梳頭不妨多理經絡,好生將養休息,七夕隻著淡妝,官家看見娘子的好氣色,自然會知道這是董內人導引術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帶宮眷駕幸金明池瓊林苑。
瓊林苑在順天門大街,麵北,與金明池相對。大門牙道兩側皆古鬆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太平興國元年,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橋,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處五殿相連,立於池中心。每年花季,這裏柳鎖虹橋,花縈鳳舸,遍開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又有梅亭牡丹,勝景不可悉數。
今年花朝節,因官家憂於朝中事,八公主又病著,故無心緒駕幸池苑。直到七夕,聽說瓊林苑從太平興國寺取來培育的秋季牡丹開花了,才臨時決定遊幸賞花,且於此地選取新任司飾。
今上攜皇後與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設朱漆明金龍床,河間雲水戲龍屏風,兩側各列數十盆瓊林苑移來的各色牡丹,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開得好不熱鬧。
少頃,諸嬪禦車輦到,娘子們皆著盛裝,相繼入內。相較發式的娘子中最先進來的是俞婕妤,但見她梳了個朝天髻,雙髻當額並立,微微後傾,其上加了個大旋心羅絹冠子,羅絹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邊緣深紅,顏色向內漸漸變淺,中心接近淺白。冠子廣及半尺,高及五六寸,雖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豔麗之感。
今上見了頷首微笑:“俞娘子這冠子不錯。”
俞婕妤一顧身後內人,喜道:“這是采兒為臣妾做的。”
內人顧采兒上前拜見官家。她姿色平平,並無驚豔之處,但應對沉靜,言談舉止頗合時宜。
今上又讚她兩句,再賜俞婕妤坐,靜待另外兩位娘子進來。
苗昭容隨即進殿。她采納了秋和與我的建議,梳了個狀如玉蘭花苞的發髻,青絲回旋,光澤可鑒,並未加冠子,僅在側飾以一小朵槐樹花葉攢成的花球,妝容也素淨,麵白無瑕,不著花鈿,雙頰隻略施胭脂,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暈,看上去清淡雅致。
眾嬪禦見她居然未戴冠子,大為訝異,皆轉顧官家,等他表態。
今上端詳良久,最後含笑讚道:“這發樣兒梳得好,昭容今日氣色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兒時。”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喚了秋和過來,雙雙拜謝。
於是眾人對張美人妝容更為好奇,皆引首舉目望向殿外,等她進來。
張美人遷延許久方才入內。待其身影出現在殿中,又是滿座皆驚。
她頭上約發珠冠廣五寸,高盈尺,漆紗為底,羅綃為葉,大葉中疊細葉二三十重,上又聳大葉如樓閣狀,每葉上絡以金線,綴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據葉子大小依次遞增,冠頂上的大如龍眼。
但眾人最感驚訝的倒不是這奢華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紅穿花鳳織錦褙子。
今日中宮戴縷金雲月冠,前後加白玉龍簪,衣紅褙子。
嬪禦逢節慶宴集,出門之前必會先遣人打聽這日皇後服飾是什麽顏色,以避免與其同色。而今張美人公然選穿真紅褙子,實是僭越無禮之舉。
張美人在眾人矚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進到殿中,淡掃皇後一眼,再盈盈下拜,毫無慚色。
皇後並無慍容,端然坐著受她一拜,然後微微一笑:“張娘子的冠子真精致,叫什麽名兒?”
張美人傲然答道:“叫冠群芳。”語罷,兩剪秋水瀲灩一轉,顧向今上,像是靜候他誇讚。
而今上凝視著她,不動聲色。須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麵,道:“滿頭白紛紛,更沒些忌諱。”
顯然全沒料到是這結果,張美人一時愣住。眾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顧她,她不由低首,麵頰泛紅,像身上褙子的顏色褪到了臉上。
“官家恕罪……”她低聲說,“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換冠子。”
“去罷。”今上頷首,又加了一句:“順便把衣裳也換了……今日這顏色並不襯你。”
張美人答應,後退數步,再一轉身,快速走出大殿。為她梳頭的內人許靜奴本來跟在她身後隨之下拜,原本一臉自信,想是欲等美人介紹後再麵謝天恩,哪知竟有這變故。靜奴麵容姣好,今上卻隻瞟她一眼,毫無與她對話之意,這使得她現在手足無措,不知當退當留。尷尬地獨自跪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惶惶然跑出去追張美人。
苗昭容與俞婕妤遙遙對望,眼角眉梢皆喜色。嬪禦中有人以扇蔽麵,有人將臉略轉朝殿外,有人低聲咳嗽,這些衍生的小動作亦都是為掩飾抑製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與皇後及眾夫人閑談,聊些關於牡丹的散碎話題。等了半晌,終於又見張美人進來,這次換了紫褙子,珠冠已除,隻挽了個簡單的盤福髻。或許是有幾分賭氣,發上未著任何飾物,繃著臉,下拜後不發一言。
今上一笑:“張娘子這發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葉紫牡丹“葉底紫”旁,親自摘了一朵,簪在張娘子發上。
娘子們見了都誇說很美,張娘子才神色稍霽。俞婕妤既見氣氛轉好,也敢開口說笑:“都說官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兒朵兒都給了張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著那麽大的花冠,若給你花,又該簪到哪裏去?”
俞婕妤聞言,竟當眾兩下摘掉冠子拋給顧采兒,然後一攤手,說:“現在我可沒冠子了。”
今上擺首笑,去摘了朵“倒暈檀心”給她簪在頭上:“此花外沿深色,近萼反淺白,深檀點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麽?”
隨後又選了朵“潛溪緋”換了苗昭容頭上的槐花球,道:“這花映得麵色更好。”
其餘嬪禦見狀都圍聚過來要求官家賜花,官家一一答應,給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後,到殿中開得最繁盛的千葉魏花旁,細細挑了朵好的,走回禦座,簪在一直坐在那裏含笑旁觀的皇後的冠子上。
公主見了喜歡,也拉著父親的袖子說要花戴,今上便牽著她走下來,摘了朵“姚黃”。公主還是垂髫幼女,頭發上插不住那麽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樂融融和美景象,皇後遂於此刻問官家司飾之事:“這新司飾,官家可選定了?”
此言一出,適才笑語聲又瞬間消散,眾人皆屏息凝神靜待今上的答案。
“選定了。”今上說,目光迂回於董秋和、顧采兒和怯怯地躲在張美人身後的許靜奴麵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內人……”今上眸光在秋和臉上略滯了滯,但終於掠了過去,轉向另一位,“顧氏為司飾,掌朕巾櫛之事。”
答案揭曉,殿內有大半人愕然無語,連顧采兒也怔怔地並無反應。
聽適才今上對幾位娘子發冠的評語,應是秋和當選才較為合理,何況秋和容貌遠勝采兒。
但起初略顯緊張的秋和此時麵色反而和緩下來,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零零星星地,漸有人道好,祝賀顧采兒,采兒這才謝恩答禮。皇後問今上因何判定顧氏勝出,他隻簡單答:“采兒做的冠子用料儉樸,卻不失天家貴氣,發式也梳得好。”
(待續)
七夕
2.七夕
此後帝後及眾宮眷過瓊林苑賞當季秋花,黃昏時登金明池寶津樓開宴。
這類宮中私宴,嬪禦照例會自出銀錢備幾道菜肴供官家品嚐。今日獻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運至京城的一品新蟹,個大膏肥,被蒸得色澤金紅,置於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豈料今上一見之下竟皺起了眉頭,喚來任守忠,問:“如今這時節,京中竟會有此物?其價幾何?”
任守忠躬身道:“每枚千錢……這是娘子們的一點心意,節前特意囑咐禦膳局找來進獻給官家的。”
今上怫然不樂,環顧眾嬪禦,問:“這一下箸便費二十八千?”
眾嬪禦無言以對。今上擱箸,並不食蟹。皇後見狀,命內侍將蟹撤下,官家才肯進膳。
帝後坐於殿中禦座上,兩側嬪禦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側,雖離他最近,但並不相連,中間約有五六尺的距離。趁娘子們凝神看席間歌舞之際,公主彎腰低首,向父親那邊探身,壓低了聲音輕輕喚:“爹爹……”
今上見她做此神秘狀,不由微笑,亦向她側身,低聲問:“何事?”
公主用她耳語般的聲音繼續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問:“為什麽呢?”
“我回頭再告訴你。”公主抿嘴一笑,迅速坐直,然後轉首對身後侍立的我說:“懷吉,給我剝個菱角。”
晚宴後,有內侍入報說水殿前乞巧彩樓已紮好,於是今上牽了公主,並帶那幾位皇後與張娘子的養女前往。
下樓時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為螃蟹不好吃,而是覺得太貴。如果吃了,傳到宮外去,今年螃蟹還會更貴。就像爹爹說張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實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麵的珠子太貴……”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斷她,“心裏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公主笑著點頭,又道:“女兒有一事想問爹爹,望爹爹如實回答。”
今上許她說,公主遂問:“今日采兒、靜奴與秋和,誰給娘子梳的發樣兒好?”
今上正欲開口,公主卻又止住他,認真補充道:“爹爹一定要說實話。”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身後,見隻有王昭明和我緊跟著,其餘眾人尚離得遠,便彎腰低聲對公主說出了實話:“秋和。”
公主嘟嘟嘴,不滿道:“那爹爹為何不讓秋和做司飾?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歡秋和,難道爹爹不喜歡她麽?”
“嗯……喜歡。”今上笑笑,依然牽著公主手緩步走,語調溫和從容,“但是,徽柔,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她。將對她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她置於風口浪尖上,讓她成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會接踵而至,終將害了她。”
公主蹙眉思索,又問:“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內人嫉妒秋和?”
“嗬嗬,”今上一撫她頭發,“也許。”頓了頓,又說:“這話你且記住。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別對他太好,別讓他人發現,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還是問出來:“為什麽不能讓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搖頭,諱莫如深:“我回頭再告訴你。”
七夕之夜,京中貴家多以雕木彩緞結成一座彩樓立於庭中,名為“乞巧樓”。其上鋪陳花瓜、酒炙、筆硯、針線,以及著彩衣的泥孩兒“磨喝樂”,夜間男童裁詩吟詠,女郎穿針呈巧,焚香列拜,稱之為“乞巧”。
今上命結彩樓於水殿前。簷下宮燈高懸,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光粼粼,且又有宮人以黃蠟鑄為鳧雁、鴛鴦、龜魚、蓮荷之類,皆彩畫金縷,點燃頂端燈芯後置於池水中任其漂去,謂之“水上浮”,與滿穹星月相映成趣。
公主先點了幾個水上浮,又拿起磨喝樂玩,嫌其中的女孩兒衣裳不好看,遂對眾女伴說:“我們給磨喝樂換幾身衣裙吧,看誰做的最好看。”
女伴們答應,各拿了一個磨喝樂,又紛紛取出羅帕、絹花等可用布片為這泥偶作裝飾。公主則命人從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幾片花瓣,在那女孩兒腰上圍了一圈,以絲帶係好,揚手給眾人看。皇後與幾位嬪禦在側,皆讚她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時辰,公主拿起七孔針,不一會兒便穿好線。眾夫人又讚她,她卻一擺手,直言道:“這孔快有銅錢眼兒那麽大,線穿不過倒比穿過要難。”
聞者無不笑。乞巧用的針是特製的,並非平常用的縫衣針。針體扁平,上有七孔,但針眼極大,雖乞巧需要引線從七孔中依序穿過,但對八九歲的女孩來說相當容易。
待女童們皆穿好針,公主率眾焚香列拜於彩樓前。儀式結束,她意猶未盡,問皇後:“孃孃,這就沒事做了麽?”
皇後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時,還玩過一種遊戲。先許個願,然後拿一枚銅錢側立著,以指去彈,讓它轉動。待其撲下,若正麵朝天,此心願即可實現。”
公主聽了立即說要試試,皇後遂讓人分一些銅錢給公主及眾女童。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個負麵的。她連聲道:“這次不算!”接著再試,但連試三次竟無一次是正麵朝上。
旁觀之人皆覺不祥,雖然臉上仍帶笑,但都有些尷尬。公主卻無不悅之色,忽然站起來,跑到一旁的千枝燈前,取下一支宮燭,滴了幾滴蠟油在一枚銅錢的背麵,然後用另一枚的背麵與其相對貼上去,這樣兩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麵了。
她得意地用此錢再試。纖指一彈,那厚厚的銅錢笨拙地轉,最後靜止後還保持著側立的狀態,竟未撲倒在地。
苗昭容見狀笑道:“這卻該算什麽呢?”
皇後看見,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歲那年,也曾玩出過這樣的結果……不過那錢可隻是一枚。”
眾人好奇問:“那皇後許的是什麽願?可實現了?”
皇後卻不肯再說,默然低首,但唇角微揚。
苗昭容頓悟:“十八歲的姑娘能有什麽心願?當然是希望嫁個如意郎君了。”
娘子們當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後,惟公主還愣愣地問:“然後呢?”
“然後……”今上忽地開口,柔和目光觸及皇後,微微一笑,“沒過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入宮了。”
“原來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頭了!”
眾娘子也笑而叫好。皇後淺笑著,頭卻越發低垂,並不敢再看官家。
她這年二十九歲,但這飛霞撲麵的神態卻似閨中少女,這般溫柔,大異於我往昔所見那冷靜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宮形象。
“徽柔,”今上於此時喚公主,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頭,且說說你許了什麽願。”
“呀!”公主圓睜雙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惱:“剛才我完全忘記許願了。”
今上讓公主許願再試,苗昭容卻道:“她這麽糊裏糊塗冒冒失失的,再試下去不定又生出什麽花樣,不如改玩別的罷。”
昭容大概是擔心公主再測出不祥之兆。今上聽了頷首同意,公主卻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過了,還能做什麽呢?”
我看著仍在她手裏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陽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議道,“不妨召董內人來,簸錢為戲。”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準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叫她過來。”
我答應,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自立於水殿一側欄杆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她神思遊離於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她三聲,她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麽秘密,她羞赧低眉,聽了我轉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身邊去。
彼時更深露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後、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入殿,命於禦座下方設瑤席,以備女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她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範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成績為最後結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她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取勝,今日過節,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她這樣說,也就笑而應允,四個女孩兒各據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動,姑娘們笑語間於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動作皆如行雲流水,連對手都為她叫好。我知道在這個遊戲中她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注秋和,即便錢不在她手中,她隻端然靜坐,他的目光都未嚐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並非隻有我。
教坊樂師隱於殿中簾幕之後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內侍過來問皇後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後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舉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觸,她從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她看個通透。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後適才說的曲目名並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閑散笑容淡去,應是想起了歐陽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梁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於心中低吟歐陽修詞,待吟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應,肅立聽命。
“歐陽修的案子,你去監勘罷。”今上道。歎了歎氣,他又補充道:“可要勘查仔細了,別冤枉了誰。”
王昭明一凜,應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範姑娘與周姑娘要數籌碼給她,她卻而不受,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她罷。”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麽?”
秋和隻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遊戲,於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她玩,無異於做她師傅,是在教她技藝,有功豈可不受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顧皇後,微笑問:“咱們該賞她什麽好?”
皇後亦笑道:“她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盡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麽好,就怕給的東西她不喜歡。不如官家讓她說出自己的心願,官家若能做到,就幫她實現,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願,秋和踟躇,最後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官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隻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成心願。”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身時目中有微光閃動,恬靜神情裏透著幾分不張揚的喜悅。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願的。因獲皇帝的承諾,她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果。有希望的人生總是快樂的,她日後應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陽修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論,再與宰執商議後,今上下旨,降歐陽修為知製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壽春縣酒稅。
不久後,審案經過傳至禁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陽修亂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見官家無三日不說歐陽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官家若不悅,昭明性命必難保。”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今上應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陽修是否已認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罪,不如鍛煉。”
所謂“鍛煉”,是指嚴刑拷問,迫人認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官家令我監勘,是要我秉公處理,以盡公道。‘鍛煉’?這是什麽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陽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陽修結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後今上妥協,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於西華門內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淒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在又到了禁門關閉的時候。舉首望天,看頭上亂雲逐霞,昏鴉飛過。如此良久,心情亦隨那輪暗紅殘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待續)   
觀音
3.觀音
秋和十五歲時,皇後讓她做了中宮司櫛內人,專掌皇後發飾妝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訴皇後秋和力勸她勿買珠寶之事,皇後感歎:“我隻知她愛讀國史,卻沒想到她還會顧及民生。六宮之中,有她這般見識的女子實不多見。”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這丫頭,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斷定。
公主聽見,問母親:“姐姐是說秋和日後可能會接替楚尚服,領尚服局事麽?”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隱約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覺得那未必是秋和的願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後,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幾分親近感,與我說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若來儀鳳閣,依舊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遷為中宮內人那天,儀鳳閣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隻是微笑,並沒有特別歡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門,她似有心事,低著頭,在宮牆兩側所植的槐樹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問她:“秋和,你有煩心之事?”
“哦,沒有。”她答,繼續走,步履輕緩,像是怕驚動了那一地落花。好一會兒後,才猶猶豫豫地停住,轉首問我:“懷吉,你可有心願?”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這樣答:“看著公主無憂無慮地長大……如果這能算心願的話。”
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著我看許久,最後溫柔地笑了:“當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見她提起心願,我憶及今上的承諾,於是也問秋和:“那你的心願又是什麽呢?”
“去年七夕之後,很多人問過我,我一直沒回答。”秋和淺笑道。我立即覺得自己多事,何必問她這樣私密的問題。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出宮,總有一天,我會向官家請求,請他允許我出宮。”
我茫然問她:“你不喜歡留在宮裏?那為何不現在跟官家說?”
秋和不答,靜默地立在微風吹落的槐花雨中。須臾,仰首,半眯著眼,透過頭頂枝椏花穗看萬裏碧空,一層黃黃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紗冠子上簌簌飄下。
我見她神情專注,亦抬頭去看,但見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宮城上方飛過。
“懷吉,崔公子……是否還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問,說完即低首垂目,滿麵暈紅。
我頓時明了,她的願望跟崔白有關。
我坦言告訴她,自調入後省後,少有機會跟畫院的人聯係,實不知崔白近況,她便又問我可否代為打聽。我答應,問她:“你可有話要轉告他?”
她下意識地絞著衣袖一角,聲音輕如蚊鳴:“他上次送我的畫……那幅秋浦蓉賓圖……上麵的大雁……請幫我問問他……那大雁……”
見她如此情形,再回憶秋浦蓉賓圖上細節,我這才想到,雁被稱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終身不再嫁娶。《儀禮?士昏禮》曰:“昏禮下達,納采用雁。”取其對配偶堅貞節義之意,以討陰陽往來,婦從夫隨的吉兆,故國朝婚姻禮俗,仍以雁為信物。崔白畫上有雙雁,以他那疏逸灑脫的性情來看,贈此畫給秋和,未必沒有暗示婚約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於她。
崔白容貌英俊,舉止大有才子氣,年輕女子傾心於他不足為奇。今觀秋和態度,顯然已對其情根深種,既打聽崔白行蹤,應是想找他問明心意,若他確有求親之心,她是可以自請出宮,與他為偶的。
想明白了這層意思,我立即對秋和說:“我這就去找人問,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我先去畫院查到崔白當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張承照找可以出宮采辦物品的前省內侍去打聽,可惜後來張承照帶來的回音並不佳:崔白早已離京,說是要周遊天下名山大川以寫生作畫,無人知道他何時歸來。
我轉告秋和這結果,她自然是失望的,於是我忙向她承諾,一待崔白回來就與他聯係,秋和連聲說沒關係,“現在留在宮裏也好,我很喜歡擺弄這些花兒粉兒和香料,若出宮了,上哪裏找這許多去?”
這倒也不是托詞,看得出秋和是真愛做司飾的工作,我們覺得繁瑣無趣,她卻可以自得其樂。這也使她的等待顯得不是那麽枯燥而漫長,我樂觀地想。先在宮裏做幾年她想做的事,然後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過完餘生,秋和這樣善良的女孩應該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慶曆七年,十三團練與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與皇後談到二人幼年婚約戲言,顧及自己無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為十三、皇後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於是宮中之人開始籌備這“天子娶婦,皇後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禮,既議妥婚事,便定於這年寒食前一日行禮。是日,皇後率執事宮嬪親臨高氏府第觀禮,公主本也想去,無奈此前著了涼,隻得待在閣中養病,無事可做,十分煩悶。
午後閣中宮人依風俗以棗麵為餅,用柳枝串了,插在門楣上,公主見了也要去插,卻又被苗昭容喝止,公主便又悶悶地躺下,狀甚可憐。
韓氏向苗昭容建議去請範姑娘過來跟公主玩,苗昭容說今日皇後去觀高姑娘笄禮,範姑娘應該也隨她去了,韓氏卻擺首道:“我聽說範姑娘這幾天身上不大方便,不能觀嘉禮。”
苗昭容聞言挑了挑眉:“葵水?”
韓氏說是,苗昭容有些驚訝:“她也還不大罷……”
韓氏笑道:“娘子天天看著,所以覺得不大,其實範姑娘比公主大四歲,今年十四了。”
“唉,不知不覺地,這些小姑娘就長大了,可見我們也老了。”苗昭容感歎,然後喚我過來吩咐道:“你去問問範姑娘,看她是否願意過來陪公主說說話。”
我領命,隨即前往中宮找範姑娘。
這日因皇後出行,大批侍從隨侍,故柔儀殿留守的宮人不多,顯得冷冷清清。我往範姑娘閣中去,卻沒見到她,她的侍女一指柔儀殿正殿,說她在裏麵添香藥,我便又朝正殿走去。
正殿前竟連個值守門禁的內侍都沒有,我隱隱感到有點不妥,但還是緩緩走了進去。
殿內似乎並無人影。錦幔低垂,四壁無聲,先見著的是七寶禦榻夾坐中那兩尊金狻猊,二獸皆高丈餘,幾縷翡色輕煙自獸口中悠悠逸出,飛香紛鬱。
自明日寒食起,京中要斷火三日,故今日是節前最後一次焚香,用量比平日多,除二尊金獸外,殿中畫梁上又垂下兩壁鎏金銀香球,球體為鏤空精雕,中間可開合,內置香藥,球體下部有燃炭,由細銀鏈懸掛著,在兩側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層,流光溢彩,有如珠簾。
溫暖的芬芳氣息悄無痕跡地自鎏金銀香球內飄散開來,是上品淩水香,花氣百和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我來過柔儀殿多次,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奇異的氛圍,便似中蠱一般,於這溫香氤氳處徐徐移步,無聲地繼續前行。
忽然,左邊的帷幔動了一下,幾個銀香球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銀鈴聲,悅耳如樂音。我略略轉向聲源處,探首去看。
銀球珠簾內影影綽綽,隱約有兩個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範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著香藥的匣子,另一手執銀匙,身邊有個銀香球正開著,待她朝內添香。
但她此刻已無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輕摟著她的腰,低首吻她。
適才的銀鈴聲應是這突發事件引起的,陡然發生於範姑娘以匙添香時,故她幾乎還保持著此前的動作。
那男子先是一點一點啄她的唇,範姑娘身體微微顫抖,大概是有些受驚,但終究沒有推開他,於是男子開始深吻她。 
他們隱於簾幕後,側身對著我,我所處之地離他們尚有段不短的距離,且之前我未發出過任何聲響,所以他們並未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一幕令我異常驚惶,此刻隻想迅速逃離。我從未見過這等男女情事,何況……何況是他們。
為避免被他們發現,我緩緩後退,移步無聲,卻恐他們聽到我不安的心跳聲。好容易挨到門邊,才驀地轉身出門,倉皇朝外跑去。
剛奔出大殿院門外,忽見前方紗籠前導,繡扇雙遮,兩列宮人擁著一步輦迎麵而來,依稀是中宮的儀仗。我越發想快步跑開,不想甫一轉身就聽見有人嗬斥:“大膽!皇後駕到,竟不見禮!”
我隻得停下,麵朝皇後行禮如儀。
皇後彼時正跟隨行的司宮令談笑,見我這失禮舉動麵未改色,依然笑著,從步輦上下來,問:“懷吉,怎麽這樣急?趕著回去麽?”
我無意識地答是,旋即又覺不對,連忙改口說不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如何解釋,麵熱過耳,汗出如雨。
皇後見狀亦覺有異,凝眸問我:“你是從柔儀殿出來麽?”
我頷首稱是,皇後遂又問:“誰在裏麵?”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隻說:“範姑娘。”
“觀音?”皇後問。“觀音”是範姑娘的小字。
我再說是,不敢多吐一個字。
皇後默然。半晌後才又問:“還有誰在裏麵?”
我無言,縱然明知不回答皇後問話為大不敬,卻也不敢再開口。
皇後此時卻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後是何表情,我並不知道,我能感知的隻有雙目餘光處,她衣裳的一角。周圍的人也是一片靜默,這時光仿佛凝固了一樣,除了夾道宮槐上的鳥兒還在宛轉地叫。
有一顆水珠滴落在皇後麵前的地上。是下雨了麽?我還在想,卻見皇後下裳微微一旋,飄離了我的視線。
“聽說,後苑的花兒,正開得,好……”皇後一邊朝外走一邊說,聲音語調仍是平穩的,隻是多有停頓。
司宮令忙跟上,接著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開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兩列宮人沉默著逐一從我眼前經過,尾隨皇後往後苑去。最後,有一人在我麵前停下。
我抬頭,看見秋和含淚的眼。
“懷吉,”她低聲對我說,“快去找張茂則先生,請他到後苑來。”
我答應。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後侍從的隊列。
我朝內東門司跑去。離開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滲入地磚的水珠痕跡,再仰首望天……晴空澄淨,毫無雨意。
找到張先生,我極簡略地把經過告訴他,提及柔儀殿事時隻說了句“官家與範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說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後苑去。
我略微躊躇,最終還是跟著他去。待到了後苑,見皇後正徘徊於花影之間,目光遊移於花葉之上,但眼神空洞,對這滿園芳菲,顯然視若無睹。
張先生走到她身邊,欠身輕喚:“娘娘。”
“哦,平甫……”皇後見是他,聲音竟有些顫抖。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時候在苗昭容那裏受了委屈,常會賭氣不說話,但若我過去勸他,她便會帶著哭音叫我的名字,隨後往往是一場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宮獻於官家的穜稑之種已長出青苗,何不去觀稼殿看看?”張先生建議道,語意溫和。
皇後怔忡著凝視他,片刻後終於微微笑了:“好,去觀稼殿。”
後苑一角建有觀稼殿,每年孟春,皇後會率六宮嬪禦選取九穀穜稑之種獻給皇帝,皇帝隨後再親耕籍田於觀稼殿下,待秧苗長出,便可於殿上觀賞。
皇後徐徐登上觀稼殿,我沒有再跟過去,隻悄然立於稻田一隅,遠遠地看她。
苑圃有專人侍弄,此時秧苗鬱鬱青青,長勢喜人,若從殿上俯覽,新秧盛景一定如侍從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畝煙”,我想,皇後見了,心中多少是會有幾分愉悅的。
皇後端然立於大殿正中,一襲禕衣,翟文赤質,白玉雙佩。她俯視足下苒苒青禾,神態漸漸平複如常,依然那般莊靜寧和。有風吹過,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麵,九龍四鳳冠上的十二株首飾花輕輕顫動。閉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
而張先生一直隱於她身後廊柱之側,安靜地凝視她,很長的時間內不語亦不動。
他穿著皂色衣袍,看上去仿佛隻是一道頎長的影子。
(待續)  
祈雨
4.祈雨
不過半日,範姑娘的事已遍傳六宮。此前宮中養女多有為今上所納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後妃收養的,在晚一輩的小姑娘中,按宮中傳聞說,範姑娘是第一個“得幸於上”的,故娘子們相互打探著消息,都在等著看皇後如何處理。
從觀稼殿歸來,皇後又恢複了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國母常態,有條不紊地如常處理後宮事務,然後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禮情景,再若無其事地提起範姑娘,說範姑娘年歲漸長,而她不再舍得讓養女出宮,故請今上把範姑娘收在身邊,以使她們無分離之虞。
一席話說得鎮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順水推舟地“從其所請”。
於是皇後另撥閣分給範姑娘居住,閣中宮人增置不少,再與司宮令、尚宮等商議相關事宜,選擇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宮嘩然,議論紛紛,關於此事緣由經過也演繹出許多版本,其中有種說法是,皇後收養範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張美人之寵,範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後授意的。很多人聽說了我曾窺見一點柔儀殿中事,都興致勃勃地問我,我緘口不答,她們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後得知此事時的神情,問我彼時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無回應,連對苗昭容都隻說“不曾看見”。
此事是否在皇後意料之中我並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會把這一點向別人說起,我想現在的皇後也不屑於向旁人辯解和證明什麽。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範姑娘閣中,關於她的名位,宮中人也有諸多猜測。今上納嬪禦,一般是初封禦侍,略微看重點的同時封縣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內命婦之列,日後再慢慢遷升。但如今宮裏傳言說範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後養女,所以帝後均有意給她較高品階,一開始便會封她為才人或貴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這事時,眾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飛色舞的,幾乎像是樂觀其成,原因不難猜到,她們都等著看新美人壓倒舊美人。
張美人被這些傳聞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後以待今上,次數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說,要她不必再來。消息傳開,又淪為了六宮笑柄。
想必張美人也沒放棄尋求對策。那幾天她閣中人特別忙碌,常見賈婆婆或她閣內宦者出入內外宮城之間,沉著臉,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賈相公商量了罷。”苗昭容私下說,“可這次官家納新寵是皇後建議的,範觀音出身又好,就算賈相公進諫,官家也有理由拒絕,不加理睬。”
她的話本沒錯,但自去年冬天延續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變數。
為人君者一向畏懼天災,每逢災變,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說是他施政行事有錯,才引發天變。
時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憂心忡忡,不但避正殿,減常膳,還頻頻在宮中祈雨,用盡各種祈雨術,乃至率宮人及眾宦官燃臂香祈禱,卻始終未見天降甘霖。
宰相賈昌朝此時進諫,稱宮中女子過多,請出宮人以弭災變。今上亦答應,回宮後又命取宮籍,選了些不甚親近者欲放出宮。
這日宮中仍有祈雨儀式,今上照例親書祝辭,提筆時,張美人忽上前道:“臣妾聽說祝辭應以祈禱者之血書寫,才足以表其誠意。臣妾多年來深受陛下眷顧卻無以為報,今日祈雨,但請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為君分憂之夙願。”
話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
見鮮血淋漓,今上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傷口,呼人來包紮。張美人卻輕輕推開他,堅持要人拿杯盞來,滴了些血在內才肯包紮傷處。
今上大為感動,連聲安慰並嘉獎,張美人隻是笑笑,說:“但能為陛下分憂,臣妾些許血肉何足惜也。”隨即柔聲催他快寫祝辭。
這日儀式的最後一步是召來放令出宮的宮人,再表今上接納諫言裁減宮女的誠意。待尚宮逐一點名,讓這些宮人行過拜別禮之後,張美人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續時間之長極為罕見,若所出宮人隻是可有可無者,難示陛下及六宮祈雨誠意。臣妾養女徐氏,一向為臣妾所鍾愛,但如今既天降災變,臣妾願割舍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宮,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為君國消災。”
她一說完,又有兩位平日跟她過從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願讓自己養女出宮。今上沉吟,良久不發一語。其餘在場的嬪禦凡有養女者都如坐針氈,片刻後,又有娘子跪下附議,這一來,陸陸續續又跪倒一片,都表示願舍養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無此心,但這等場麵,若不隨眾表態會顯得自己不肯作半點犧牲,便好似不忠君愛國了。
張美人見狀淡淡一笑,撫著胸口微微喘著氣對今上道:“恭喜陛下,如今六宮齊心,皆願舍養女出宮,上天必有感應,定會早降甘霖。”言罷,悠悠轉首看皇後,輕聲問:“皇後,臣妾沒說錯罷?”
皇後未答,但轉朝今上,欠身道:“陛下,如今臣妾僅有一名養女在宮中,是去是留,但憑陛下做主。”
今上默然負手望天,麵色凝重。半晌後才說:“待朕明日與宰相商議後再作打算。”
與賈相公的商議結果可想而知。在賈昌朝極力讚成乃至慫恿下,今上下旨,再放皇後養女範氏及張美人養女徐氏以下十數名少女出宮。
最後的拜別禮氣氛極為淒慘,好幾對母女相擁著泣不成聲,範姑娘在今上麵前行完禮後又奔去撲倒在皇後足下,伏拜泣道:“孃孃,是我錯了……”
皇後把她拉起來,為她拭著淚,思來想去,欲言又止,最後隻餘一聲歎息,含淚把她摟在懷裏。
輪到徐姑娘行禮時出了一點意外。她本來呆呆地跪下了,賈婆婆見她沒再動,便從旁提醒她拜別今上,豈料她忽然激動起來,轉身膝行幾步,一把抓住張美人裙裾,大哭道:“姐姐為何要趕我出去?”
張美人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遂做哀傷狀道:“姐姐也舍不得你,但若不舍親厚者出宮,這雨……”
“不是!姐姐根本不喜歡我!”徐姑娘根本不想聽她說,且哭且訴,“你最喜歡的還是幼悟……自從你生她之後,幾乎沒正眼看過我……我想,幼悟沒了,你應該會對我好些了,可是你還是不待見我,對周妹妹都比對我好……”
“幼悟……”張美人像是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低聲念著這兩個字,突然兩手抓緊徐姑娘手臂,幾乎是在狠狠地掐著她,目露凶光:“是你,原來是你……”
徐姑娘痛得尖叫起來,拚命掙紮。賈婆婆見事態不妙,忙過來拉開她們,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懷裏,一麵用手捂住她口,一麵掩飾道:“這孩子太傷心,腦子有點不清醒,這禮暫且免了罷。”然後頻頻朝張美人使眼色。
張美人一怔,逐漸冷靜下來,又勾出薄薄一點笑意,輕聲對徐姑娘說:“傻孩子,姐姐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呢?你且回去,日後姐姐再去看你。”
賈婆婆得張美人授意,半抱半拖著徐姑娘往外走,徐姑娘掙紮著搖頭,被掩住的口中“嗚嗚”有聲,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淚順著賈婆婆的指縫一徑流了下來。
相對而言,範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靜,無人反抗,但個個掩麵而泣。她們乘車出宮門,一行十餘輛宮車,香塵滾滾,哀聲迤邐,就這樣一路駛出皇城去。
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驀然憶起,這宮裏的女子離開皇城時竟都是哭著出去的。
或者,總有例外罷。我想。
比如秋和,將來她出宮時必是滿心歡喜,因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軸畫卷,那時才在她麵前緩緩展開,內藏多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待她逐一細品。
再比如公主,她生於宮中,卻不會終老其中,總有一天,今上會為她覓個駙馬都尉,風風光光地送她出宮……本朝士人,通雅博暢者眾,皇帝身處廟堂之上,終日見的,無不是一時俊彥,日後為獨生女兒擇婿,不知又會選何等出類拔萃者……公主出降時,心中一定也是喜悅的罷……
我目眺遠方想得出神,沒留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她以手在我麵前晃了數下我才有所反應,定睛一看,卻是秋和。
“你愣愣的,在想什麽呢?”她淺笑著問,因剛才為範姑娘哭過,現在她眼眶仍是紅紅的,“為何歎氣?”
“啊?”我惘然反問,“我歎氣了麽?”
範姑娘等人離宮數日後仍不見落雨,今上一怒之下把賈昌朝罷為武勝節度使、判大名府、兼河北安撫使,將其貶放出京城。
宣布罷相前一天,賈婆婆在內外宮城中辛苦奔波,最終無功而返,關於賈昌朝罷相的細節倒被關注她這陣忙碌的人抖了出來。
原來今上放出宮人後未等來甘霖,遂私下與台官李柬之討論,李柬之道:“陛下幾乎已行過所有祈雨之法,惟漢災異冊故事中‘冊免三公’一節未行。”
因範觀音之事,今上本已對賈昌朝相當惱火,聽了此言越發有了罷相念頭,於是再問禦史中丞高若訥意見,高若訥亦直言:“陰陽不和,責在宰相。”
諫臣洪範附議,且提及賈昌朝多次在朝堂上與吳育爭吵之事,說:“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
今上拍案而起,當即命鎖院草詔,讓翰林學士院寫罷相之製。
翰林學士院若逢起草詔書等重大事機時,必先鎖閉院門,斷絕外界往來,以防泄密,是為“鎖院”。賈婆婆原收買了一兩個皇帝身邊服侍的內侍,此刻內侍見今上召諸臣討論賈昌朝事,立即通知了賈婆婆。
賈婆婆與張美人十分焦慮,有意聯係賈氏黨羽,但此刻已散朝,那些臣子皆已離開宮城。賈婆婆遂找了個借口欲出宮門,不料被張茂則先生攔住,說時辰已晚,此刻出宮不能在宮門關閉前回來,故現在絕不可出去。賈婆婆悻悻而歸,後來跑到翰林學士院門前觀望,卻又被守門侍衛趕了回來。好容易等到天亮,再去學士院,但見院門大開,學士承旨高舉製書在她眼睜睜注視下揚長而去,入垂拱殿麵君。約莫半個時辰後,已罷了相的賈昌朝垂頭喪氣地自殿中出來……
而自他罷相後,雨就淅淅瀝瀝地連下了好幾天。
這些事被娘子們描述得繪聲繪色,聽者通常皆大笑,惟有次公主聽後幽幽問:“那範姐姐還會回來麽?”
苗昭容不答,喚來嘉慶子跟笑靨兒,讓她們陪公主去院中蹴秋千去。
“以祈雨為名送出去的,哪還能回來呢?”公主走後,苗昭容才道,是對周圍幾位娘子說。
俞婕妤也歎道:“想想觀音這孩子也可憐,伺候過官家的女人誰敢娶?日後隻能做姑子了。”
“可不是麽。”苗昭容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身邊插瓶的花,“就像一株好好的桃花,今春剛開出第一朵,就被人砍下當柴燒了。”
(待續)
曹郎
5.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隻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麵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後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後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勳,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複麵拜門,戚裏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複拜嶽父嶽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複麵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後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複麵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裏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複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後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子,皇後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後氣質如深穀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麵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豔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灑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禦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裏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隻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讚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後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複麵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後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裏,禦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後皇後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後親弟,皇後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後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後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後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後止住。
皇後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裏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隻怕會糟蹋了,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了。”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家孩子的薄了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後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了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隻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隻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家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麽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致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家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了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了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了,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了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麵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杆麵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後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劃出流暢圓弧……在做對了所有動作後,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嗬嗬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隻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淩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裏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了什麽,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家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呆呆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後,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於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裏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了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了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了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麵,訥訥道:“球落在那裏,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了:“還好,隻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了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隻傻兔子。”
我這才注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布風帽,如朝天襆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布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適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裏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注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複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了許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衝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裏!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後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舍,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了,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了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了麵色,任這席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湧了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麽?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家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後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後劉氏及章惠皇太後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後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後為真宗皇帝嬪禦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禦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後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後派人於民間尋訪到他,賞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後過世後,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後,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禦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家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家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後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後問他現讀什麽書,他先是說了個《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家聽了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家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了一塊,問是怎麽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了槐樹……”
韓氏聽了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家讓他退去後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麽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家誇了他幾句,豈料官家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歎息:“我的天,官家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麽個家世的這麽個人……皇後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家是在說笑,反複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後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家那麽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麽呢?”頓了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了這事心裏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賺了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隻是微笑。可是,天呐,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家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歎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了一句:“或許,官家隻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了。”
或許,過了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那李瑋絕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結論,倒不是因鄙視李氏門第。通過苗昭容言語,可猜到李瑋是今日公主瑪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們的不相宜,早已顯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隻能希望那隻是今上一時戲言。
但是,這年五月丙子,我們等來的是今上的旨意:以東頭供奉官李瑋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福康公主。
宮中人的反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們私下竊笑說,日後宮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買紙錢了,李駙馬家自會進貢。”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訴,“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為何選這女婿,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雙全,年歲又與公主相稱……”
那時今上自布了一棋局,正獨坐端詳,聽了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盤中。
“你定要天下戚裏皆姓曹?”他淡淡道。
(待續) 
6.填詞
以前,今上未與諸臣商議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時,總是有人反對的。眾臣通常會分成兩派,一派讚同,一派反對。也有另一種情況——兩派一起反對。但是在選擇駙馬的問題上,諸臣的態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確的事。原先習慣上疏指責今上行差踏錯的諫臣們也紛紛上表稱賀,說陛下選李瑋尚主以寵榮舅家,是報章懿皇太後顧複之恩,“天下聞之,莫不感歎淒惻,相勸以孝”。由此今上對此婚事的態度愈加堅定,不容後宮議論,但,許是為安撫苗昭容,他將她遷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儀,不久後,還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進位為充儀。
公主自然知道父親已為自己選定了駙馬,但眾人當著她的麵是不會說李瑋短處的,我也沒告訴她李瑋便是那日她見過的“傻兔子”。而且,這時的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覺得駙馬僅僅是以後她在宮外宅邸裏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時你能跟著我出宮居住麽?”她問母親,這就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苗淑儀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宮居住。”見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著把公主摟在懷裏,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慶子、笑靨兒她們都可以跟著你出去,你過的日子不會有太大變化的。”
“懷吉也可以跟我去麽?”公主問。
苗淑儀一愣,但隨即又笑了:“哦,當然,懷吉當然可以跟著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著母親思量半晌,又問:“那我還可以留在姐姐身邊多久?”
對這問題,苗淑儀也無把握準確回答:“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長大罷。”
公主再問:“幾歲算是長大了呢?”
苗淑儀說:“十五六歲罷。”
“那我十五六歲時就必須出降麽?”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時候。”苗淑儀撫著女兒的麵頰,感歎道:“但是,最晚不能超過二十歲……過了二十,就是錯過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計算著自己可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結論令她滿意地笑了:“那還有十年,很長呀,有這麽長的時間,我都可以再從頭活一遍了。”
日子長了,多少有些關於駙馬的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偶爾,她也有點小憂慮。
“聽說李瑋長得不好看,還特別笨呢。”她跟我說。對父親給她擇的駙馬都尉,她總是直稱其名,毫不避忌,“十三歲了還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處想:“如今駙馬一定看過許多書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樂觀:“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還有一大堆孔孟經書等著他啃呢。就他那腦子,想必總得學個二三十年吧。”
翻著我找來給她看的詩集詞章,瀏覽上麵本朝名士晏殊、範仲淹、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煩惱地歎氣:“光經義都夠他折騰了,一定沒時間再學詩賦……是鐵定不能與我吟詩填詞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後認真地說出的那句話在我聽來實在很詼諧。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會吟詩填詞麽?”
“哪裏,”我昧著良心說,“公主詩詞雙絕。”
估計是我的表情實在不誠懇,她決心與我較勁:“你且出個題給我,我現在作給你看。”
我見她很有興致,也就遵命,選了個簡單的詞牌給她:“就請公主填一闋《憶江南》罷。不須填整闋,我起個頭,公主與我對上兩三句也就是了。”
她頷首答應。我瞧她這時穿著的是件粉色輕羅單衫,便隨意起頭道:“單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選韻腳。”
“單衫薄……”她喃喃重複,然後屈指數著什麽,不時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詞。
我見了覺著奇怪,遂問她:“公主在數什麽?”
“別吵!”她很不滿我打斷她思路,“我在校驗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時間很長,我悠閑得隻好坐下,開始煮水點茶。
“有了!”當銀湯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魚目泡時,她終於想出一句:“雙袖擁衾寒……單衫薄,雙袖擁衾寒……怎樣?”
銀瓶瑟瑟,聲如風雨初過。我一麵提瓶熁盞,使茶盞溫熱,一麵如實作答:“隻是格律不錯而已。”
“隻是不錯?”她眸光一暗。想了想,還是鍥而不舍地欲要我讚她,“你常跟我說寫詩詞要有感而發,我確實是有感而發呀。這兩句我是說,上次那個很冷的晚上我們在簷下說話,我隻穿著中衣,冷得抱著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於盞中,聽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動作略有停頓,對她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好吧,這句挺好。”
她很開心地笑了:“接下來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閣攏香風脈脈。你且對這句。”
我注少許熱湯於盞中,將湯瓶擱回茶爐上,再調勻茶末,這期間憶及那一輪上弦月,想好一句:“太陰流靄影翾翾。”
語罷,建議公主道:“最後那句隻五字,還是公主對罷。”
她也答應,垂下兩睫凝神想。很快地,湯瓶中水汽蒸騰,魚目蟹眼連繹迸躍,她此刻又睜大眼睛盯著我,笑吟吟地就要開口。
我對她這回對句之迅速深感懷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後這句雖短,但卻是《憶江南》的點睛之筆,一定要言簡意賅方可。”
她不住點頭:“賅,可賅了。我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與這相比,之前那幾句全是廢話。”
我提瓶執筅,準備注湯擊拂,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道:“如此,臣洗耳恭聽。”
“珠閣攏香風脈脈,太陰流靄影翾翾……”她先重複前兩句以醞釀語感,然後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後的點睛之筆:“簷下芋頭圓!”
手一顫,銀瓶瀉湯灑滿幾,我忍俊不禁,索性推開茶具,大笑開來。
見我這般反應,她嘟嘴蹙眉作慍色,拍案道:“大膽!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記住芋頭了,把它填進詞中去有什麽不好?”
我笑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忍住,站起來對她躬身一揖,故做嚴肅狀,道:“臣不敢嘲笑公主,隻是覺得,那芋頭不是圓的。”
“這不是為了押韻嘛……”她解釋,還在認真地思考,“或者,我換一個字……還有什麽字能跟芋頭配呢?”她看著我,小心試探著,“甜?……鹹?……酸?”
強行抑製住那快奔湧而出的笑意,我還是正色作答:“回稟公主,若圓芋頭與酸芋頭不可得兼,臣寧舍酸芋頭而取圓芋頭。”
她大喜:“我就說嘛,還是信手拈來的好。”
雖然幾欲暈厥,我仍竭力撐著,欠身對她說:“臣還有一事啟奏,望公主準奏。”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說罷。”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著惱,撲過來打我,但才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拉我的衣袖遮住臉,格格地笑不停。
就這樣每日看她語笑嫣然,但覺光陰流連,歲月靜好,這無憂的生活好似可以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有時我也會想到她那已訂的婚約,想到她的出降可能會是這美好日子的終結點,但那時候我與她一樣,總覺得十年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得仿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待續) 
7.飛白
自公主訂親後,每逢節慶,除宮中例賞外,苗淑儀與李國舅家還要互贈禮品。慶曆七年歲末,苗淑儀見我年歲漸長,且又是公主身邊祗應人,便把送正旦禮往駙馬家的任務交給了我。
雖有一麵之緣,駙馬李瑋見了我並無多作表示,仍是很沉默,國舅欠安,在內休息,倒是國舅夫人楊氏頗熱情,請我坐,讓人布茶,自己在我對麵坐下問長問短,盯著我看了半晌後又笑道:“梁高班好個人才,若不說起,誰能看出是個小黃門呢?”
我哭笑不得,隻能權當她是在讚我,稍留片刻,便起身告辭,匆匆離開了李宅。
見時辰尚早,我便循著上次問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原本沒存望找到他,隻想記下他家所在位置,以後有機會再來,卻不想剛至他家門前,門忽然自內開啟,一人昂首闊步出來,寬袍廣袖,頭係幅巾,正是崔白。
我們意外相見均大喜。他忙請我入內,兩廂寒暄之後他又取出近日畫作,一一鋪陳開來給我看,說:“這幾年寄情山水,略有所得,若非盤纏耗盡,隻怕還不會此時歸家。”
我想起秋和之事,擔心崔白已有家室,便有意探問:“子西暢遊天下,嫂夫人是獨守家中,還是隨你同去?”
崔白大笑:“我這裏哪有什麽嫂夫人,隻有一段竹夫人!”
我聞言低首笑。竹夫人是夏季床席用具,用竹青蔑編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通常為圓柱形,供人睡時抱著取涼。崔白如此說,是表明尚未成家。
“我早有意遍遊天下,好幾年的時間都花在路上,近日才歸,故至今未娶妻。”崔白隨即解釋說。
我再問他可有婚約,他說沒有,我便放下心來,提及秋和,問他當初贈秋浦蓉賓圖給秋和,可是有意於她。
崔白亦坦然承認:“當初贈她此畫,確是為表思慕之情。但後來細想,又覺此舉甚是鹵莽。我隻是一介布衣,既無高官厚祿家世門第相襯,她又身處深宮,原不敢冀望今生結緣,隻盼她不因畫中‘雁聘’之意覺我唐突,讓那畫兒常伴她身邊,對我而言,已是於願足矣。”
我向他細說秋和得寵於帝後,且獲今上承諾之事,再問崔白可有意以她為妻,崔白很是驚喜,“若董姑娘不嫌我身無功名,陋室清寒,待她出宮後,我必三媒六聘,迎娶她過門。”
我微笑說秋和必不會計較身外物,崔白越發欣喜,取了筆墨,當即親書娶婦納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序三代名諱及自己生辰八字,托我轉交給秋和。
回到宮中,我很快找到秋和,轉告崔白答複,再把草帖子交給她。秋和開顏笑,連連道謝,旋即卻又擔心:“但是,就這樣突兀地跟官家說我想出宮,他會答應麽?”
我想了想,建議她先跟皇後說:“你在皇後身邊服侍這許久,她也喜歡你,一定會為你著想。你且跟她商量,請她向官家說罷。”
秋和依言而行。兩日後她來找我,步履輕快,神采奕奕,顯然事情進展很順利。
“我試探著跟皇後說我想出宮,”她紅著臉告訴我,“她很詫異,說我年紀尚小,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才急著回去。我說不是,然後,她一下就猜到,摒退了所有人,再問我是否有……有意中人了……”
“你承認了?”我問她,若非看她現在心情好,定會為她擔心這後果。不消聽她回答已可以想到,她一向不會說謊,遲早會承認的。
秋和低聲道:“我隻是埋下頭,窘得恨不得鑽到地裏去。皇後安慰我,說無妨,有事就告訴她,她會盡量幫我。我便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原來她知道崔白,一聽便笑了,說:‘那人確有才氣,與你倒是相配。’”
我心下仍有些忐忑:“知道你與子西曾有來往,皇後沒多說什麽?”
秋和搖頭,說:“後來她有好一陣子沒說話,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麽。後來再看我時是微笑著的,說:‘這世間最難得的是兩情相悅又心無芥蒂。你是個好孩子,我會成全你。’”
聽了這話,我亦為她鬆了口氣:“既是這樣,她已同意放你出宮了罷?”
“同意了,隻是不是現在。”秋和道,“皇後說,因我未至往昔宮女出宮的年歲,家裏又無大事,若此時單單放我一人出宮,壞了規矩,宮中必有流言。不如等到明年乾元節,官家原定於那時再放一批宮人出去,她會在此前向官家說明,向他提當年承諾,請他把我的名字列入離宮之人名單中。”
乾元節即四月十四,今上生日,離現在不過五月時間。幾年都過來了,再多等這些日子應是無礙的。我恭喜秋和,但覺她婚事已塵埃落定,我也如了卻一樁心事般輕鬆愉悅,眼下要做的,隻是趁送上元節禮往駙馬家的機會再傳佳音予崔白。
“懷吉,宮外是什麽樣子?”秋和忽然含笑問我,又道:“我四歲便入宮,除了自宮中去幾處園林時,從宮車簾幕後窺見的兩壁紅牆碧樹,我完全不知道東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樣。”
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想告訴她我此前的宮外之行其實如同夢遊。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間繁華,仿若一幅長篇繪卷,我看在眼裏,卻感覺魂靈遊離於外,像是再也無法融入其中。
“出宮後你自己去看罷,”最後,我如此回答,“以後有子西陪著你,你想去哪裏都是不難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節東京夜間總是特別熱鬧,太宗皇帝曾下詔節日前後燃燈五夜,到如今張燈時間遠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東華門外的燈市便已經開始張羅了,大小花燈多達數百種。
最壯觀的燈市景象是在宣德樓前,那裏會列出大型山棚彩燈,山礬上畫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獸狀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搖動,彩燈點亮時左右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景觀靈動。左右城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其中密置燈燭數萬盞,隨龍體蜿蜒,燈火交映時如雙龍飛走。其餘巨型龍燈與花狀華燈不可勝數,遊人車水馬龍,不可駐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宮眷駕幸宣德樓觀燈,宮中張鳳燭龍燈,燦然如畫,奇偉萬狀,依稀如宮城外燈展盛況。
慶曆八年為閏年,有閏正月。今上正月時觀燈頗有興致,欲於閏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張燈,重現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與眾宮眷提起。
張美人先叫好,眾娘子亦表讚同,連公主都拍著手笑道:“好啊好啊,上個月的花燈我還沒瞧夠呢!”
皇後卻肅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本無必要一年中相慶兩次,且每次張燈花銷甚巨,若再行一回,實屬鋪張之舉。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張燈之事傳至宮外,上行下效,勞民傷財,豈非更有悖陛下聖意?故臣妾鬥膽,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後寥寥數語凍住了,表情略顯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開來,雙手攙起皇後說:“多謝皇後直言進諫。朕這念頭是欠斟酌,張燈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閏正月十五那一天,宮中果然無特別的慶祝遊幸之類事,今上隻召了皇後、公主,及幾位親近的嬪禦入福寧殿,品鑒書待詔李唐卿所撰的飛白書。
飛白為八體書之一,始於蔡邕,工於王羲之父子與蕭子雲,大盛於本朝,筆畫線條扁平,中間夾有絲絲白痕,若絲發露白,筆勢飛舉。要使枯筆生飛白,在書寫過程中須嚴格控製好力度,露白處太過稀疏或粗闊都是不可取的,而筆畫中以點最難工。
今上對騎射擊鞠等事並無多大興趣,平日惟親翰墨,尤擅飛白,見李唐卿所撰飛白書皆選帶點之字,共計三百點,且每字寫法均不同,三百點各具形態,不由目露嘉許之色,指著李氏飛白問公主:“徽柔,這字寫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來飛白的點可以有這麽多種寫法呀!飛白以點畫象物形,他寫出這三百點,可以說是窮盡物象了罷。”
今上含笑不語,命取筆墨,隨即提筆親書一“清”字,依然是飛白,蒼勁渾樸,其中三點奇絕,又出李唐卿三百點之外,旁觀者無不讚歎。
此字寫罷,今上並不擱筆,而是二指銜筆往皇後處一送,目蘊邀約意。
皇後欣然接過,揾墨提筆,在“清”字之後再書一“淨”字,跡婉勢遒,而兩點又有不同。
眾人歎服,齊聲道好,而今上則未開口,含笑走至皇後身後,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後握筆的手,引她運腕,二人麵頰於此間輕輕相觸,待旁觀之人回過神來,紙上那“淨”字二點之間又多了一點。
那一點勢若飛旋,更在此前五點之上。
點罷這一筆,今上並非立即鬆手,尤握著皇後手,側頭溫柔地看她。而皇後亦轉顧他,夫婦相視一笑。
今上此刻凝視皇後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這種目光看過苗淑儀等嬪禦。“溫柔”二字其實並不足以形容此狀,他與皇後相視之際,目色澄淨,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裏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盡在不言中。
於是,憶及當年公主夜語所言皇後事,我不禁想,其實皇後未必是那麽“窮”的罷。
但隨即想起此前今上納範姑娘之事,以及他反問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裏皆姓曹”,我又有些糊塗,看不懂他對皇後到底是何態度。
皇後似乎一直以來都不曾獲過盛寵,甚至今上當初想立的皇後也不是她,這在宮中並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後郭氏為章獻太後選立,今上並不怎麽喜歡。當時今上專寵另一位美人張氏,張氏薨後又寵尚、楊二美人,郭後憤懣,與二美人屢有爭執。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麵前對皇後有抵觸之語,皇後大怒,上前批美人頰,今上為美人遮擋,郭皇後收手不及,不慎誤批今上脖頸。那時章獻太後已崩,今上再無顧忌,遂怒而廢後,詔封郭氏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賜名清悟,出居宮外。
群臣反對今上在現有嬪禦中選立繼後,說以妾為妻,嫡庶倒置,萬萬不可。廢後不久,今上詔聘曹彬孫女入宮,但並未立即封後。那時今上屬意於一位絕色美人,壽州茶商陳氏女,但諸臣接連上疏,不許今上“以賤者正位中宮”。
陳氏女父親號“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衛職官名。當時的勾當禦藥院宦官閻士良求見今上,問他可知子城使是什麽官,今上說不知,閻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納奴仆之女為後,豈不愧對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陳氏女出宮,最後選立世家女曹氏為後。
“皇後的飛白是入宮後才練的,”苗淑儀後來告訴我,“偶有服侍官家寫字的機會她就睜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閣中便夜以繼日地反複練習。有天官家經過她居處,見她正在房中揮毫練飛白,字也寫得灑脫可愛,官家一時有了興致,手把手再教她。幾天後,便詔立她為皇後了。”
帝後的情意生於飛白中,故在今上看來,皇後最動人心處,是現於揮毫之時罷。
此後三日,今上皆留皇後宿於福寧殿中。
聽到這消息,我竟然有些開心。
今上肯接納皇後諫言,又與皇後日益親近,那麽將來皇後跟他提秋和出宮之事,他應不會拒絕。
上元節前我已轉告崔白皇後的答複,目前看來,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那個預定的方向完美地進展著。
但不知為何,還在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忽然毫無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
(待續)  
宮亂
1.宮亂
這日夜半,我驀地醒來,惶惶然坐起,但覺心跳不已,似日間那般驛動不安。還在思量可是做了什麽噩夢,一陣異常的雜亂聲響已如潮水般從窗外浸湧而入。
那聲音窸窸窣窣,似銅壺煮水,將沸未沸。仔細分辨,這動靜又可分好幾重,有遠處多人喧囂聲,亦有牆外迭遝的腳步聲,間或還雜有疾馳而過的馬蹄聲……
馬蹄聲?我頓時警覺。這是後宮,平日裏連車輿轎子都不能入內,策馬穿過更是被嚴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麵戴襆頭係革帶,一麵開門而出,直奔到閣門處,略略開啟,朝外望去。
東邊福寧殿方向有火光晃動,且有人呼喊叫囂,聲音紛繁雜亂,隔得遠了,聽得並不清楚,而穿著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時自我眼前經過,都提刀持棒,其間有大璫騎馬,匆匆朝福寧殿馳去。偶聞兩三人對話,似在說“皇後促召兩省都知”之類。
我身後閣中也陸續有人奔到院內,連苗淑儀也牽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來,蒼白著臉問我怎麽回事,我擺首說不知,儀鳳閣提舉官王務滋當即快步至門邊,自己探首去看。
此時一名福寧殿近侍飛馳而來,一路大聲疾呼:“皇後口諭:諸娘子閉閣勿出,閣中宦者持械拱衛,不得擅開閣門!”
王務滋聞言迅速號令閣中內侍尋可用器械守衛於院內,再命我帶兩名小黃門前往福寧殿:“一則探聽消息,二則……若有變故,務必參與拱衛官家寢殿,力保帝後周全。”
我答應,帶著小黃門奔向福寧殿,儀鳳閣門兩翼一闔,旋即緊閉。
剛至福寧殿前,便撞見業已趕到的張茂則先生。他策身下馬,迅速朝殿內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問他:“張先生,出了什麽事?”
他神色凝重,並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簡單作答:“一些崇政殿親從官越過延和殿入禁中,現正在福寧殿後。”
皇帝視事之所的親從官屬禁衛,非內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況是在夜間。聽這語意,竟像是親從官謀逆,欲圖不軌。延和殿位於福寧殿北麵,即今上寢殿之後,如此說來,這些賊人現在與帝後不過一牆之隔。
“有多少人?”我問張先生。
他說:“尚不得而知。”
我隨他進入殿內,見帝後坐於禦座中,均已穿著整齊,惟皇後未戴冠子,隻隨意挽了個發髻,式樣雖簡單,卻仍是一絲不亂。先行趕到的都知、押班們有些立於殿中,有些在殿外觀望,大概因不知賊人數目,暫不敢輕舉妄動,隻緊守住通往延和殿的兩側後門,嚴密監視。
皇後見張先生進來,原本緊鎖的眉頭有一瞬的緩和,立即命鎖閉大殿院門,然後看著張先生,唇動了動,正欲對他說些什麽,這時忽聞殿後響起一聲女子慘叫,音極淒厲。
今上一聽,悚然動容。而那聲音不斷傳入,呼痛慘哭,一聲強過一聲,今上遂轉首問身邊近侍何承用:“賊子開始傷人了麽?”
何承用走到殿外觀望一下,回來稟道:“官家勿憂,這隻是附近閣中的宮人在打她養女。”
皇後當即拍案怒斥:“賊人已在殿下殺人,你還敢在這裏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懼,立即跪下謝罪。皇後不再理他,但吩咐張先生道:“平甫,你帶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滿水來,越多越好。”
張先生亦不問原因,立刻答應,示意我隨他出去,又命身後侍從隨行,再號召殿外眾人找來容器後汲滿了水,一一置於牆邊簷下。
我看著殿後不斷晃動的火炬紅光忽然領悟,皇後是怕賊人縱火。
果然,片刻後,賊人不得殿門而入便開始縱火,點燃延和殿與福寧殿之間廊簷下的簾幕,火焰一路蔓延,燒至福寧殿外沿,幸而諸宦者早有準備,一齊持水往牆內外拋去,迅速撲滅了周遭焰苗。
滅火後大殿內外煙霧繚繞,眾人相繼奔走善後,大殿正門外卻像來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門,又是一陣嘈雜。
殿中人相顧變色,隻疑是賊人繞到了正門外,而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嬌呼:“官家,臣妾在此,請開門!”
大家皆能聽出是張美人的聲音。今上神色舒緩,當下命人開門放她進來。
張美人帶了一群宦者入內,到殿中後直趨上前,撲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護駕來遲,請官家恕罪。”
今上雙手攙起她,溫言問她:“你來做什麽?這裏危險,皇後不是讓你們閉閣勿出麽?”
張美人噙著兩目熱淚,殷殷道:“官家若身處險境,臣妾豈敢閉閣偷生?官家有難,臣妾決不坐視不顧,但求生死相隨,請官家容我侍候在側。”
這話聽得今上狀甚感慨,引袖為張美人拭淚,又讓她在身邊坐下,與皇後一左一右,竟似並列一般。
張美人頗自得地瞥瞥皇後,再命自己帶來的宦者在殿外守衛。皇後也未計較,隻問近處的任守忠:“賊人既不來攻門,人數應該不多。可否先遣一些內侍繞至殿後與賊人周旋?”
任守忠麵露難色,道:“但如今福寧殿中內侍不過數十人,賊人是親從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們人數眾多,怕是……”
“娘娘,”這時張先生舉步上前,道:“臣願前往。”
皇後未置可否,容色蕭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涼神情隻是一閃而過,她複又端坐著,命身邊侍女取來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揚手,轉顧殿中內侍,嚴肅地說:“願意先去擒賊的,且過來讓我剪發為識。明日賊平加賞,就以你們現在剪下的頭發為證。”
內侍們左右相顧,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過去,在皇後麵前跪下,低首取下襆頭。
一陣短促的靜止後,皇後解開我發帶,剪下一綹頭發。
跟我來的兩位小黃門也相繼過來跪下,請皇後剪發,隨之效仿的宦者越來越多,最後幾乎殿內所有青壯年內侍皆已剪發明誌。
皇後再一顧張先生,對已剪發的內侍說:“你們且隨張茂則去,一切皆聽其差遣。”
大家齊聲答應,張先生拜別皇後,率眾而出,走至門邊,又轉身問皇後:“那些賊人,是否皆須生擒?”
皇後道:“他們若束手就擒,便留活口,若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今上聽見“格殺勿論”四字,不由微有一驚,側首看她。而皇後薄唇輕抿,目色冷凝,意態堅決。那神情看得我都心下一凜。素日見皇後,但覺她薰然慈和,望藹高華,真乃邦之媛也。現今觀其行為態度,才想到她是將門出身,發號施令既有將帥般的鎮靜從容,也有其冷麵決絕之處。
張先生先分一撥人繞到崇政殿及延和殿後麵的邇英殿,守住出口,再帶我們先到通向延和殿的一側小門,監聽半晌不見門外有動靜,遂命人登牆觀望,聽回複說並不見賊人,這才小心將門打開。
門外院中果然無賊人身影,隻有一個被砍去半邊手臂的宮人暈倒在地。張先生讓人把宮人抬走,再目示延和殿,道:“賊人可能躲在其中。”
延和殿門窗緊閉,裏麵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聞有聲響,但那氣氛卻很詭異,像是暗示其中危機四伏,透著幾分莫名的恐怖意味。眾人駐足,不再前進。
張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問一位福寧殿內侍:“上月福寧殿前山棚彩燈上生煙用的煙花,現在還有麽?”
內侍回答:“應該還有,我這就去找。”
他迅速找來許多煙花,張先生分與幾位下屬,命他們潛行至延和殿窗下,點燃煙花,戳破窗紗,把冒著濃煙的煙花擲入室內。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罵聲和咳嗽聲自內傳出。
張先生聞聲釋然:“人並不多。”當即提刀闊步過去,一腳踹開了門。
此後進行的其實並不能說是一場惡戰。說來可笑,其中的賊人竟然隻有四個,渾身酒氣,像是喝醉了。因張先生一人先進去,遭到了他們突然的圍攻,左肩被賊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們緊跟而入,人數又比他們多了許多,所以混亂的打鬥並未持續多久,最後隻有一名賊人趁亂逃逸,其餘三人被幾位持刀宦者當場誅殺。
其間張先生不是沒高聲提醒要留個活口,但那時眾人的緊張情緒像是刹那間有了宣泄的機會,逮住賊人隻管大力打殺,並不聽張先生所言,最後那三人的屍首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之後眾宦者仔細辨認回想,認出打死的這三人是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孫利,而逃跑的那位名為王勝。張先生命人將三人身上所帶之物盡數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後。
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繡工精致,不像坊間所製,且其中藏著一頁書信。皇後展開讀後怒不可遏,立時喚一侍女名字:“雙玉!”
那名叫雙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後的內人,此刻早已是臉色煞白,虛脫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後足下哭道:“娘娘饒命,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信是你寫的,竟約賊人何日何時在何處見麵。”皇後把信拋到她麵前,冷道:“你與他暗通款曲許久了罷?果真什麽都不知道?”
雙玉拚命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該死,年前偶經崇政殿時與顏秀相遇,一時糊塗,受他引誘……但我真的沒想到他如今為何會做出這等事來……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確實該死,”皇後現在語調漸趨和緩,但語意並不柔軟,“就算你對顏秀謀逆之事並不知情,但與禁衛私通已是重罪,按律當誅。”
雙玉驚恐,朝皇後磕頭磕到頭破血流,請求皇後寬恕,皇後仍肅然端坐著目視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張美人倒看得輕笑出聲:“雙玉,皇後不像官家那麽心軟,磕頭沒用的。”
這提醒了雙玉,她忙轉朝今上,連聲哀求他饒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頗有不忍,便對皇後說:“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暫且饒她這次罷。”
皇後不答,起身入內,片刻後回來,已換了褕翟之衣,戴著九龍四鳳冠,作莊重的朝會裝扮,再朝今上下拜:“內人袁雙玉私通侍衛,穢亂宮禁,按律當誅。請陛下許臣妾依宮規處決袁氏。”
今上道:“雖則如此,法規終究為人所定,亦可稍作變通。雙玉原很謹慎,入宮多年不聞有過,而今隻是一時糊塗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懲戒。”
皇後擺首說不可:“如此無以肅清禁庭。”
今上盡量微笑著,起身去扶她,試圖好言勸解:“皇後請坐,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皇後不受他碰觸,略略退後避開,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確,並無冤屈,而今眾目睽睽,皆已看見,若陛下饒恕了她,開此先例,日後再難管束六宮之人。望陛下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下令賜死。”
雙玉一聽“賜死”,哀聲更甚,膝行幾步上前拉著今上衣裾,顫抖著邊哭邊懇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歎氣,再請皇後坐,要與她慢慢再議,皇後堅持肅立於今上麵前,既不入座也不出聲。
今上不禁有些惱火,一指雙玉冷睨皇後,道:“她伺候你許多年,你縱養個貓兒狗兒,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罷?為何對她毫不寬容,決絕至此?”
皇後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為她在臣妾身邊多年,猶做出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饒恕她。”
今上默然,皇後亦再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站立,就這樣兩廂靜靜對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後,連雙玉都不敢再哭,隻神色呆滯地跪在今上麵前,殿中人如上元節後山棚彩燈上的人偶一樣安靜晦暗,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不知僵持了一個或是兩個時辰,直至黎明破曉,晨光逐漸把大殿內景抹亮,何承用才輕輕挨到今上身邊,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時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終於對皇後妥協:“好,雙玉任憑你處置。”語罷拂袖而出,連朝服都未換便向視事之所走去。
皇後轉身恭送,待不見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雙玉拖下去,誅於東園。”
(待續)  
暗流
2.暗流
那日皇後最後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宮城的皇城司繼續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強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複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於無人再發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紮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隻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閑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閑聊了一刻後,有個內侍黃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製度,讓學士夜間於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製,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後拂聖意之事麽?”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歎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隻有同平章事陳執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後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複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於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禦史台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後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禦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禦史台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後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麽?”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黃門麽?”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定,小黃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黃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黃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後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禦幸虎圈觀鬥獸,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禦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後,元帝問婕妤:“猛獸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獸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禦座,侵犯陛下,故情願以身當熊。”元帝嗟歎,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後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舍身護君,但事後皇帝並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後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於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麽?”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但其餘事態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範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後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幹幹淨淨,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汙,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異常精確地回答。
我驚愕之下記住了這個準確的數字。回去後查宮中年譜,推算出他初獲此衣袍的時間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詔立皇後曹氏的日子,想必這衣袍便是那天皇後例賜宮人內侍時給他的。
兩日後,皇城司兵衛於內城西北角樓中捕獲王勝,而勾當皇城司、入內副都知楊懷敏竟不顧皇後獲賊勿殺的旨意,命眾兵衛當場將王勝支解。
幾名禦史與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賊人皆已身亡,死無對證,未查出主謀,便定了負責禁中宿衛的皇城司幾位主管宦官的罪。勾當皇城司本有兩位,一是楊懷敏,另一位名為楊景宗。賊發之夜,楊懷敏正當內宿值夜,本應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楊景宗與皇城使、入內副都知鄧保吉等人一樣,均被貶放出京,而楊懷敏雖降了官,卻被留在宮中,仍充內使。
娘子們私下議論此事,把原因歸結為他們所事的主子不同,楊懷敏平日常鞍前馬後地為張美人效勞,而楊景宗與鄧保吉卻是親中宮的。有次我還聽見王務滋向苗娘子稟告探來的消息,說楊懷敏原與夏竦過從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當,教他如何應對,故禦史審問的時候,一點也得不著逆證。夏竦又稱當晚是楊懷敏事先發覺事變,應當從寬處置。於是,倒顯得楊懷敏的罪比眾人輕了。
當然,這個結果並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禦史中丞魚周詢、侍禦史知雜事張昪與禦史何郯一起上奏彈劾楊懷敏,要求今上給其貶謫的處分,直斥楊懷敏容縱下屬殺死賊人,以圖滅口,欲輕失職之罪。又指出楊懷敏事發時正當內宿,有曠職重罪,而今鄧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楊懷敏卻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護楊懷敏一事:“兼恐曾與交結之人,密為營救,妄稱懷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議,一例責授外任,以協公論。”
最後,今上采納其諫言,降楊懷敏為文思使、賀州刺史,貶出京師。
皇後像當日承諾的那樣,對參與擒賊的宦者論功行賞,或賜財物或遷官,連我都被遷為內侍高品,這對十七歲的內侍來說,是難得的恩遇。然而,張先生首先入屋擒賊,對他的加賞結果卻遲遲未傳出。我著意打聽,得到的答案是皇後未敢自己做主,探問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遷宦者供奉官以上職位,須與宰執商議。”
想必今上對與宰執議此事缺乏興趣,故一路耽擱了下來。不過如今張先生所關心的倒不是這個。
自他受傷之後,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見他居住常有禦前內侍出入,應該都是向他通報與皇後相關的信息。
他托付的《漢書》一事,我早已辦妥。據我遣去的小黃門說,張方平果然盯著馮婕妤那一頁看了許久。我告訴張先生這結果,他隻頷首,這幾天亦未讓我再做什麽。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張先生,見他正自居處出來,不知要往哪裏去,行色匆匆,神情焦慮,大異以往。
我訝然喚他,他點點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此時有宦者自禁中來,叫住他傳諭說,官家請他入內與勘鞫案情的禦史再述擒賊細節,以便論功加賞。
張先生駐足,對傳諭宦者說:“官家旨意,茂則不敢違。但現下身著便服,就此麵見禦史乃失禮之舉,請先生先回,容我入內更衣,少頃自會前往。”
那宦者銜笑看他,似有所準備:“禦史已等待多時,若不見我帶回張先生,恐怕會怨我失職。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著。還望先生體諒,莫讓禦史久候。”
張先生無奈答應,轉側之間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隨他進去。到了室內,他即壓低聲音告訴我:“大事不妙。同知諫院王贄上疏說,賊人與皇後閣宮人有染,宮亂根本或在其中。他請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慫恿今上起詔獄鍛煉,以動搖中宮。”
我大驚,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隻問出一句:“王贄是什麽人?”
“夏竦的走狗,賈婆婆亦與其有來往。”張先生回答,再問我:“你能認出首相陳執中與禦史何郯麽?”
我點頭說:“宮中慶典時遠遠見過。”
張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書遞給我,囑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贄,現正在邇英閣議事,若有不妥,下令鎖院草詔都有可能。這是當年今上廢郭後時我謄錄下來的廢後詔書,你拿著,去中書門下前等待,今日何禦史在那裏與陳相公討論皇城宿衛之事,將近黃昏時他們必會出來,你便跑過去,佯裝跌倒,把詔書掉在地上展開,讓他們看見。若他們問起,你就說是夏樞相要你找來給他的。”
第一次麵臨製造關於政治的謊言,我目瞪口呆。張先生見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說,“抱歉,請你做這樣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們說皇後的事,對你或皇後都不好。”
“那,那為何要說,夏樞相……”我結結巴巴地問。
“陳相公與何禦史皆不齒夏竦為人。”在更衣出門前,張先生隻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書門下前等到陳執中與何郯,卻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出來的竟還有樞密副使梁適,便略為猶豫,但隨即想起張先生說過梁適建議暫緩議尊異張美人一事,何況據國朝傳統看,樞密使與樞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於是我如計劃般奔去故做跌倒狀,手中詔書滑出展開,果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緩步圍聚到詔書旁,垂目一看,皆有些驚訝。陳執中當即問我:“你攜這文書故紙做甚?要去何處?”
我低首作答:“是夏樞相要查看,命我從史館找出來,一會兒須給他送去。”
三人相互轉顧,暫時都沒說話,而他們在這瞬息之間交換的眼色已讓我覺得不辱使命。
“夏樞相現在何處?”後來陳執中問。
我告訴他:“在邇英閣麵聖。”
我想這一句已足夠,便迅速站起,拾了文書,匆匆奔離他們視線。
後來,我隱於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願地見到陳執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於上,並相繼進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借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後麵喚我:“懷吉,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麽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遲疑,最後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托她若有大事發生,務必近身隨侍皇後。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落淚如散珠:“怎麽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後才道:“別哭了,讓皇後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諫,事情應該不會無轉圜餘地。”
再去邇英閣,見裏麵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後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後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麽?”
我點頭,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鬆了口氣,帶我入內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麽?”他問。
我如實作答:“隻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統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誌,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元昊聽說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係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麵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世大才,且又嫉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說此間緣由,“前些年,範仲淹範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台諫彈劾,說其陰險奸猾,在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臣藍元震向今上進讒言,指範仲淹、歐陽修、餘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並不怎麽理睬,他便又設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曆聖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麽?”
張先生歎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臣。然後,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並命人奏報於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後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裏會留下一點陰影。”張先生繼續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範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於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後,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奏院事件製獄鍛煉,將支持新政的一幹館閣賢俊盡數貶謫,也借此影響到蘇舜欽嶽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後,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借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於得償夙願,回來當上了樞密使。”
聽張先生敘述舊事,我才對慶曆新政理出了一道脈絡。之前隻覺新政大臣們文采出眾,才華絕世,就算為其仕途浮沉扼腕歎息,亦僅僅是讀其詩文之餘的一點單純感傷,卻沒想到那些才子吟風弄月的絕妙好辭背後,竟隱藏著這許多刀光劍影的黨爭故事。
但我還是沒有即刻意識到此中關節:“可是,夏竦矛頭指向中宮,與這些事有何關係?”
“你沒看出麽?”張先生一語點明,“中宮對新政大臣頗為同情。”
我立即想到歐陽修之事,心下頓悟,不過仍有疑問:“但皇後平日並不妄議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議論政事才能看出她態度?”張先生道,“她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平日對誰的春帖子多看了幾眼都會很快被人傳到宮外去。”
略作思量,張先生又告訴我:“她讀蘇舜欽的詩,品歐陽修的詞,賞蔡襄的字,聽說範仲淹寫了《嶽陽樓記》,便命人找來給她看……何況,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後來的蘇舜欽夫人,原是她未嫁時的閨中密友。”
(待續) 

