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坐在夏日傍晚的清涼裏

 周圍的花草樹木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不忍心打擾它們

 除了看著夕陽從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遠

 便是允許那一浪一浪的蟬聲

 如波濤在我花白的發間盤旋

 一聲清清脆脆稚嫩的童音

  奶奶，等等我

 向那扇敞開的院門鋪展延伸

 我扭頭看了看裹著餘暉金光的聲音

 突然想起我那在世界另一端的奶奶

 在我也當奶奶的年齡

 

 十八歲之前

 我並未感覺到常人所說的隔代親情和寵愛

 奶奶一年四季的臉

 與門前板結的麥地無異

 她對我母親祈使句式的言語

 從我記事起，就在心裏常常替母親抱屈

 母親一如既往著她的柔和與靜默

 一旁的父親有時會喊一聲媽，便再無下文

 每到此時，奶奶便看一眼父親

 挪著弓背似的小腳

 顫巍巍像秋風中慢慢飄移的落葉離去

 

  十八歲那年，我奶奶八十四歲

  她依然耳聰目明縫補漿洗

  望著她的背影，有時會好奇

  奶奶是如何踩著三寸金蓮風雨兼程八十餘年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

 母親吩咐我去把消息告訴奶奶

 陽光從西廂房的天窗灑下

 奶奶坐在半屋子的光裏

 正縫補她那獨特的布襪

 我喊了一聲

 奶奶，我考上大學了

 她停下手裏的針線，怔怔地看著我

 在我重複第二遍時

 她推開針線筐，拉過板凳

 叫我坐到她身邊

 奶奶拉著我的手喃喃道

 要是你爺爺還在，他會高興的

 她不停地重複爺爺會高興的

 淚在奶奶不停的重複聲中

 從她溝溝壑壑的臉上源源不斷地流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在我麵前流淚

從她的淚裏流出了爺爺的故事

流出了爺爺當年對家的期待

爺爺臨終時叮囑奶奶

 一定要讓我父親繼續讀書

可惜父親十四歲那年輟學了

 奶奶一人無法養育父親和兩位姑姑

 父親去學了補鍋的手藝

 從此，十裏八裏的鄉村鄰社

 從此，風裏雨裏的春夏秋冬

 補鍋嘍的喊聲綿綿不絕

 從此，奶奶的臉沉寂如一成不變的土牆

                                 

 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

 見奶奶的時間越來越少

 終於有一天收到父親的來信

 信裏夾著一張奶奶的黑白照片

 

 此後的歲月裏

 常常想起奶奶的淚水

 淚水裏她一生的無奈，心酸，自責，和寄托

 想起十八歲那年

 她拉我手的溫暖和慈祥

                

 在夏日傍晚的清涼裏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她出生在18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