心願

3.心願
聯係這前因後果,我不禁感歎:“原以為,夏竦此舉隻是為陰附張美人,博個擁立之功,卻不曾想個中因由這般複雜。”
“中宮廢立,事關社稷,從來都不是帝王家事……”張先生徐徐展開我交還給他的廢後詔書,問我:“你知道郭後為何被廢麽?”
我以宮中定論答之:“因她與嬪禦爭寵。”
張先生擺首:“因爭寵觸犯龍顏,那隻是一個小小誘因。國朝慣例,皇帝決策,若事關中宮,必須先與宰執商議。若宰執不同意,皇帝很難擅作主張。”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聽過多次的廢後事件還有更深的背景:“這麽說,是呂相公……”
“沒錯,她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張先生再述前塵往事,“明道二年,章獻太後崩,在她垂簾整整十一年後,今上才獲親政。今上隨後與呂夷簡商議,要罷黜所有太後黨羽,呂夷簡亦為他出謀劃策,並擬定了要罷免的大臣名單。今上回到禁中,將此事告訴了郭皇後,郭後反問他:‘難道就他夷簡一人不附太後麽?不過是他機智,善應變,在太後與官家麵前都會做人,所以倒混了個周全。’於是今上決定連呂夷簡也一齊罷去。次日,呂夷簡在朝堂上聽內臣宣布被罷官員,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驚駭,卻不知原因。他素與入內都知閻文應有來往,聽閻文應說出緣由,從此便對郭後不滿。僅過了半年,今上又複其相位。後來,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後善妒,他與閻文應便頗說了些推波助瀾的話,郭後隨即被廢……如今夏竦情形與呂夷簡相似,有個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宮在君王之側,他難免會擔心,何況他與楊懷敏勾結,楊懷敏或曾在他麵前編派中宮什麽,也未可知……另外,聽在樞密院伺候的孩子說,平賊次日,樞密院官員提起皇後前夜臨危不亂,指揮若定,都有讚譽之意,惟夏竦幹笑,說:‘中宮頗有章獻簾後風儀。’”
我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後現在進言幹政,還怕她將來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張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官家聖體康寧。”
我一驚,忙低首不語。
張先生又道:“你適才說的,夏竦意在陰附張美人,這原因也有。張美人通過賈婆婆拉攏夏竦與王贄,對他們多有饋贈,而夏、王二人性本貪婪,且又顧忌中宮,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經過,越想越覺驚心:“平賊事後,夏竦堅決反對讓禦史台在外審理此案,而楊懷敏又將最後一個賊人殺掉滅口……或許,連當晚殺死前三個賊人,也是他授意的……難道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劃的?”
“他有這個動機。”張先生道,“甚至皇後閣中那個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賊人去勾引的,以獲得製獄動搖中宮的理由……依我看,皇後當時便意識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堅持要殺掉雙玉,否則,能輕易受人引誘的女子意誌本就薄弱,鍛煉之下,什麽供詞說不出口?”
“原來如此……”疑問有了合理解釋,我這才從亂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頭緒。
張先生黯然一歎,又說:“但這也隻是我的猜測,苦無證據上呈官家。”
“今上聖明,對歐陽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會冤枉皇後的,何況,還有陳相公他們為皇後說話……”我想令張先生寬心,但提及陳執中,忽然又有了個問題,“不過,先生為何認為陳相公一定會為皇後說話?據我所知,他並不屬新政一派。”
“當然,他反對新政。”張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厭惡夏竦。”
他繼續為我釋疑:“夏竦守西疆時,今上任命陳執中為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而陳執中與夏竦論議不合,最後勢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請辭職。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為宰相,與陳執中同列,而眾諫官、禦史都說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這才改任他為樞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陰謀改立中宮,陳執中必不會坐視不理。”
我隨即也想到,陳執中雖然反對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慣夏竦亦不難理解。以前還曾聽今上對公主誇過陳執中忠誠,不以權謀私,說他女婿求他賞個官做,而他回答:“官職是國家的,又不是臥房籠篋中物,哪能隨意給自己女婿!”今上對此大為讚賞,所以雖然諫官屢次進言,說陳執中不學無術,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堅持以他為相,但對眾臣說:“執中不會欺瞞於朕。”若他進諫,今上必會慎重考慮。
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麽何禦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謀起兵,富弼則為內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台諫都不敢多說什麽,而何郯則在今上麵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讚成施行新政的,隻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持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美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受教於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準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製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情。少頃,有內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密與何禦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色已晚,禁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於翰苑。請張先生在內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麽?”
內侍回答:“不必,隻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官家……”她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對她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感懷疑,遂問她:“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盡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望。他問是什麽,我說,我的願望就是,看著皇後長伴官家身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情。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並認為她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禁為她感到惋惜,“你的願望呢?你真正的願望就這樣放棄了?”
她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她轉身,輕輕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閣門邊,似想起什麽,又再回首,踟躇著說:“後來,官家要我轉告張先生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哦,是什麽?”我問。
“他說:傳語張茂則,連日奔波,辛苦了。”秋和複述,又補充道:“他說這話時,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氣,但也沒有笑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今上不喜張先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代秋和把這話轉告給他。而張先生狀甚平靜,毫無尋常人聽見君王警告會有的惶恐,隻以三字從容作答:“謝官家。”
見我訝異,他唇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很厚顏,竟不去伏拜謝罪?”
我難以回答,隻是擺首。心下甚是佩服他還能這樣鎮定,若換了旁人,聽今上這話,豈還敢安於宮中?
他默默看我許久,忽然問了一個貌似與此無關的問題:“郭後是怎樣死的,你知道麽?”
“病卒。”我說,思量著,又加上以前聽見的傳聞,“有人說,是閻文應毒死的。”
張先生搖頭,說:“她是被活埋的。”
這大概是幾天來聽到的令我最感震驚的事。一時間全無反應,隻失了禮數地盯著張先生直愣愣地看。
“廢後,對今上來說,原出自一時之忿,事後他也曾後悔過。”張先生告訴我,“有一次,他遊後苑,看見郭後用過的肩輿,頓時有念舊之意,頗為感傷,便填了闋詞,遣小黃門到郭後居住的瑤華宮,將詞賜給她。郭後依韻和之,語甚淒愴。今上看得難過,又派人去,向她承諾會召她回宮。呂夷簡和閻文應聽說後都很害怕,擔心郭後將來報複。而這時,郭後偶感風寒,閻文應率太醫去診視,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沒過幾天,閻文應宣告藥石無靈,淨妃病卒。”
這些我以前也曾聽人講過,遂問張先生:“宮裏人不是說,是閻文應在藥裏下毒害死的麽?”
張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性毒藥,隻加重郭後的病情,一時卻未致死。也許他是覺得若下重藥毒死,症狀太明顯。那時今上在南郊致齋,即將歸來。閻文應怕他回來後會探望郭後,便在郭後尚未氣絕的情況下,將她強行抬入棺木收殮。”
我想象著郭後彼時感受,不寒而栗,轉言問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張先生回答說:“那時我在禦藥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藥給郭後,到了她居處卻見院中已設了棺器,一幹內侍宮人正在靈前哭泣。閻文應抹著眼淚過來跟我說,郭後昨夜已薨。見我猶疑,他便命人開棺給我驗視。當然,這時郭後已被收斂好,像是以正常姿態安睡著,但仍蹙眉顰目,似不勝痛苦。我目光無意間掠過他們掀起來的棺蓋,竟看到上麵有指甲抓過的幾道痕跡……我頓時大疑,遂借口說貴重藥物既已送來,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內陪葬。於是趁置藥之機略略揭起郭後的衣袖,發現她手指淤血烏紫,皮膚指甲破損,想來是在棺中拚命掙紮時抓傷的……”
“不必再說了。”心裏難以承受此間慘狀,我忍不住直言打斷張先生的敘述。
張先生便沉默不語。須臾,我再問:“先生既看過郭後遺容手指,後來沒被閻文應陷害麽?”
“我估計,他是有這個心的。不過,他很快便自身難保,顧不上整治我了。”張先生說,“雖然他說郭後是病卒,但宮裏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傳言。有諫官請今上推按郭後起居狀,細查此事,但今上雖然悲傷,卻未應允諫官所請,隻吩咐以皇後禮儀葬郭後。閻文應曾在今上宿齋太廟時大聲嗬斥醫官,諫官見今上不欲追查郭後死因,便另借此事彈劾他。於是,今上將閻文應外放出京。不久後,閻文應死於嶺南。”
“那你將此事告訴過官家麽?”我問他。
 “沒有。他既不欲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們也不必再去揣測聖意。” 張先生答道,再轉視中宮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後,每次一觸及那廢後詔書,我便會提醒自己,絕不能讓這事發生在如今的皇後身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麽。隻要我還在這宮裏,尚有一口氣,便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很想問他,若真的因此觸怒今上,豈不有被逐出宮的危險?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再一想,這麽多年,今上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罷。
(待續)
4.取舍
今上沒有廢後,全賴陳執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後來流傳的說法。
據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後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外交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後閣中,須製獄鍛煉,這是奸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製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複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後,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淩厲,聲徹邇英閣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製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采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隻欲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張方平當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猛獸,並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後有功卻尊嬪禦,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全歸於相公。”
陳執中深以為然。此後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隻是不答。
於是這月裏,宮中並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於張先生的旨意終於下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張茂則遷領禦藥院。
領禦藥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禦藥院即宮中禦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廷官司,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禦等事。皇帝所用藥品是由禦藥院製成後進奉,責任重大,因此任領禦藥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臣,十年未升遷並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禦藥院的勾當官平日所掌並不僅僅是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禦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臣被視作皇帝近習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升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倍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禦藥院勾當官的三點規定。私下猜測,也許這並非今上本意,是陳執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於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後,命司飾顧采兒代領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後,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裏歎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願意麽?”
她抬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願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後長伴他身側,他最後那樣說,算是答應了罷……然後,他很無奈地笑著歎息,說:‘怎麽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麵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裏了。’”
我被她困在這裏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麽?’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麽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裏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麽?讓我不至於太孤單。’”
“什麽?”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隻疑是聽錯,抬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麽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麽?有那麽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麽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麵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低了,“他說:‘那隻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藥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縱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禦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
“我想拒絕的,可是……”秋和猶豫著,難以準確描述當時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說了。”我和言再問她,“那麽,皇後知道你的決定麽?”
秋和點頭:“官家向她提調我過去的事。她隨後私下問我是否願意去,說若我不願,她會如約在乾元節將我放出宮。但是,怎麽可以?如此一來,官家必會追問原因……我怕他和大臣們知道,皇後閣中除了雙玉,還另有宮人曾與外人……來往。”
這倒是應該考慮到的。若他們知道此事,事態發展會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給皇後的回答:“你對皇後說你改變主意了?”
“對,”秋和惻然一笑,“我跟她說,是我自己想做梳頭夫人,不想出宮過苦日子。”
重臣進諫力保皇後,隻是向夏竦展開反擊的開始,宮亂事件的最終結果是夏竦罷樞密使,判河南府。
這年四月,禦史何郯上疏彈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學非而博,其行偽而堅,有纖人善柔之質,無大臣鯁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遇下不由其誠……”再提他與內臣楊懷敏素日勾結,宮亂時曲為掩藏之事,說如今楊懷敏既已罷黜,而夏竦獨留京師,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無不憤激”。懇請今上棄用夏竦,“上為社稷之謀,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計到夏竦可能又會拿今上忌諱的“朋黨”一點做文章狡辯,事先便在章疏中說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為矯誣,目臣為朋黨。然竦明有過惡,安得謂之矯誣;臣素無附麗,何以謂之朋黨?竦若猶飾其過,臣請麵議其辜,仰祈聖明,俯臨肝膽。”
繼他之後,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論夏竦奸邪。正巧那時京師有地震現象,於是今上夜間禦便殿,召來翰林學士張方平,對他說:“夏竦奸邪,以致天變如此。請學士為朕草製,將他外放出京。”
張方平大喜,請撰駁辭,欲在製書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後歎道:“還是給他留點麵子罷,且以‘均勞逸’的理由草製,別提他過錯。”
雖給夏竦留足了麵子,但夏竦仍心存僥幸,負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師。何郯便又怒了,再次進言:“朝廷進退大臣,恩禮至厚,竦之此拜,已極寵榮,安可更不顧廉恥,冒有陳請?況竦奸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特出聖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宜許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謂遠佞人,蓋佞人在君側,則必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揮催促赴任。”
“後來,今上在內東門便殿召見何郯,何郯仍極力爭辯,意態激揚,表示此事毫無商量餘地。”張先生從我手中收回存檔的章疏副本,告訴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時有碎首諫者,卿亦能做到麽?’何郯則回答:‘古時君不從諫,則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諫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譽,而將罪過歸於君父!’”
聽得我不禁笑了:“他這話說得好,既避開碎首威脅,又給了今上接納諫言的台階。”
張先生亦笑:“不錯,今上聽後欣然納諫,不改前命,堅決將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幾日經常思索的,遂此時拿來請教張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宮的險惡用心,這次外放,表麵上看是今上為言者所迫,但其實,是他順勢借此懲戒夏竦?否則他是可以像堅持留用陳相公那樣,把夏竦留下的。”
張先生沒有明確作答,但說:“你沒聽他說,‘夏竦奸邪’麽?孰是孰非,誰能騙得了誰,不過看他怎樣取舍罷了。”
(待續)
小宋
5.小宋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不敢抬首看他。
“沒關係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盡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後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崔白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她居於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後若嫁了我,隻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呆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升,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隻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麵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裏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後不欲令弟名列於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豔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後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麵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複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隻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豐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於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後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後鬆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後,而皇後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後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後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後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複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隻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禦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禦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借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製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製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後即送交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於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歎,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歎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麵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後,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隻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禦,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內幕,不久後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後,張氏與王贄聯係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但她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於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製。
後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製以上,王贄並不具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借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製,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禦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也許是為補償皇後,今上陸續將後族戚裏中多人改官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勳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後族,屬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望。
今上回應道:“戚裏無勳績,但皇後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帝後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亂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那日清晨,帝後分別自福寧殿和柔儀殿起身,露麵於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鬱,眼簾微腫,皇後雖以脂粉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後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柔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據柔儀殿宮人透露,昨夜三更後,今上命近侍往柔儀殿傳宣皇後。當時皇後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隻於門縫中問福寧殿內侍:“官家傳宣有何事?”
內侍回答說:“官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後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皇後卻不奉召,但說:“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給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語畢即遣內侍回去,連開門見內侍都不肯。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於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禦膳、司釀的人要,那麽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宮人們竊笑,皇後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麵有窘色,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動許多人……”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動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飲,隻管差人來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張貴妃頓有慍色,似想唇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她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顏笑道:“公主說的是。”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欲向皇後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麵子,怎奈皇後並不順勢接受。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鳳閣中與苗淑儀說,“這情形,竟像小夫妻鬧別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麵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別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透。”
公主聞見她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亂問你爹爹什麽,讓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
(待續)
滄浪
6.滄浪
此後皇後對今上,依然是客氣恭謹,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日她勤於處理六宮事務,恩威並施,由此宮禁肅然,再無出什麽亂子,唯張貴妃每每有意挑釁,要求搬入更為豪奢的寧華殿,妃妾居處稱“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過皇後,自己向兩省六局發號施令,以致寧華殿飲膳用度供給皆逾於中宮。不過皇後處之裕如,無所不容,任張貴妃如何無禮都未有怒意。
直到這年十二月裏,我才又見到皇後有哀戚神色現於眉間,但卻不是因張氏之事。
那日黃昏,公主照例去柔儀殿作晚間定省,我隨侍同行,入到殿中,見皇後正獨坐著看案上一卷文書,轉首看我們時,目中瑩然,有淚光閃動。
公主吃了一驚,忘了行禮,先就疾步過去關切地問:“孃孃,怎麽了?”
皇後拭了拭淚,然後淺淺一笑,拉公主在身邊坐下,沉默地半擁著她,良久後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還年輕,幾個孩子都沒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詫異道,“那孃孃將冤情告訴爹爹,請爹爹為他昭雪呀。”
皇後惻然笑笑,隻擁緊公主,並不接話。
許是意識到此中自有為難處,公主雙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後,轉眸指著案上文書,她又問:“這是她給孃孃的信麽?字寫得真好看。”
那其實不像一封信,紙張尺寸和字體都比尋常尺牘要大。我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具體寫的是什麽,但覺那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作的是草書,頗有氣勢。
皇後未以是否作答,但問公主:“你能認出這是誰的字麽?”
公主仔細看看,道:“這字寫得像新發的花枝一樣,很是漂亮,可又與爹爹給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誇,但世人爭傳其殘章片簡,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難怪你認不出。”皇後和顏對公主說,再一顧我,道:“懷吉,你在書藝局做過事,也過來看看罷。”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見其上寫的是一闋《水調歌頭》: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這字體是我曾見過的,暗度這詞意,與我猜測的那人境況亦相符。環顧左右,見周圍隻有二三位皇後的親近宮人,遂開口道:“這字如花發上林,月滉淮水,應是出自蘇子美醉筆之下。”
皇後稱是,告訴我:“上月他寫下這闋詞,不久後病逝於蘇州。”
“蘇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後頷首,悵然道,“想想真是令人歎惋,這世上竟再沒有那怒馬輕裘,漢書佐酒的人了……”
這句話中有一典故。蘇舜欽有詩名,其嶽丈杜衍有政聲,當世名卿皆喜與之交遊,並如晉人稱樂廣衛玠那樣,形容這翁婿二人為“冰清玉潤”,以謂翁婿皆美。據說舜欽年輕時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獨自飲酒一鬥,且不須下酒菜。杜衍聽了不信,讓人去看,那人回來說,舜欽是一壁看《漢書》一壁飲酒,看至精彩處便擊節讚歎,自言自語地評論一兩句,再為此滿飲一杯。杜衍聽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鬥不足多也。”後來漢書佐飲便成了蘇舜欽一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
蘇舜欽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對皇後道:“我聽爹爹說,那些外放的官兒都過得很逍遙呢,到處遊山玩水,然後題詩撰文,又是《嶽陽樓記》又是《醉翁亭記》又是《滄浪亭記》的,弄得天下人都爭相傳誦,把紙價都哄抬起來了……蘇子美不是去蘇州建了座滄浪亭麽?怎麽這樣早亡?成日與魚鳥共樂,難道還不開心麽?”
皇後問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築園林為何以‘滄浪’為名麽?”
公主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又與哪部典籍裏的辭句有關麽?”
此刻但聞有人自殿外進來,一邊走,一邊清吟作答:“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們回首一看,發現竟是今上,於是皆肅立行禮。
他既吟“滄浪”之句,想必是聽見我們此前對話了的。未經傳報,我們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聽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擔心,微微轉目看皇後,見她略顯猶豫,但還是沒有把案上那闋詞撤下。
今上徑直走至案邊坐下,拿起蘇舜欽遺詞細看,閱後未顯慍怒之色,但長歎道:“舜欽歸隱水鄉,希望能像鼓枻漁父那樣豁達,以泉石自適,觴而浩歌,安於衝曠。但此詞又說‘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可見終究是放不下。”
皇後立於今上身側,保持著一點距離,目光安靜地落於足前地麵,應道:“他以滄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進退而安於衝曠,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可最後,卻還是寧以一死露其心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今上有好一陣的沉默,然後似向對皇後解釋一般,說:“當年雖將他削籍為民,說永不敘複,但後來……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條:監主自盜情稍輕者許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對為其昭雪,說郊赦之敕,先無此項,這是挾情曲庇蘇舜欽,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兩月前,我下旨起複舜欽為湖州長史,想先讓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調回京中,以免台諫說太多話,未料他如此傲氣,寧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聽到這裏,忍不住小聲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麽不好啊,難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頭們吵架才開心麽?”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時說話並不妥,她對我撇撇嘴以表不滿,但倒是不再出聲。
皇後朝今上欠身,溫和應道:“舜欽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聖明,舜欽泉下有知,亦會上體寬仁,自知感涕。”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歌頭》,再問皇後:“這是杜夫人呈交給你的麽?可還有信件?”
皇後答道:“她托人將這詞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後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並無信件。受托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呈於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
今上聽著,目光遊移於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後,做了個決定:“日後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恤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後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範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後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誌,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後在今上麵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後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於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並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後又以“推恩執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曆新政大臣在內的舊年宰執遷官加爵,遷知杭州範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台諫紛紛進言,但今上並不理會,隻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侍傳到禁中,最後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麽?”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寧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係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性的見麵,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後未在今上麵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曆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並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愈,時好時壞。皇祐元年春,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定,麵色好轉時,我才發現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隻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後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於馬前,並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於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禦風塵,內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佩銀劍銀環,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並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於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鬱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後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麵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後的今天,關於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麽?”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範,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成人,其下還有數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聖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讚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後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製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製”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禦史台台長——禦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平步青雲。可惜後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並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後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隻是回京述職的。
據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後,曾喜形於色地說:“吾一舉網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盡”之語聯係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後,遠遠避開,與他分守於宮門兩側,繼續等待。
此後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現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後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於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後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於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於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隻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於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過,有些幹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隻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於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
然後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複了先前神態,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後一幹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待續)
連襟
7.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麽?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禦史台與諫官一起拚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隻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裏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裏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麽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麽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誌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隻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歎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範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麵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裏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裏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裏,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麵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麽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麽?”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禦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禦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裏暗裏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裏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麽?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隻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麽。”
“那麽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禦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範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隻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麽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麵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後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於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麵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禦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麽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麵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禦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麵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複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麽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麽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隻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裏啪啦批了臣的麵頰數十下,說:‘這裏麵裝的可是連宮裏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這個肥婆子,越來越可惡了。”
“可不是麽!”張承照聲淚俱下,“臣受點委屈倒沒什麽,隻是看他們如此蔑視公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今日敢打臣,明日還不知會對公主怎樣呢……”
公主受他一激,當即拍案而起,正欲說什麽,我止住她,道:“公主,暫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話。”
她一愣:“什麽?”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轉首對張承照道:“他們雖蠻橫,但你也未必無一點錯罷?必是你看他們隻是小黃門,用嗬斥的語氣命他們讓道,才激起他們不滿的。”
張承照有一抹轉瞬即逝的羞赧,然後還想狡辯,我揚手示意他閉嘴,道:“我請求苗娘子調你過來,可不是想讓你為公主惹是生非。後宮與別處不同,一點小事,都可能鬧得無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斂,妄圖借公主聲勢四處招搖,不如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罷。”
這是我首次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勢深呼吸,然後笑對張承照道:“爹爹讓我生氣的時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現在我想通了,不生氣了。”
張承照頗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轉顧我,忽然又說:“其實,我是想起當年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這口氣。大家都是辛苦為公主做事,憑什麽要被她們打來罵去往死裏整呀!”
公主聽了這話,眼睛又睜大了:“你說什麽?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過懷吉?”
張承照立即響亮地說是,我想製止他,但公主卻轉而命我住嘴,令張承照說下去,於是他不顧我阻攔,把當年琉璃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公主。
公主聽後很安靜,沒有明顯的怒氣,垂下眼簾思索片刻,忽然追問張承照今日之事:“賈婆婆說你碰倒的箱子裏裝的是宮裏也沒有的寶貝,你可知道是什麽?”
張承照回答說:“後來她打開查看過,是一個醬紅釉色的大花瓶。”
“醬紅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紅瓷器?聽說定窯瓷器紅色的極少,燒製不易,顏色深淺極難把握,所以很貴重。爹爹不欲宮中用物過奢,已下令不許定州進貢紅瓷器。張娘子這花瓶又是從何而來?”
張承照道:“瞧那架勢應是從宮外運來的……也許是她那從伯父張堯佐尋來討好她的罷。”
公主不語,眼眸悠悠轉動著打量四周,須臾,笑著吩咐張承照:“你去後苑給我摘一束梨花,然後再找個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張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對。”公主道:“花瓶越難看越好……最好有破損的缺口,如果沒有,你就砸一個出來。”
張承照迅速摘來梨花,但尋那符合公主條件的花瓶倒頗費工時。最後終於跑出去,在一個廚娘的房間裏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歡歡喜喜地插上梨花獻給公主。
公主把這花瓶擺在閣內最顯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進來時就發現了。
“這梨花開得倒好,隻是瓶子不配。”今上說,“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個色調,花兒雪白,越發顯得瓶子髒,且又有缺口,甚是礙眼。快去換一個罷。”
“女兒哪有可換的花瓶!”公主沒好氣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紅瓷花瓶卻不給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裏有定州紅瓷花瓶了?福寧殿你常去,難道曾在那裏看見過麽?”
“福寧殿是沒有,但寧華殿有呀!”公主拉著父親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賜定州紅瓷花瓶給張娘子卻不給女兒,女兒當然隻好隨意找個破花瓶來插花了。”
今上眉頭一皺:“寧華殿有定州紅瓷器?”
公主點頭:“是呀,很多人都看見了。”
今上驟然起身,邁步出門。公主追過去,待不見父親身影,即回頭顧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頭。
翌日,宮中所有人都聽說了今上在貴妃閣中怒砸定州紅瓷器的消息。
據說今上一進寧華殿貴妃閣即四處打量,似在找尋什麽。後來看見張貴妃剛擺出來的紅瓷花瓶,問她此物從何而來,張貴妃回答說是王拱辰所獻,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誡你勿通臣僚饋送,你為何不聽!”言罷即提起柱斧將花瓶砸碎。張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謝罪,今上便讓她跪著,好半天後才讓她起來。
“爹爹會這樣生氣,我都沒想到。”公主後來對我說,“其實我隻是想讓他罵張娘子奢侈,會引來宮中人效仿,不許她用那花瓶,給她添添堵,也給你出出氣。”
我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點飛絮:“公主不必為臣做這些事。琉璃盞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何況當時,也並未對臣造成什麽不良影響。”
公主擺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樣欺負你,我就很生氣,比她欺負我時還生氣。”然後,她一握我的手,認真地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護你。”
(待續)
朝報
8.朝報
三天後,張承照把一份朝報送至我麵前,很高興地告訴我:“官家讓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報是由進奏院編輯的新聞文卷,記錄皇帝近期的詔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戰報等,經樞密院審核後,進奏院再傳抄謄寫,報行天下,傳給朝中諸司及各地官員閱覽。
我展開今日這份一看,見上麵所列昨日新聞中第一條便是:“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王拱辰離京,兼高陽關路安撫使,仍知瀛州。”
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張貴妃進獻定州紅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會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實並不像個佞臣。我心下感歎。也許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見張貴妃主動示好,故投桃報李,何況他一定知道此前所為會在中宮心裏留下何等印象,於是以一份厚禮流露他對後宮之主的傾向,怎奈做得太明顯,犯了今上大忌。
朝報所載消息極為簡略,章奏也隻取幾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罷去,某人遷除,某人入對之類,稍微特別一點的,是關於殿試的消息:“上擬於三月乙巳,禦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下麵羅列了禮部奏名前十名進士名單。
張承照湊頭過來,一邊瞟朝報,一邊觀察我臉色,須臾,道:“現在的朝報都不好看了,什麽事都用一筆帶過,毫無細節。如果是蘇舜欽提舉進奏院時,寫王拱辰離京這條,一定會在下麵敘述今上怒砸定州紅瓷器的事。這禮部奏名的進士,也多半會在每人名字下麵附加一兩句介紹……”
他這話倒沒說錯。當年蘇舜欽主編朝報,對重大事件敘述甚詳細,語言簡潔,但又能講清前因後果,有時甚至於後附以評論,不過也因此被人彈劾,說他妄加議論於朝報內,然後上進呈皇帝,下傳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圖為君代言。最後今上命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擬定朝報模式,進奏院不得妄改,於是朝報便成了如今這樣簡單的樣子。而蘇舜欽被構陷到除名勒停,“永不敘複”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報工作,遴選新聞及章奏內容傾向新政一派,從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擱下報紙,問張承照:“你怎會拿到今日的朝報?”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進奏院侍奉的兄弟,見他正在整理朝報,準備發送到諸司。我瞥見上麵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興趣,就順了一份來。”
我不禁一笑,卻還是沒忘告誡他:“以後別再隨意拿了,我們現在在後宮做事,被人知道我們看朝報可不好。”
他擺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會被人發現?隻要你不說……”
話音未落,卻聞一人陡然推門進來,揚聲笑道:“我可發現了!”
我們都有一驚,好在很快發現進來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麵前,伸手問我要朝報:“給我看看,否則我就告訴別人。”
我隻得把報紙給她。她垂目一閱,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條。看完,她有些困惑地問我:“這個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說過他請辭狀元之事,直誇他誠信,但他送張娘子那麽貴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幹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裏隻有黑白兩色,對朝中士大夫,她也隻會用“好官”或“壞官”來加以區分。所以她的問題令我頗為踟躇,一時難以尋到合適的解答方式。
倒是張承照先開了口:“公主,聽說官家這兩日讓你背誦《嶽陽樓記》和《醉翁亭記》?”
“是呀,”公主很苦惱地說,“好難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記住了,但睡了一覺後起來,發現那《嶽陽樓記》我腦子裏隻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醉翁亭記》更慘,隻記得太守樂來樂去,為什麽樂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爹爹還要我明日背給他聽,怎麽辦?我好想撞牆呀!”
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麽繼續背《滄浪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浪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麽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麽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範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汙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把範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嶽陽樓,便特意請範仲淹寫了《嶽陽樓記》。然後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於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裏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浪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歎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麽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麽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塗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後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麽回事。王拱辰是怎麽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範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麽用的麽?”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後即可致身兩製,做知製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後來經範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後他結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範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黨,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禦史台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範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後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於未覓到對策,直到後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春秋兩季京城裏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麽?”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借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隻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台,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隻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台麵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參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餅,這讓李定臉往哪擱呢……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報複了。”
張承照拍掌道:“可不是麽!李定懷恨在心,雖未去參加賽神會,卻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線。那些館閣名士也不謹慎,酒酣之時,史館檢討王洙命人召兩軍女妓雜坐作樂,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更即興作了首《傲歌》,詩中有兩句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公主聽後頓現怒色,斥道:“想讓皇帝去扶他?這也真不像話!”
張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時不慎,直言轉述,請公主恕罪。”
這一句公主聽了尚且惱怒,今上聞說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時欠身,勸公主說:“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語,原是無心之過。”
好在公主急於聽以後的事,倒沒就此多作計較,擺手說:“算了,反正後來他也吃到了苦頭。承照繼續說罷。”
張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線剛聽到這句就出去告訴了他,李定當即去找王拱辰,轉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宮麵聖,舉報進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會上的人。當時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騎馬疾馳去捕人的內侍,臣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滿城喧然,大呼小叫的聲音連宮中都能聽到。”
“全捉到了?”公主睜大眼睛問。
“那當然,”張承照眉飛色舞地說,“那些館閣士人都是書生,哪能反抗!不一會就全被抓到牢裏去了。然後王拱辰率禦史台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王益柔謗訕周孔,王洙等人與妓女雜坐之類,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請官家誅殺蘇舜欽和王益柔。而韓琦力諫,說陛下即位以來,未嚐做過誅殺士大夫這樣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將驚駭物聽。”
公主點頭道:“他們雖然是狂妄放肆了點,但也不至於要讓他們掉腦袋。”
張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與官家想的一樣。後來官家將蘇舜欽除名為民,其餘名士皆貶官外放,館閣頓時為之一空,好長一段時間內要修書、修史、解經都找不到合適的人,朝報也停了許久。因一時找不到那麽多進士中出類拔萃者補入館閣,官家又有意懲才士輕薄之弊,王拱辰之黨遂承意旨,援引了幾個樸純無能之人進去……”
公主忽然雙目一亮,問:“那個楊安國,就是這時候補進去的麽?”
張承照笑而頷首:“對,對,那個活寶就是這時補入館閣的。”
我一聽楊安國名字,也不禁想笑。這人才疏學淺,言行鄙樸,每次為今上講讀經義,常雜以俚下廛市之語,以致宮內侍臣中官,一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他為今上講解“一簞食一瓢飲”,操著滿口鄉音說:“顏回甚窮,家中隻有一羅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另外一次,又講《論語》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一句。脩是幹脯,十條為一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這句話原是說,“從帶著束脩薄禮來求見的起,我從沒有不與教誨的”。而楊安國的解釋則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須要錢的。”今上聞言一哂。翌日遍賜講官,其餘眾人皆懇辭不拜,唯楊安國坦然受之。這些事早在宮內傳為笑談,連今上在為公主講解《論語》時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隻有楊安國,”張承照又道,“館閣內剩下的彭乘也是個妙人啊!進奏院之事後,翰林學士出了個缺,官家想從館閣文臣中選一個補進去,實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紀最大的彭乘。後來他為官家擬文章誥命,遣詞用句尤為可笑。有次一位守邊關的元帥請求朝覲,官家召來彭乘,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讓他草詔回複,後來彭乘在批答之詔中這樣寫:‘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為不解,顰眉問我:“這句話好晦澀,是什麽意思呢?懷吉你能懂麽?”
我微笑道:“臣也隻能猜測。或許他是想說,等天氣涼了便可啟程。”
張承照笑道:“就是這意思。官家的原話是:‘等到秋涼時,你就回來罷。’這詔書傳出後,生生笑倒了幾個翰林學士。那彭乘還挺愛用這一句式的呢。後來大臣田況知成都府,那時西蜀正在鬧災荒,田況剛入險峻的劍門關即發倉賑濟,然後上表待罪,彭乘又擬詔批答說:‘才度岩岩之險,便興惻惻之情。’又成一時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為他寫挽詞,還忍不住譏笑了他一下,在挽詞中寫道:‘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後風。’”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來這幾年翰林學士中也混有這樣的烏合之眾。追究起來,也是那王拱辰的錯。”
也正因這點,令王拱辰更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國朝頗重文章詞學之士,鑒於真宗朝館閣中有不少學識浮淺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館職當用文學之士名實相稱者居之。”為此提高入館閣的條件,一時所選皆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輩出,許多大臣既有政聲,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為國名臣。而進奏院之事導致館閣取士原則更改,雖多了純樸持重之人,但殊無靈氣,凡解經,不過釋訓詁而已,更有楊安國彭乘之徒混跡其中,長此以往,於國於社稷總是不利的。
但這些話我隻是在心裏想想,並未跟公主說。她與張承照笑語一陣,忽然又問:“但那王拱辰為什麽有這麽大的權力,想害誰就害誰呢?”
“因為他那時是禦史中丞,就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呀。”張承照回答,“禦史台的職權是糾察百官,肅正紀綱,規諫皇帝,參議朝政和審理刑獄。朝廷還規定,禦史若百日內不指摘時政,即罷為外官。就算王拱辰與別的官兒沒私怨,他也得找人來彈劾,所以沒事千萬別得罪禦史……說起百日言事的規矩,朝中還另有個笑話:禦史王平上任將滿百日,還未言事。同僚都很驚訝,但想一想,又說:‘或許王禦史是有待而發,若進言,必是論大事。’有一日,終於聽說他進劄子彈劾了,大夥奔走相告,一起悄悄找來他的劄子拜讀學習,卻見他所彈的竟是禦膳中有發絲之事。他的彈詞還這樣寫:‘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如之狀。’”
剛一說完,張承照自己先就大笑起來,而公主未完全明白,一邊吃青梅果子一邊轉而問我:“他的彈詞是什麽意思?”
我含笑答:“他是說,皇帝正準備進膳,禦容多麽肅穆莊重,不料忽然看見一根頭發絲在碗碟中安然盤卷著。”
公主當即開口笑,不意被未咽下的青梅嗆了一下,連連咳嗽。我正欲過去照料,張承照已搶在前頭為她輕拍背部,並端茶送水。
公主喘過氣來,道:“以前館閣中人說台官不稱職,原來並非無理指責呀!”
張承照應道:“那是!若不是台官自己確有不足之處,歐陽修與他那些館閣朋友也不至於頻頻拿這點說事。”
公主又笑道:“說起來,雲娘關注的事也跟王禦史差不多呢。如果我不好好吃飯,她就會向我姐姐進言彈劾。等下回,我也讓爹爹封她做禦史。”
雲娘即她的乳母韓氏。很快聯想到苗淑儀,公主又說:“姐姐也是呀,如果覺得我不聽她的話,就會去向爹爹或孃孃彈劾我……不過她的官兒比雲娘大,就封她做禦史中丞吧。”
我聞言低首笑,公主看著我,故做嚴肅狀:“你笑什麽?你也常幹壞事,有時我不想寫字讀書,你也會去告訴我姐姐……可以算是個侍禦史知雜事。”
我收斂笑意,朝她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公主,請恕臣直言。臣竊以為,公主遷臣為翰林學士更為妥當。”
“為何?”公主問。
我回答:“因為臣要隨時準備應對公主垂詢,為公主講解經義,更每日值宿,不時受命為公主代擬內製文章詩詞……”
“咚”,一聲輕響,是公主把一枚青梅擲到我兩眉之間。“你又在拿我取笑!”她嗔道,但那一抹佯裝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其後笑靨中。
我撫著眉心隻是笑。她凝視我片刻,忽然說:“不過,懷吉,你那麽好學,如果沒有入宮,今年你十八歲,也可以去考狀元了罷?如果舉進士,要做翰林學士真是不難的。”
我笑容消散,心中五味雜陳,不辨悲喜。
公主再展開那張朝報,看著上麵的奏名進士名單,又微笑道:“但是如果那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或許隻能在爹爹禦集英殿召見新科進士時,登上太清樓遠遠地看你一眼,在心裏想:‘這個狀元郎還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待續)
狀元
1.狀元 
公主設想的這情景,果真發生在三月,當然,那好看的狀元郎並不是我。
崇政殿殿試後數日,今上禦集英殿,此次貢舉的最終結果便在那裏唱名宣布。按慣例,彼時後宮女子可以隨皇後登上與集英殿相鄰的太清樓,一睹新科進士風采。
那日太清樓上布彩幕珠簾,皇後禦座設於樓東,公主坐在她身邊,宮眷於其後依序列座,唯張貴妃授意親從內侍另設座於太清樓西側,彩幕繡扇,色彩樣式皆與皇後所用的相近,從樓下望去,似兩宮並列。
此次入宮參加唱名儀式的舉子約有四五百人,分成兩列進來,陸續在集英殿前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襴衫,青天麗日下,滿目衣冠勝雪。
唱名時辰到,禮樂聲止,舉子與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等候殿內的皇帝拆號宣布進士名。
少頃,今上親自宣讀的狀元名字經由六七衛士齊聲傳臚,響徹大殿內外:“進士第一人——江夏馮京。”
舉子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有一位年輕士子自內走出,不疾不緩,邁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態從容。
太清樓上的宮嬪大多按捺不住,紛紛傾身向前探視這新科狀元,無奈隔得略有些遠,他不久後又進到集英殿中,具體眉目宮嬪們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顧問:“你看清楚狀元郎的模樣了麽?”
此刻在皇後身邊侍立的內殿承製裴湘笑道:“這位狀元郎的儀容相貌,可能是國朝有史以來的狀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華的宦者之一。他的養父,真宗朝內侍裴愈善吟詠,有詩名,裴湘本人亦愛讀書,再經裴愈悉心培養,少年時文采已堪比進士,如今在秘閣供職,負責圖書校理,職務幾近文臣。明道年間,今上禦便殿,試進士詩賦,一時興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試題。裴湘欣然領命,一揮而就。閱讀其詩賦後,今上嗟賞,左右中人亦為之動色。從此後但凡殿試,今上都會命裴湘在側伺候,不時為他查看進士試卷,傳報答題內容。因此新科進士的情況,裴湘也相當了解。
他這句話,激起女子們一片嬉笑驚呼,個個眸色流光,越發好奇了。苗淑儀從小在宮中長大,看過好幾屆的進士,這時開口問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狀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聖八年及第時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時才十九歲,雖然俊秀,但略顯瘦弱青澀,似一株青竹。現今這位馮狀元比他那時稍長幾歲,豐姿秀美而無清寒氣,立於眾舉子中,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
皇後聽了微笑道:“裴承製書畫皆佳,形容起人來也跟作畫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隻是如實回答苗娘子問話……馮狀元才學也是極出眾的,在殿試之前的鄉舉、禮部試中皆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結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狀元國朝史上原隻有四人。聽他這樣說,眾女子對後來的進士唱名也不怎麽關心了,聚過來隻管問裴湘狀元之事。籍貫、年齡、出身、殿試的詩賦內容都問過後,有一個大膽的內人脆生生地問了一句:“狀元郎可有家室?”
眾人哄堂大笑,驚得司宮令忙示意:“噤聲!被舉子聽見有失體統。”
娘子及內人們勉強抑住笑聲,一壁拿那位提問的內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著聽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沒令她們失望:“馮狀元幾年前曾娶過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後便一直未娶。”
“哦……”內人們應道,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來,低聲對我說:“人家是否有家室,與她們又有何關係?她們又不能嫁給他,為何如此關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與內人們相處久了,可以隱約猜到她們的心思。她們固然自知不會與狀元結緣,但麵對一個賞心悅目的男子,總是會希望他盡可能地保持單身狀態,以給她們更多憧憬的空間。
進士前五人由今上親自拆號宣布,其後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畢,入殿的士人執敕黃再拜,殿上傳臚再曰:“賜進士袍、笏。”
賜予進士的綠袍、朝笏積於集英殿外兩廡下。前五人隨狀元先出殿門,在宦者幫助下先加一領淡黃絹衫,再著綠羅公服,係淡黃帶子,接過白簡朝笏。隨後數百名士人相繼過來,於廊上爭取袍笏,皆不暇脫白襴,直接加綠袍於其上。亂成一團,全沒了前五人的從容,看得宮嬪們又是一陣笑。
待士人披衫係帶畢,宦者前引至殿上謝恩。須臾,又見狀元率眾進士出來,由宦者引至太清樓前,向皇後行禮。
那宦者帶他們過來後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側張貴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狀元辨不出皇後的位置,因兩側彩幕儀仗差別甚小,不熟悉宮中儀製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狀元馮京隻是舉目淡看樓上一眼,即轉朝東側,率眾下拜。
苗淑儀大概與我想的一樣,此刻見他辨出皇後方位,即笑道:“這狀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東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狀元了。”
皇後含笑示意侍從傳諭免禮,又吩咐取龍鳳團茶餅角子以賜狀元及眾進士,並以七寶茶賜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試官知貢舉、翰林學士趙燍。
進士禮畢,逐一退去,而狀元馮京一直停留於原地,待其餘人等皆散去後才起來,朝皇後再拜,平身後再退幾步,才轉身走。
這期間珠簾後的年輕內人們擠在欄杆處看得雙目含情,兩頰緋紅,見狀元離開都有悵然若失之狀。公主個頭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擠到前麵看,而此刻見狀元要走了才著了急,傾身朝欄杆處,以手中紈扇玉柄挑開珠簾朝狀元望去。
大概太過慌張,她手一顫,紈扇滑落,悠悠墜下,在空中劃了幾個圈,又被風吹向前,落在了馮京的身邊。
馮京止步,回首朝樓上看,追尋紈扇飄落的軌跡。他唇角銜笑,有片刻的靜止,為樓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細端詳的如畫景象。
相較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馮京之美更帶有溫度。前者清冷如從月光中走出,而後者笑容和雅明淨,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襲淡黃絹衫綠羅衣,被他精致眉目、翩翩儀度賦予了華麗的質感,可以讓觀者聯想到一些令人愉悅的意象,例如陌上楊柳杏花雨,春風得意馬蹄疾。
扇墜之時,公主稍有一驚,向後縮回手,但終究還是好奇,複又以手撥開兩縷珠鏈,目光輕輕巧巧地落在樓下男子美麗的臉上。
馮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樓上簾動處,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半眯著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觸,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讓珠簾蔽住自己適才半露的麵容。這倉促舉止又招致宮嬪笑,她竟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辯解反駁。
樓下的馮京笑吟吟地拾起紈扇,低首端詳。一手持扇柄,一手輕撫扇麵,像是想抹去他頭上皂紗重戴與冠纓落在扇麵上的影子。
樓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視前方,晃動著的水晶珠簾應著春陽流光溢彩,在她麵上留下一道道暈色陸離的光影,而她的雙頰就在這漫不經心曳動著的光影中一點點紅了起來。
皇後遣了內人下去,向馮京襝衽為禮,請取回紈扇。馮京躬身,雙手舉扇齊眉,將扇子交給內人,然後朝皇後方向再施一禮,徐徐退去。
內人上樓來,把紈扇轉呈公主,公主卻不接,退後一步,道:“外人碰過的,我不要了。”
俞充儀聞言笑道:“哎喲喲,公主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眾人隨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聲道:“懶得理你們!”旋即一拉我的手,“懷吉,我們走。”牽著我快步下樓避入後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見她雙目瑩瑩,麵上猶帶緋色。
這是她首次真正意識到男子之美罷。我悵然想。扇墜之事,若是在唐代,興許倒會成一段佳話——那時的狀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轉顧被她牽著的我的手,聯想起那柄因被馮京碰過而被她遺棄的紈扇,一個原本模糊的念頭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並不在意與我有肢體接觸,固然是沒把我當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沒把我當男人。
我仰麵朝著間有植物香氣的三月空氣深呼吸,盡量睜大眼睛,沒讓公主覺出我眼角的潮濕。她對我做出親密舉動,卻讓我如此難受,這是第一次。
唱名儀式結束後,皇帝會照例賜進士酒食,再賜狀元絲鞭駿馬,然後從金吾司撥七名禁衛、兩節前引,護衛狀元回進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黃昏,帝後則攜宮眷觀宴於升平樓。
而帝後剛至樓上,尚未開宴,即有內侍進來,向今上稟報狀元遭遇:“官家,適才有東華門外禁衛報告,說狀元才出東華門,便有一群豪門奴仆騎著高頭大馬,團團圍住馮狀元,不由分說,就上前簇擁著狀元,強令改道,也不知把狀元引到哪裏去了。”
今上瞠目:“豈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宮門外劫持狀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內侍遲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張貴妃頗不自在,輕咳一聲,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來跟臣妾說,因讚賞馮狀元風采,故想請他去家中一敘。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雖然奴仆鹵莽了些,但伯父邀請,全出於善意,宴罷必會好好送他回去,請官家勿為狀元擔憂。”
張貴妃說的“伯父”即其從伯父張堯佐,算起來是她父親家族中與她血緣最近之人。這些年張貴妃得寵,屢次為張堯佐討封賞,使其官運亨通,三月中剛拜了權三司使,執掌財政大權,引得朝中官員側目。張堯佐方負宮掖勢,氣焰大熾,如今強邀狀元至其府中,自不會隻是簡單的把酒敘談。
今上顯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問貴妃:“你那些從妹,有幾個正待字閨中罷?”
張貴妃賠笑道:“官家說的是,還有四個尚未出閣。”
今上淡淡一笑,淺飲杯中酒,不再多說。
張貴妃著意看他神色,試探著請求:“官家,既然狀元宴飲於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賜些禦酒給他,以示特恩寵異?”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亦無不可。”
張貴妃大喜,忙喚內侍精選禦酒佳肴,送至張堯佐宅第。
其間眾嬪禦默默看著,都不多話,宴罷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張堯佐行徑,說他定是想仗勢逼婚於狀元,既為女兒謀佳婿,又想拉攏這將來的朝中新貴,令其成為貴妃羽翼。
公主聽得一二句,也很擔心,悄悄問我:“馮狀元會答應麽?”
想起日間狀元參拜中宮的情形,我未多猶豫,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案:“不會。”
翌日傳來的消息證明我判斷不差。張堯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宮見張貴妃,據見到她的人說,當時她緊繃著臉,滿麵寒霜。
她向貴妃哭訴的狀元拒婚之事經由寧華殿的宮人迅速流傳開來,去掉張夫人粉飾之詞,事情經過應是這樣:張家奴仆簇擁馮京至張堯佐宅第後,張堯佐與王贄笑臉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贄做媒議婚,欲請馮京娶張堯佐之女。張堯佐甚至還取出以前皇帝所賜的金帶,令人強行束於狀元腰上,說:“聖上亦有指婚之意。”又過片刻,宮中內侍持酒殽來,像是證實了“指婚”一說。但馮京並未點頭應允,張堯佐等得著急,索性把為女兒準備的奢華奩具一一列出,指給馮京看。馮京笑而不視,解下金帶還給張堯佐,道:“婚姻之事,須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終身,還望張司使海涵。”
張堯佐說無妨,隻須差人去馮京家鄉,請老夫人允許便妥,馮京卻笑道:“前日家慈使人傳信,說已為京議妥一門婚事。京不敢有違母親之命,但請張司使令擇高門,莫因京這寒微鄙陋之人誤了女公子好年華。”
張堯佐問馮母所聘是誰家女子,馮京說自己亦未盡知。張堯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辭,卻也莫可奈何,最後隻得放他回去。
此後幾日,今上很快以一紙詔令表示了對此事的真正態度:以天章閣待製、吏部郎中王贄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發令狀元馮京美譽遠揚,據說連宮外百姓聽聞後都讚歎不已,許多豪門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馮京居所前守候求見,而他每次出去,總會被幾個繡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衛為其護衛。
不久後,我與公主在金明池邊目睹了全城追捧狀元郎的盛況。
那日,公主祖姑魏國大長公主在家中沐浴時不慎滑倒,傷及右肱。其子差人來報,今上聽說後即命皇後帶公主與苗淑儀前往大主宅探視,我隨公主同去。
魏國大長公主賢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寬厚仁慈。見今上派來的內侍責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對皇後說:“我已六十二歲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動,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過。請官家與皇後勿責罰他們。”
皇後遂令內侍勿責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責任。大主喚過公主,問了近況,又溫言囑她將來要善待駙馬及其家人,孝順舅姑,敬愛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應,但神情卻不甚嚴肅,像是不怎麽上心。
離開大主宅回宮,公主與皇後同乘一輛車輿,我乘馬伴行於車輿邊,苗淑儀宮車相隨於後。剛行至金明池,卻見大道前方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皇後車輿竟被堵住,不得前進。
皇後喚近侍前去打探。須臾,那近侍回來,道:“今日瓊林苑開聞喜宴,宴罷狀元及眾進士出來,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湧而上爭睹其風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動擇婿車,所以把整條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
每屆進士唱名後數日,皇帝都會賜“聞喜宴”於瓊林苑,宴請新科進士,並遣內侍及部分官員作陪。而那日都人亦會聞風而動,守於道上觀看。家中有待嫁女兒的人往往會備車馬過來,見有年輕進士便上前攀談相邀,甚至強拉入車回家議婚,這類車輛便被稱為擇婿車。
往日宮眷出行,必是遊人注目的焦點,尤其是皇後車輿,行於道上時臣民雖恭敬地避於兩側,但都會忍不住抬頭舉目去探看,縱然很難一睹國母容顏,但看清車駕儀仗也是他們很期待的事。可今日景況大異,塞道之人竟不立刻避開,且並不怎麽打量皇後儀仗,而是一個個翹首向車輿前方望去,似有所待。
內侍開道不易,車駕移動困難,時停時行地又磨了一會兒。後來,聞見前方另有嗬道聲起,遊人漸漸被摒開,終於讓出條道。而數名快行禁衛迎麵走來,手持書有皇帝欽點狀元詔令的敕黃開道,其後黃幡雜遝,多至數十百麵,各書詩一句於上,迎風招展。掠過如雲簇擁者,但見狀元馮京緩緩策馬而來,依然著黃衫綠袍,頭戴方形垂簷皂紗重戴,左右兩紫絲組為纓,垂結於頷下,襯得他顏如冠玉。
馮京見到皇後鳳輿,立即下馬,步行走近,在輿前鄭重下拜。
兩名隨行內人輕輕撥開鳳輿繡簾,讓隔著一重紗幕的皇後可以看清麵前景象。
看了看馮京,再轉顧他身後與他同行的其餘進士,皇後溫和地問他:“狀元郎,你的簪戴宮花呢?”
襆頭簪花謂之簪戴。新科進士聞喜宴上,皇帝會遣中使賜宮花,令進士簪戴而歸。現在聞喜宴已散,一行綠衣郎皆簪有宮花,唯馮京重戴上空空如也。
馮京低首道:“適才有人自街邊樓上拋些什物下來,碰到臣冠子,把上麵所簪的宮花打落了……”
“嗯?”皇後訝異道,“竟有人敢擲物擊打狀元郎?”
這時有名為狀元嗬道的內侍上前跪下,含笑向皇後解釋:“娘娘,打中狀元郎冠子的,是後麵樓上一位姑娘拋下的繡球。宮花被繡球打落,尚未墜到地上,已被街邊圍觀之人爭搶而去。”
我舉目一望,見街道兩側的樓上確有許多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想必那些妙齡女子便隱於其中縱觀狀元,這一日下來,馮京不知要被繡球打中多少回。
“狀元郎好風采。”皇後亦不禁笑,然後吩咐身邊內人,將車輿簷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狀元簪上。
皇後出乘所用之輿比簷子稍增廣,花樣皆龍,三月中仍按汴京清明、寒食、花朝節風俗,在頂上以楊柳雜花裝簇,四垂遮映。現下所用花朵皆是今日於禦苑新摘的,雖經半日,仍很嬌豔。
那垂於簷下的牡丹花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亦稱為“平頭紫”。內人摘了一朵簪於馮京重戴之側,馮京微微一笑,朝皇後再拜謝恩。
皇後含笑命他平身,待他避到一側,即令起駕回宮。繡簾垂下,車輿啟行,而公主卻還悄悄地褰起窗邊簾幕,睜大眼睛看馮京,唇角淺淺地揚起生動的弧度。
似認出了與他有半麵之緣的公主,馮京莞爾,向她略略欠身,優雅的風度依舊無懈可擊。
回到宮中,皇後與公主、苗淑儀先去福寧殿,向今上複命。說完魏國大長公主之事後,皇後又提及馮京,把萬人爭睹狀元、繡球打落宮花等情景都說了,聽得今上大笑,連連搖頭道:“遊個街都引出這許多事,以後可不能再點這麽俊的秀才做狀元了。”
話雖如此說,但他眼角唇際皆笑意,像是故意向外人抱怨自己優秀孩子那些不算缺點的缺點,語氣中有出自父母之心的寵溺。
大概是聯想起了駙馬李瑋,苗淑儀狀甚感慨,瞧著今上,半真半假地說:“官家也覺得馮狀元不錯罷?他若給個唐朝的皇帝遇見了,多半能被封為駙馬呢。”
今上微笑著,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倒也想封他做駙馬,但哪有第二個女兒?縱有,論搶綠衣郎做女婿的本事,我也比不過京中臣民,尤其是朝中那些老頭兒,實在爭不過他們呀!”
公主一直沉默地聽,並沒有插嘴,或許是源自由馮京喚醒的,少女的羞澀。回到儀鳳閣中後,她安靜地坐在秋千上低著頭思量許久,忽然歎了口氣,問我:“那個李瑋,是不是真的又笨又醜?”
(待續)
清歌
2.清歌
我沒有直接回答公主的問題,隻說:“聽說駙馬近日苦讀詩書,頗有所得。”
這些年來,苗淑儀一直很注意防止公主與李瑋相見,每次李瑋入宮,一定不許公主前往他出現之處。皇祐二年,國舅李用和病卒,今上有意讓公主隨他臨奠於李宅,苗淑儀堅決反對,說公主尚未過門,若先往夫家,恐惹外人非議,最後終於求得今上收回成命,隻讓公主行服於禁中。
苗淑儀一片苦心,唯願公主不至於太早對那不相宜的駙馬感到失望。到後來,她甚至對閣內宮人下了禁令,不許在公主麵前提及駙馬李瑋。
“娘子這又是何苦呢?”韓氏曾勸她說,“現在不讓公主知曉駙馬模樣,將來她下降之時陡然看見,豈不更難受?”
苗淑儀愀然不樂,道:“拖得一日是一日罷。下降之前不知道,還有幾年無心無思的好日子過,若是現在便知,以後公主必定一想起李瑋那樣子就煩悶,小小年紀就愁容慘淡的,我瞧見更不知會多難過。”
我不敢妄作論斷,說苗淑儀這話是否正確,不過每次被公主問到時,我也習慣往好處說,對駙馬短處隻字不提。
馮京中狀元後,援例被外放一年,以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一年的任期,其實是非常短的,這是給予進士第一人的特殊恩遇,對其餘進士是以三年為一任。但這一年對公主來說顯然很漫長,在此期間,她再無窺簾遙望那悅目男子的機會。當然她不會經常流露對馮京的情愫,但有時候,她會長久地凝視珠簾,間或悵然歎息。
皇祐二年的上元節,宮中有幾條以大臣名字製的燈謎,其中有一句謎麵為“行盡天涯遇帝畿”。公主看見,雙目一亮,立即指著說:“是馮京!”
話甫出口,她已覺不妥,悄然看我一眼,羞紅了臉。
我取下宮燈上寫著謎題的紙條,交給身邊小黃門,命他去為公主取彩頭,再若無其事地對公主說:“恭喜公主,猜對了。”
她再次見到馮京,是在皇祐三年正旦,朝廷舉行大朝會之時。
那日皇帝禦大慶殿,接見各州進奏官吏及諸國使臣。朝會場麵浩大,有著甲胄的四名武士立於殿角,稱“鎮殿將軍”,殿庭列法駕儀仗,文武百官皆著冠冕朝服立班於大殿內外,諸州進奏吏各執方物入獻,而契丹、夏國、高麗、南蕃、回紇、於闐、真臘、大理、大石等國的使臣也會各攜貢品隨班入殿朝賀。
公主以想看看那些“長髯高鼻、奇形怪狀”的外國使臣為由,求得今上允許她躲在禦座屏風後窺看朝儀,而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看外任歸來的馮京。
馮京歸來後通過召試入了館閣,如今的官職是直集賢院,品階尚不足以於殿內立班,故公主隻能在他隨館閣諸班入殿朝賀時短暫地看他一眼。
緋羅袍,皂縹襈,白羅方心曲領,馮京的朝服與周圍館閣之士一樣,但在這來朝班廷中,仍耀目如麒麟鳳凰。
公主沒有失望,回到禁中時仍在微微地笑。
但她的笑容很快地消失在當日禁中晚宴上。
朝賀畢,皇帝會賜宴於大殿,而皇後會於後苑便殿宴請同日入賀的命婦。開宴前內外命婦依序相繼出列拜賀皇後,其中有位夫人甚年輕,容止溫雅,看模樣應不會超過二十歲,且是此前未曾入過宮的,皇後初見她時就著意看,宴席之間仍頻頻轉顧,立侍的入內都知張惟吉發現了,便躬身解釋:“那是直集賢院馮京的新婚夫人富氏。”
我隨即看公主,見她適才喜悅的神情已被這句話瞬間抹去,臉色漸漸暗淡下來。
皇後聽張惟吉的話後更為留意,讓他把富夫人請到禦座前,問:“夫人可是富侍郎之女?”
富夫人低頭承認是富弼之女,皇後淺笑開來:“難怪我覺夫人麵善,原來是像晏夫人。”
富弼的夫人是前宰相晏殊之女,此前曾多次入宮,故皇後有此語,意指富弼妻女容貌相似。
兩側的嬪禦聽了都轉首看富夫人,笑問她年方幾何,與馮京何時成婚之類,富夫人紅著臉一一回答,諸夫人又紛紛向她道賀說恭喜,唯張貴妃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了句嘴:“難怪最近沒聽說馮學士再出去幫人相親了,想必是被富夫人管住了罷。”
張貴妃暗示的是去年朝中流傳的一則趣事:直集賢院祖無擇貌醜,年過四十仍未娶妻,後來相中一位姓徐的美麗女子,便遣媒議親,但那徐姑娘堅持要先見祖無擇一麵才予以答複。祖無擇心知徐姑娘見到自己後必不會允婚,遂央求剛入館閣的同僚馮京代他相親。馮京應他所請,施施然揚鞭躍馬,在徐姑娘家門口掠過,徐姑娘隻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許。祖無擇的媒人指著馮京身影告訴她:“這就是祖學士。”徐姑娘竊喜不已,立即答應了婚事。豈料婚後發現新郎貨不對板,徐姑娘大怒,立即寫了封“休夫書”拋給祖無擇,然後收拾妝奩回娘家去。
張貴妃重提此事,自然語意刻薄,但諸夫人聞後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儀見狀,悠悠瞥張貴妃一眼,再對富夫人笑道:“幫人相親倒沒什麽,隻別被人拉去議親便好。”
張貴妃當即麵色一沉,銳利目光直刺俞充儀,而俞充儀佯裝未覺,從容不迫地理了理鬢角的花鈿。
皇後此時開口對諸夫人道:“富夫人年輕,又是初次入宮,聽不慣你們這樣的玩笑話,以後可別說了。”
諸夫人欠身稱是。皇後又微笑看富夫人:“不過夫人以後也須規勸馮學士,以後切勿再代人相親。雖然他原出於好意,欲為同僚定良緣,但對人家小娘子而言,此舉是刻意欺騙誤其終身,無異於恃美行凶了。”
恃美行凶?這倒是個別致的說法。我再顧公主,見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後的話。
富夫人欠身答應,皇後讓她入座,繼續觀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隨,到了殿外,她轉首盯著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許跟著我!”
她已有淚盈眶,泫然欲墜。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淚,迅速跑離我視線。
我回到殿中。這室內依舊是衣香鬢影,歌舞升平,此刻與皇後敘話的是幾位外戚夫人。皇後向李用和夫人楊氏問過了李瑋近況,又轉而問自己弟婦,曹佾夫人張氏:“許久不見兩位哥兒了,他們一向可好?”
張夫人微笑應道:“還是如往常一般,胡亂讀幾頁書,射幾支箭罷了,沒什麽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蕩,前些天進大哥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帶大哥入宮來朝賀謝恩了。”
皇後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來了,何不讓他到此讓我見上一麵?”
張夫人道:“臣妾也想讓他來此拜謝娘娘,隻是他現在十四歲,半大不小的,亦不好當著諸位夫人之麵入見。適才臣妾讓他朝賀儀式結束後先在後苑殿廊下候著,等宴罷,經娘娘宣召再進來。”
皇後笑道:“你這樣安排自然妥當,隻是讓大哥在外枯等,豈不餓壞了他?”隨即轉顧張惟吉,讓他差人送些膳食給曹評。
皇後繼續和言問候戚裏及重臣夫人,但我已無心再聽,盯著千枝宮燭,默默數著火焰跳動的次數,以此判斷公主離開的時間。
而她一直未歸。終於我放棄等待,喚了兩個小宮女,起身出門去尋找她。
宮女尋遍了附近內室,都不見公主在內。我不免憂慮,立即回儀鳳閣尋找,亦不見她身影。當下大急,疾步奔走於大內殿閣間,一心隻想尋她回來。
過了許久,直到宮中華燈高懸,山棚光焰輝煌,仍未見公主一絲蹤跡。我最後走到後苑,頹然坐在瑤津池畔,怔忡著凝視山棚燈火映於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從。
而此刻,忽見池上清波動,一葉扁舟自荷蓮垂楊處劃出,激起的微瀾揉碎了水中華燈金碧光影,輕悠悠地推那小舟遊至水中央。
舟上有兩人。舟頭坐著一位少女,處於舟尾的則是名少年。那少年閑把木棹,一壁徐徐撥水,一壁揚聲唱道:“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隻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揭調,神仙一曲漁家傲。”
唱至這裏,他輕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盞宮人所放的蓮花狀小水燈,微笑著遞給麵前少女,然後接著上闋唱:“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
月下煙斂澄波渺,那少年獨倚蘭棹,清歌縹緲,十四五歲光景,卻已是劍眉星目,楚楚風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視著他,除了接過小水燈之時,一直靜默地坐著,並不說話。當波光燈影晃到她麵上時,可見她目下有淚痕閃動。
我悄無聲息地站起,立於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劃到岸邊,然後向那少女欠身,溫言道:“公主,該回去了。”
公主站起來。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係好,再伸手給公主欲扶她。
幾乎與此同時,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讓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謝曹公子。”
燕射
3.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麽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禦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禦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禦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鬱,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係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簷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襆頭,穿窄衣,著絲鞋,腰係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少頃,兩列內侍前引,十三團練趙宗實隨後而至,作為今上所遣東道主,登上射弓場主座高台觀戰。使者與曹佾各自率眾朝高台行禮,再兩廂對拜後,十三團練命內臣宣皇帝旨意,賜弓矢禦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拜謝。兩國臣子對飲禦酒,禮樂聲起,大宋招箭班十餘人著紫衣襆頭列於垛子前,行過儀式後分守兩側,靜候使者發矢。
垛子有十座,靶麵著紅,均畫一黑色側麵虎頭,以虎目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無腳小襆頭,穿錦襖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開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準中間靶麵,窺得端正了,才過與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發矢射出,正中靶心。
觀者擊掌道好,然後均轉顧曹佾,等他應對。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從容上前,引弓搭箭,幾乎未作停頓,一箭如電閃過,直透虎目。
招箭班齊聲喝彩,圍觀的宋人更是欣喜,連聲道賀,戰鼓狂擂,樂聲大作。
契丹使者亦撫掌相讚,曹佾欠身道謝,略無矜色。然後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說了什麽,且手指身後隨從,似有一些建議。隔得遠了,公主聽不見他們對話,很是著急,遂對我說:“懷吉,你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回頭上來告訴我。”
我答應,囑咐隨行的張承照和眾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樓前往射弓場。
待走到場邊,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從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手挽一輪雕弓,似準備射垛。使臣注視曹佾,像是在等他答複,而曹佾沉吟著,一時未表態。
我問一位旁觀的內臣目前狀況,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說每年射弓模式單一,皆由大使、副使與大宋伴射發矢,幾年來都不過是這幾個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聽說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換年輕後生來較量切磋。他自選一契丹後族中人,名喚蕭榿,看樣子是個神箭手。換人倒也沒什麽,但他又點名要十三團練應戰……”
十三團練平日喜讀書,偶爾遊戲也不過是弈棋擊丸之類,並不擅長騎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聞,這樣說,多半是有意為難,存心挑釁。
見曹佾未接受這建議,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團練施禮,一再邀他下場應戰。而十三團練兩眉微蹙,狀甚不懌,並未答話。場內的蕭榿等得不耐煩,便用契丹語朝自己國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麽,周圍契丹人聞之皆笑。宋人相互轉顧,都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最後一位大宋通事低聲告訴眾人:“他說十三團練不但不會射弓,連勉強應戰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即聞大宋伴射隊列中有一人朗聲說了幾句話,說的竟也是契丹語。我與眾人一樣,驚訝之餘定睛看,發現說話的是正徐徐步入場內的曹評。
通事大喜,忙給大家翻譯:“曹公子說,十三團練今日是做燕射東道主,穿的是廣袖長袍,不便射弓,而他騎射技藝多蒙十三團練指點,算得上是十三團練的弟子,故想請纓代師應戰。”
契丹使者尚在猶豫,曹評又向他說了些話,同事繼續翻譯:“他說蕭榿是契丹後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後侄子,出麵伴射應不至辱沒契丹使者。若一戰告負,再請十三團練更衣應戰,亦未為晚矣。”
話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絕,便頷首答應。曹評上前與蕭榿見禮,請他先射,蕭榿卻道:“你既會騎射,那咱們便各自乘馬射柳罷。”
曹評未有異議,回首吩咐侍從準備場地,並將他的火赤馬牽來。
招箭班諸人迅速按規則懸兩行柳枝於場內,樹枝上係絲帕為識,其下削一小段樹皮,令呈白色,以為靶心。
射柳定勝負,結果分三等: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柳枝,射斷其柳,又以手接住,躍馬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斷,與未射中者一樣,皆為負。
曹評依舊請蕭榿先行。蕭榿也不客氣,上馬後引弓瞄準,幾乎在放箭的同時即一夾馬腹,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衝去,在柳枝墜地之前伸手一撈,握於手中,再揚起示眾。
這一係列動作完成得順利流暢,看來就算曹評同樣能做到斷柳接持,也不過是打個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則略為凝重。
而曹評引馬向前,神態自若地挽弓、瞄準、放箭、躍馬,最後也是穩穩地將柳枝接在手中,看起來與蕭榿動作略相似。
宋人歡聲雷動,紛紛向曹氏父子稱賀。最後契丹使者也過來,幹笑著對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這一局是大宋勝了。”
蕭榿頗不服氣,用漢話高聲問:“我們都接住斷柳,隻能說打平,怎可說是大宋勝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沒看見,曹公子引弓時用的是左手麽?”
蕭榿一愣,仍不肯認輸,嘀咕道:“若是他與別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評聞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換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蕭榿一揮手:“罷了罷了,咱們再比試一局。蒙眼射垛,怎樣?”
蒙住雙眼後放箭射垛是一項絕技,非神射手不能為。宋人聽後皆關切地看曹評,而他並不退縮,欣然應戰:“好,那這一局,就比這個。”
這次蕭榿作了充分準備,仔細選好弓箭,走到引弓處,先行瞄準測試,如此三番後再讓人以黑巾蒙住雙眼,緩緩將弓拉滿,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仿佛又是契丹占了先機。曹評在給予蕭榿的喝彩聲中緩緩走到引弓處,事關大宋榮辱,旁觀者自然都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靜,看不出一點緊張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雙目,連先瞄準測試的步驟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嘩然,越發盯牢他,看他如何發揮。
先微微揚起下頜,任清風拂麵,蔽目巾帶的末梢隨著他腦後散發向後飄動,他秀秀頎頎地立於這萬眾矚目處,沉默著良久不動。似從風聲中聽出了令人愉快的韻律,漸漸地,他唇際逸出了一絲笑意。
當旁觀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時,他驀然抬手挽弓,瞬間拉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箭發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遠離標靶,高高地朝天飛去。
想必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大家都以為是他失手。但,也隻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地,空中傳來一聲飛鳥哀鳴,然後,有什麽東西墜到了射弓場內。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將那物體高高舉起——那是一隻孤雁,被曹評的箭貫穿的空中飛雁。
片刻的沉默之後,場外又鼓樂齊作,一片歡騰。契丹人麵上尚存驚悚之色,而宋人撫掌相慶,紛紛聚攏來向曹氏父子道賀。曹評摘下蔽目巾帶,淺笑著對陰沉著臉的蕭榿拱手:“承讓。”
蕭榿一嗤,道:“我們先前說的是射空中的鳥兒麽?”
“不錯,是犬子壞了規矩。”曹佾此時開口,對契丹人說,“本應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卻往別處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輸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勝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團練認可了他這說法,客氣地笑讚蕭榿幾句,然後代皇帝賜了蕭榿及曹評一些珠寶雜綴的鬧裝、銀鞍馬與金銀器物。蕭榿麵色稍霽,亦與曹評一起上前謝恩。
當曹評離場更衣時,玉津園中內臣皆聚至沿途兩側,朝他歡呼稱賀,我從中辨出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循聲望去,竟見公主站在前方人少處,穿著一身小黃門的衣袍,長發也嚴嚴實實地束在了襆頭裏,看上去就像個麵目清秀的小內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邊,輕拉她衣袖。她回頭看我一眼,笑容不減,毫無離開的意思,也沒對我多作表示,依舊轉首去看漸漸朝她走來的曹評。
曹評容貌與其父頗相似,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少年獨有的勃勃英氣。此刻他含笑前行,舉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氣度,但走至公主身邊時忽然童心乍現,側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個鬼臉。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兩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給他瞧了個豬鼻子。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其間曹評並未停步,在向公主揚揚眉後,徑直往更衣的殿閣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麵上猶帶喜色。
射弓之後,按例於玉津園中賜宴,由十三團練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說午後要去養象所看珍禽異獸,便留於樓台之上獨自進午膳。禦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嚐了兩口便說不好,堅持要我親自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她愛吃的菜。我隻得遵命前往,臨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黃門衣袍,一點疑惑一閃而過,但終究還是沒問出來,隻對她說:“公主,這衣服還是換了罷。”
她頷首答應:“即刻就換……你快去罷。”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當我回來時,公主已不在樓上。
我問閣中侍女,她們訥訥地說,公主帶著張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許任何人跟著。
我出去尋找,剛至樓下便見張承照哼著小曲回來。迎麵撞見我,他一驚,低頭想溜,被我揚聲喝止。
我問他公主現在何處。大概是我神色語氣太過嚴厲,他眸光甚至有了驚恐的意味,沒怎麽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與曹公子在一起?”我問。
他瑟縮著低下頭。我一把推開他,闊步朝他所說之處走去。
紅梅
4.紅梅
閔河水岸,梅枝疊影處,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鷺縗,搭在身邊少女肩上。
“別著涼了。”他微笑說。
他裏麵穿的是紅梅色大袖夾袍,有茜色織錦衣緣,轉側間露出領口袖下的一痕白紗中單。原是豔麗的色調,但他容顏光潔明亮,意態爽朗清舉,宛如懷蘊日月之光,與這豔色交相輝映,倒令人全不覺此中有脂粉氣。
少女側首一笑以應,披好那細羽精織的白鷺縗,一身雅素,唯麵頰微紅,像是任春風把周圍千瓣紅梅的粉色吹到了臉上。
這是我在玉津園閔河邊找到公主與曹評時看見的景象。
他們背對著我,並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麵前一脈碧水,身後萬樹紅梅。
紅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絕景。這種梅花粉色中帶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類杏,原出自姑蘇,後經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過二三處,玉津園內的經南人侍弄,開得最好。今年天氣回暖甚早,元月剛至,河堤兩岸已頗有春意,雲鎖嫩黃煙柳,風拂紅蒂雪梅,加上這一對粉妝玉砌的小兒女置身其間,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繪的丹青畫卷。
先前的焦慮和一絲莫名的惱怒於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於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樹蔭下,並沒有開言打擾他們。
他們專注於愉快的交流,對我的到來渾然未覺。
曹評大概也是自宴席間溜出來的,攜了一盤食物,此時擱於身畔。他選了一塊燒炙而成的帶骨之肉遞給公主:“公主嚐嚐這個。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見。”
公主沒有立即接,先低首聞了聞,然後說:“有一點膻味。”
    “這貔狸是羊乳飼養長大的。”曹評解釋,又勸她,“其實膻味並不重,你且嚐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塊送至公主嘴邊,公主皺著眉頭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便綻露笑顏:“是很香呢。”
於是接過去,很快吃盡骨上的肉。曹評又遞給她一個飯團:“這是禦膳局按契丹食譜,用白羊髓和糯米飯做的。”
公主說飯團大了,曹評便掰開與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後,又取了一塊臘肉狀的東西給她:“這是契丹人用海東青捕獵的天鵝製成的臘肉,和貔狸肉一樣,是此次契丹使者帶來進貢的。”
公主又開始品嚐天鵝臘肉。其間曹評倒了一杯羊乳給她,她騰不出手,便隻低頭,就著曹評手中杯盞喝了。
喝完又專心致誌地開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曹評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轉首對著碧水煙波笑開。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問:“怎麽了?”
曹評笑道:“前晚我請你吃點心,你不肯吃,我還以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紅了,拋下還剩半塊的天鵝肉,低聲道:“我不吃了。”
“公主別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評略斂笑意,溫和地向她解釋,“我是看你愛吃我帶給你的食物,所以很開心……有時我帶美食給家裏那些侍女,她們明明很喜歡,但當著我的麵卻把食量裝得跟貓似的,隻肯零零碎碎地咬一點兩點,我瞧著討厭。”
他又拈起一塊魚片遞與公主,公主卻還是不肯接,他便把魚片塞進自己嘴裏,嚼了兩下後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對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經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聞言笑,這才接過了他再次遞來的魚片。
他們繼續吃契丹美食,且不時說笑,發出的笑聲驚動了棲息於水岸的白鷳素雉,紛紛掉首看他們,然後三三兩兩地展翅飛,這情景令他們覺得有趣,更是歡聲笑語不斷。
我牽了牽唇角,亦想隨他們笑,卻終究未能笑起來。
眼前所見,明明是滿園春景,我卻猶如獨處落木風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蕪。
最後,我還是沒有上前驚動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徑上,見有人來,便上去與其閑談,並把他們引開,以使他們不致發現河堤邊坐著的人是曹評與公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們才起身離開。我回避至隱蔽處,目送他們分頭歸去,然後再緩緩走回公主所在的樓閣。
“懷吉,你去哪裏了?”公主一見我即問,怯怯的語氣中有關切,也有點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詢問或責備。大概是張承照跟她說過什麽。
如今她仿佛把我當成了監視她的家人。這念頭讓我品出一絲苦澀,但我努力未讓其形之於色。
“臣去園中尋公主,但一直沒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園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覺睡著,適才醒轉,想到公主應該已歸,便立即回來了。”我對她說了一個無惡意的謊言。
“哦,”公主鬆了口氣,隨即吞吞吐吐地說:“我去看大象了……一個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國的狻猊……還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並不習慣在我麵前說慌,聲音越來越小,臉也難以遏止地紅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麽沒想到呢?公主本來就說過要去看大象的。”
鞭春
5.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後聽得他歎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黃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麽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麽疼公主,莫說她隻是在宮院裏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麽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並非像你說的,隻是公主在宮裏走走那麽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回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麽,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隻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後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後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後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後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麵能出什麽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裏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製胸中翻湧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後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麽在這裏?”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澱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麵走來,臉上帶著明淨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麽?”
我深吸氣,盡量讓麵部不那麽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裏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麽事麽?”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後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於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麵,有麵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後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幹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麵,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願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後,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
雖然隔著麵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後,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征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春牛後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後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並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後來的搶春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隻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襴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後方拚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麵容後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並無太大變化,隻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麽醜,皮膚這麽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鬆,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豔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隻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麵熟的,我是在哪裏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麵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隻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後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後,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衝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於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臂緊緊摟住。此後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鬆手,為保住戰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於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麵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後摔了一跤,站直後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現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麽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襆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發散亂,臉上多處泥汙,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隻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於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湧出,滑過麵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於地上。
6.駙馬
“天下好男兒那麽多,為何爹爹給我選的駙馬卻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儀麵前泣不成聲。
苗淑儀一時無措,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出去看見李瑋的,亦顧不上責罰我等隨從,短暫的愣怔之後即一把摟緊女兒,陪她垂淚,含怨道:“誰讓你爹爹視你如珠如寶呢?章懿太後生前,他未曾喚過她一聲母親,知道真相後卻也晚了,天人永隔,他無法再向太後盡孝,隻好竭盡所能補償舅家。高官貴爵也封了,金銀珠寶也賞了,猶覺不足,那他所能給的最珍貴的寶貝,也就隻有你了。他要借你這天子女兒的下降,令舅家成為天下最富貴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個珠寶也就罷了,任他送給誰都無怨言,因為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分不出美醜,也辨不出賢愚。”公主泣道:“可是誰讓我生為一個有知覺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說,我不喜歡那傻兔子李瑋,不要他做駙馬。”
苗淑儀擺首,勸公主說:“別去跟你爹爹爭,沒用的,這事都決定好幾年了,當時都無人能令他改變主意,何況是現在。若你去向他哭鬧拒婚,他一定會覺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對章懿太後大不敬。這些天朝中雜事多,你爹爹本來就心緒欠佳,你萬萬不可再跟他提這事,徒惹他難過。”
“那就沒辦法了麽?”公主依偎在母親懷中,不斷湧出的淚令苗淑儀衣襟都濕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都看見那張又黑又醜的臉。”
苗淑儀淒然長歎,一邊以絲巾為公主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她:“離你二十歲還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罷,或許這期間發生什麽事,讓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這時提舉官王務滋進來,令她們的話題暫時中斷。
“李都尉差人給公主送來一份禮物。”王務滋欠身稟道。
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高舉一個托盤上前兩步。那托盤上有錦帕蓋著,其中有物體高聳,見那形狀,我隱約猜到了是什麽。
經苗淑儀授意,王務滋掀開錦帕,一個土牛頭呈現於閣中人眼前。
“這是李都尉在今日搶春中奪得的牛頭,特意讓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寧,永享遐福。”王務滋解釋說。
公主與苗淑儀相顧無言。須臾,公主對王務滋命道:“扔出去。”
王務滋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把這牛頭扔出去。”
王務滋低首稱是,但並未有遵命的舉動。
這時苗淑儀開了口:“李瑋送這個來也是出於好心,公主不喜歡也不必糟蹋,不如轉送給官家,他必定會很樂意收下呢。”
於是這牛頭便被如此處理了。從下次公主見父親時今上的表情看來,苗淑儀沒猜錯,這禮物確實令他很開心,連讚李瑋有心,公主也懂事,時刻惦記著爹爹。
公主聽了母親的話,暫時沒向今上提起自己對婚事的不滿,卻因此消沉了幾天,全不見此前活潑之態,經常獨坐著發呆,有時還會悄悄抹淚,不知是想起了她厭惡的駙馬,還是注定無緣的曹評。
令她再次展露笑顏的人,竟是張承照。
那日我見公主依舊鬱鬱不樂,便建議她去閣中園圃看新開的百葉緗梅。經我多方勸說,她才懨懨地起身,張承照忙於前引路,與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葉緗梅亦名黃香梅或千葉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黃,梅花葉多至二十餘瓣,雖不及紅梅豔美,但別有一種芳香,隨和風飄於閣中,沁人心脾。
這香味似乎給了公主一點好心情,她立於殿廡下,倚著廊柱,神態恬靜,半垂著眼簾,看園圃中的侍女嘉慶子和韻果兒剪插瓶的花。
她行動無聲,亦未開口。那兩位侍女剪梅枝之餘正閑談得開心,未曾發覺公主到來,兀自聊個不停。
嘉慶子說:“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過李駙馬,說實話,他那模樣真比學士們差遠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兒。”
韻果兒道:“他本來就不是官兒呀,他不用像別的官員那樣管事的,隻領俸祿就好了。”
嘉慶子困惑地說:“駙馬都尉不是從五品的官麽?既有個官名,總得管點什麽罷?”
韻果兒笑道:“駙馬都尉本來就是個虛銜,官家不會讓他幹涉朝政的,要說管點什麽……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嘍!”
公主聽到這裏,眸光便暗了。
我輕咳一聲,那兩位侍女回頭看見我們,大驚失色,忙過來向公主請安,一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並不說話。張承照見狀,上前幾步斥那兩個小姑娘:“背著公主瞎議論什麽呢?還淨胡說……駙馬都尉哪裏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聽他這話,微微轉首看他:“那駙馬都尉是做什麽的?”
張承照向公主躬身,響亮地回答:“回公主話,駙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實是‘提舉公主宅’,就是幫公主看家護院的,而‘駙馬’本義為駕轅之外的馬,現在指幫公主駕車,陪公主出行,或四處奔走為公主跑腿的人。總之,駙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階稍微高一點的家臣,任由公主驅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聽得嘉慶子和韻果兒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著嘴笑,而公主似乎對這解釋很滿意,亦隨之笑了笑。
張承照見公主如此反應,越發來勁,又道:“公主下降絕非民間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見舅姑,日後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須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孝順,說不定,還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氣。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給駙馬家做媳婦。何謂‘下降’?就是說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樣,降臨凡間,被駙馬家請回去供奉。公主進了駙馬家門,他們全家的輩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駙馬的父母如舅姑,隻當他們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們,反倒是公主在畫堂上垂簾坐,讓舅姑在簾外拜見。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別提了,就等於是公主的侄兒侄女,他們來向公主請安時,公主若高興,就賞他們個笑臉,若是不高興,都不必拿正眼瞧他們的……”
我蹙眉瞪了張承照一眼,示意他閉嘴,他這才住口不說了。而公主倒聽得頗有興致,追問道:“真是這樣麽?怎麽爹爹都沒跟我提過?”
張承照道:“千真萬確,國朝儀製就是這樣規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官家沒跟公主說,大概是覺得還沒到時候罷……反正還有好幾年,早著呢!”
聽了張承照這番話後,公主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似乎又把與駙馬的婚約拋到了腦後,繼續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時光。
我想她自己其實也明白駙馬都尉的含義並不是公主家臣,她現在的年齡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奧秘的興趣,我甚至在經過她窗前時聽見過她與侍女認真地討論嬪禦“侍寢”與得寵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她顯然很願意躲在張承照對駙馬的貶義詮釋之後,刻意忽視將來李瑋會扮演的真正角色。畢竟,接受一個不喜歡的人做“提舉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7.蜀錦
這年上元節,今上率後妃公主駕臨宣德樓觀燈。與往年一樣,依然是樓上龍燈鳳燭,樓下火樹銀花,但當張貴妃現身於禦座之側時,她那一襲錦衣,竟使這些原本堪與月爭光的華燈黯然失色。
張貴妃著大袖長裙,絳羅生色領,加霞帔,懸玉墜子,這些都與往日常服並無異處,不同的是她外麵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種罕見的紋錦裁成,柔和垂順,頗有質感,紫紅底色,其上有用金線織成的燈籠紋樣,中間雜以蓮花圖案。整幅紋錦色彩絢麗,在燈光映照下燦然奪目,令人不可逼視。
國朝崇尚儉素,真宗曾下詔禁止以織金、金線撚絲裝著衣服,並不得以金為飾。如今這禁令雖有鬆動,但就算在宮中,以金線織錦裁衣者仍很稀少。眾嬪禦一向關注彼此服飾,今見張貴妃如此盛裝,越發好奇,許多年輕娘子皆過來細看,口中不住讚歎,甚至以手去撫摸,目露豔羨神色。
苗淑儀與俞充儀雖未上前打量,卻也頻頻側首去看,後來俞充儀忍不住問同來的秋和:“張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麽衣料?那紋樣瞧著倒新鮮。”
秋和答說:“看樣子像是蜀地的燈籠錦……妾也隻是聽楚尚服說起過,一直無緣見真品,不知有無猜錯。”
張貴妃從旁聽見,頗有自矜之色,對秋和道:“董司飾果然有見識,這正是燈籠錦。”
秋和淺笑著朝她略略欠身,並不答話。
今上原本隻是默然看著,聽張貴妃說出這話才問她:“燈籠錦並非宮中之物,你從何處得來?”
張貴妃轉身向他,旋即低眉順目地輕聲回答:“這是文彥博知成都時讓人織的,後來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給臣妾。”
兩年前,災異數見,河決民流,宰相陳執中遭演官彈劾,說他無所建明,隻知寄望於卜相術士,陳執中遂以足疾為借口辭職罷相,出知陳州。而現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彥博。
文彥博與張貴妃之父是故友,這在宮中盡人皆知。張貴妃父親張堯封曾經是文彥博之父文洎的門客,張貴妃這些年致力於拉攏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這層關係與文彥博論世交,認文彥博為伯父,並常與其夫人聯絡,透露朝中信息給她,以助文彥博晉升。
文彥博知成都後回朝,不久後拜參知政事。後來彌勒教徒王則在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貝州臨近京城而深感憂慮,某日曾在宮裏對後妃說:“朝中執政大臣,無一人站出來為國家分憂,日日上殿麵君,卻都沒有滅賊平叛之意。”張貴妃立即差賈婆婆出宮去把這話告訴了文彥博。文彥博次日上殿即請命前往貝州破敵,今上龍顏大悅,任命他為統軍,率重兵圍攻王則。後來果然擒敵平亂,今上便論功行賞,拜文彥博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麽好處都不忘給對方留著。”今上似笑非笑地對貴妃說。
張貴妃倒不緊張,微笑應道:“文相公雖與臣妾父親有舊,但既為國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動他?臣妾所有,皆屬陛下。文相公讓夫人送此禮,明裏是給臣妾裁衣,實則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說起來,臣妾獲贈燈籠錦,全拜陛下所賜。臣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惟有再拜謝過。”
語罷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對她笑了笑,和言叮囑:“這衣裳雖好看,但織金鏤花,太過奢侈。穿過今日,以後就別再穿了。”
張貴妃連聲答應,再瞧瞧周圍那些本等著看她被今上斥責的嬪禦,眼波一轉,甚是得意。
雖今上命她以後不得再穿燈籠錦衣,但這並未影響到她現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後不斷輕移蓮步,在宣德門樓台上走來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儀身邊,側首端詳苗淑儀長裙,徐徐道:“苗娘子這裙子上的花朵兒倒很別致。”
那裙子上繡的是數朵千葉蓮。苗淑儀明白她意思,遂笑而應道:“妾不知貴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蓮花紋樣,擇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貴妃恕罪。妾日後出門之前必會打聽清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張貴妃佯笑道:“我隻是讚苗姐姐這花樣好,並無他意,姐姐別誤會了。”
一壁說著一壁又緩步走開,移至一側人少處,倚著欄杆悠悠看樓下山棚彩燈、五夜車塵。
顯然適才她對苗淑儀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滿。公主側目瞪貴妃半晌,然後喚過張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張承照聽得捂嘴一樂,隨即點頭,輕手輕腳地後退著下了樓。
我低聲問公主讓他去做什麽,公主說:“我有些冷,讓他去取披風來。”
當然,這絕非真話,她雙眸裏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沒追問,何況,很快地,我看見了答案。
幾枚名為“火蜻蜓”的煙花從宣德樓下倏地飛起,接連撲向張貴妃駐足的角落。驚得張貴妃尖叫著後退躲避,但還是有兩枚火星濺到了她身上。
結果是那蠶絲金線織就的燈籠錦上被烙出了兩個破洞,在褙子肩上,相當醒目。
這期間公主表現得很無辜,甚至在張貴妃躲避火蜻蜓時亦隨她驚呼,自己也抱頭掩麵跑來跑去做回避狀,連連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後,當她看見張貴妃捂著心口,盯著燈籠錦上的破洞,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時,她停下來,轉身背對著眾人,將額頭抵在我胸前,無聲地笑彎了腰。
8.仙韶
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麵,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隻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禦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讚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禦藥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後、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後親自奉藥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愈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禦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諡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餘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後已率眾命婦於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係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禦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係於今上臂上。待她係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麵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後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後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麽,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餘音繞梁之感。”
皇後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歎此曲隻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後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後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後:“評哥今日入宮了麽?”
皇後答道:“來了,現隨他父親燕坐於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於他身側的任守忠差人去請曹評,想了想,又問張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誰的箜篌彈得最好?”
張惟吉道:“仙韶副使盧穎娘的箜篌曲尚可一聽。”
於是今上命人於殿中設箜篌,宣盧穎娘入內,稍後與曹評合奏。
須臾,有內臣將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為飾,張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盧穎娘與曹評先後入殿,朝帝後施禮,領命奏《清平樂》後,二人退至一旁,低聲議妥樂章配合細節,然後各自歸位。盧穎娘跪於箜篌之後,低首斂眉,交手準備擘弦,而曹評接過禦賜的橫八孔龍笛,一手持了微笑著立於殿中,未先吹奏,靜待箜篌聲起。
靜默片刻後,盧穎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擊、雪山流泉的樂音隨即響起,《清平樂》這支被教坊笙琶奏過多次的曲子,此時經箜篌演繹,聽來格外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聲。
曹評待她奏完一段,才從容引笛至唇邊。箜篌聲暫停,另一脈宛如被清風拂起的悅耳旋律隨之嫋嫋浮升於大殿空中,像金獸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淩水香,那樂音仿佛帶著清晨花木味,寧和舒緩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動著,著意聆聽之下,會覺得心思亦隨之飄浮在雲端。
一疊奏罷,二人開始合奏,箜篌笛聲交織迭現,似芙蓉泣露,香蘭迎風,聽者皆屏息靜聽,時而如觸和風細雨,時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僅樂音動人,奏樂的這兩人也是極美的。曹評風儀自不必多言,那盧穎娘也隻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遠黛,眉目含情。曹評按笛間隙屢次轉而顧她,而她也幾番偷眼看曹評,與其目光相觸,便有緋色上臉。
不過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樂,到最後索性轉首不再看曹評,低目抿唇,頗有幾分怒意。
一曲奏畢,今上笑讚:“評哥小小年紀,竟把你父親的絕技都學了大半。與穎娘這一曲奏得不錯,有些空山凝雲的意思。”
殿中眾嬪禦皆隨之稱讚,惟公主一言不發。其間曹評多次看她,像是等待與她示意,但她始終冷麵端坐著,目視前方,倔強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後一連數日,都不見她再提曹評或與其相關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瑤津池邊,惘然舉目看遠處煙柳,半晌後,忽然轉身對我說:“我想學箜篌。”
1.禦史
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了苗淑儀,她對此一哂:“她能好好學麽?肯定是胡亂學兩天後就拋在腦後,再也不碰了。”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皇後提了這事,於是皇後命人選了位善於彈奏箜篌的老樂師向公主授課。而結果大出苗淑儀意料,自從開始學習後,公主無一日不練習,且視為最重要的事,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數月後她已彈得似模似樣了。
初時,公主對音準不甚敏感,有次獨自練習時,我在旁略作提醒,說有幾根弦似乎未調好,她便一點點調試,讓我幫她聽。後來每次練習之前都要先讓我確認音準,我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學了基本音階,她調弦時吹相應的音給她參考。公主對這種校音法很滿意,又興致勃勃地建議我學吹笛子,以便將來給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與曹評合奏,在此之前或許會把我作為練習的對象。就我而言,這樣的初衷並不令人愉快,但還是接納了她的建議,向樂師學習吹笛。   
隻要她開心就好。
今上對公主的箜篌技藝很感興趣,幾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應,若練習時今上忽然駕到,她也會立即停止,不讓父親聽見她不成熟的樂曲。
“等女兒自覺彈得略可入耳了,就會請爹爹來聽的。”她對今上說。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儀生日那天,在母親要求下,公主終於鼓足勇氣,準備在儀鳳閣午宴後為父親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見今上駕臨。幾個過來向苗淑儀賀壽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顧,頗為疑惑。最後俞充儀忍不住說出來:“莫不是散朝後又被寧華殿請去了罷?”
苗淑儀勉強笑道:“昨日官家答應要來看公主彈箜篌的……縱不給我這點麵子,女兒的事他還是會在意的。”
盡管這樣說著,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還是喚來了張承照,讓他去這日今上視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頃,張承照回來,說官家仍在殿內與群臣議事。
苗淑儀鬆了口氣,笑對諸娘子說:“不知那些官兒又不許官家做什麽事,拖了這許久。”
張承照接話道:“臣見張貴妃遣了個小黃門在垂拱殿屏風後候著,恐怕今日所議之事與她娘家有關。”
娘子們當即交換了個眼色。
“難不成,她又唆擺著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噴了一臉的唾沫?”俞充儀隨後說。
聽得眾娘子都笑了起來。
張貴妃從伯父張堯佐此前被任命為三司使,掌財政大權,諸臣大為不滿,言官因此屢次上疏。去年八月,侍禦史知雜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親為由,自請出知漢州。臨行前上疏彈劾張堯佐,說他驟被寵用,隻緣後宮之親,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權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執之位。何郯指出,用張堯佐至三司使,已是預政事,若進處二府,必將難平天下之議。最後他勸今上以社稷為重,對張堯佐應像對李用和那樣,僅以富貴處之,而不假以權,勿因寵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罷張堯佐三司使之意,張貴妃窺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討官,想讓今上封張堯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個極重要的官職,位於樞密使之下,樞密副使之上,總領內諸司、殿前三班及內侍之名籍、遷補、糾劾等事務。還掌郊祀、朝會、宴享供帳之儀,內、外進貢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檢視。這是個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總領內諸司的機會幹涉宮中事,這也是張貴妃極力勸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後來今上終於應允。宣布遷官詔令那天,張貴妃直送他至大殿門前,撫著他背千叮萬囑:“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連聲答應,在殿上宣布罷張堯佐三司使之職,改封他為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和同群牧製置使。不想剛一降旨,即激起一場軒然大波。
多名官員在殿上表示反對,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後,禦史中丞王舉正留前來上朝的諸司百官麵諫皇帝,並率所有禦史台官員及諫院諫官上殿廷諍。
諸司向來是輪班上殿議事,並非人人每日皆到,這次台諫聯合集體上殿廷諍是百年難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惱火,而王舉正與禦史包拯、殿中侍禦史張擇行、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及諫官陳旭、吳奎卻還輪番上前,高聲勸他收回成命,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其中包拯措辭尤為激烈,直斥張堯佐“臱羞不知,真清朝之穢汙、白晝之魑魅”,又對今上曉之以理:“爵賞名數,天下之公器,不當以後宮縉戚、庸常之材,過授寵渥,使忠臣義士無所激勸。”
他一口氣便洋洋灑灑說了數百言,且情緒激動,邊說邊上前,逼近禦座,唾沫星子直濺到皇帝臉上。今上不便躲避,眾目睽睽之下,連以袖遮擋都不好為之,隻得強忍著。好容易等他說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拋下一句:“今後台諫上殿須先報中書取旨。”即冷麵離去。
張貴妃之前遣了小黃門在殿後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顏直諫的事,忙迎出來向今上下拜謝罪。今上此時才舉袖拭麵,責備她道:“適才包拯衝上前來說話,直唾我麵。你隻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卻難道不知包拯是禦史麽?”
這話一出口,又成了遍傳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後宣布免去張堯佐宣徽南院使與景靈宮使之職,亦為他從諫如流的美名補充了個例證。除此之外,這事也讓娘子們在談起張貴妃的時候多了條笑料。
但此刻在儀鳳閣中,張承照又說了兩句話,令娘子們的笑容瞬間凝固:“俞娘子說不定還真猜中了。臣剛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風時,曾聽見殿上大臣反複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說張堯佐如何如何,興許,官家在重提遷張堯佐為宣徽使的事。”
2. 廷諍
苗淑儀頗詫異,問張承照:“上次那宣徽使的事鬧得這樣大,官家怎麽還會舊事重提?”
張承照目示寧華殿方向,道:“一定有人在他耳邊吹風唄。”
苗淑儀再問:“這回可又是全台全院的官兒上殿反對?”
張承照擺首道:“臣也想幫娘子看看,怎奈走入大殿後門,剛一靠近屏風,就被那裏守著的內侍殿頭嗬斥出來了……可張貴妃派去的小黃門卻還在那裏……”
苗淑儀想想,對公主道:“徽柔,你帶懷吉和承照去垂拱殿,等你爹爹退朝就接他過來。”
公主答應,喚我一起出門。苗淑儀對張承照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地頷首,躬身後退而出。
走到院中,猶聽見身後有娘子抱怨:“這回可別真被她得逞。若她伯父做了宣徽使,往後我們豈不是連選誰使喚、遷誰留誰都要看她臉色?”
垂拱殿前後皆有門,禦座之後有影壁,左右設屏風,皇帝及殿中內侍由後門出入禁中。公主帶我與張承照進至一側屏風旁等待,那裏的內侍殿頭見是公主亦不好阻止,倒是公主見張貴妃的小黃門仍守在那裏,不覺有氣,壓低聲音斥他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可是想探聽朝中之事?”
小黃門驚駭,連稱不敢,迅速退了出去。
這時忽聽殿上有人提高了聲音:“陛下!張堯佐自罷宣徽使,方逾半年,且還端坐京師,以屍厚祿,本已為千夫所指,今陛下複授其宣徽之職,天下物議騰沸、益增鄙誚,若製命實施,必將有損聖德。若陛下不納臣盡忠愛國之請,必行堯佐濫賞竊位之典,臣即乞請陛下將臣貶黜出京,以誡不識忌諱愚直之人。”
他揚聲說出這些話,竟大有以自貶要君之意。公主聽了立即靠近屏風,透過縫隙往裏看,旋即回頭跟我們說:“這人是誰呀?還真把烏紗帽給摘下來了。”
我與張承照也去看了看,見那人四十餘歲,穿的是禦史中丞的服色,想必便是王舉正了。此刻他跪於殿中,已除下襆頭,高舉過頂,閉目低首,靜候今上表態。
而今上仍保持著溫和的語調,安撫他道:“朕知卿賢直,但有諫言,從容道來便是,何必如此。堯佐之事,朕適才已反複解釋過,這次雖授他宣徽南院使之職,但同時讓他出外知河陽,所謂除宣徽使,不過是貼職以獎其勞績,出知在外,亦無法幹涉朝中及宮中事,眾卿或可安心。”
他語音才落,便又有個官員站了出來,秉笏躬身,正色道:“陛下,宣徽之職僅次於二府,不計內外。張堯佐怙恩寵之厚,淩蔑祖宗之法,妄圖非分,屢次向陛下討職求賞。若除宣徽南院使,今雖出領外鎮,將來亦必求入覲,即圖本院供職,以至使相重任,陛下不可不察。”
這人一身綠色公服,顯然品階不高,年紀也不大,看樣子似乎是個禦史台微官。剛才張承照向公主低聲介紹過王舉正,現在公主又問這綠衣官員,張承照卻也不認識,遂轉首請教一旁的內侍殿頭,那內侍殿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那是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
公主打量了一下殿上官員,又問:“包拯是哪位?”
內侍殿頭答道:“如今禦史台未經中書上報請得皇帝旨意便不能全台上殿,隻能按日輪班,故包拯未能一起上殿。”
今上沉吟片刻,然後回應唐介道:“此次遷官,朕之前與中書商議過,宰執亦覺並無不可。”
唐介隨即上前一步,道:“張堯佐比緣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為過越,倘不抑止,恐怕日後國朝亦有國忠楊妃之禍。若遷官出自宰執之意,此乃其不念祖宗基業之重,有順顏固寵之嫌,理應論罪而責之。”
見今上一時並不答話,唐介從袖中取出一冊章疏,雙手奉上,道:“之前臣等入白中書,請全台上殿,宰臣文彥博不許。臣自請貶放於外,彥博亦不報。如此蒙蔽聖聰,以求自保,足見其奸佞。臣擬了一份劄子,請陛下過目。”
今上示意身邊侍立的張茂則下去接過劄子。張茂則轉呈今上,今上展開一看,旋即大有怒意,將劄子擲於地上,不再細閱。
唐介卻並不驚慌,自己過去拾起劄子,展開後朗聲念道:“文彥博專權任私,挾邪為黨,知益州日,詐間金奇錦,入獻宮掖,緣此擢為執政;及恩州賊平,卒會明鎬成功,遂叨宰相;奸謀迎合,顯用堯佐,陰結貴妃,陷陛下有私於後宮之名,內實自為謀身之計……”
今上揚聲喝止,唐介竟毫不理睬,一徑念了下去:“自彥博獨專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議,恩賞之出,皆有寅緣。自三司、開封、諫官、法寺、兩製、三館、諸司要職,皆出其門,更相授引,借助聲勢,威福一出於己,使人不敢議其過……”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住口!”唐介仍然恍若未聞,繼續照著劄子高聲朗讀:“臣乞斥罷彥博,以富弼代之。臣與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
“裏行”即實習之意,殿中侍禦史裏行資格卑淺,論其品階,連從七品的殿中侍禦史都不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竟不懼天威,公然觸怒皇帝,這般表現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結舌,連屏風外見慣台諫奇言怪行的殿中內侍們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個個圍聚過來,爭相朝殿內探看。
而今上氣得撫於案上的手都在顫抖,忽一揮袖,直指唐介道:“你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從外地遷補入京,竟敢如此肆意妄為,攻擊大臣,咆哮殿堂,就不怕被貶竄流放麽?”
唐介麵無絲毫畏懼之色,仰首徐徐讀完最後幾句,從容合上劄子,才對今上道:“臣忠義激憤,就算異日受鼎鑊之刑亦不會躲避,又豈敢辭貶竄之責?”
今上當即喚幾位宰相執政出列,目示唐介,對他們說:“唐介論別的事朕尚可容忍,但現在竟說彥博是因貴妃才得執政,這是什麽話!”
而唐介未待宰執應聲,即指著其中一位著紫袍,係金帶,懸金魚的大臣道:“彥博宜自反省,若我所言之事屬實,請自對主上講明,不可欺君罔上!”
那位大臣便是文彥博。他儀容莊重,麵色黝黑,往日亦頗有政聲,倒委實不像個奸佞小人。此時受唐介指責,一時也未應聲,隻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謝。
樞密副使梁適看不過去,便出言嗬斥唐介,道:“朝堂之上,豈可任你胡言亂語!難道宰相是要經你禦史舉薦才能當的麽?還不速速下殿思過!”
唐介卻堅持立於殿上不去,反而扭頭氣勢洶洶地頂撞梁適:“我犯上直言,意在為國納忠。而你等小人實與彥博為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順承帝意以邀寵。若聖德有損,國家有變,你又承擔得起這等罪責麽?”
公主看得咋舌,輕聲對我道:“爹爹現在肯定又想一頭撞在龍柱上了。”
就在這時,但聞殿上傳來一聲脆響,我們不免驚詫,忙側首去看——原來是今上拂落了麵前案上的青瓷筆架。
“來人,”他盛怒之下反倒鎮靜下來,聲音冷冷地,“把唐介押下,送禦史台糾劾。”
兩名殿外侍侯的禁衛應聲進來,走到唐介身邊,欲挾持他出殿。唐介一振衣袖避開,略一冷笑,轉身自己闊步出門。
殿中的王舉正似還想為其辯解,但剛一開口,喚了聲“陛下”就被今上揚手止住,喝令道:“你也出去!”
王舉正默然,將手中烏紗擱於地上,拜退而出。
文彥博待二人離去後,朝今上再拜,道:“台官言事,是其職責,望陛下寬待唐介及王舉正,不因此事加罪於他們。”
今上不答應,顧左右道:“今日當製的中書舍人是誰?快召來為朕草製:殿中侍禦史裏行唐介責授春州別駕。”
春州地處嶺南,乃窮山惡水之地,放逐到那裏的官員多有死於任上者。
這時今上意態堅決,怒不可測,群臣都不敢再進諫。片刻後,坐於大殿一隅執筆記錄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員擱下手中筆,起身,緩緩走到殿中。
此人長身美髯,舉止溫文,我一看即認出他是多年前見過的蔡襄。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數年後,他和當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館閣名士一樣,又被召回朝中了。
“陛下,”蔡襄欠身道,“唐介確實狂直,今日言行甚為無禮。然容受臣子盡心諫言,是帝王盛德。陛下一向從諫如流,善待言官,故臣鬥膽,望陛下矜貸唐介之罪,從輕發落。”
今上卻不欲再多言,說了聲“退朝”便起身入內。
公主立即後退,立於垂拱殿後門之外,待今上出來後便迎上前行禮問安。
今上見她,蹙眉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記了麽?今日說好要去儀鳳閣看女兒奏箜篌的。”
“哦,”今上記起來,但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點頭答應:“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罷。何時想聽了,再告訴女兒。”
今上頷首,匆匆向福寧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開口喚了聲“爹爹”。
今上回首:“還有何事?”
公主以手撫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錯愕,旋即反應過來,看著女兒,終於展顏笑了。
3.絕句
這次台官的諫言未能奏效,今上還是堅持除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不過同時命他出知河陽,因此張氏對朝廷與宮中的影響也有限,娘子們雖然仍不滿,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樣多有怨言。
因禦史中丞王舉正等人連續上疏抗爭,說對唐介處罰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點改了改,從春州改為相對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從張承照那裏聽到一個消息:今上命張茂則護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驚訝,立即去找張先生。那時他正在收拾行裝,亦證實了這個消息。
“官家為何會下這命令?”我問張先生,“貶放臣子,並無遣中使護送的慣例。”
張先生告訴我:“英州雖不若春州惡弱,但仍處嶺南,官家擔心唐介水土不服,死於道上,所以命我沿途護送,著意照料,讓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張先生。嶺南山邈水遠,世人皆畏其水土,雖名為護送,但張先生將麵臨的危險並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隻化為很簡單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內臣的人,沒那麽矜貴。”
唐介與張先生啟程後沒幾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詔命:宰臣文彥博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
有人說這是文彥博因燈籠錦事不敢安於相位,故自己請辭,今上順勢答應;也有人說這是今上在貶放唐介之時就做的決定,爭執的雙方均罷之,以示公允。無論是怎樣,效果都不錯,平息了諸臣關於宰臣交結後宮的議論,世人皆讚陛下英明。
一日我隨公主去福寧殿見今上,彼時皇後也在,正與他垂目同賞案上的一幅畫。行禮之後,公主興致勃勃地也過去看,一見即睜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發現那上麵畫的果然是唐介的頭像。
“徽柔也認得他?”今上問。
 “哦,不是。”公主忙否認,手指畫卷上的字,說:“畫上寫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對皇後說:“這次選的畫待詔不錯,據說也隻見過唐介兩次,竟繪得頗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問父親:“爹爹讓人繪唐介頭像,是準備掛在天章閣麽?可是聽說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閣中掛著國朝曆代名臣頭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階,顯然是無資格入選的。
今上笑而不答,喚了名近侍過來,一顧唐介頭像,吩咐道:“把這畫送到寧華殿,讓貴妃掛在閣中。”
我於一旁聽著,麵上雖不會流露任何情緒,心下卻是暗暗稱奇,幾乎懷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見,皇帝怒責唐介的景象是錯覺。
而這之後,皇後微笑著,向今上表達了她關於唐介的一點意見:“陛下英明仁厚,愛惜言官,雖問了唐介無禮犯上之罪,卻仍嘉其忠直,既為其畫像,又特遣中使護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諫官貶黜,向來無此體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於道路,四海廣遠,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戶曉,倘若死訊傳來,臣民憶及唐介死時有陛下所遣之人在側,恐怕有人會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負謗於天下,或將有損陛下清譽。”
今上思忖片刻,然後笑了笑:“亦有兩位臣子這樣跟我說。既然皇後也想到了,可見這點顧慮確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張茂則。而此後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職僅月餘,今上又將他徙為金州團練副使、監郴州酒稅,讓他徹底離開了嶺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節宮中氣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慶曆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複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後會加以升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後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閑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潁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潁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後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後的話題就集中於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性恬澹,對鑽營與晉升並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遊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後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春帖子。閱後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春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歎皇恩浩蕩,今上捋須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春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後站著的裴湘養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聯,隻是尾聯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句。裴珩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於飛繞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於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裏,有讚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係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於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黃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麵對這空前的當麵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後,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隻是心裏那隻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麵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後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隻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於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鬆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麵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後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麽,隻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幹淨,再對執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讚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於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後倒是皇後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並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後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並未因此承她的情,對皇後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後,麵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於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妹妹沉默寡言,並不怎麽得寵,於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麵前。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後情緒卻變得極不穩定,若今上數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複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
兩年後,年號改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後養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會帶她和十三團練的兒女入宮來探望皇後,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宮,與皇後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兩位公子先後由今上賜名為仲針和仲明,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生得極可愛,眉目之美尤甚於十三團練,公主非常喜歡,每次他們入宮,公主都會去與他們一起玩很久。
這兩個孩子容貌不無相似之處,但性格卻迥然相異。每次入宮,略小一些的仲明總是乖乖地待在皇後身邊,或者任由娘子們搶著抱來抱去,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安靜。而仲針則活潑很多,總是四處尋找可以撥弄玩耍的東西,一刻也閑不住,且極討厭人抱他,從剛學會走路時起就是這樣,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誰,他一概掙紮著下來,一定要自己走。
這次一碟蜜餞又使他們流露出了不同的個性。
皇後於殿中賜他們每人一碟蜜餞果子,梨幹、膠棗、桃圈、烏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幹之類,還配有幾塊西川乳糖、獅子糖和霜蜂兒。公主看見,就故意笑著向皇後懷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給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顆烏李準備塞進嘴裏,見公主這樣說,立即就把那烏李遞給了她。公主接過,當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見,又抓了一把蜜餞給公主,此後猶覺不足,索性撲向案上,把整個碟子都往公主麵前推。
“全給我?”公主指著蜜餞說。
仲明點點頭,對姑姑微笑。他有一雙安寧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著撫撫仲明的臉頰,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後又轉身去逗他哥哥:“仲針,你的蜜餞也給姑姑麽?”
結果慘遭拒絕。停止分拆錦幔邊的一個鎏金銀香球,仲針回頭,盯著她直說:“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餞都給了姑姑麽?”
“不夠呀,”公主笑說,“姑姑小時候都吃不到蜜餞果子的,所以現在要多多的。”
“為什麽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針問。
公主回答:“因為翁翁不許姑姑吃。”
“翁翁為什麽不許?”
“因為那時姑姑在換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餞牙長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給姑姑。”仲針很嚴肅而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蜜餞吃多了牙會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給你。”
這話一出,旁觀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個不停,對仲針招手道:“你個鬼靈精!快過來,讓姑姑拍你兩巴掌。”
苗淑儀聽了自己先就作勢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還真好意思呢,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小侄兒爭果子吃!”
這期間不斷有向皇後請安的娘子進來,見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歡喜,紛紛留下與他們閑談。今上退朝後亦趕來,與皇後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看上去十分愉快。
張貴妃一直沒露麵,將近午時才姍姍而來。皇後見了亦賜她坐,且讓孫子孫女向張貴妃見禮。
諸子施禮如儀,口中喚的是“張娘子”。今上聽見,便對他們說:“都是一家人,別那麽生分,日後就喚張娘子為‘小娘娘’罷。”
京中孩子稱祖母為“娘娘”,這也是高姑娘子女對皇後的稱呼。皇後見今上這樣說,遂目示張貴妃,讓懷中的仲明先喚她。
仲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依照帝後的意思喚了一聲:“小娘娘。”
張貴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側的仲針,若有所待。
仲針亦在看張貴妃,與她目光相觸,遂開了口,聲音清晰響亮,但喚的卻還是:“張娘子。”
張貴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輕輕拉了拉仲針衣袖,低聲糾正:“是小娘娘。”
仲針卻擺首,朗聲對今上說:“在這宮裏,仲針隻有一個翁翁,當然也隻有一個娘娘。天下沒有‘小皇後’,仲針也不會有‘小娘娘’。”
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後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麵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鬆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後一拜,道:“皇後,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後恩準。”
皇後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後。”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後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後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後亦開恩許可。”
後妃車輿儀仗有定製,紅傘僅皇後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隻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後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後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後,說皇後許可便好。”
皇後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麵露難色:“娘娘……”
皇後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餘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麽?”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隻有皇後能用……姑姑說錯了麽?”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讚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後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後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麵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泄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隻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台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隻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麽?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隻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後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後麵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
秋和臉色蒼白,無意識地勒緊了剛才閑纏在左手手指上的絲繩。
今上亦忍無可忍,幡然變色,揚聲喝道:“來人!”
任守忠立即趨上待命。皇後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搖了搖頭。
今上一怔,神色漸緩和。“請貴妃回寢殿歇息。”他以平和語氣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應,上前欲扶張貴妃,張貴妃猛地掙脫,一指皇後,凝視今上,聲淚俱下:“這一場仗打了十幾年,我終於還是輸給她了……你讓你的嗣子娶她的養女,生下的長孫也隻認她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剛才羞辱過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屆時他又會怎樣對待我?”
見今上蹙眉不語,她又目指皇後:“你總說她寬厚端莊,對我屢次退讓,要我謝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呂後在劉邦生前,麵對戚姬,擺出的不也是寬厚端莊的姿態?而一旦兒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殘害成了人彘!”
這時公主起身,上前數步,對張貴妃道:“張娘子,我倒也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劉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為何隻有她落得個做人彘的下場?”
“她能有什麽錯?”張貴妃道,“不過是因她最得寵,所以招致呂後嫉恨。”
公主擺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寵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慫恿劉邦廢嫡後太子,改立自己兒子為嗣,又豈會令呂後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沒做錯事,又怕什麽報應?”
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後說話,處處淩蔑於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禦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欲望,所以處處可笑。”
“欲望……”張貴妃重複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欲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麽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以填一己欲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後而抑製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後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誌向衝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現,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性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後抑製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寧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去了好幾次。出入寧華殿的人都麵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黃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寧華殿內出來宣布: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人猜測是皇後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後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後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
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於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麵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後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後,今上頗為感傷,宣布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製規定,皇後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後。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皇後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麵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隻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隻有進士高等、製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後,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於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於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後,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後,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後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後,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後寫詔令。”
“這怎麽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後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願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後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隻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後,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裏,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後,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後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皇後說,麵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後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於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後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於正門前,他徐徐抬目看階下的皇後,神情疲憊,暗淡無神的麵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後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後目光交匯於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隻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裏?”
我自一叢翠竹後現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於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鬥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問:“中貴人任職於皇後殿中?”
我擺首否認。他亦不追問,說:“我也知道,張貴妃無德,今上所舉功績亦不足以令她封後,皇後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禮製道義。”
“那是為仕途了?”我問。
他徐徐搖頭,道:“中貴人也以為我是個隻知曲承帝意的小人麽?”
我淡笑不答,但說:“王翰長聰明睿智,自不會看不清日後政局。”
他亦淺笑,道:“張堯佐無才無能,貴妃薨後,張氏衰敗是必然的。今上始終眷顧皇後,皇後又有十三團練為子,日後必將坐享太後之福。”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說:“她想要什麽,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後,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在我願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後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麵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後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7.溫成
這一日,關於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強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後再定。
文彥博罷相後,今上又把陳執中召了回來,已複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於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於皇儀殿。陳執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後終於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處理喪禮事宜。
當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輟朝七日,四日後,追冊張貴妃為皇後,以後又陸續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後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台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後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後一件事,所以並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采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於張氏諡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諡為“恭德”,顯然這美諡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後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於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後的諡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諡。今恭德之諡,又是以何為依據?”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諡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台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後張氏喪禮越製,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交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治喪的執政劉沆等人,於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
不久後,一份寫有馮京消息的朝報在後宮被眾人悄悄傳閱:直集賢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馮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細節也不難打聽到:他此前上疏論吳充等人不該被貶黜,言辭直切,說吳充等人所為是為維護禮法儀製,並無過錯,反而是溫成喪禮逾製,顯得今上薄於太廟而厚於姬妾,大損聖德,應追究治喪者之罪。執政劉沆大怒,立即請求今上外放馮京知濠州,但這次今上卻不答應,說:“馮京直言論事,又有何罪?”所以隻暫時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職務,不讓他做這期間的實錄。
但對這位當年轟動東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月後,又複其原官,仍命他執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的一係列事件陰影中。十月間,對皇後忠心耿耿的老內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並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後,也不限於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麵,親往臨奠,並將張都知的諡號定為“忠安”。
關於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士,兼史館修纂。
我於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麽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下都像是在蹙眉歎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麵前走過,步履平緩,麵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並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台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後,我問張承照:“歐陽學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麽?”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迭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後便召他回京,現在升他做翰林學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麽詔令。”
後來我們得知,歐陽修那日所舉的並非詔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諫言章疏。此前今上宣布要朝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實意在借此致奠溫成陵廟。歐陽修雖已不屬言官,卻還是特擬了章疏論此事,說今上聖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議者謂皇帝意在追念後宮寵愛,托名以謁祖宗,虧損聖德,“陛下舉動為萬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這次進諫也為今上嘉納,此後今上朝詣山陵時,過溫成廟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節前,今上命翰苑詞臣寫端午帖子時也為溫成閣寫幾副。這時王拱辰已被遷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學士們麵麵相覷,都不願為溫成閣寫。後來給其餘閣分寫的都呈交入宮了,而溫成閣的卻遲遲未進。今上因此不懌,學士們聽見,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沒靈感提筆去寫。最後,是歐陽修接過了這任務。
他寫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後宮,宮中人皆圍觀爭睹,見他為溫成閣寫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葉花成子,新巢燕引雛。君心多感舊,誰獻辟兵符。
旭日映簾生,流暉槿豔明。紅顏易零落,何異此花榮。
彩縷誰雲能續命,玉奩空自鎖遺香。白頭舊監悲時節,珠閣無人夏日長。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斜體]
依依節物舊年光,人去花開益可傷。聖主聰明無色惑,不須西國返魂香。
[/斜體]

1. 穎娘
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了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麵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係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發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襇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注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裏的芍藥純紅鮮豔,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
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後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後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後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於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遊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麵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讚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後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麽。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嫋嫋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裏暗暗歎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於還是有了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後,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後,她疾步走開,最後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後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麽,但曹評卻不在那裏。
我悄悄退出。不久後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並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於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麽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後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裏,”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後,她說出了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隻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於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後,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後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麵,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後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隻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後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隻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隻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麵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上麵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裏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麵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襇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裏,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裏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麵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複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鷳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餘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麽?”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淨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汙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麽?”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歎氣,“後麵幾句怎麽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裏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麵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隻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麽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隻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裏,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裏有白豔豔的日頭,可是我心裏卻開始飄雨。

3.情事
後來我沒再問公主關於《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手中。她會設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裏,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麽?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果,任其發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願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祭祀孔子、視察學舍並聽講書官講經。
國朝崇尚儒學,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直講胡瑗講經。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皇帝所到之處皆有禦幄遮蔽,聖駕歇泊之所又設禦屏與黃羅幃帳,若隱於其中,不必擔心被人窺見,講經時她坐在禦屏後麵,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下學習經義韜略,為日理萬機的父皇分憂。”
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了,悄然側首點拭眼角後,他終於鬆了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舉止一定要謹慎,切勿失禮於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任國子監直講,平時主管太學,學生多達三四百人,凡講學,常有外來請聽者,最多時甚至會達上千人,講殿內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生。而這些學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於道上,觀者雖不相識,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堅持要前去聽講,應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采。
國朝京師官辦學府分兩處:國子監和太學。太學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受業之所——而曹評,是國子監生員。
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乘輦入門後,便讓公主先去後殿歇泊處休息,然後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後才入幄更衣。
公主這日穿圓領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於禦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換了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後有禦屏,公主便坐於禦屏後,我侍立於她身邊。
隨行宰臣及執經官、講書官、諸國子監官員、學生相繼拜奏:“聖躬萬福。”然後皇帝賜坐,眾人應喏,除執經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襴衫,於大殿內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我入殿時留意觀察,見曹評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發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淨平整,幾乎無一點皺褶。據說他雖處盛暑,講經時亦必一絲不苟地加中單、著公服,坐於堂上,以嚴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殿內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容為《易》之章節,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講解形式頗為生動。我在禦屏後聽得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竟走至屏風前,與今上禦座頗為接近。
侍立於禦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首示意我入內,今上卻微笑,手指禦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裏聽。
也許是愛屋及烏,一直以來,他對我都頗有善意。我欠身以謝,留在了他身邊。
此時胡瑗講到了乾卦,一視麵前經書,他朗聲念原文:“乾,元亨利貞。”
此言一出,滿座臣子士人相顧失色,連今上亦有驚訝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諱,高聲念出了“貞”字。
最感震驚的人,應該還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記憶,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這個“貞”字。
麵對千百道驚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對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釋:“臨文不諱。”
然後,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講解:“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又毫不避諱地連說了三次“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後選擇搖頭微笑,並特別轉顧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當年我因犯諱受罰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謝,亦微笑著,心中對他不無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職,待下屬尤其嚴苛,抓住我不避上禦名一事,欲殺一儆百,後經張先生相助,請皇後進言官家,寬恕了我。後來我做了入內內侍,常見帝後,此事他們也曾提起過,但都是輕描淡寫地用以說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會真的因此為人定罪,今日對胡瑗也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重罪,他隻是一笑而過。
我站直,繼續聽講。約莫半個時辰後,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賜講師、眾臣及生員茶湯,並特取了一盞,示意我奉與公主。我接過,回到禦屏後,卻不見公主在那裏。
“公主回後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風後的嘉慶子告訴我。
我略感不安,問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麽?”
嘉慶子回答:“帶著韻果兒和香櫞子去的。”
我擱下茶湯,先繞至殿外查看——曹評果然已不在那裏。
速往後殿,並不見公主在內,我繼續疾行於國子監房舍之間,去尋找她。
此時,連負責灑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書院,才終於見到韻果兒和香櫞子的身影。
她們坐在藏書院外的花圃邊簸錢玩,見我過來,立即肅立,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壞了,她們表情怯怯地,喚了聲:“梁先生。”
“公主呢?”我問她們。
她們猶豫著,最後一個轉首視院內,一個輕聲答說:“公主在裏麵看書……”
我走進院中。房舍正廳的門是虛掩著的。我思忖許久,終於還是緩步入內。
正廳無藏書,但兩側都有深長的房間,排滿了一列列的書架。光線幽暗,又有書架遮擋,並不見公主身影。
我凝神細辨,依稀聽到左邊房中有細微的聲響,便輕輕地朝那側走去。
隨著我的移動,鱗次櫛比的書架徐徐自我身側退去,空氣中飄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我依次穿行於其間,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過我的臉,心情與此刻的視線一樣,忽明忽暗。
後來,我看見他們,著青衫的少女與白衣士子,站在房間最深處,展開一軸橫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剛好蔽住了他們的臉,像是在一起閱覽。
但是真遺憾,他們不是那麽用功的學生。他們的手在顫,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們的臉。
他們向對方側首,閉目,麵含微笑,輕輕淺淺地,兩唇相觸,沒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繾綣於彼此腰際。
我不似多年前撞見柔儀殿中事那般驚訝。心中的猜測塵埃落定,人倒也隨之複歸安寧,隻是一時無所適從,默然佇立於被他們忽略的空間中,許久才覺衫袖微涼。
最後我決定悄然離去。但甫一轉身,即意識到今日公主與曹評的任性會招致多麽嚴重的後果。
有兩個人,無聲地立於我身後——一臉冷肅的大宋皇帝,和相從隨侍的張茂則。

4.孤寒
他們為何會在這裏?是聽見了禦屏後我與嘉慶子的對話,還是適才我匆匆出外的異常舉動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這些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已不及細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懇求的目光,不過,不是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闊步從我身邊走過,猛地從公主與曹評手中抽出手卷,一揚手,“啪”地一聲,擲砸在一側的書架上,手卷隨即重重墜地,發出的聲響在這原本幽暗寧靜的藏書之所中格外驚心。
這起突發事件令那一對年輕的戀人有短暫的愣怔,旋即反應過來的是曹評。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麵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與公主無關。臣甘領任何懲罰,但請姑父勿責罰公主。”
公主上前兩步,然後下跪,有意無意地略略遮擋住曹評,對父親說:“爹爹,不關他的事,是女兒約他出來的。”
“你約他出來的?”今上冷問,“怎麽約的?”他轉首顧我,又問:“是你麽?”
我尚未開口,張先生已從旁為我辯解:“陛下,若是懷吉代為公主牽線,適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會如此焦慮。”
公主亦出言護我:“跟懷吉無關,他根本不知道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關注的重點引到我身上,他眉頭微蹙,雙唇緊抿,寒冷的目光複又回落到曹評臉上。
我注意到他雙耳已盡紅——他憤怒之極時,便會有這樣的現象。
“茂則,”他盯著曹評,用一種抑製過的低沉聲音向張先生下令,“出去,找兩個皇城司的人進來。”
他的意思是喚皇城司侍衛過來,把曹評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我朝他下拜,懇請道:“切莫讓外人進來,否則公主清譽將毀於一旦。”
張先生亦向他躬身,勸道:“陛下,現二府宰執與眾文臣皆在國子監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內,群臣必會問明因由,此事傳出亦必惹物議,台諫會群起彈劾,追究相關者罪責,將來殃及的恐怕不僅僅是公主與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顯而徐緩地起伏著,像是在調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發。
張先生見狀,又輕聲建議:“現在,胡夫子應該繼續講經了,陛下請回講殿罷。若離席久了,會有人四處尋找。”
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後,終於開口,對曹評道:“我現在不處罰你,是因為暫時沒想到,什麽樣的刑罰才足以懲戒你的罪過……你好自為之。”
“是……”曹評勉強牽出個暗淡笑容,伏拜,“謝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錯,特許曹評等人私下對他行家人禮,稱他為姑父。但如今,聽曹評再這樣喚,倒又引起了他的別樣情緒。
“姑父?”他冷笑,轉而問張先生:“她知道此事麽?”
張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後對此事一無所知。”
在這微妙的時刻,張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顯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詰問他:“你還是每日都會去見她麽?以致她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說什麽,想什麽,你都一清二楚?”
張先生不敢再答,隻是沉默。
再次冷冷掃視一遍這一地跪著的人後,今上拂袖,轉身離去。
待他出門,張先生才站起來,扶起公主和曹評,對曹評和言道:“曹公子快隨我回去聽講,別被人瞧出異狀。”
然後,他又囑咐我:“懷吉,你先在這裏陪公主,稍待片刻,你們再出去。”
回宮後,今上立即將公主禁足於儀鳳閣內,並把韻果兒和香櫞子逐到被廢後妃居住的瑤華宮服役,但對我,一時倒未有任何處罰。
我跟苗淑儀說了國子監內發生的事,也略略談及公主與曹評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隱去他們幾次獨處和填詞唱和的細節不提,隻說他們是在宴集上見過,然後偶遇於藏書院中。
這已足以令苗淑儀大驚失色。她先是連聲責我不看牢公主,然後又匆匆去找皇後商議。回來時她一臉愁容,說:“皇後知道此事後去福寧殿求見官家,但官家怒極,拒而不見。”
公主被關在房中,整日茶飯不思,不是悲聲痛哭就是長久地凝視窗外發呆。有時我進去,端茶送水給她或勸她進膳,她一概不顧,隻拉住我問:“曹評怎樣了?”
我說不知,她的淚便又會落下來:“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說不會放過他的……”
為了安撫她,我答應設法去探聽曹評的消息。
我找來張承照,讓他找個借口出宮,去曹佾宅中問訊。他回來後,連連咋舌,道:“不得了,我還沒走近他家大門口,便看見周圍有好些皇城司的人,隻好折回來了……不過他們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隻是想監視看管曹評,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這時候問他:“公主與曹評互通音訊,你有沒有插手幫她?”
他驚跳起來:“沒憑沒據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與曹評在國子監見麵,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發後逃不了幹係。”
他還是不承認,那激烈的否認卻頗不自然。我沒再追究下去,此時要擔心的事太多,顧不上追究這事,何況,對公主與曹評的事,我自己也並非問心無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變得極為虛弱。直到皇後親自來探望,溫言勸慰下,她才勉強喝了點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淚落漣漣,“爹爹會怎樣處置曹哥哥?”
皇後擁著她,輕拍她背,和言道:“沒事的……孃孃會勸你爹爹,他不會有事的……”
但事實上,今上最後會做怎樣的決定,她亦無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來後,我聽見皇後對苗淑儀說:“我弟弟得知此事後密傳章疏入內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燒毀了章疏,沒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傳開……我也下令,不許宮人議論官家對公主的禁足令,否則嚴懲……隻是要勸官家息怒,還須再等等。這幾日很多臣子上疏,請他立皇子,他本來便很煩悶,龍體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後,這十幾年來,今上嬪禦非但沒誕下一個皇子,甚至連個公主也沒有再添。十三團練雖說是皇帝養子,但因今上始終希望後宮產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詔確認十三團練的皇子身份。而今諸臣見皇帝春秋漸高,又無親生子,遂頻頻上疏請立皇子,今上始終拖延著,這也成了個令他倍感困擾的心病。
隨後傳來的另一個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張茂則上朝侍立或跟隨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換成了與皇後接觸不多的入內都知史誌聰和副都知武繼隆。
任苗淑儀如何哀求,一連十餘日,今上都未見公主一麵。但就在苗淑儀快絕望時,史誌聰忽然來到儀鳳閣,通報說:“官家要來看公主,請苗娘子準備接駕。”
隨後他述說了此事原委:
最近禦史中丞張昪常上疏彈劾二府重臣,這日今上召他入對,問他:“卿本孤寒,卻為何屢次言及近臣?”
張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稱孤寒。”
今上問何解,張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親戚,而陛下內無賢臣、外無名將,孤立於朝廷之上,回到後宮,亦隻有一二後妃相對,豈非孤寒?”
今上因此鬱鬱不樂。回到寢殿,默思半晌後決定親往儀鳳閣探望公主,遂先命史誌聰來傳口諭。
苗淑儀舉手加額拜謝不已,很慶幸張中丞的話讓官家想起了與公主的血脈親情。然後她四處張羅,命人收拾閣中房間,又命韓氏和眾侍女去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絕,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淚痕。
今上駕臨時,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進入她房間探視。
見公主臉色蒼白,憔悴不堪,今上當即便有淚墮睫。他轉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邊坐下,微笑著喚她:“徽柔,爹爹來看你了。你好些了麽?”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喚了聲“爹爹”。
今上答應,略有喜色。
公主漸有意識,勉力坐起,卻對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黯然,但亦不駁斥,回頭命韓氏取過一碗粥來,自己接了,對公主溫言道:“你很久沒進食了罷?來,先喝了這粥,喝完我們再說。”
他親持了調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靜,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擱下碗後,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歎了歎氣,像是欲勸說:“徽柔……”
公主卻打斷他,問了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把曹評怎樣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聽爹爹說……”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雙臂,像兒時那樣摟住父親脖子,將下頜輕點在他肩上,阻止父親說出下麵的話後,她自己也許久不語。
這個親密的動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動,亦輕輕摟住了女兒。
我站在今上身後,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這時,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了曹評,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生了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繼續摟著公主,過了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刹那,我發現,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麵前倒了下去。

5.違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他已經醒來,身邊聚滿了張茂則帶來的太醫,皇後也在殿中。
彼時皇後親自盛了碗湯藥,送到他麵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藥碗打翻,藥汁潑了皇後一身。
“我沒病!”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皇後默然,暫時未顧及更衣,隻示意內人先將湯藥撤去。
苗淑儀戰戰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了。”再顧我,問:“你跟徽柔說了我的事麽?”
我想他指的應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後,公主複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她一定會過來向官家請罪。”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不要告訴她。”
後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精神都越來越差了。
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朝中發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至和”如今看來,顯然是個不祥的年號,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了個全新的年號——嘉祐。
但這新年號並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他的病在新年之後倒有了加重的趨勢。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禦大慶殿,觀大朝會。百官就列後,內侍卷起禦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麵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暴感風眩,冠冕欹側,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複又卷簾,匆匆行完禮後,眾宦者把他扶回了寢殿。
賀歲之後,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使者入至庭中時,今上忽揚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些就見不著他們了!”隨後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臣心知今上疾病發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宰執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裏見今上一麵。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我與韓氏隻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哄她喝一點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了太醫來,開了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神采。
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時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精神,而且張先生在禦藥院多年,醫術應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但連續兩天,我找了好幾次,從禦藥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後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禦藥院的小黃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識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麽?”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年的親信,貴妃死後,今上將他遷為了副都知。
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並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得我。麵對這個小黃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告訴他:“我是梁懷吉。”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著告訴我:“張先生出宮了。”
我追問:“去哪裏?”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閉前會回來,你到時再來罷。”
我黃昏時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塵仆仆地,目中布滿血絲,應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的內室,問:“是公主的事麽?”
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見曹評,所以現在要好起來。多進食,自然會康複。”
“這……是騙她麽?”我疑惑地問。
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如願以償,但一定會有再見一麵的機會。”
見他無意詳細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他出宮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麽?”
他沉默許久,終於還是向我透露了一點:“我去見了十三團練和富相公。”
現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半年前,宰相陳執中遭禦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製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毆打婢女致死,“進無忠勤,退無家節”,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後終於導致陳執中罷相。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借此機會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溫成之後,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但今上又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宣布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並州。
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於朝。
現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後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君之事,而十三團練皇子身份並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是為皇後傳報消息,請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練即位,同時也讓十三團練作好登基的準備。
“這是皇後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富相公與皇後皆有此意。”張先生說,頓了頓,又道:“其實,現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隻會是這樣的結果。”

6.針灸
回去後,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麵的機會。她一聽便有了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麽?”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後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台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後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願意就這樣見他麽?”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麵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進餐服藥之後,她懷抱著一枕關於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後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麵紅耳赤,這內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家?”她聲音顫抖著問。
“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侍低聲道,“太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著了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後和跪了一地的太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現了秋和。她站在殿內帷幕後麵,離其餘人很遠,姿態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本是在五更之後,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後,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東門小殿,一麵扶著他走,一麵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東門小殿見宰執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麽話麽?”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後來走遠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後也問過石都知,他說隻是跟官家交流養生之道,並不曾敢多說什麽。”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麵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這時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後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後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禦藥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麵麵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後穴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麵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症狀臣並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於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後傷及官家,臣願領淩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並論麽?”
也許是怕他們衝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於此時對皇後道:“妾與苗姐姐都隻是官家嬪禦,事關重大,皇後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後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後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並無異議?”皇後問。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後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後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後決定:“一切但憑皇後聖裁。”
於是皇後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後允許進內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隻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餘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臥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餘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後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
後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的,是一聲驚呼。仿佛是在毫無準備之時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後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臥室,見今上披散著頭發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麵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十枚。
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幾位娘子被嚇得麵無人色,已縮至室內一角,隻有皇後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後嚐試著向他解釋。
今上絲毫聽不進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準了皇後。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麽?”他緩緩說,看著皇後,適才麵對張先生時的怒色消去了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麽,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束縛,這還不夠麽?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願相信那個閹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麽?”皇後此刻亦頗為動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準備應對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奇恥大辱麽?但凡你對我多點信任,你我夫妻何至於此!”
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後,須臾,惻然一笑,擺首歎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語音未落,已揚手,轉腕,把手中的刀對準了自己……
我意識到他想做什麽,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衝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畫麵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現以上印象不甚準確。確切地說,是秋和衝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鋒利的刀刃。
豔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寧靜的空間,一點一點墜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識,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這時方覺出那鑽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於懷中,抑製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逸出,她身子一斜,倒於地上。
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後當即命後麵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麵的太醫進來,給董娘子包紮!”
雖然處於這混亂狀態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今上跑出福寧殿後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現在,皇後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張先生答應,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波會襲來。
這預感沒錯。今上的目的地是內東門小殿。時值五更,宰執已進殿,我們追上他時,他已握住了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聲說出一句話:“皇後與張茂則謀大逆!”

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了動,似欲說什麽,但那話語終於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後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後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後一顧麵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後穴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並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後,官家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後紮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於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麽?”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後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盡力!”
然後,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後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
於是文彥博與其餘二府官員皆入內麵聖,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於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於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後,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於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狼藉,淩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後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禦藥院之後,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後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臥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願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裏麵隻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意不開,即命人強行撬開鎖,衝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隻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隻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是練字之後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了,卻還是沒發現有任何謀逆之語。於是,隻得朝張先生勾了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了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後石全彬說了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後,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了數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麵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了幾步後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關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蒼涼。
我一怔,隱隱覺得此中有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何感覺。最後還是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內東門下時,上方忽有什麽東西墜了下來,打中我的襆頭之後滾落於地。我垂視地麵,看見一小塊泥狀物,再抬頭觀望,發現那是門廊梁上舊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這刹那間,我悚然一驚,立即掉頭,飛速朝張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門緊閉,我高聲呼喚而不見他應聲,於是更不敢耽擱,退後兩步,縱身一踢,破門而入。
奔至內室,果然見到了我猜想的結果:梁垂白練,而張先生頭頸入環,已懸於梁下。
我當即上前,一麵托抱住他雙足一麵揚聲喚人來。周圍內侍頃刻而止,見此情景皆是大驚,忙七手八腳地把張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須臾,見張先生咳嗽出聲,大家才鬆了口氣。待回過神來,又有人跑出去找太醫和通知在內東門小殿的宰執。
太醫很快趕到,救治一番後宣布張先生已無大礙,開了方子,又囑咐了這幾日照顧他的細則,再收拾醫具,回去向宰執通報詳情。
張先生蘇醒後,平日服侍他的小黃門皆淚落漣漣,問他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閉目,側首向內,並不說任何話。
少頃,有立侍於內東門小殿的宦者來,傳訊道:“文相公請張先生至中書一敘。”
我與此前聞訊趕到的鄧保吉扶張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書省。這時其餘兩府官員大概還在內東門小殿中,中書內惟文彥博一人,一見張先生,他即出言問:“你做過主上所指的謀逆之事麽?”
張先生搖了搖頭。
文彥博又再質問:“既未做過,你為何在此非常時期行這等糊塗事,讓人以為你畏罪自裁?”
張先生垂目而不答,鄧保吉見狀,遂代為解釋:“因為官家語及皇後,平甫或許是自覺連累了中宮,所以……”
文彥博擺首,對張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言,你何至如是?”
見張先生仍不語,文彥博容色一肅,振袖指他,厲聲道:“你若死了,將使中宮何所自容?”
張先生立時抬首,似有所動。與文彥博默默對視片刻後,他向麵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適才被損傷的咽喉發出殘破低啞的聲音:“茂則謝相公教誨。”
文彥博點點頭,喚過門外侍者,命道:“去請宮中眾位都知、副都知過來。”
很快地,眾大璫接踵而止。文彥博目示張茂則,當眾說:“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謂謀逆,是天子病中譫言,並非實情,茂則無罪。請都知告誡左右,勿妄作議論,日後若有流言傳出,定斬不貸!”
他神情嚴肅,顧眄有威,眾大璫不敢有違,皆伏首聽命。
文彥博再看張先生,麵色緩和了許多,和言叮囑他道:“以後你還是去主上身邊伺候,務必盡心盡力,毋得輒離。”
張先生頷首答應。文彥博又召史誌聰至麵前,道:“請都知稟告皇後,兩府宰執想設醮於大慶殿,晝夜焚香,為君祈福。望皇後許可,於殿之西廡設幄榻,以備兩府留宿。”
設醮祈福應該隻是個借口,文相公必是見上躬不寧,故欲借此留宿宮中,以待非常。
麵對這個要求,史誌聰遲疑著應道:“國朝故事,兩府無留宿殿中者……”
文彥博便又橫眉,朗聲道:“如今事態不同尋常,豈能再論故事!”
史誌聰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領命而去。
文彥博這才揮手,讓眾人退去。

8.素心
皇後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於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於是文彥博立即調度指揮,設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宿於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後,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後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後傾向於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家聯係前後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後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隻有一位小黃門在內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家了,現在不在這裏。”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麽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囑飲粥服藥,並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後看著我,頓了頓,似乎在思忖什麽,終於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後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後站在院內,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並不開門,穿戴整齊後在門後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後垂顧,請皇後回去。皇後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隻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後教誨,臣已銘記於心,往後必盡力服侍官家,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後聽了,不再說話。然後張先生又說了句:‘臣恭送皇後。’便伏拜於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欞上已不見皇後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後,不知說什麽好,一時隻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遊於室內。最後,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臘梅素黃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但清芬馥鬱,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黃門拭擦得窗明幾淨,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越發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注臘梅,小黃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後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麽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後的原因可能很複雜,而我隻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
所以我很佩服皇後,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於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係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後並未見麵,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並借題發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了,但結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了性命。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塗其麵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後,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後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後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後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感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後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後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後聽政,他們能答應麽?”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了笑,然後把狀子收了,沒多說什麽。”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麽來頭?以前跟皇後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家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後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了,又想討好皇後了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後宣布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了,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閑人,擺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後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後沒什麽見麵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後?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後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後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鬆了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了。”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後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後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對皇後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9.康複
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了什麽,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於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家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了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了,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麵,公開宣布了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於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了。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了。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了皇後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後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後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後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了競爭關係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後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後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係。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了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寧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裏。”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麽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係生命的東西。青白幹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隻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盡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了,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禦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寧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隻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禦藥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麵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盡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複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此刻麵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後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麽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麵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家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了。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了,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複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了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了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麵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了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了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裏,女兒在這裏……”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了,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了眼睛,靜靜俯臥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仿佛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後。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隻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臥,今上卻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了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於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裏?”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了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裏,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裏,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布了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了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麽,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麽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寧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讚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升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

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隻被他堆在角落裏,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麽?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托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曆那種離別場麵——宮牆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裏,最大的心願是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嚐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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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後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隻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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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了步伐,略為延遲,才走了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麵。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後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後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禦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禦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了天子嬪禦。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了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
我托辭說不知,今上遂命人打開了箱子。
那千百卷飛白殘篇被取出,相繼展現於今上眼前。細看數十卷後,他的表情亦從起初的迷惘、隨後的驚訝,逐漸轉化為最終的黯然神傷。
這也證實了我心底的猜測,關於這些墨跡出自誰筆下。
在十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裏,她躲在他看不見的殿閣中,一筆筆地寫,而另一個他,悄然立於她身後,一卷卷地收……此間隱事,欲說還休,倒是這一堆故紙,雖然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但卻可被視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鐵證如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守忠,”今上後來開言,喚過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給皇後送去,為我傳幾句話:今日風和日麗,玉宇清澄,想必晚間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後苑水殿,共賞鬆間明月?”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我慶幸未負張先生所托,遂告退離開,多日來暗淡的心情終於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寧殿宮門,忽聽見秋和喚我。訝然回首,見她已跟了過來。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我忙應道:“不敢煩勞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聽你這樣喚我,我真難受。”
我無語。好半天,才問她:“秋和,你快樂麽?”
她踟躇良久,這樣回答:“官家對我很好。”
我點點頭,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傷好了麽?”
她徐徐伸出受傷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開:“你是說這個麽?”
她瑩潔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兩道醜陋的傷痕,雖已結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觸目驚心。但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當日看她傷勢,很多人都以為她會斷指。
麵對她的問題,我頷首稱是。
她淡淡一笑:“這,是折斷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舉目追尋天邊雁字,悵然道:“懷吉,我被困在這裏,再也飛不出去了。”

11.繁塔
違豫風波平息後,李國舅夫人入宮,向今上暗示李瑋及公主年歲漸長,到了該完婚的時候。今上遂下令撥資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瑋監工,稍後再議婚期。
不久後,一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把一份朝報刻意“遺失”在儀鳳閣門前,上麵載有諫官範鎮彈劾駙馬李瑋的章疏內容:“駙馬都尉李瑋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門下出入舉人,皆豪室子弟僥幸無賴者。又修建主第,功役過甚……李瑋年少,正當向學,而多使僥幸無賴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複大僭奢,非所謂納之於善也……”
這份朝報後來被送到我手中,當時張承照在我身邊,湊頭過來看了,笑道:“這些事其實是駙馬的娘上次入宮時顯擺出來的。聽說她向官家誇她兒子,說他往來無白丁,朋友都是豪門世家子弟,李瑋跟他們交際,服飾用度都不輸給他們,出入有好幾十人前呼後擁,儼然也是個翩翩貴公子……她還特意向官家多討了塊地,說是駙馬想在公主宅裏建個擊丸場,官家也還真答應了。”
我問張承照:“這些事,宮中人常議論麽?”
“可不是麽,”他說,“國舅夫人剛走,官家身邊的人就暗暗笑開了,說她家鑿的紙錢變成了真銀子,就不知道該怎麽花了,恨不得貼在臉上,堆到身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我點火焚燒這份朝報,再告誡他:“別在公主跟前議論這事,不能讓她聽見。”
他連聲答應。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幾個長舌的對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後幾天,公主明顯比以前抑鬱,除定省帝後之外皆閉門不出,經常怔忡不語,有時撫擘箜篌,彈著彈著就有淚珠零落。
官家康複後,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評之事,就像這事從未發生過,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對那樁婚姻的不滿隻能轉化為沉默的悲傷,蠶食著她的快樂與健康,讓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儀看在眼裏,很是心疼,卻也無計可施,隻能終日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具體是在說些什麽。
有一天,她對公主說,今上和公主臥病期間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許願,祈禱夫君女兒早日痊愈。如今心願實現,應該前去還願,公主亦應跟她同去,以示虔誠感恩之心。
公主對此事毫無興致,但架不住母親勸說,終於同意隨她前往。
天清寺建於後周世宗時期,中有一名為興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稱其為繁塔。塔身甚高,東京有民謠曰:“鐵塔高,鐵塔高,鐵塔隻打繁塔腰。”
我與幾名內侍、內人隨苗淑儀及公主沿著繁塔內道盤旋而上,上攀許久才至佛龕前,此時透窗俯瞰,所見景象真如蘇舜欽詠繁塔詩中所說:“車馬盡螻蟻,大河乃汙渠。”
參拜舍利之後,公主轉顧四周,發現內壁鑲有彩繪佛像磚,其中有一組帝釋樂人磚,描繪樂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銅鈸、排簫、橫笛等樂器的場景,皆線條流暢,意態靈動,栩栩如生。
公主漸被吸引,逐一細看,而苗淑儀則道:“這裏太高,風又大,我有點犯暈,先下去了。”
公主聞言想跟她走,苗淑儀卻又擺首,道:“你既愛看這些磚畫,就稍留片刻,看個清楚罷。我先去寺中大殿燒香,你一會兒跟懷吉下來就是了。”
言罷她帶著其餘侍從及作陪的方丈僧人離去,臨行前暗暗朝我使了個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囑托。我想總不過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頷首,示意遵命。
公主繼續看樂伎磚畫,最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著吹橫笛樂伎的那塊上麵,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沒有在意後來塔中木道上又響起的腳步聲,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後,開口喚她“公主”時,她才驀然驚覺。
轉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臉上的笑容綻現之後又隱去,一把抓住來者的手腕,像是想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雙目含淚盯牢他,她哽咽著輕聲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評微牽唇角,卻是笑意慘淡。許久不見,他瘦了許多,眼周發黑,目光無神,遠非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此刻他輕輕抽手,避開公主的碰觸,再退後兩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謝公主掛念。”
他的舉止和語氣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這是因我在場,他有顧慮,遂避至門外,但也不敢走遠,便在門邊侍立等候。
因距離尚近,他們此後的對話仍能聽見。隨後先開口的仍是曹評,他禮貌而平靜地跟公主說:“公主,臣此次是來向你辭行的。臣將前往汜水,為曾祖守墓,以後恐再無拜謁公主的機會,故今日前來道別,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說完,公主已十分震驚,顫聲問:“你要離開京師?為什麽?是誰讓你去的?爹爹麽?還是孃孃?”
曹評道:“公主別猜了,臣是心甘情願去的,並非為人所迫。”
公主並不相信,聲音裏已帶了哭音:“你為什麽要走?再等等,我會想辦法的……等爹爹身體再好些,我會求他成全我們……他對我很好,一定會答應的……”
“公主,”曹評打斷她,反問道:“你能確定姑父會同意你的請求麽?你能保證此前發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會重演麽?”
公主無言以對。曹評歎了歎氣,繼續說:“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樣,以為姑父寵愛公主,姑母又是皇後,若我們爭取,姑母從旁相勸,姑父一定會答應我們的請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們把此事想得太單純了。”
公主還是沉默著,曹評又道:“那天從國子監回去,我把我們的事告訴了父母。我母親大驚失色,哭著直罵我不懂事,我父親倒沒懲罰我,隻說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許給你,十年前他就已這樣做了。’然後,他轉身去書房,寫下了請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後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監視著了,出入的每一個人都會遭到盤查……姑父不豫,乃至說出‘皇後謀逆’之語,我們族人得訊,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長詢問之下,父親說出我的事,族長又悲又怒,不顧重疾在身,親自拄著拐杖走到我麵前,說:‘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說你曾祖戎馬一生換來的曹氏百年尊榮將毀於你手,連曹氏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是否能保全都還不知呢!’”
“爹爹不會那樣做的!”公主駁道,“他那次說的隻是病中譫言……”
“病中譫言其實跟酒後醉話一樣,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內心的想法罷。”曹評道。他的語調一直是波瀾不興的,應是這些天想了很多,此時對公主說的隻是心下得出的定論,“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姑母並不似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深得姑父信賴,穩坐中宮,不可動搖。而我的孟浪行為更加深了姑父對姑母的誤解,說不定,他會認為是姑母讓我來引誘公主的罷……”
公主連聲否認:“不,爹爹不會有這種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話語卻顯得十分虛弱無力。
“你聽我說完,公主。”曹評止住她,此時聲音很柔和,相較之前的客氣疏離,多了幾分溫度,“我從未想到,我的家族會因我的行為受到如此大的影響……家中長輩焦慮憤怒,父親愁眉不展,母親終日哭泣,兄弟被禁足於家中,而曾幫我送傘給公主的妹妹被倉促地許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因為我父母認為,異日若有不測,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難過的人,應該還是姑母,我無法想象麵對姑父‘謀逆’的指責,她在宮中會是怎樣一種艱難處境。”
在停頓片刻之後,他又說:“我想,公主這期間的感受,隻會比我更差罷。所以,公主,現在一切已經過去了,那就保持現狀,我們別再錯下去,不要再影響到那些我們所愛的人。”
“那麽你所愛的人,包括我麽?如果保持現狀,我就要嫁給那個愚笨惡俗的李瑋了,屆時我又該怎樣活下去?”公主當即問他。
曹評不語。而此時公主情緒驛動,忽然滿懷希望地說:“或者我們逃走,我們從這裏逃走,到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
“公主!”曹評朗聲喚了她一聲,以提高少許的音調暗示她冷靜。然後,他說了一句令公主徹底沉默的話:“我很喜歡公主,但是,我更愛我的家人。”
語音由此而盡,塔內青煙幽浮,檻外雲水空流,我凝神傾聽,卻隻聞見一些被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地穿過了佛龕前的靜穆時光。
後來響起的,是一聲膝蓋點地的聲音,曹評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樂,壽考綿鴻,永享遐福。”
禮畢,他闊步出門,在下樓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後請多費心,照顧好公主。”

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於獵獵風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了。”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仿佛隻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了,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了,她歎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麽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後安排的麽?”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後與官家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家見他醒過神來了,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麵,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裏,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聽了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了又鬧出什麽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鬆懈。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裏,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了,然後,然後……”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不見了……”
我立即開了閣門,衝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閉,所以搜尋的範圍縮小了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了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於臂彎中,長發逶迤於地,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了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侍看見,立即救了上來。此後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紮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她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幹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發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髒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隻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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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嚐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台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麽?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掛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台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誌,不會長期耽於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隻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歎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梁之材,反倒是毀了人家前程。駙馬都尉隻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個善良、穩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誌的才子更適合你……至於為什麽選李瑋……爹爹曾經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後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禦之一……她是那麽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麽,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了行禮時說的套話,並不會再多說什麽。隻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後,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了,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後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並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後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的愚笨對做皇帝女婿的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當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麽,我那時沒告訴你,現在,就一並說了罷……天家兒女,離權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後的權柄……那些長伴你身側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了,沒有玩弄權術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家,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隻當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麽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現……你並不太會控製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後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了閣門後,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度令我忽然有了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初,官家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離公主身側?”
“如果你都離開她了,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後,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了兩側內侍的攙扶,也不願上步輦,執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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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後,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了會兒。折騰了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了,反複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後,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輒離,與嘉慶子和笑靨兒守在公主臥室外間。她們也勞動半晌了,又擔驚受怕這許久,現在才安靜下來,悶坐片刻後,嘉慶子垂下眼瞼,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而笑靨兒也禁不住打起了嗬欠,但甫一張嘴便已驚覺,忙向我告罪。
我讓她們先去睡,說我一人守著便好。她們遲疑,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去一側的隔間睡了。
這時,外麵開始下雨,我步入裏間,檢查紗窗是否關好。窗欞開闔間,風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尋思著公主羅衾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卻見她雙肩輕輕顫動,雖仍朝內,不讓人看見她表情,但有壓抑過的啜泣聲傳出,應是在暗自落淚。
我微微彎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麵前。
回來後,我換過衣裳,這袍袖相當幹淨,還熏有一層衣香。
她感覺到,睜眼看了看,旋即又閉上了雙目。
“公主不用麽?”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頭被子拭鼻涕了——全濕了。”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繼續憂傷的哭泣還是還我以顏色,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給了我一個帶哭音的“呸”。
我再次遞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絕,拉過去擤了擤鼻子。然後,她轉頭看我:“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我回答:“守著你。”
“誰要你守著!”她蹙眉道,“有什麽好守的?”
我想了想,決定跟她說實話:“臣怕公主再尋短見。”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麽關係?”她沒好氣地說,“我死了,不會對你有什麽壞處。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服侍姐姐,也可以調去別的閣分服侍別的娘子,再或者,申請去秘閣管理你喜歡的書畫……好的去處多了,不會妨礙你高升。”
“公主說的沒錯,”我應道,“可是,若公主沒了,臣上哪兒再去找個會寫千瘡百孔詩詞的主子,以改她作品為樂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後選擇拍了我一下表達她的惱怒:“大膽,你敢嘲笑公主!”
這句熟悉的話令我們立即回憶起年少時的遊戲場景,我們兩廂對視,我見她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說真的。”我在她床頭坐下,看著側臥於我身邊的她,探尋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緩緩道:“給你改詩詞,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僅是改詩詞,教你讀書,回答你的問題,乃至為你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愉快的……當然,以前做得多了,偶爾會覺得有些煩,但現在想來,連那種不堪其煩的感覺都是快樂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邊,為你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下雨了,為你撐傘,起風了,為你添衣;你讀書時,我為你點茶,你彈箜篌,我就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後陪著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隨時為你遞上一段幹淨的衣袖……這些事中的每一件,於我而言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會看不見你,因為屆時你帶走的,會是我所有的快樂。”
她怔怔地聽我說完,頃刻間已淚如雨下。
她這時的眼淚令我手足無措,想自己為她拭淚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問:“公主,臣說錯了話麽?”
“哦,沒有。”她哽咽著說,“我隻是有點冷……”
“臣去取被子來。”我馬上說,轉身欲走。
“懷吉!”公主忽然喚我,當我回顧她時,她撐坐起來,含淚的眼睛幽幽凝視著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哥哥,抱抱我……”
短暫的猶豫後,我複又在她身邊坐下。她傾身過來,環抱住我,將一側臉龐依偎在我胸前,聆聽著我的心跳聲,安寧地閉上了眼睛。
我亦漸漸擁緊了她,前所未有地覺得安穩和悅,仿佛她終於填補了我殘缺的生命,半世虛空,終於在這種兩人相依的溫暖裏找到了意義。窗外風雨如晦,但就在這幽暗光影中,我心裏那雙迷茫多年的眼卻開始變得通透明淨。

番外 馮京篇•醉花陰
1.新娘
  隔著一重紅綃紗幕,他看見她坐在妝台前,十七八女兒,長裙曳地,背對著他,正伸手去摘頭上的珠翠團冠。
  所著的紅素羅大袖衣右側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處,她露出一段戴著細縷金素釧的皓腕。那釧兒約有八九隻,每一隻都很纖細,隨著她取發簪的動作悠悠地晃,發出細細碎碎的清亮響聲,而她引臂的姿勢異常柔軟優美,纖長的手指輕點頭上珠翠,仿若天鵝回頸梳羽。
  終於摘下那隆重的頭冠,透過麵前銅鏡,她看見他身影,於是回眸,靜靜地注視著他。
  紗幕把她身邊龍鳳香燭的焰影暈開,使之幻發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卻鉛華的素顏。她目若寒星,下頜微揚,沒有盛大發飾的擁簇,光潔的脖頸顯得格外細長美好。這種回顧的姿態亦強調了她清晰的五官側麵,清絕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聞見她袖底發際飄散的芝蘭芬芳。
  後來他回想平生所見的新娘,其實她並非最美的那個,偏偏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完全沒料到所見的景象會是這樣。片刻之前,他先是聽見表哥一聲驚呼,然後看見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牆逃走,因此他本以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無鹽嫫母。
  彼時他十一歲,父親去世,母親的表姐把他們接到京師小住,多贈財物,有接濟之意。其間表哥李植娶親,母親因他尚處於行服期,不便觀禮,便讓他在後院回避了一日。晚間新人入洞房,賓客大多散去後,他才敢出來,在園中月下透透氣。
  然後,便聽見了不遠處表哥的驚叫。
  這真是件怪異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內探去,邊走邊想,表哥出身於官宦世家,現在是宮中侍禁,見過世麵,亦有膽識,卻不知這新娘有何等異狀,竟令他驚嚇至此。
  但竟然是這樣。
  那優雅的新娘端詳他須臾,隨即起身,款款朝他走來,一褰紗幕,毫無阻隔地出現在他麵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麽?”她很溫和地問,看他的眼神是極友善的。
  他搖頭,垂目看她黃羅銷金裙上繡著的瑞雲芝草,說:“我姓馮。”
  “那麽,”她微笑著,很禮貌地詢問,“你可以帶我出去麽,馮小弟?”
  “你要去哪裏?”他問。
  “回家。”她明確作答,解釋道:“先前有蓋頭遮麵,我不識路。你帶我至門邊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麽?他想,於是遲疑著問:“是後門麽?”
  “哦,不。”她笑而擺首,“是大門。”
  新郎逾牆逃走,新娘要公開地從大門回娘家,大概沒有人想到這場婚事會是這般結果罷?他前一日還親眼看著家中長輩熱火朝天地籌備婚禮,且聽見李植父母在向母親憧憬將來含飴弄孫的情景。
  隱隱覺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當目光觸上她那雙剪水雙眸,他便覺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帶她至正廳堂前時,遇見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幾位未散的賓客。她不緊不迫,從容舉手加額,拜別這對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雲少年好道,不樂婚宦,希望退婚,現已舍新婦而去。新婦不敢有礙李郎修道,就此歸家侍奉父母,望翁姑應允諒解。”
  言訖,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滿座驚愕目光注視下朝正門走去。
  他快行數步,跟著她出門。
  此刻門外已停著一輛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車,馭車的是位翩翩少年,膚白貌美,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表情恬淡寧和。見到新娘,少年雙目微微一亮,當即下車前來相扶。
  而車上有人褰簾,一位俏麗的小姑娘探首出來,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曹姐姐!”她帶笑喚新娘,連連招手示意新娘上車。
  新娘答應了一聲,卻未立即過去。伸手於袖中,她取下一隻金釧,再遞給身邊的孩子:“給你的,馮小弟。”
  他擺首,略略退後:“我不要。”
  她並不收回手中的禮品:“可是你幫了我,我想謝謝你。”
  他想想,道:“那麽,你記住我的名字罷。”
  “好。”她淺笑應承,和言道:“敢問公子尊諱?”
  “我姓馮名京。”他回答,還稍微提高了聲音,“京畿的京。”
  “嗯,幸會。”見他答得如此認真,她不由莞爾,而在他凝視她笑顏時,她悄然拉過他一隻手,把那金釧套上他手腕,然後輕移蓮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車,適才被小姑娘褰開的簾幕複又垂下,少年禦車揚鞭,牛車啟行,漸漸遠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來,凝望她車後煙塵,欲言又止,惟有歎息:“這般性情……畢竟是將門虎女。”
  他聽說過,新娘係出名門,是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女。
  在周遭一片歎息聲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釧。
  指尖回探,他悄無聲息地輕觸著那一圈陌生的金屬品——那裏似乎還殘存著她手中餘溫——竟有點慶幸她今晚沒有成為表哥的新娘。

幽影
2.幽影

畫船載綺羅,春水碧於天,馮京穿著州學生的白襴春衫,步履輕緩地走過暖風十裏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狀物自旁邊繡樓上墜下,不輕不重地打在他襆頭上。他凝眸看,發現是一枚這季節少見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剝去了果殼,滾落在地上,兀自閃動著晶瑩水色。
舉目朝上方望去,見樓上欄杆後倚著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觸,她盈盈一笑,引紈扇蔽麵,略略退了開去。
麵前小橋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這才想到,今日路過的又是一徑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樓楚館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溫情款款的笑容。
這時他年方弱冠,暫別居於江夏的母親,遊學餘杭。在這被文人墨客反複謳歌的煙雨江南,詩書孔孟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頭,更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若不隨同舍去薄遊裏巷,訪雲尋雨,倒會落得為人恥笑。似這般神女有心,含情擲果的事亦常有發生,他也是從那些足可滿載而歸的水果中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副得天獨厚的好皮相。
情愛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賦,很快學會用眼神作俘虜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麽樣的微笑才是恰到好處,威力無窮。因此,在這風月情場,倒是頻頻告捷,與他有過巫山之約的煙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個中翹楚。
他是個靠領州縣學錢糧度日的學生,平日尚須賣些字畫貼補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銀錢,隻請他為她們作詩填詞為謝。
如今這位“銅雀春”的行首喬韻奴也是這樣,先就與他聲明,隻求詩一首為纏頭之資。但枕席之間,他隨身攜帶的金釧被她窺見,她拈起仔細打量,笑道:“馮郎這個金釧兒就賜與奴家罷。”
他當即從她手裏奪回,直言道:“不可!”
喬韻奴一怔,複又笑開:“奴家隻是想取個馮郎身邊物,留作念想,卻不知那是個多貴重的寶貝,馮郎這般珍視,不願與人。”
他把襆頭上鑲的碧玉摘下,遞與喬韻奴:“姐姐若不棄,就留下這個罷。”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喬韻奴接過看看,笑道:“馮郎這生意可做虧了。那金釧雖好,但分量太輕,沒這塊玉貴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釧輕了,才不肯給姐姐的。”

**************

從“銅雀春”出來,莫可名狀地覺得煩悶。馮京上了一水邊酒樓,單點一壺酒,臨窗獨酌。
不自覺地,他取出那隻金釧,像往常那樣,一手持了,輕輕撫摩。
一別數年,不知這金釧的主人後來做了誰家新婦。他悵然想,以另一手斟酒、舉杯、飲盡、再斟,一杯複一杯,渾然不知長日將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竊竊私語:“那就是喬行首看上的窮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揚聲說:“果然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馮京側目一睨,見說這話的是一名著公服的胥吏。聽這幾人語意,想必是欲接近喬韻奴而不得的了。遂懶得搭理,他再斟滿杯中酒,繼續獨飲。
那人卻無意放過他,盯著他手中的金釧,又高聲道:“還好意思拿著女人首飾炫耀,也不知是從哪個粉頭手裏騙來……”
話音未落,隻聽“嘭”地一聲悶響,胥吏臉上已挨了一下重擊,直直地仰麵倒下。
胥吏撐坐起來,見馮京立於他麵前,冷麵視他,那雙對男子來說太過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道肅殺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頭也變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這一拳的代價是十天的自由。馮京被拘捕入縣衙牢獄中,十天後才獲釋放。
回到寓居的徑山寺,管事的僧人前來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還請馮秀才盡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罷。”
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麽?”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幾文錢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幹淨。
此後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隻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月的冷清鬥室,不免感歎世態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籲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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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裏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日後,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餘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讚歎,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情,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於酒酣之餘道出實情:“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願,見了你題在牆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情況,然後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並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於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
見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別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麽來頭,一到寺中,縣令就派了許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圍了個圈,閑雜人等根本無法入內。”
馮京笑笑,又把一緡錢推至僧人麵前。
他換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個僧帽,扮作寺中和尚,於晚間混入徑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尋常,門外守衛森嚴,門內亦在她可能經過的路上設了帷幕,寺中普通僧眾皆不得入內。
馮京入寺時,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禱之禮,他避至帷幕後牆邊一隅。儀式結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燈高懸,將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層防人探視的布帛上。
他在光線晦暗的帷幕外,隨她影子緩緩移動,亦步亦趨。
帷幕上呈現的,是她側麵的身影:五官輪廓秀美,頭發高挽,以一樣式簡潔的冠子束著,露出的脖頸細長美好,她下頜微揚,從容移步,姿態高雅……
眼前所見身影與他深處記憶漸趨吻合,他但覺雙耳轟鳴,甚難呼吸,意識好似也在隨著跳躍的焰火輕飄飄地晃。
隔著這層薄薄的帷幕,她繼續前行,他繼續跟隨,舉步無聲,但心跳的節奏卻開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會聽見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聲音。
他的心終至狂跳,在仍縈繞於院內的誦經聲和木魚聲中。他好幾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確認心底的猜測,但還是強忍下來,最後,當她走至兩道帷幕接駁處,他才以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掀起布帛一邊,目光朝內探去。
那些所有若隱若現、難以言說的期盼與情愫,隨著這一瞥塵埃落定。他垂手跪倒於她看不見的帷幕之後,在光影流轉間,寂寂無聲地流著淚微笑。
果然是她。
他閉上了眼睛,心裏卻豁然開朗——縱然被天下蒼生漠視、輕慢又何妨?隻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於心中明鏡台上的永遠的新娘。

夢澤
3.夢澤

大袖迎風,巾帶飛揚,馮京氣喘未已,卻不稍作停歇,沿著水岸疾奔,追上遠處那艘飄向水雲間的龍舟畫船,是他模糊的目標。
從僧人那裏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時間,本以為自己可以淡然處之,他特意於那時邀了兩位好友,尋了一酒醇景美處,對飲行令,吟詩作詞,原是笑語不斷,醺醺然斜倚危欄,似乎忘卻了與她有關之事。偏偏這時有歌妓從旁彈起了琵琶,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江邊潮已平。
他笑容凝結,他心緒紊亂,懷中的金釧溫度似陡然升高,炙灼著他心髒近處。
那個世間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離開他了。此番一別,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漫漫光陰,會否又是一個十年?又或者,他將再也見不到她?
他驀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釋一字,便向船行處奔去。
她所乘的樓船已然啟航,他便循著船前行的方向在岸邊狂奔。所欲何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隻是竭力跑著,以最快的速度縮短與她之間的距離。
後裾拂過岸上沅芷醴蘭,布履觸及水中參差荇菜,撥開重重蒹葭蘆荻,任憑衣衫為白露浸潤,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從之,但她卻依然漸行漸遠,慢慢飄往水中央。
看著那一痕畫船載著她和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齊消失在煙波盡處,他終於頹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處,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覺時,已是蛙聲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燈籠靠近他,以燈映亮他的臉。
馮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擋,微微睜開惺忪睡眼,依稀辨出處於自己麵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麽?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燈光刺眼,且體內殘醉陣陣襲來,昏昏沉沉地,連抬起眼瞼都成了困難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徹骨。他覺得冷,繼而隱隱約約地品出了此間的荒涼與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處,像是欲抓住那團橙黃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細打量他,靠得頗近,以致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觸及他臉龐,是一種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燈籠的手腕,她的皮膚光滑細膩,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頓時發力一拉,那女子一聲驚叫,燈籠落地熄滅,她跌倒在他懷中。
他緊摟著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鎖於懷中。她拚命反抗,掙紮得好似一隻陷入捕獸夾的鹿。這激烈的舉動和他腹中殘存的醇酒一起,奇異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體膚燥熱,血脈賁張,側身將她壓倒,她並不屈服,用盡全力想推開他起來,便這樣兩廂糾纏著滾落在荻花叢中,驚飛了兩三隻棲息於近處的鷗鷺。
鳥兒撲簌簌展翅而飛的聲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馮京已摟住了她的頭頸纖腰,低首在她的臉上眨了眨眼,讓睫毛輕柔地在她麵頰上來回拂過。
她如罹電殛,渾身一顫,停止了所有動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過她光潔的臉,品取她豐潤雙唇上的女兒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頸處。輕輕含住那裏的一片肌膚,唇齒廝磨,他闔上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七色光,紅綃紗幕後,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鵝般優雅的姿態,袖底發際散發著芝蘭芬芳。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歲,但也可能是十五六歲。
她身段勻稱,姿態一如長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卻一清如水,神情舉止猶帶孩子氣,又好似不比豆蔻年華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膚質細膩,但並不白皙,應是常在外行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近似蜜糖的顏色。
她的肌膚密實光滑,惟手心粗糙,生著厚厚的繭,可能常幹重活。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但很隨意地胡亂挽了兩個鬟,現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幾縷發絲散落下來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質地厚重,顏色暗舊,並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別人的舊衣改裁的。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坐在地上,連腳踝也露出來了,那裏的皮膚有幾處蚊蟲叮咬過的痕跡。
她顯然是個貧家女,但這好像並不妨礙她快樂地生活。此刻她手持著幾支抽了穗的蘆葦,正忽左忽右地揮打周圍的蚊蠅,口中還輕輕地哼唱著歌謠。
貌似昨夜的事也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個如青樓女子一樣的人,這自然不足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還是處子之身。
這也是令清醒之後的馮京倍感尷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雖早已醒來,卻還是沒有立即坐起與她說話,還保持著安睡的姿勢,眼睛隻略睜開條縫,借著逐漸明亮開來的晨光悄悄打量這個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並未因此厭惡他。因為她揮趕的蚊蠅,有一大半是他身邊的。
一隻細小的蚊蟲落在他下頜上,她那蘆葦拂塵立即殺到,蘆穗從他鼻端掠過,馮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得不睜開眼,即撞上她閃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問,大大的眼睛裏甚至有喜悅之意。
他隻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請問姑娘芳諱。”
“唔?”她愕然,並沒有回答。
於是他換了種說法:“你叫什麽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麽寫呢?”他很禮貌地欠身請教。
“寫?”她瞠目,驚訝地盯著他,好似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後笑出聲來,“不知道!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那麽,”他再問,“你的家人為什麽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
她很快地給出了答案:“因為我爹喜歡元寶——雖然他從來沒摸到過一錠真的。”
如此說來,她的名字是“元元”了。馮京思忖著,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那姑娘看著,問他:“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麽?”
他沒有立即回答,舉目看麵前煙雲碧水,隨即又在每個字左側加了三點水。
“沅沅,”他輕聲念著,對她道:“以後你的名字就這樣寫罷。”
她很高興地以手指輕輕碰觸那濕潤土地上的字跡,一筆一筆地順著筆劃學。然後也問他的名字,他告訴她,也寫了,她便繼續學,帶著微笑,口中念念有詞:“馮……京……京……”
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這天真爛漫的神態卻極可愛。馮京默不作聲地看著,心下越發懊惱。
“對不起。”他垂目,誠懇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識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動作,臉也不禁紅了。
他思量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取出懷中金釧遞給她:“這個給你。”
他想對她稍作補償,而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她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你是要給我錢麽?”
“不,”他當即否認,想了想,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這才欣然收下,把金釧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時又無言,茫然四顧,見近處水邊泊著一葉扁舟,便問沅沅:“你是乘船來的麽?家住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裏外的蓮花塢。”她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又繼續說:“對了,昨天我打漁回來,在上遊遇見一艘好大的船,有兩層,上麵好多仙女一樣的姐姐……有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往這個方向來,我說是,一位夫人就從艙中出來,命人取了些錢給我,說在船上看見有位秀才追著船跑了許久,現在離縣城已遠,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讓我順道載他回學館。我就沿途尋找,天黑了才發現你躺在這裏……你是她說的那位秀才麽?”
馮京不語,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著的金釧上,半晌後才黯然移開,答道:“不是。”
“哦……”沅沅點點頭,忽又一拍手站起來,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該回去了罷?來,坐我的船,我載你。”
上船後她拒絕了他的幫助,引棹劃槳姿勢純熟,載著他朝城裏渡去。
她身姿並不高大粗蠻,但刺棹穿蘆荻,意態輕鬆閑適。他坐在船頭,踟躇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她:“昨晚……你為何不推開我?”
“推了呀!”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出此間事實:“本來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點一頭紮進身側清流碧淵。
掩飾性地輕咳兩聲,他又低聲問:“我是說,最後……”
如果她堅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強。
這個問題令她頗費思量。輕蹙著眉頭望天須臾,她還是沒找到答案,後來隻迷惘地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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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會來看我麽?”離別時,沅沅這樣問。
他不敢給她承諾,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轉身離去,沒有再問。
數日後,馮京收拾行囊,離開了餘杭,回到江夏的母親身邊。
他沒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靜。無論麵對書本還是閉上眼睛,餘杭的一切都好似曆曆在目,時而是帷幕後的影子,時而是水岸邊的沅沅。他開始薄遊裏巷、縱飲不羈,卻仍難以抹去那反複掠過心頭的一幕幕影像。
母親因此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不時搖頭歎息。
“京哥兒該尋個媳婦了。”鄰居的嬸子見狀了然地笑,對馮夫人說。
此後多日,馮家的主要賓客便是說親的媒人。最後馮京不堪其煩,向母親請求再度出行。
“這次你想去哪裏呢?”馮夫人問。
馮京也屢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終選擇的目的地還是餘杭。
去蓮花塢找沅沅,原本隻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開始,從他問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裏,便覺出一點異處。
“王沅沅?”他們通常是重複著他所說的名字,然後上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處。
當他看見沅沅時,她正掄了根船槳,從她家茅草房中衝出來,惡狠狠地追打兩名賊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個跑得慢的,“啪”地一聲,船槳結結實實地擊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槳往地上重重一頓,手腕上的金釧隨著這動作晃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敢找上門來說些不幹不淨的話,老娘見一個打一雙!”她倒豎著眉頭,揚聲宣布。
被打之人連聲呻吟,一瘸一拐地繼續跑,一邊跑著,卻還不忘回頭罵她:“肚子裏懷著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還有臉裝三貞九烈!”
馮京訝然,著意看沅沅腹部,才發現那裏確實微微隆起,她應是有身孕了。
沅沅聞言也不予爭辯,探二指入口,響亮地吹了個口哨,立即有條黑犬從屋後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應聲追去,那人一聲慘叫,抱頭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著船槳準備回屋,豈料這一轉身,整個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無法再移步。
馮京立於她麵前,微笑著喚她:“沅沅。”
她沒有答應。默默地看他片刻,一隻手局促地撫上了凸顯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問:“我的?”
她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他斂容肅立,好一陣沒再說話。她兩眉微蹙,一會兒低頭看他足尖,一會兒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憐兮兮地,像是在問:“你不相信?”
“令尊……”他終於又再開口,才說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麽?”
“他出門打漁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麽?”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麽?”
“王有財。”
“你公公呢?”
“王富貴……你問這麽清楚幹什麽?”沅沅警覺地反問:“他們欠你錢了麽?”
“嗯,不是……這叫‘問名’,提親之初,理應敘三代名諱。”馮京解釋,對她呈出溫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須臾,忽然放聲痛哭。
從來沒有這般大的姑娘在他麵前像孩子一樣地哭泣。他慌得手足無措,忙牽她回到屋裏,好言勸慰許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後,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睜大那雙猶帶淚痕的眼睛熱烈地看他。
“為何這樣看我?”他微笑問她:“我臉上有元寶麽?”
“沒有。”她認認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寶好看多了。”


新婦
5.新婦

馮夫人最後勉強允許沅沅進門,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親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賤的家世就搖頭歎息,不時抹淚,而過門後的沅沅也每每有驚人之舉: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臨近中午時回來,捧著一盆在河邊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來跑去掃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邊吊起一桶水仰麵就喝;為捉一隻逃跑的雞可以爬到屋頂上去……
馮夫人為此委婉地勸她,她卻渾然不曉有何不妥,例如勸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擺手:“沒事,地不涼!”勸她別喝生水,她則說:“煮過的水沒那麽甜,就別浪費柴火了。”
後來馮夫人搬出小孩來耐心跟她解釋,說這樣做對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還有許多壞習慣,諸如喝湯太大聲,偶爾說粗話之類,常讓馮氏母子看得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不過,她有個最大的優點:她真誠地愛著她的丈夫和婆母,並且不吝於表達。
為了讓馮京和馮夫人覺得開心,她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雖然往往做過了頭:為馮京磨墨會讓墨汁飛濺到他臉上,為婆母捏肩捶背會疼得馮夫人暗暗朝兒子使眼色,示意他讓沅沅停止……
“沅沅是個好孩子,”後來馮夫人私下跟馮京說,歎歎氣,“雖然有一些壞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讓她改過來就是了。”
馮京很高興母親終於肯接納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習慣,而她也確實在認真地學,不過,總有一些內容是屢教不改的,比如她對他的稱呼。
大概因為馮京一開始告訴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後來對他便直呼其名,無論有人沒人,見了他都會立即歡歡喜喜地喚:“京!”
“你不應該這樣稱呼我,”馮京也曾向她說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稱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當世’都可以,就是別再叫我‘京’了。”
“當世?”她仿佛聽見了一個大笑話,立即哈哈地笑起來,那樂不可支的樣子看得馮京也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字有所懷疑,反複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處。
而她的理由隻是:“你這小名太難聽了。”
經馮京強烈要求,她終於答應不再當眾稱他為“京”,但後來事實證明,在這一點上,她相當健忘。
有一日馮京請兩位州學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囑咐沅沅好好做兩個菜,她猛點頭,樂嗬嗬地準備去了。而當天酒菜之豐盛也大出馮京意料,雞鴨魚肉都有,彼時他們家境不算好,馮京暗自詫異,不知沅沅怎麽有足夠的錢買來這些,但因同舍在場,也不便去問她,邀二人入席,把酒敘談。
酒過三巡,沅沅忽然挺著大肚子從內室衝了出來,捧著一盤螃蟹喜滋滋地擺在桌上,朗聲笑對馮京說:“京,這是我剛做好的,快請你的朋友嚐嚐!”
二位同舍驚訝地看著她,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沅沅見他們不立即動箸,便自己抓了兩隻螃蟹,往二人碗裏各放一隻,笑道:“吃吧,別客氣!”
雖然很有撲倒捶地的衝動,馮京卻還是努力讓自己不動聲色,朝兩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荊廚藝粗淺,讓二位兄台見笑了。”
同舍也忙賠笑,禮貌地稱讚:“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輩今日得以品嚐,真乃三生有幸。”
馮京隻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對她說:“母親這幾日胃口不好,還請娘子入內陪伴,相從照料。”
沅沅應道:“阿姑晚飯吃得早,現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馮京思量著,又道:“娘子勞累一天了,也請早些回房安歇罷。”
“不累不累,”沅沅搖頭,連聲表示她對招待客人之事很有興致,“你朋友難得來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懶呢……再說,我就怕閑著,整天坐著躺著,反而會腰酸背痛。”
馮京心下無語凝咽,亦不好對她公開表示不滿,隻得由她去,自己舉杯祝酒,將話題引開,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現實在很難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飽,她不停地穿梭於客廳和廚房之間,為他們加菜添飯。見客人碗中米飯快沒了,不待他們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給他們。客人忙起身道謝,她很高興,也越發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缽米飯在懷中,見誰碗中略少一些,便隨手挖一大勺直直地蓋到他們碗裏。
那兩位同舍原是文弱書生,哪裏吃得下這許多,到最後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戰,在沅沅“虎視眈眈”下以手遮擋著飯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開就會又被她蓋滿一勺。
好容易捱到飯局結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後,馮京才斟酌著詞句,竭力勸沅沅以後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時露麵。
沅沅大為不解:“為什麽?我爹的朋友來家中做客,我媽就是這樣招待他們的。”
馮京估計跟她說那些男女大防和禮節儀製之類的大道理她也不會懂,便找了個簡單的理由:“我不喜歡你被別的男人看見。”
“哈哈,你真小氣!”她大笑起來,“怕什麽呀,反正他們看到得不到!”
馮京徹底放棄,抹著額頭上的汗坐下,暗暗歎息。
麵對著一桌殘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問,遂拿來問沅沅:“你今日怎能買到這麽多肉食?是娘給了你許多錢了麽?”
她搖頭,笑道:“你猜。”
馮京想想,還是沒答案:“猜不著。”
沅沅笑得更開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兩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頓時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從不離身的金釧不見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釧的手腕,問:“你把金釧賣了?”
她愣了愣,然後又笑了:“是呀,賣了不少錢呢……”
他腦中轟鳴,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但覺身體微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漸冷去。
他緊捏沅沅的手腕,無意識地加大著力度,直到她大聲呼痛,他才憤而撒手,拂袖離開,將自己鎖在書房內,任憑沅沅怎樣敲門懇求都不開。
這是沅沅首次見他發脾氣,連聲呼門而不見他回應之下開始哭泣,一壁哭著一壁扶著門滑倒在地,驚動了 已睡下的馮夫人。她披衣而起,過來查看。須臾,馮夫人發出一聲驚叫,大力拍門,喚道:“快開門!沅沅不好了!”
門嘩地大開,馮京臉色煞白,迅速彎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產的跡象。幸而救治及時,馮氏母子請來大夫穩婆,一番忙亂之後,胎兒好歹是保住了。
待眾人退去後,馮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對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對……”
沅沅擺首,含淚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頃,摸出了那個馮京熟悉的金釧,給他看。
“我沒有賣……”她輕聲說,“我是跟你說笑的……早晨我去江邊捉螃蟹了,捉了很多,賣了一些,用那些錢買的魚肉……因為要幹活,怕丟了金釧,所以沒有戴……”
馮京有淚盈眶,輕輕擁她入懷,鄭重在她耳邊承諾:“沅沅,以後我會好好待你,不會再讓你過得這樣辛苦。”
而她在他懷中滿足地閉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隻要你讓我在你身邊。”

6. 陶朱

“要保大人還是孩子?”
沅沅分娩時,穩婆把這個殘酷的問題擺到了馮京麵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兒腳朝下,導致她難產,已經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慘叫著暈倒好幾回了,孩子還是沒生出來。
馮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穩婆,問:“不能都保住麽?”
穩婆無奈地搖頭:“如果可以,誰還會問你們這種問題。”
“保大人。”馮京肅然說,沒有過多猶豫。
轉朝此時開始啜泣的母親,他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句:“一定要讓沅沅活下來。”
這事便如此決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兒子卻沒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傷心,而且她生育過程中失血過多,身體損傷太大,也嚴重地摧毀了她的健康。從那時起,她便纏綿於病榻,形容枯槁,日漸消瘦,也經常哭泣,渾不見往日活潑靈動、笑靨常現的模樣。
為了給沅沅治病和進補,馮家用完本來就不多的積蓄,沅沅的身體卻並不見起色。一籌莫展之下,馮京去拜訪一位經商的從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錢暫渡難關。
彼時那位叔父剛從江西采購金橘回來,聽說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錢給馮京,並取出許多金橘,讓他帶回去給沅沅品嚐,說:“這江西的金橘味兒好,今年連官家最寵愛的張美人都特意派人從京中趕過去買。我這一批,就是在向張美人供貨的那家果園買的。”
“張美人?”馮京有一疑問,“聽說東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時土宜應有盡有,難道竟無這金橘,尚須張美人特意派人從京中趕去江西購買?”
叔父答道:“這金橘雖好,但京城中人卻不認得,並不常吃,宮中也沒把這果子列為江西供奉之物。而張美人幼年在家便愛吃,現在惦記著,京中又沒有,所以才派人大老遠地跑去采購。”
馮京略一沉吟,再對叔父道:“侄兒有一建議,叔父或可參考:叔父盡快再往江西,用可動用的所有錢再買一批金橘,然後運往東京,在那裏銷售,異日盈利,將不止一二倍。”
叔父猶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識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裏賣過,無不虧本。況且從江夏去江西,再趕往京師,路途遙遠,運費昂貴,賢侄的建議,豈非太冒險?”
馮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試,運費隻管攤進售價中去,將來若虧了本,回來惟京是問。”
叔父思量再三,終於決定依他建議試一次。不久後回來,特意備了重禮喜氣洋洋地去馮京家中道謝:“賢侄良策果然奏效。我運了金橘去京中,掛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後,不到兩日便被搶購一空。我一打聽,原來張美人派人去江西買這果子之事已經傳開,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嚐呢,可巧我的貨便運到了。我見買的人多,便把售價調高三四倍,竟然還是供不應求,正應了你那句話,盈利不止一二倍。”
馮京微笑道:“侄兒素日聽說,京中之人,無不視宮中取索為一時風尚,越是官家親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張美人既得寵,自然一言一行都頗受人關注,她若喜歡什麽,宮外人知道了必然會跟風采購,那售價自然沒有不漲的,所以侄兒才敢勸叔父做這金橘生意。”
叔父大讚馮京有見識,且知恩圖報,除了禮物外還取出一筆錢相贈。馮京推辭,叔父堅持請他收下,對他說:“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叔叔還指望賢侄能繼續出謀劃策,與叔叔一起做生意呢。這點錢也算是給你的一筆本金。賢侄讀書多,有遠見,若花點心思去經商,豈有不發財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的情況下,這確實像是個不錯的出路。略為考慮之後,馮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議,暫時擱下書本,開始與他一起經商。而效果很好,他相當聰明,會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遊刃有餘,堪稱長袖善舞,未過數月家中財政景況已大為改善。
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藥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裏,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餘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後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後曹氏。”
皇後?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發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麽,皇後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後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後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後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隻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歎道:“當年下官很是羨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後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後,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麽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麽?”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臥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汙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麽?”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麽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曬幹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裏算帳麽?”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裏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裏,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隻流向心裏,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隻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呆呆地看著我做什麽?”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麽?”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

7.許願

次年,曾到馮京家中做客的那兩位州學同舍通過了在州府舉行的解試,準備赴京參加省試,即禮部貢院鎖試。馮京再次邀請他們至家中,設宴為其餞行。
宴中馮京把酒預祝同舍科場告捷、平步青雲,同舍連聲道謝,之後,其中一人注視馮京,甚是感慨:“當世才華蓋世,遠勝我等,若當初一同參加解試,隻怕解元頭銜亦唾手可得,如今我們三人相伴進京,豈不快哉!”
馮京擺首道:“舍下書本塵封已久。何況,自隋唐至國朝皆有規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應舉。二位兄台已於解試中脫穎而出,釋褐在望,將來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卻不以結交工商雜類為恥,仍與京聯席共飲,京已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同舍聽了忙勸道:“當世何出此言?你我從來都是一般人,你雖做過一兩筆生意,卻也不必把自己歸入工商雜類。當世還年輕,若現在開始停止經商,繼續讀書,下次再參加貢舉,亦未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與附和,道:“國朝取士不問家世,雖說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詔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當世行商時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強將你歸入工商雜類,你也可借此條例應舉。不妨重返州學,潛心讀書,以待下屆貢舉。”
自今上即位後,往往每四年才開一科場,下一屆,也應是四年後了。馮京默然想,四年,足以發生和改變許多事……沅沅也應該會再生一兩個孩子了罷,她與孩子,是否都會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於是,他抬目,淡淡對同舍一笑:“京安於現狀,無意應舉。”
同舍相顧無言,惟有歎息。須臾,一人又道:“如今當世披錦衣、食饌玉,家有嬌妻,便把當年我們在州學中指點江山,縱論韜略,立誓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誌拋在腦後了麽?”
馮京擱下杯中酒,平靜地迎上同舍質問的目光,道:“如果連妻兒都養不活,又豈能奢談治國平天下?”

***********

此次沅沅接受了馮京建議,並未露麵,隻與婆母在內室布菜,讓婢女端出來。其間馮夫人數次走至門簾之後,聽到了一些馮京與同舍的對話。
夜間,馮夫人喚兒子至書房,取出一冊他幼年所讀的《詩》,翻到最後一頁,遞與馮京:“這行字是你爹爹當年親筆寫的,你可還記得?”
馮京接過,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借緋馮京。”
當年他看不懂這官銜,問父親,父親便拍著他肩微笑道:“我兒將來若考中狀元,皇帝多半會給你這官做。”
話猶在耳,透過這行字,更好似又觸到了父親殷切的目光。馮京闔上書頁,黯然垂目。
“你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中舉入仕。”馮夫人緩緩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樣四處行商,受人冷眼,後來才因進納米粟補了個左侍禁的小官虛銜,好歹算是脫離雜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讀書,將來舉進士、中狀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門楣。不想現在兜兜轉轉,你竟又走上他當年的老路了……”
一語未盡,馮夫人聲已哽咽,淚落不己。
馮京朝母親跪下,肅然道:“兒子有負父母厚望,實屬不孝。但父親當年亦曾教導孩兒,好男兒要守信義、有擔當,聖人亦將修身、齊家列於治國、平天下之前。如今母親年事漸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豈可棄母親妻子於不顧,隻求功名,不思養家?”
聽他這樣說,馮夫人亦難反駁,最後擺首歎道:“我雖已有一把年紀,所幸倒還沒病沒災,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隨你清貧度日。不過沅沅如今身體不好,倒是常須進補……或者,我們現在讓她好好調理,過個一年半載,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準備應舉?”
想著那漫漫四年,馮京沒有順勢答應,隻應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罷。”
這一語又聽得馮夫人傷心,掩淚道:“若你晚幾年再娶親,當不至於為家室所累,困於其間,不得遂誌。”
默思須臾,馮京再度開口,對母親說:“沅沅之事,是我的錯。我當年放浪率性,鑄下此大錯。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義,無異於錯上加錯。錯誤既已鑄成,便要勇於承擔。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願意許她安穩的生活,以此來彌補曾經犯下的過失。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亦甘心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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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開後,馮京仍留於書房,枯坐良久,這並無異處的夜晚似也變得格外漫長,他選擇了一個消磨時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執筆,痛飲清酒,奮筆疾書。
終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掃落麵前那一堆帶字的紙。紙張紛紛揚揚旋舞飄落,每一張上都寫著同樣的詩句:“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
半夜悠悠醒轉,見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於地的紙張已被拾起,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是沅沅來過了麽?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念頭:如果她來了,一定會嘰嘰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覺。
也許,是婢女所為罷。他懶得再求證,覺出夜間幽寒,頭也隱隱作痛,他便起身,拖著沉重步伐回到臥室。
沅沅躺在床上,側身向內,是沉睡的模樣。他和衣寂寂無聲地在她身邊躺下,無意驚動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靜。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這樣想。

而這之後,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靜,話越來越少,雖然麵上仍常帶笑容,但也隻是禮貌的微笑,以前那種朗朗笑聲日漸稀少。
連撥算珠的聲音也沒有以前歡快。馮京暗自詫異,終於忍不住問她:“沅沅,你有心事麽?”
她笑了笑:“沒有呀。”
他端詳著她:“你氣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沒全好罷……沒事,總有一天會好的。”
上次難產確實給她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繼續為她延醫問藥,但收效甚微,而且,她還不太配合治療,有一天,他竟發現她把要服的藥悄悄倒掉。
他又氣又急,過去質問她為何不服藥,她對他微笑,輕聲道:“藥太苦了。”
後來,她越來越厭惡服藥,索性公然拒絕,就算強迫她喝下,她也會很快嘔出來。
如此一來,她的病越來越重,終於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馮京來到沅沅病榻前,見昏睡著的她枯瘦憔悴,惟麵色病態地酡紅,像一朵即將於夜間凋零的芙蓉,不禁悲從心起,落下淚來。
沅沅於此刻醒來,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淚,她淺笑著說:“京,帶我出去走走罷。”
他建議等她身體稍好些再出去,她卻堅持現在就走,於是他問:“你想去哪裏呢?”
她說:“有山有水就好,哪裏都行。”
他帶她去黃鶴樓,抱著她上到最頂層,讓她看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著他,麵含微笑,觀孤帆遠影,日暮煙波,不時仰首告訴他眼前景色與家鄉之異同,直到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她沉默下來,凝視著月亮,目中卻無神采,軟綿綿的身體虛弱無比,仿佛所帶的生氣正被夜風吹散。
馮京心中酸澀,一手擁著她,一手為她攏了攏蓋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著在她耳邊說:“沅沅,據說月明之夜,在黃鶴樓上可以看見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細看看周圍,也許也能見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側首看他:“真的麽?”
他點點頭,道:“是真的。據說一位守門的老卒子曾見過。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這樣好,照得黃鶴樓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餓了,睡不著覺,輾轉反複間,忽然聽見外麵有人談笑風生,他便起來探視,結果發現外麵有三人,身披羽衣,足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聲在周圍山間引出了陣陣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問:“他們是什麽人?”
馮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們是神仙。”
“那後來呢?”沅沅又問。
馮京道:“後來,他們走到山邊,麵對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後石壁像門一樣豁然洞開,他們便如一縷輕煙那樣飛入門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環顧麵前青山,追問:“是哪片石壁呢?”
馮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著,興許仙人會又在樓前現身。”
沅沅卻又迷惘地問:“看見仙人,又該怎樣呢?”
馮京建議道:“你請他們實現你的一個願望罷。”
“好主意!”沅沅雙目一亮,繼而表露得隴望蜀之意:“但一個願望不太夠……三個好不好?”
馮京故作沉吟狀,然後笑道:“應該可以罷。他們有三人,一人幫你實現一個心願應該不太難。”
“還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許三個願,請他們幫你實現。”
馮京揚眉道:“唔……我當然沒意見,隻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覺得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沅沅立即道,臉轉朝外,像是對著山間隱身的仙人說,“仙人當然對誰都一樣,幫人實現心願,決不偏心,見者有份!”
馮京忍不住笑起來:“那你想許什麽願呢?”
沅沅反問:“不是要見到仙人才能說麽?”
馮京道:“你這樣多話,仙人肯定被嚇得不敢現身了。不過他們一定藏在山中看著你,隻要你在這裏許願,他們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那我們現在一起閉眼,各許三個願,請仙人為我們實現。”
見她那麽有興致,馮京自然不會拂她的意,便頷首答應。於是二人同時閉目許願,少頃,馮京睜眼,見沅沅也正在轉顧他,遂相視一笑。
“你許的願中,有跟我相關的麽?”沅沅關切地問。
“有,”馮京回答說,“第一個就是為你許的……我希望你盡快好起來,從此健康快樂地生活,長命百歲。”
沅沅恬然笑了,雙臂摟緊他腰,似想進一步縮短與他的距離,然後輕聲告訴他:“我的第一個心願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遠都和你在一起。”
馮京頗動容,低首吻了吻她額頭,低聲道:“好,仙人聽見了。”
“你的第二個心願是什麽?”沅沅又問。
馮京略為踟躇,但還是告訴了她:“我想,以後若有機會,為國為民做一點事。”
“那我的第二個願望應該能派上用場。”沅沅微笑著說出她這個願望,“我希望你日後中狀元,做大官……那樣的話,你便可以為國為民做大事了罷?”
馮京雙目微熱,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謝謝你,沅沅。”
沅沅接著問了最後的問題:“那第三個願望呢?”
這一次,馮京望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麵,良久不語。
沅沅亦不追問,依舊含笑道:“那我們都保留著第三個願望,暫時不說罷,想必仙人已經知道,會幫我們實現的。”
然後,她埋首於馮京懷中,倦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許願時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後病勢如山倒,次日醫師宣布無藥可救,請馮京準備料理後事。
臨終之時,沅沅凝視守於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聲音對他說:“許願時,我還是忘了囑咐仙人,下輩子我們再相遇時,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錯誤。”
原來她聽見了。馮京恍然醒悟,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緊她身邊的被褥,心痛得無以複加。
“不要哭啊,京……”她無力地伸出手,想幫他拭淚,但怎麽也觸不到他。
馮京自己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動,觸摸著他手背上的皮膚,仍然保持著笑容,她又說:“沒有我,你也許會過得更好……我們祈求過仙人……”
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忽然問:“你能猜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麽麽?”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顯得意地笑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個願望,我也想代你許,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狀元,還想要什麽……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對仙人說,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希望京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馮京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引她手至唇邊,親吻著,淚亦再度滑落。
“我聰明罷?”沅沅輕聲道。
馮京勉強微笑著,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許的第一個願,就是要你好起來……沒錯,一定會實現的。”
沅沅微微擺首,道:“你許這個願時,仙人一定走開了,沒聽見。”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過,第二,第三個他們一定都聽見了,你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馮京低首不語,怕與她對視,會讓她感染到他的悲傷。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著的金釧上,提了個要求:“這個金釧,可以與我陪葬麽?”
馮京一愣,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頷首,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可以一直戴著。”
沅沅卻淺笑著抽手回來,自己退下金釧,遞給馮京:“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根本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馮京訝異,暫時未解她是何意,然後,沅沅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第三個願望,跟這金釧有關罷?”
馮京握緊適才接過的金釧,無言以對。而沅沅也無意等他回答,側首向內,說出她此生最後一句話:“金釧的主人,是在那條船上罷?”
說這話時,她仍保持著淺淡的笑容,但轉側之間,有一滴淚珠滑過鼻梁,墜落隱沒於她身下衾枕纖維內。

8. 鶯飛
一團紅綢彩線精心紮成的繡球悠悠墜下,自東京金明池前街道一側的樓上,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帷幔之後,碰落了樓前馬上,新科狀元馮京皂紗重戴上的簪戴宮花。
馮京輕勒青驄馬,止步轉顧……黃衫加綠袍,回首風袖飄。
彩幕後影影綽綽的幾位女子身影似驀然被風吹亂,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隨之而起的,卻又是一陣輕快喜悅的清脆笑聲。
他唇角微揚,亦不再顧,待爭奪他簪戴宮花的路邊行人被嗬道者摒開後,他以烏靴輕觸馬腹,引馬繼續前行。
這是皇祐元年,馮京三元及第,輝煌的成績與無瑕的容顏,使他成了聞喜宴上最炫目的綠衣郎。
於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擲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擲的可能是水果、紈扇,也可能是飾物、繡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後,更有豪門富室,擲以赤裸裸的財勢,例如張堯佐家。
對這些意識曖昧的飛來贈品,他不會投桃報李,一概拒而不納,及第之後收下的女子禮物,便隻有唱名那天,中宮在太清樓上所賜的龍鳳團茶餅角子。
但那日,她隱於樓上彩幕珠簾後,他並未看見她,連賞賜的話,都是內臣傳達的。後來,他拾起樓上一位小姑娘誤墜的扇子,細細玩賞,薄露笑意——這柄紈扇曾經她禦覽,便愈顯可愛。
亦想過下次與她相遇時,該與她說些什麽。但當他騎馬過金明池前路,迎麵瞧見中宮儀仗鳳輿時,他猝不及防,渾然忘卻所有設想的話,隻下馬低首,覲見如儀,像個初見夫子的學童般,等她問一句,再答一句。
見他沒了簪戴宮花,她讓內人將車輿簷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他簪上。那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後來他向人打聽,知道此花名為“平頭紫”。
紫,是士大夫喜愛的顏色,因為曳紫腰金,是大多數人的夢想。
她這隨手相贈的小小禮物也顯得大方而得體,應是對他的一種祝福。他再拜謝恩,恭送她起駕,再無一言。但其實,他很想問她,是否認出麵前這位狀元郎,是曾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餘杭城外,追著她樓船跑的秀才。
今後,可有機會再問她?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重戴上“平頭紫”濕潤的花瓣,上麵有清涼的觸感。
好像每次見她,她都會送些禮物給他。他忽然憶起,初見時,她贈他金釧;唱名時,她贈他龍鳳團茶;而今,是贈他“平頭紫”……那麽,餘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顫,黯然神傷,如今回想,他與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賜。
他提筆,給尚在江夏的母親寫信報訊,亦給叔父寫了一封,委托他在家鄉尋一片足夠大的墓地,留待將來他與妻子合葬。
母親的回信很快傳來,她在表達喜悅之餘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閨秀淑女,不妨早日締結婚約,迎娶過門。
何謂“中意”?及第以來,每日上門向他提親者倒是絡繹不絕,想招他為婿的既有名門望族,亦有當朝權貴,而如今婚姻於他,絕非成家立室那麽簡單了,每位議婚對象的身後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背景,娶了誰,就等於選了她家族的立場,他必須慎重選擇。
當然,從拒絕張家提親那時起,他心裏便有了個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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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中,皇帝下詔為狀元授官:以進士第一人馮京為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推恩借緋。
大宋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以下服綠,若以歲月資曆計,是入仕著綠,滿二十年換賜緋,又滿二十年再換賜紫。雖未及年,而其所任職不宜著緋綠,或皇帝推恩特賜者,即謂之“借紫”、“借緋”。馮京初授的官職隻是從六品,以狀元身份獲賜緋衣,亦屬借緋。
竟與父親當年在書後寫下的那行字一點不差。馮京暗自訝異:將仕郎與守將作監丞的確是國朝狀元初授的階官名,推恩借緋也是慣例,但具體到通判荊南軍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預料的了。
馮京領命走馬上任,數月後還闕述職,聽見都中同僚正在議論知製誥胡宿拒絕為複內臣楊懷敏入內副都知之職草製的事。
楊懷敏是張貴妃心腹,因慶曆八年逆賊入宮之事遭到貶黜,出任高陽關鈐轄,後來入宮奏事,張貴妃從旁慫恿,皇帝有了複其原職之意,遂命胡宿草製。
文官左右諫議大夫以上、武官觀察使以上除授製誥,及立皇太子、後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公、使相、節度使之類的大詔令,是由翰林學士起草,稱“內製”,而知製誥負責起草的“外製”主要內容是一般官員或外命婦的任免、誥封,通常是皇帝先將詔令詞頭送中書審核,再由中書傳給知製誥草製。
關於楊懷敏官複原職的旨意中書已經許可,但詞頭送至當製的知製誥胡宿手中時,他卻斷然拒絕草製,說:“楊懷敏當年管勾皇城司,宿衛不謹,導致逆徒竊入宮闈,又未生擒賊人,當時便有議者說他欲滅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誅,止黜於外,已是格外開恩,而今豈可複其原職?何況按舊製,內臣都知、副都知以過罷去者,不許再除。如今中書送到詞頭,臣不敢草製,還是封還給陛下罷。”
於是詞頭便被他依舊封還給皇帝了。
“今上問胡宿之罪了麽?”馮京問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今上以此事問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說:‘唐給事中袁高不草盧杞製書,近來富弼亦曾封還詞頭。’今上聽了頓時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讓楊懷敏補外。”
富弼?馮京目色一亮。這位目前在青州救災的富侍郎前幾年隨範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張,賢名遍傳天下,馮京在州學中亦早有耳聞,原已十分景仰,隻是尚不知他還有過封還詞頭的故事。
同僚笑說:“國朝以來,敢於回絕內降詞頭的原本隻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說今上推恩太頻,到後來皇帝下傳給他的遷官賜封之類的詞頭,他十有八九會封還於上。以致後來再有人求官討賞,今上就會對他們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是那白胡子老兒不許。’但知製誥遠不如宰相位尊,本來若有詞頭下達,是不敢不奉命草製的,而富弼是國朝第一個公然繳還詞頭的知製誥。”
見馮京頗感興趣,他便繼續講述了此事經過:今上當年立後,本屬意於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獻太後覺得此女妖豔太甚,對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後,而讓自己義兄劉美之子劉從德娶了王氏。劉從德不久後病卒,而今上對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為遂國夫人,讓她出入內庭,亦有流言稱,王氏曾得幸於上。後來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發,被除名流放,王氏亦獲譴奪封,罷朝謁,今上曾明文詔命其日後不得入內。但慶曆元年,王氏竟又頻頻被今上召見,出入如故,中宮曹後不懌,但因王氏並非內命婦,又得今上維護,亦不便加以管束。諫官張方平上疏論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後來欲複王氏遂國之封,命富弼草製,而富弼當即繳還詞頭,態度堅定,決不草製。今上得知後亦感慚愧,遂取消了封命。
馮京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語,直到同僚出言問他意見,方微微一笑,道:“慶曆年間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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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京躍馬往青州,正值鶯飛草長,春深時節。
問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尋去,過了一脈流水小橋,麵前現出一壁青瓦粉牆,內鎖重樓飛簷。
想來此牆之後應是花園,鶯啼婉轉,風攜暗香,圍牆上方現出幾叢碧樹冠葉,而牆頭上則垂著數枝從園中蔓生出來的荼蘼花。
牆內傳來女眷笑語,喚人推動園中秋千。
他引馬稍稍退後,倚於橋頭,斜傍垂楊,在金色陽光下微眯著眼,漫視秋千揚起的方向。
也許圍牆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當秋千飛至最高處,上麵的女子身影越過粉牆,驚鴻一現。
那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秀眉鳳目,螓首蟬鬢,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隨著秋千搖擺,她衣袂飄飛,雅態輕盈。
秋千第二次蕩起時,她亦注意到他,訝異地側首看。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飛上他額頭的一點楊花。
她借過牆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後便停下來,牆內響起幾名女子低語聲,應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須臾,牆頭荼蘼花枝動,上方先是露出兩個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齊刷刷的劉海,然後,一張十三四歲小女孩的臉映入他眸心。
相較適才看見的女子,她臉形稍圓,膚色細白,眼睛大而清亮,觸及他目光時,她嘴角的笑靨尚未隱去,那純淨明亮的天真意態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小女孩雙手摁住牆頭,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麵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幹淨的粉紅色,他覺得可愛,不由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驚動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麽,她倏地轉首後顧,對牆內的人說:“姐姐,把扇子遞給我。”
有人奉上紈扇,她接過,然後嚴肅地回扇障麵,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雙美目卻還是好奇地觀察著他。
他笑意加深,開口問她:“請問姑娘,知州府邸大門應該往哪邊走?”
“你為何要來知州府邸?”扇子後傳來她猶帶稚氣的聲音。
他回答:“我想拜謁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麽?”小姑娘立即追問。不待他回答,盯著他黲墨色涼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緋羅袍,她又補充了一個她更想了解的問題:“你是誰呀?”
他騎著白馬,立於草薰南陌,煙霏絲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馮京。”
(《醉花陰》完)

貢舉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禦,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鬱鬱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麽?”
而公主隻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裏,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於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裏,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嗬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複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布,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裏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隻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發衝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餘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範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麽?”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麽記得,《易傳》裏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麵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隻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並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隻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後,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嫋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麽?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醜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後麵,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並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適才唱的那首豔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麵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後,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區。”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禮,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後世,又何必將此詞歸於歐陽內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詞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複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歎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劉幾聞言倒沒反駁,隻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適才質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並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昆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而徑——質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於吟唱,可以播於樂章歌曲。’義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聖上慨然歎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昆餘風未殄,太學新弊複作。歐陽內翰親執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劉幾此刻嗤笑,側目反詰道:“兄台處處為歐陽內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於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後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並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此地,才得一睹內翰真容,而舉子人數眾多,內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台一樣,試卷經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台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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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

文法
2.文法
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裏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裏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髃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於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於君王,外則獻媚於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內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於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幹政,為防微杜漸,現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後,麵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滲了出來。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家夥統統抓起來!”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現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沒有侍女羽扇遮擋,隻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麵容。
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命,引臂一揮,守候於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立即躍馬趕來。數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後,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拚命掙紮,忿忿道:“我們隻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福康公主。”
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周遭百姓聽了也陸續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隻有劉幾還在含怒質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泄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聖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的女子。”
劉幾還欲爭辯,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壓製道:“再說廢話,我立即讓他們把你押到大理寺問罪!”
劉幾怒而低首,再不說話。
我見狀欲出言勸解,但剛開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麽都別說了……剛才還費那麽大力氣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吧?還不如我以直報怨、以暴製暴來得幹淨利落……這些人,書越讀得多就越刁鑽,若你的道理講得通,他們也不會去圍攻歐陽內翰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係牢的馬突然發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隻臥於街道上的黃狗。
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歐陽修仍不語,轉顧其餘人,於是又有人說:“有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麽?”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裏。我隻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於色罷了。”
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青衫士人道:“歐陽內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翰指教罷。”
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翰指教。
於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於道。”
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後,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歐陽修再轉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於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餘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放人。
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後,公主問歐陽修:“他們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懲戒?”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於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翰感化,隻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護送你回家罷。”
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後就少寫些詩文罷。”
見歐陽修不解,我遂於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麽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翰你的詩詞文章。”
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後,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側,竟隻有你一人質疑,足見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3.冊禮
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麵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過,隻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不提。鄧都知聞後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歎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並不是第一出。據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裏,便有人從牆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見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擺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紮堆的讀書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麽!”
笑過之後,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後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們才發現,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麽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數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嗬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並不怎麽出色。
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於太清樓前拜謝皇後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皇後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麽?”
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皇後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後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隻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後人,也不錯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皇後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後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歎:“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讚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後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後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後,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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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這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後,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製。
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製,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更是必須著意設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後。
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於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於史冊,後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於近情,虧聖德之美。”
但這一次,今上並未接納他的諫言,仍命籌備公主冊禮,毫不掩飾地把他對女兒的偏愛明示於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兗國公主受冊這天。
按製訂的新儀,是百官拜表稱賀於文德殿,戶部侍郎、參知政事王堯臣與樞密副使、禮部侍郎田況任冊使,自文德殿奉冊印至內東門,此前由任內給事的入內都知前往儀鳳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之衣,冊使再於內東門宣布奉製授公主冊印,內給事再奉冊印入內,捧冊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謝受冊印,升位受內命婦賀,然後前往帝後殿中拜謝父母。
那日宮中內命婦早早地來到了儀鳳閣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來,於庭中受冊印,入內都知也準時來到閣中,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而之後公主久久未現身,都知詫異之下又揚聲再請兩遍,卻也未見她有何反應。
苗賢妃在庭中統領內命婦,不便擅離,遂目示我,讓我進去看看。
我入內之前先問了公主門邊侍立的侍女,她們說公主早已梳妝好,但不知為何,又懶懶地躺下,也不肯著禮衣釵冠。
公主穿著襯褕翟的素紗中單,側身朝內躺在床上,發髻由司飾精心梳過,倒仍是一絲不亂。
我過去輕聲喚她,她也沒有轉身,隻是悶悶地說:“我不想行冊禮,你出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散了罷。”
我自然未從命,道:“公主欲免冊禮,之前便應力辭。而今諸臣及命婦皆已就位,公主閉門不出,是失禮之舉。”
“你道我之前沒有力辭過麽?是爹爹怎麽都不同意。”她側首看我,兩眸暗無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讓他們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頭你幫我寫個謝罪的章疏交給爹爹。”
我微笑道:“臣隻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內侍,草擬章疏不在微臣職責之中。”
“咦?你不是曾請我遷你為翰林學士麽?“公主起身,對我襝衽作萬福狀,道:“煩請梁內翰為本位草擬一篇謝罪表。”
我就著她話頭應對:“公主詔命於理不合,臣不敢代擬表章,謹封還詞頭,望公主恕罪。”
她撫掌笑:“你連朝中大臣那點臭脾氣都學會了!”
我但笑不語。她猶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為我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快樂的麽?你還說,你願意為我做所有我想讓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說出這些話後,我們的關係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似比以前更親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討論這事,這是她首次提及當日我的言語。隨著這話重現,雨夜中兩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風拂過我心頭,那恬淡的喜悅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殘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絕她的誘導。
“哦?臣這樣說過麽?”我若無其事地反問。
“當然,你當然說過!”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時說的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後來你進來……”她微怔,大概意識到了什麽,便住口不說了,瑩潔如細瓷的麵上有一層緋色隱隱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異樣,輕描淡寫地說:“是麽?臣不記得了。”
然後轉首喚來門邊的笑靨兒和嘉慶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說了要更衣麽?”公主不滿地頂我這一句。
我含笑應道:“兗國公主冊文是歐陽內翰寫的,臣猜公主一定會有興趣出去聽聽。”
“總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罷了,有什麽好聽的呢?”公主歎了歎氣,雖這樣說,卻還是任侍女將她扶到梳妝台邊,戴上九翬四鳳冠,飾以九株首飾花,再穿上大袖連裳的深青褕翟,係白玉雙佩,加純朱雙大綬……
終於將那一層層隆重的服飾披戴上身,她對鏡自顧,忽然朝鏡中身後的我笑了:“瞧我這樣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擺布的磨喝樂?”
我無言以對。
她轉身正視我,以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句令人感傷的話:“他們也把我當泥偶,包裝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大禮物,然後,就該拿去送給那傻兔子了。”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淩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黃,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精心攢成的雲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翬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後穿好褕翟,係上金革帶和綬玉環,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麽?”
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隻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好看麽?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製,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於內東門外,再由入內內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立於內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於內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後,公主在數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東門,升厭翟車。
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禦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網、紅羅畫絡帶、夾幔錦帷。車廂內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麵雕有雲鳳、孔雀,刻鏤龜文,頂輪上立著一隻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隻。車內設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精致得像個精雕細琢的首飾盒。
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後包裝。
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十人,各執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後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襆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百箱嫁妝。之後跟著的,是數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麵,兩兩並行於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後,便是數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侍和公主及後妃車馬。
公主厭翟車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麵,圓扇四麵,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皇後乘九龍簷子親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後。車馬隊列浩浩蕩蕩,綿延數裏,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湧動,觀者如堵。
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侍殿頭,帝後商議後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領公主陪嫁宮人內臣,及掌管公主宅內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於公主車駕之側,許是服色與前麵著褐衣的內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注。
“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麵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黃門官兒。”
問話那位愈發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麵不改色,繼續策馬前行。
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讚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並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妝容之後,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後接受皇後所賜的禦筵。
禦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後,皇後與諸內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舍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隻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後可經常回宮,母女見麵並不難。在內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挾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楊夫人笑對公主說。
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麵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幹淨……”
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製,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後,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臣去做公主宅都監,職責是指導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時,覺得在後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
現在楊夫人聽梁都監這樣說,隻好作罷,悻悻退往後院。心裏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得相當穩重,略顯拘謹,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與讚者吩咐。此後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讚者,像是擔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製。
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麵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麵的夫君。
我與隨行的宮人內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於鬆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這個幹脆的飲酒動作引發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麵前每一杯,轉側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麵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於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十杯醇酒入愁腸,終於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現在……怎樣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後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5.初夜
這一夜不曾安穩深眠。腦海中掠過的零碎夢境雜亂無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時我在畫院整理的畫學生筆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熱狂燥的感覺,仿佛有烈火在燃燒我的五髒六腑。我在這混沌夢境裏奔跑,直到有一種清涼的濕意碰觸到我臉部發燙的皮膚。
那清涼觸感持續了許久,一點一點,好似盛夏山間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間。
我在這令人愉悅的涼意中睜開眼,麵前一段紅袖拂過,繼而映入眼簾的是公主美麗的容顏。
“你醒了?”她微笑說,又用手中的棉質巾帕拭了拭我的額頭。
瞬間的愣怔之後我迅速坐起,轉首一顧,見我身處公主宅內自己的房間榻上,天色還隻蒙蒙亮,庭戶無聲,而房中除了公主,便隻有服侍我的小黃門白茂先侍立在門邊。
我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思索,漸漸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驚,未及行禮,先就問:“公主,你為何來這裏?”
“哦,我想看看你,就來了。是小白給我開門的。”她說,把巾帕投入身邊的一盆涼水中,擰了擰,又展開要給我拭麵,自然得像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麽喝了這麽多酒?臉都燒紅了,一定很難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聲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應擅出寢閣。快回去罷。”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麽?”她黯然道,見我無語,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新婚之夜是怎樣過的?”
這問題讓我難以作答,我低下頭,並不接話。她淺笑著,壓低了聲音說:“我事先囑咐了雲娘和嘉慶子她們,就睡在我臥室外麵,如果李瑋對我無禮,我開口呼喚,她們就立即進來。不過,那傻兔子還真是傻,見房間裏隻剩我們兩人,倒比我還緊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好。我就對他說,我不習慣與別人共用衾枕,讓他取一套被褥,在帳外另選一處鋪了睡。他也沒意見,抱了被褥在窗邊地上鋪好,就在那裏睡下了。”
“這一夜,駙馬是在地上睡的?”我訝異之下脫口問。
公主頷首:“不錯。”
我沉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鼾睡?”她這樣應道。
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當年他出兵圍攻南唐,南唐後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國,他便如此回應。如今公主這樣引用,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我聽後不禁一笑。
“駙馬是公主的夫君,並非‘他人’。”我對她說。
“他就我而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話鋒一轉,又指向了我:“我以為,告訴你這事,你應該會感到高興。”
我頗感窘迫,側首看窗外:“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麽?”她反問,亦側身過來,一定要直視我的眼睛,然後笑道:“我一不留神,發現有人昨晚喝了悶酒。”
心中的防禦工事不堪這一擊,我節節敗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對的,從她對駙馬的態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應該勸阻、製止。但是,如果說我沒有因此感到一點愉快和溫暖,那也相當虛偽罷。
明知延續目前的話題會是件危險的事,卻又硬不下心來請她出去,我回眸觸及她目光,於這矛盾感覺中對她澀澀地笑。
“你出來找我,駙馬知道麽?”我問她。
“不知道。我出來時,他睡得像隻豬一樣。”她回答。在我注視下,她的輕鬆笑意逐漸隱去,繼續說:“他還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過了很久才勉強睡著,但半夜又被李瑋的鼾聲吵醒了。我睜大眼睛,借著龍鳳燭光打量那陌生的環境,才漸漸想起我嫁給了那個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邊了。
“他的鼾聲一陣響過一陣。我輕輕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他。見他是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無心無思地睡得正熟,嘴還沒合攏,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發著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想著這就是將要與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後幾十年中,每天都要與他朝夕相對,那麽這一輩子,又還有什麽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轉頭看窗外夜色,覺得這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她的語調平靜,目中也未盈淚,然而此時說出的話卻比日間與母親離別時的悲泣更令我感傷。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個沒有煩惱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月夜,和你吟詠‘簷下芋頭圓’。”她勉強笑了笑,“所以,我想來找你,看你還有沒有月光下的小芋頭。”
我無奈地對她笑:“真抱歉,現在我這裏沒有芋頭。”
她搖搖頭:“無妨。看見你,就會有還在家中的感覺。”
我很想擁她入懷,安慰她,回應她,告訴她我此刻那些細微複雜的感受。然而,感覺到室內逐漸明晰的晨光,我終於什麽也沒做,最後隻另尋話題,和言建議道:“公主宅花園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氣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裏練習,或可稍解心緒。”
公主同意,於是我請她先往園中。待她離開,我隨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後手持橫笛出了門,才發現白茂先不知何時已遠遠避了開去,此時正立在庭中,看見我便迅速過來請安,問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這年十二歲,聰穎靈秀,愛讀書,行事也穩重。我讓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園,然後自己朝園內走去,邊走邊想,他還真是個聰明孩子。
很明顯地,公主與駙馬的第二夜也是這樣過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竊竊私語,甚至笑說地上太涼,不如給駙馬搬個軟榻擱在公主房間的角落裏。
關於公主這閨房中的細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開,成了宅中內人侍者的主要話題。當然,最關心這對新人相處狀況的尚不是他們。
“國舅夫人在後院數落駙馬呢。”午後張承照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向我報告他看到的情景,“說他乾綱不振,連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說得冒火,還伸手去擰駙馬的耳朵,嗓門也越來越大,聽得周圍的小丫頭們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遲疑著,向他提了一個問題:“那駙馬是何反應?”
“嗨,咱們這李都尉是個悶葫蘆,還能怎樣?”張承照笑道:“無非是捂著耳朵一味低頭聽老娘教誨,半天沒吭聲。”
楊氏與李瑋雖是母子,外貌與性格卻都大大不同。李瑋樸陋敦厚,楊氏卻是麵尖唇薄,目中透著幾分精明氣。李瑋全盤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親對此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這日晚膳後,我與梁全一正在商議公主與駙馬三朝複麵拜門時的禮儀行程,韓氏於此時進來,取出一段白綾,低聲告訴我們:“這是國舅夫人剛才交給我的,要我鋪在公主的床上。”
我與梁都監相視一眼,一時都無語。
雖然身為內侍,我卻也聽說過這種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驗視新婦貞潔的習俗,可這一細節並不適用於公主婚禮。
“你可曾跟國舅夫人解釋過,公主下降,無此儀製。”梁都監問韓氏。
韓氏歎道:“當然說了,但她笑著說,她萬萬不敢質疑公主節操,隻是民間習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規,此前為駙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這樣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規行事,並不為過,就算官家知道,應該也會應允的。說完,硬塞在我手中,說了聲她明天來取,便走了。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做,便隻好來找你們,請你們出個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舉並非質疑公主節操,而隻是借此逼宮,給公主施加壓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實的結果。但以公主性情,又豈會甘受她擺布?
於是,我開口對韓氏道,“不能讓公主知道此事。她必會認為這是對她的侮辱,若因此與國舅夫人傷了和氣,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梁都監沉吟著,道:“國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綾置於婚床上,若不這樣做,她一定會反複要求,甚至親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說明,屆時事態恐怕更加難以收拾。”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歎息:“但要將這事跟公主說明,談何容易。”
“不必為難,我已經知道了。”公主聲音在窗外響起,隨後裙幅一旋,她已出現在門邊。
我們來不及顯露太多驚訝表情,一個個迅速起身,向她行禮。
她麵上仍是淡淡地,並無羞惱憤怒的模樣,隻徑直走到韓氏麵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綾給我。”
韓氏依言遞她以白綾,她接過,垂目打量,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笑意。
翌日公主回宮複麵拜門,在父母麵前不露一點情緒,對駙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麵對父親詢問時,更是連稱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鬆了口氣。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這段婚姻中的隱憂很快顯露。
從宮中回來,公主依國朝儀禮,在宅中畫堂垂簾端坐,接見舅姑。
國舅已過世,如今要見的其實也隻有楊氏。楊夫人早已穿好禮服,著盛妝,歡歡喜喜地進來,在簾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說了兩句吉利話,便趕緊噓寒問暖:“公主這幾日在我家過得可還習慣?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還稱公主心?若他們有何不妥公主盡管告訴娘,娘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一定會調教好了再給公主使喚。”
公主暫未理她,側首一顧身邊的張承照,問:“堂下說話的是何人?”
張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話,是駙馬都尉的母親楊氏。”
“哦,原來是楊嫂子。”公主作頓悟狀,再對堂下道:“賜阿嫂坐。”
“阿嫂?”楊夫人嘀咕著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
張承照走至簾外,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如今說來,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對公主自稱‘娘’,亂了輩分。”
楊夫人略有慍色,梁都監見狀對她好言解釋:“國朝儀製是這樣規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罷?禮儀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處,還望夫人海涵。”
楊夫人勉強笑笑,道:“我知道。對公主自稱‘娘’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親切一些,像是在母親身邊。既然公主不樂意,我改過來就是了。”
“國舅夫人果然明理。”張承照銜著他那不甚嚴肅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點,“還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銷費用,都是官家賜的,這宅第本是官家賜給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這裏的正主兒,並非住在國舅夫人家裏。國舅夫人原是客,隨駙馬住在這裏,若覺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可以隨時跟公主提出,公主必會盡心為夫人安排妥帖。”
楊夫人的臉色越發沉了下去,卻又不好反駁,隻得恨恨地應道:“如此,老身先謝過公主,公主費心了。”
公主聞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氣。”旋即又吩咐左右:“賜國舅夫人見麵禮。”
隨後兩列內臣各托禮品,絡繹不絕地從門外進來,將禮品一一擺在畫堂中。
公主賜舅姑之禮不薄,有銀器三百兩,衣帛五百匹、妝盝數匣、禮衣一襲、名紙一副、藻豆袋一個……這些都是儀製中規定的禮品。但最後內臣送呈入內的,是一個紅錦覆蓋著的托盤,暫時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個禮物,都有內臣高聲唱出名目,而當送來這最後一個時,內臣噤口,沒有再唱名。
這時公主褰簾而出,緩步走至楊夫人麵前,再掀落托盤上的紅錦,讓楊夫人看到其中的禮品。
楊夫人轉頭看了,立時變色——那是一段白綾,潔淨得跟她送到韓氏手中時一樣。
“我為阿嫂準備的這禮物,阿嫂可還滿意?”公主低目問楊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牽起白綾一角,大袖一揮,白綾如虹,在空中舒展開來,旋出波紋狀優美的弧度,再嫋嫋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潔白的,沒有任何被別的顏色汙染過的痕跡。
看白綾的末端掃過楊氏驚愕的臉,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戰般地,對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6.納妾
楊夫人自然無法忍受新婦對自己的態度,次日便入宮,求見帝後。
梁都監見勢不妙,亦隨後入宮,望能在楊夫人抱怨訴苦之下為公主稍加解釋。我在公主宅中靜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楊氏會在帝後麵前怎樣形容公主。
將近黃昏時,梁都監與楊夫人一齊回來。楊夫人麵色不佳,未按儀製向公主行昏時禮,便徑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監則先找到我,敘述了宮中情形。
“楊夫人入宮時,恰逢官家下朝回來。那時官家手握一卷章疏,憂思恍惚,鬱鬱不樂,楊夫人向他噓寒問暖,他也未聽進去,楊夫人連喚幾聲他才有反應,雖勉強笑了笑,但還是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開口問楊夫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一切可好?’於是楊夫人大概也不敢隨便抱怨公主了,隻唯唯諾諾地說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無事,她是專程來向帝後謝恩的。
“倒是皇後看出了楊夫人入宮是有話要說。待官家離開後,她和顏對楊夫人說,公主原是官家獨生女兒,一向受父母寵愛,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難免要強幾分。若有言行不當之處,還望國舅夫人多體諒,她日後也會多加勸導,讓公主收斂性情,秉持婦道。楊夫人聽了思前想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什麽也沒說。皇後又賜她珠寶綢緞若幹,再請苗娘子過來,與她略坐了坐,便讓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梁都監沒有忽略我這一刻的釋然,著意看我,道:“雖則如此,但公主與駙馬是夫妻,這樣長期下去,終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尋機會多勸勸她,既然已成婚,這夫妻相處之道還是應耐心經營。平日在公主麵前,切勿說駙馬短處,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為駙馬辯解。主子夫婦歲月靜好,對我們做侍者的內臣來說,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頷首一一答應,但亦不想就此問題與他繼續討論。須臾,問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懌,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梁都監道:“我後來問了隨官家上朝的鄧都知,他告訴我,今日歐陽修上疏請皇帝選宗室子錄為皇子,在朝堂上公開說,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愛,上慰聖顏。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漸簄左右,則皇帝萬幾之暇,處深宮之中,誰可與語言,誰可承顏色?不如於宗室之中,選賢良可喜者,錄以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問安侍膳,以慰悅聖情。官家聽了沉默著未表態,偏還有好幾位臣子附和,都請他正式下詔選立皇子。官家始終未答應,亦沒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頭都是皺著的。”
三朝之後,公主幹脆請李瑋搬出公主寢閣,於別處獨寢。韓氏擔心駙馬難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監默許後,特意去跟李瑋說,國朝有規定,駙馬須先經公主宣召才可與公主同宿。李瑋也未多問,從此後便與公主分居,獨處一閣,每日晚間與公主共進晚膳後即回自己房中,並不打擾公主。
楊夫人看得氣悶,常旁敲側擊地說家裏不像娶了新婦,倒像是請了一尊神來。公主也未與她計較,不理不睬,隻當是耳邊風。最後還是楊氏沉不住氣,索性到公主麵前,直接提出要為兒子納妾:“駙馬以前原本有兩個屋裏人,但後來我怕公主進門後見了不喜歡,便都賣了出去。可如今駙馬房中沒了持帚的人,亂糟糟的,畢竟不像話。公主矜貴,我原不敢以這等事煩請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尋個丫頭放在駙馬房中,做些灑掃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韓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幾天,夫人就要為駙馬納妾?”
公主向她擺首,示意她不必去爭,再平靜地答應了楊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盡管去尋合適的人,將來那小娘子的月錢由我來給。”
楊夫人果然立即開始行動,物色適當人選。最後她看中了一名自幼養大的侍女,十六歲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溫順,豈料一聽楊夫人說要將她納為駙馬妾室,她竟泣不成聲,跪下不住哀求,怎麽也不肯答應。
楊夫人勸了春桃幾次,都不見她回心轉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寢閣近處,公然指桑罵槐:“你進了我家門,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卻沒想到竟養出個忒有脾氣的祖宗!我兒子是國舅爺生的,皇帝的血脈裏還有幾分是與他相同的呢,哪裏配不上你這個賤人?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眼睛生到頭頂上,誰都難入你這仙女兒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當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請官家給你立個牌坊……”
她邊罵邊打,鞭聲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聽得不安,轉顧公主,剛喚了一聲“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懷吉,你去把春桃帶到這裏來。”
我當即出去,命人拖住楊氏,又讓兩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麵前。
春桃戰戰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輕聲啜泣。公主好言撫慰,親自查看她傷勢,再命人取良藥,燉補品,好生為春桃療傷。
春桃感激不盡,向公主連叩了幾個頭。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駙馬的妾,是顧忌我罷?其實無須擔心,你服侍好駙馬,也等於是為我盡心做事,我會善待你的。”
春桃拚命搖頭,依舊泣而不語。
“難道你不答應,不是因為這個?”公主奇道,見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測:“那你是厭惡駙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認,低聲道:“駙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難言,頭一脈低垂,又開始落淚。
見她這等形狀,公主忽然領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雙頰紅盡,越發深垂首,雙手不停絞著衣帶,沉默不能語。
公主遂摒退左右,隻留我和韓氏在身邊,再含笑對春桃說:“別害怕,你且把隱情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
春桃猶豫許久,在韓氏隨後的鼓勵下,終於說出了此中緣由。原來她此前回家探望雙親,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後來接觸了幾次,兩人漸生情愫,私訂終身,表哥亦開始做生意掙錢,想早日為她贖身,締結良緣,不料如今楊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寧死不從。
公主安靜傾聽,聽到最後,也許聯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層水光。
“我來為你贖身。”她對春桃作出承諾,“你的心願,我來為你實現,一定會讓你從這宅子裏出去,嫁給你喜歡的人。”
然後,她遣人去請楊夫人。楊氏不久後入內見公主,隨她同來的還有駙馬李瑋。
公主開門見山地提出要為春桃贖身,對楊夫人說,無論當初是花多少錢買春桃,她都會付十倍的錢給楊夫人。
楊夫人聞之冷笑,道:“這丫頭我已經養了十年了,為調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裏是錢可以計算的!公主想買,我可不願意賣。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會放了她,我倒要看看,這小賤人有什麽三頭六臂,敢跟我鬥!”
公主也不客氣,直言道:“今日請阿嫂來,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應由我處置,是放是留,由我決定。我已同意讓春桃歸家,現在不過是知會阿嫂一聲,明日就讓她出門。錢我已備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楊夫人愈加惱怒,回應的語氣更是咄咄逼人:“這丫頭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賣身契還在我那裏,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說宅子是你的,我都認了,卻沒想到連個奴婢公主也要搶我的,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今日我就把話擱在這裏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無權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盡管去找人評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裏,他也不會覺得公主有理。”
“夠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李瑋陡然開口,對他母親道:“我又沒說要納妾,你逼春桃做什麽?公主要讓她走,就讓她走罷,有什麽好爭的?”
楊夫人驚詫不已,少頃,才回過神來,立時怒斥兒子:“老娘操這麽多心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你這混帳東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婦忘了娘,對她惟命是從,也不想想人家有沒有把你放在眼裏……”
李瑋不願聽她嘮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楊氏猶不解氣,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趨地跟著李瑋,不時拍打他幾下,繼續喋喋不休地斥罵著。
我與公主都以為楊氏不肯放人,會讓春桃的贖身變得有些棘手,但結果卻出人意料。
晚膳時,李瑋來得比往常較晚,也略顯疲憊。見了公主,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她,訥訥地說:“這,是春桃的賣身契。”

7.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賜還的賣身契,回到父母身邊。臨行前拜別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緡錢給她,還叮囑說日後若遇難事便回來說,她自會相助。春桃自是千恩萬謝,含淚跪下磕頭,反複表達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謝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樁好姻緣,說不定我比你還開心呢。”
這讓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綻露歡顏,在她出降後,還是第一次。
晚間,她把自己帶來的侍女召集到麵前,對她們說:“你們服侍我許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若有意中人,盡管告訴我,我會讓你們回娘家待嫁,並給你們準備一筆不薄的嫁妝。”
侍女們紛紛道謝,但暫無一人申請歸家。公主再問,亦隻有香櫞子站出來,吞吞吐吐地說:“奴婢並無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了然,不待她說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罷。我多賜你些錢,供你買幾塊田地或做點小生意,日後再招個上門女婿,與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櫞子大喜,再三謝恩。之後又有兩名小丫頭表達了想歸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賜財物。待到無人再表態,公主又重申了想給予她們自由的意思,並許了她們一個長期承諾:“無論何時,隻要你們尋到了合適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說,我都會立即放你們出去。”                    
眾侍女皆有喜色,齊齊拜謝,對公主善行稱頌不已。待她們退下後,我含笑問公主:“公主把她們都放走了,以後誰來伺候公主呢?”
“不是還有你麽?”公主作勢瞪我一眼,然後,又黯然歎息:“我希望她們每人都可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離開公主宅,相夫教子,過快樂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輩子被困在這裏,不得脫身。”
沒想到她今日的愉悅會終結於這個關於困境的話題,我笑容亦隨之凝結。
“而你,就沒她們那麽好命了。”見我默然不語,她又故作輕鬆地,用玩笑般的語氣說:“我可不會放你走。如果我被關在這裏一輩子,那你也要在這裏陪我一輩子!”
這一語如陽春薰風,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漣漪漾開。我朝她拱手長揖,道:“臣領旨謝恩。”
出降之後,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時候也比以前多了許多。在宮中時,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歡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後妃們的養女,以及秋和那樣,與她年齡相差不太大的年輕嬪禦,與她們的交往也足以填滿她閨中的閑暇時間。而現在,她身為公主宅中最尊貴的女主人,不必承擔侍奉舅姑的義務,何況自春桃之事後,楊氏越發看她不順眼,處處回避著她,除了例常問安和家宴,並不主動前來與她敘談,駙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們也不常往來,所以公主相當寂寞,除了練習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時間,而此時一般都會要求我從旁作伴。
起初對環境的陌生感覺逐漸消失,我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彈琴吹笛、弈棋鬥茶,或者吟詩填詞,偶爾我也會指點她寫字作畫。她現在對翰墨丹青表現得遠比兒時有耐心,不再胡亂畫上兩筆就想往外跑,為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她可以在書房裏練上一整天。我訝異於她的變化,問她:“公主以前不是說練習書畫太浪費時間,通常是老夫子所為麽?”
她回答說:“沒錯呀。正如你所見,我時間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雖未同宿,李瑋倒也經常來看公主,但兩人很少有話說,就連進膳時李瑋也隻能找到一點可有可無的問題來問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類。公主通常是隨口敷衍,不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李瑋都能用心記住。有次公主不過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錯,但宮中已無存貨,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盤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瑋是從何處尋來。
為求取悅公主,他表現出了無限誠意,但有時會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緒不佳,閉於閣中不願出門,李瑋入內問安時小心翼翼地建議她去花園散心,公主懶洋洋地應道:“這園子就那麽點大,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有什麽好看的?”
李瑋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見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們這園子大三倍有餘。回頭我去打聽打聽,看這地是誰的,索性買了來,再建一個有亭台樓榭的大花園,以供公主遊樂。”
公主道:“罷了,當初修這公主宅都大費工時呢,若園子再大上三倍,買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許多錢,勞民傷財的,還是省省罷。”
“不妨事,”李瑋立即應道:“我不缺這個錢。”
或許他是無心,但這話我聽著尚覺刺耳,更遑論公主。公主微蹙著眉頭凝視他半晌,最後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著辦罷。”
李瑋似乎並未意識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繼續以他最不欠缺的財力頻頻為公主獻禮。見公主常習翰墨,很快又送來一批文房用具:瑪瑙硯、牙管筆、金硯匣和玉鎮紙。
“真是恨不得連墨都用金銀來做。”看著這堆熠熠生輝的禮品,公主不無鄙夷地說。
不久之後,李瑋又送了一塊名墨給公主,雖然不是金銀做的,但同樣未擺脫弄巧成拙的命運。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賀,京中所有有官銜的官員都要穿戴簪纓朝服入宮參加朝會,莊重如大禮祭祀,這個儀式稱為“排冬仗”。排冬仗結束後,皇帝會宴請群臣,並賞賜新衣禮品。
駙馬都尉李瑋亦入宮參加了朝會,其後的宴會剛罷,他便興衝衝地趕了回來出席家宴,一進門即取出一段廷珪墨雙手呈給公主:“公主,這是官家今日賞賜的。上次我便想尋一段古墨給公主,但沒找到合適的,如今恰好補上。”
歙州李廷珪是南唐製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且有異香,一向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珪親自製造的李墨已越來越少,宮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獲賜廷珪墨為榮。現在李瑋奉上的這段呈雙脊龍樣,上有“廷珪”二字,確是李廷珪當年進貢的珍品。
公主接過看了看,不置可否,但問李瑋:“爹爹賜你的就是這塊?”
“那倒不是。”李瑋如實作答:“官家賜我的原本是另一塊,從上麵刻著的名字來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珪的後人罷……”
“哦,”公主不動聲色地再問他:“那你怎麽又拿了廷珪墨回來?”
“後來我發現身邊學士們獲賜的都是廷珪墨,可能廷珪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禮眷文士,所以賜給學士們。”李瑋解釋道:“我向鄰座的蔡君謨蔡學士借他的廷珪墨來觀賞,他大概看出我喜歡,便主動提出跟我交換……”
公主不由冷笑:“於是你用李超墨換了廷珪墨?”
李瑋點頭,不忘稱讚蔡襄:“蔡學士竟肯割愛,真是慷慨。當然,我不能白領了他這人情,日後會再備些禮送給他。”
公主無話可說,將廷珪墨擱在桌上,推回李瑋麵前,然後起身,默默離去。
她的反應自然不是李瑋所預料到的,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遠去後才轉頭看我,惴惴不安地問:“梁先生,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我思忖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珪的父親。”
李瑋愕然,呆若木雞。而一直旁觀的楊夫人此時對這古墨亦有了興趣,開口問我:“梁先生,那這墨是李超製的貴還是他兒子製的貴?”
我回答:“世人喜愛收藏古墨,製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遠,存世量愈稀少,便會愈貴重。”
楊夫人頓時火冒三丈,一戳她兒子額頭,斥道:“你這敗家子,竟拿個好東西去換了個便宜貨!這般不會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會被你敗光,難怪公主看不上你!”

8.書畫
每年正旦前,帝後會賜新年禮品予宗室戚裏,這年歲末,公主早早囑咐我,務必作好準備,在外選購一些宮中沒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備還禮。
楊夫人知道此事後過來對公主說:“公主駙馬的禮品是作一份子送進宮的,不如便交給駙馬去采辦。尚公主之後,他還沒什麽機會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現在他親自去備上一份厚禮,也是應該的。”
公主道:“懷吉昔日在宮中常侍帝後,很清楚他們的喜好,禮品由他來采辦更合適。”
楊夫人不悅,道:“駙馬是官家女婿,難道選擇禮品的眼光會不如下人?往年國舅宅的禮品他也備過好幾次,沒見官家不喜歡。”
見公主幡然變色,我立即先開口道:“國舅夫人言之有理,禮品由駙馬親自采辦,足可見公主駙馬孝心,官家見了會更喜歡。”
梁都監也在旁附議稱善,力勸公主接納楊夫人建議,公主最後隻好勉強答應。
李瑋的態度倒是遠比其母謙和。出門采購之前,先來征求我的意見,問買什麽樣的禮品比較合適。
我告訴他:“宮中不缺奇珍異寶,帝後平日尚儉,也不愛奢華器物,但都很喜歡翰墨丹青。都尉若能進呈幾幅書畫精品,他們必會欣然接受。”
李瑋依言而行,十數日後,帶回了六幅書畫,交給我與公主過目。
我展開一一看了,然後默默遞與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價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牘,玩味須臾,忽然眉頭輕顰,側目掃了掃李瑋。
李瑋一驚,惶惶然轉顧我,像是在問我:“這字有何不妥麽?”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餘下的雜事不妨交給懷吉來做。”
待他走後,公主拋下手中尺牘,頗有怒色:“這傻兔子又當了一回冤大頭,花重金買了幅摹本回來。”
那時白茂先亦伺候在側,聞言拾起尺牘仔細端詳,然後請教公主:“公主因何確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後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製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塗蠟。國朝以來士人才以竹紙寫字,晉人尺牘用竹紙,必是贗品。”
語罷,她又問我:“其餘那幾卷,可也有偽作?”
我從李瑋送來的書畫中揀出兩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歸於張萱名下的宮苑士女圖,琢磨片刻,覺出了其中破綻。
“這女子穿的裙子從質感和花紋上看,是荷池纈絹,這是國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畫中人說。
我頷首,又一指畫上一內臣模樣的人,道:“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襆頭,這是唐末才出現的樣式。”
白茂先亦輕輕走近,看了看這幅畫,道:“梁先生跟我提起過張萱,說他畫女子尤喜以朱色暈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畫嬰兒,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潑神采。而這幅畫中這兩個特點都沒有,侍女所抱的嬰兒麵目老成,隻像是把成人的麵目縮小了……”
他略一顧他,他立即垂首噤聲,公主見了對我道:“小白又沒說錯,你何必阻止他說下去?這畫確是後人托名偽作的,連小白都能看出來,可歎李瑋還懵懂不知。”
她歎息擺首,又展開另一幅據說是五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成所繪的《讀碑窠石圖》,這次沉吟良久,仍未發現可疑之處,於是問我:“此圖置境幽婁,氣韻瀟灑,筆勢穎脫,畫樹石先勾後染,清澹明潤,饒有韻致,的確是李成筆法。絹本設色,亦無異常之處。你又是從哪裏看出是偽作呢?”
我答道:“此畫仿製者比諸前兩位,顯然敬業多了,摹本惟妙惟肖,連刻畫圖記名字,都幾可亂真。但也正因為摹者敬業,所以他遵守了製造贗品高手的一項原則: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點破綻,以供識者分辨。這圖中的破綻在碑石之上。原作殘碑側麵有一行隱約可見的細微字跡‘王曉人物,李成樹石’,這是李成的署名,說明畫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曉所繪。而如今這幅畫中卻無這行字,因此臣斷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問。
我告訴她此間緣故:“幾年前裴承製從民間訪求得此畫原本,已藏入秘閣,臣亦曾見過。”
公主擱下圖卷,舉目凝思,意極惆悵。須臾,又是一聲歎息:“李瑋坐擁金山,見識卻不如你們這些內臣,重金購得六幅書畫,竟有一半是偽作。想想後半生必須與他係於一處,頓覺活著也無甚趣味。”
我默然,最後這樣開導她:“但駙馬待公主很真誠,人是極好的。”
她淡淡笑笑,換了個話題:“懷吉,看來還須煩勞你外出,去尋些能入眼的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領命,她又露出一絲憂慮之色,道:“隻是如今所剩時間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間行走,知道應在哪裏尋訪麽?“
我應道:“公主無須多慮,臣知道該去何處。”

9.雅集
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裏麵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回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麵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後。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禦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麵積不大,但中植鬆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襴衫,正反係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呼,他卻笑而不答,隻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適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隻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豔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於是我有了答案:“沒骨畫花鳥,綽有祖風,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長孫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鳥畫家徐熙,崔白一向喜愛他的野逸畫風。徐熙子孫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長孫崇嗣以“沒骨法”畫花卉,將其祖遺風與黃氏富貴氣相結合,於國朝畫壇是創新之舉。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慚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讓我看一側壁上所懸的幾幅山水畫,說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詳,但見他筆致巧贍,稍取李成之法,畫四時山水,遠近、淺深、風雨、明晦、朝暮景象各異,峰巒秀起、雲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萬狀,布置筆法頗有獨到之處。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筆下四時山景各盡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此筆力,非河陽郭熙不可得。”
我沒猜錯。郭熙雙目大睜,很是詫異:“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遠播於天下,中貴人卻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稱讚過先生筆意精絕了,近年畫院故友亦不時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賞過。”
這日餘下的時光,便在三位畫家熱情款待下度過。閣外水石潺湲,風竹相吞,室內爐煙方嫋,簾卷墨香,我們點茶評畫,言談甚歡,連小白與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見如故,兩人坐在小河水邊,元瑜一手執著樹枝,不時在地上比劃,教小白畫樹上寒鴉。
其間我說出來意,徐、郭二位先生當即各取了幾幅新作,慷慨相贈,我自不肯受此大禮,命小白取出銀錢給他們,他們推辭幾番,見我堅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賜我一幅新作麽?”我問崔白。
他笑了笑,喚過元瑜,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孩子旋即跑開,像是去取什麽了。
這孩子真機靈。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問崔白:“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吳,是我的弟子。”
然後,他笑意稍減,補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無言,帶著禮貌的和悅表情默然聽徐崇嗣與郭熙笑說崔白眼界過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無一人能獲他青睞,迎娶入門。
須臾,元瑜攜一卷畫軸進來,雙手呈給我。我展開看,見畫的是秋江景致,一隻蘆雁獨立於蒹葭衰草水岸邊,抬首眺望遠處,意態寂寥。
黃昏時,我向崔白等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說難得如此投緣,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暢談,明日再歸亦不遲。
這時有暮鼓聲從附近的相國寺中傳來,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動,遂頷首答應。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門前,便見張承照與嘉慶子雙雙迎出,口中都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
我訝異問道:“你們一直在這裏等我?出了什麽事?”
張承照一麵為我牽馬,一麵說:“你走後,駙馬約了幾個朋友在園子裏的擊丸場打球,那場邊原是公主的妝樓,公主聽見聲響,便走到欄杆邊看了看。駙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樓上簾後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輕薄之心,便故意發力,把球擊到了公主身邊一卷竹簾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幾個小黃門下去把駙馬的朋友全部趕走。駙馬呆立在場內好半天,倒沒多說什麽,不過國舅夫人聽說這事可不樂意了,趕過來指著那幾個小黃門大罵,汙言穢語的,嗓門又大,公主聽了氣得掉淚,我本想再帶幾個人下去回國舅夫人幾句,卻被梁都監喝住,讓我別再生事。我隻好聽命,但這樣一來,公主的氣就沒法出呀。她後來坐在樓上生了一天的悶氣,偏偏你又沒回來,她等到半夜,又擔心你出事,派了許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問:“公主現在何處?”
嘉慶子道:“在寢閣廳中,一夜沒合眼,現在還在等著先生呢。”
見到公主時,她的確是憔悴不堪的模樣,雙目紅腫如桃,皮膚暗啞無光,頭應還是昨日梳的,現已有好幾縷散發垂了下來。
發現我進來,她眸光閃了閃,下意識地起身,但臉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麵既有逍遙處,你還回來做什麽?”再顧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圍內臣侍女都暗地偷笑,並無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著的一個紙包遞至她眼前。她惱怒地側首,但應是聞到了其中散發的香味,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問了我:“這是什麽?”
“相國寺燒朱院那個大和尚賣的炙豬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邊解開包裝一邊解釋:“我購畫之處就在相國寺旁。議妥這事後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過燒朱院的炙豬肉,便想等到天亮,買一塊新鮮的給公主,遂應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還沒亮我就去了燒朱院,等著烤好第一塊,便買下給公主帶回來。”
她立即問了一個她關心的問題:“你見到那大和尚了麽?他長什麽樣?”
“很可惜,沒有。”我歎歎氣,“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現在的豬肉都交給徒弟烤,自己輕易不見客。”
“哦……”這答案令她悵然若失。
我趁機遞給她一小塊竹簽穿好的炙豬肉,她亦接過,仔細看看,又嗅了嗅,似乎準備品嚐,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來,她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氣的,於是又羞又惱地把那塊豬肉擲於地上,“呸”了一聲,複又坐下扭頭不看我。
四周響起零零碎碎的輕笑聲。公主怒道:“笑什麽笑?都給我退下!”
眾人銜笑答應,行禮後相繼退出,隻有嘉慶子未走遠,還在門外伺候。
見室內隻剩我與公主二人,我才擱下炙豬肉,認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許可,其罪一;擅離職守,未及維護公主,其罪二;逾夜未歸,令公主擔憂,其罪三。臣確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還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見公主一動不動地,並無應答的意思,於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寬恕臣,請容臣暫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購書畫,再除冠跣足,過來向公主長跪請罪。”
言訖,我退後數步,再轉身欲出門,先前沉默的公主卻忽然疾步衝來,於我身後摟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顫,步履停滯。門外的嘉慶子聽見聲音,回眸一顧,也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紅著臉轉首避開。
“我不是生你的氣,”公主緊緊摟著我,將一側臉頰貼在我背上,低聲道:“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外出的這天,我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離我而去,我寧願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著,暫時未作任何回應。她的悲傷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濕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狀的傷感與她的淚水一起,循著我衣衫紋理,逐漸洇入我心間。

1.蘆雁
整理禮品的最後一刻,我猶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蘆雁圖》上遊移許久,終於還是把它揀了出來,沒有與其餘書畫一起呈交禦覽。
秋和與崔白之事今上或許無從知曉,但皇後心中有數,這幅畫中之意,她必一覽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餘情被皇後知道,總是不好的。
這批禮物得到了帝後的讚賞。公主與駙馬入宮賀歲時,今上特意提到這些書畫,含笑問李瑋:“公主宅獻上的書畫,都是你選的麽?”
李瑋頷首稱是,今上與中宮相視而笑,目露嘉許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畫沒骨花功力日益精進,郭熙的四時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瑋並不知我調換他所呈書畫之事,聽今上如此說,便愣了愣。
而皇後亦於此時對他道:“想來都尉對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擇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宮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幾幅,而那郭熙的畫往日甚少見,頗有新意,都尉是從何處尋來?”
李瑋惘然不能語,我立即朝皇後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見過河陽郭熙畫作,常讚他善畫山水寒林,近日聽說他移居京師,便命臣去尋訪,因此購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廣聞,不以畫者聲名決取舍,知選今人山水,可謂眼光獨到,非常人能及。” 皇後笑讚李瑋,又轉而問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說:“溫和謙遜,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皇後遂向今上建議道:“郭熙山水並不輸諸位畫院待詔,運筆立意,尤有過人之處,不如召入畫院,讓他於其中繼續曆練,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今上頷首稱善,喚來勾當翰林圖畫院的都知,將此事交代下去。
從宮中回來後,李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猶豫了一天,終於在次日晚膳之後將此事提出來問我:“徐崇嗣與郭熙的畫,是先生添入禮單中的麽?”
我承認,和言對他道:“丹青圖畫,不必事事崇古。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的確近不及古,但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國朝畫者勝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屬其中佼佼者。選他們的作品,亦能愜聖意。”
他遲疑著,又問:“那我所選那些,先生也獻上去了麽?”
我稍加斟酌,還是如實相告:“王羲之、張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餘幾幅一並送入宮了。”
李瑋訝異問:“先生為何將那幾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會不喜歡麽?”
一時之間,我未想到該如何委婉地回答這問題,既讓他意識到其中問題,又不至於令他難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楊夫人又於此時插嘴,說出了她的猜測:“莫不是公主喜歡,所以留下來了?”
公主聞言嗤笑一聲,冷麵側首,懶得理她。
她這表情立即引發了家姑的不滿,楊夫人也隨之冷笑,借我發揮,道:“若不是公主喜歡,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歡,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幾幅便宜的字畫換我兒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古董,還能讓官家和皇後稱讚,梁先生好本事,以後好生教教駙馬,讓他也學學做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橫眉一掃李瑋母子,直言斥道:“懷吉不說此中真相,是為顧全駙馬麵子,之前若非他換下那幾幅書畫,駙馬在我父母麵前更會顏麵盡失。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如此惡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還能有什麽真相?”楊夫人隨即揚聲反駁,“有人截下駙馬獻給官家的寶貝,難道這事會有假?”
“這事不假,但承你貴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轉顧在廳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駙馬和國舅夫人說說假在何處。”
小白踟躇著,不敢立即開口。李瑋似已漸漸意識到其中狀況,遂試探著問小白:“我那幾幅字畫是假的麽?”
小白低首,等於默認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終於開始輕聲講述那些書畫的破綻,李瑋默默聽著,麵色青白,頭也越垂越低,再不發一言。
而楊夫人在聽到小白說《讀碑窠石圖》的原作經裴湘訪求,現存於秘閣時,又有了話說:“你們怎知道他裴承製買的就是真的,我兒子買的就是假的?畫上的花樣兒都是一般,難道他買的多幾個字就可斷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無可忍,拂袖而起,對我道:“懷吉,我們走。”
從此以後李瑋變得更沉默,極少與以前那些富室豪門子弟來往,他把精力幾乎都花在了學習品鑒書畫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看藏品和相關書籍,偶爾出門,也多半是去買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來找我,很禮貌地問我是否有崔白的畫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邊所藏的,隻有那幅《蘆雁圖》。我並未取出給他看,但說:“我這裏並無崔白作品,不過我與他相識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與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訪,屆時自會欣賞到他畫作若幹。”
我未告訴任何人《蘆雁圖》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選這畫給我,或許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曉,隻是她現在身份特殊,再為她傳遞這類物件,令我頗費思量,倒不僅僅是顧忌宮規。
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借苗賢妃生日,公主入宮祝賀之機,把畫帶至秋和麵前。
那日公主給母親賀壽,此前已經帝後許可,可在宮中留宿一日。我隨她同往,便攜了畫入宮。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壽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說了祝詞,奉上賀禮,便告辭回自己閣分。
我旋即攜畫出來,一路送她至她居處,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飲茶敘談。見彼時閣中皆是她親信之人,我才取出《蘆雁圖》,雙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鳥,近日贈我此畫,我見此畫頗有意趣,又記得董娘子很喜歡花竹翎毛,故帶來轉呈娘子,望娘子笑納。”
秋和接過,展開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滯,顯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視此畫,怔忡著默不作聲,良久後才垂下兩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層水光,依舊卷好畫軸,交回我手中,淺笑道:“我學識粗淺,原不懂品賞書畫,這畫給我,是浪費了。懷吉還是帶回去罷,自己留著,或者交還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驚訝,於是接過畫軸,頷首答應。
此後我們又閑聊片刻,說的卻都是彼此近況瑣事,並無一句提及崔白。
當我告辭時,她起身欲送我,許是動作太過迅速,她有些眩暈,晃了一晃。
我與她身邊侍女忙兩廂攙住。見她容色蕭索,氣色欠佳,我便關切地問她可是貴體違和,是否要召太醫過來請脈。
她帶著溫和笑意看我,卻無端令我覺得她目意蒼涼,好似這短短數刻光陰,已讓她那美好年華於這年輕軀體中遽然老去。
“懷吉,”她依然保持著那恍惚笑容,右手撫上自己小腹,輕聲道:“我應該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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