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輕狂:需要足夠的空間——讀《麥田裏的守望者》

(2010-03-06 04:43:41) 下一個

一個多月前,91歲的美國作家羅姆·大衛·塞林格終結了數十年謎一般的隱居生活撒手西歸,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麥田裏的守望者》重議漣漪。我翻箱倒櫃,也將十年前購得施鹹榮的譯本取出來瞧了一瞧。當時不知道絆動了哪根神經,買了這本書,看也沒看便甩到腦後了。十年後讀起來,竟然很有興趣,尤其是譯者寫的前言,更是讓人忍不住要說兩句。

前言寫於1982年,深深地打著時代的烙印。時代背景、家庭出身、個人經曆先從頭到尾敘述一番,然後運用曆史唯物主義再分析理解一番,最後歸結為富裕中產階級出身的十六歲少年對資產階級現行教育製度的反抗以及最後的妥協,表達了探索和追求理想、向往東方哲學、做一個麥田裏的守望者的幼稚可笑,說明作者有像魯迅在《狂人日記》裏提出來的“救救孩子”的想法。

距譯者寫作前言的時間,又過去了近20年,我不知道譯者今天是不是還堅持這種教條式的武斷分析,但是我很了解,當今國內絕大多數作家和評論家仍然延續著這樣一條死胡同閉著眼睛走下去,並把這些僵死的東西灌輸給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打開所有介紹塞林格和他的《麥田裏的守望者》的中文網頁,不能指望還有什麽更新的見解。

那麽20年後,你看到我們身邊十六歲的少年發生了什麽變化沒有呢?是不是比起小說中那些少年角色的行為有過之而無不及呢?你是無法不承認這樣的現狀的。但是你能把這些現狀也貼上上麵的那些政治標簽嗎?如果不能,你準備再發明一套什麽適合中國特色的新的標簽呢?這樣一比較,你的思維一定開始變成了一堆解不開的亂麻。

寫作是敘述心靈的曆史,而不是敘述社會的曆史,這一點我是最近一些年來才慢慢搞清楚的。我們讀文學作品,能夠震撼我們的、能夠引起我們共鳴的,不是作品裏所涉及到的外部的世界,那個世界隻有作者和與他同時代同環境的少數人熟悉,對那樣特殊的人群也許有一種親切感(僅此而已),絕大多數人對那些東西是不會感興趣的。隻有深刻地發掘出生存、死亡、躊躇猶豫、選擇和悔恨、矛盾和自欺、自律和自由感等等這些人類永恒的情感,才是作品得以流傳、具有閱讀價值的根本。“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不僅過去是,今天是,而且永遠是人類代代相傳卻無法解開的斯芬克司之謎。曆史上流傳的偉大的作品本質上都是無數人重複做著的同一件事情,就像西西福斯一樣,不斷地把石頭推至山頂,當石頭滾落回山腳,再開始新的一輪勞作。人們常說,人認識自己是最難的。其實,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個難度意味著是要花盡整個人類全部的生存時間,直到人類的消亡。

也許有人不大同意我的觀點。那我還可以舉出一個大家都最為熟悉的事例。我們這一代人都會唱“紅歌”,會唱樣板戲。不僅在老同學、老戰友相會時唱,不僅在海外華人聚集時唱,我們常常在無意識中也會莫名其妙地哼出這些旋律來。我們唱的時候,我們哼的時候,甚至會被它打動,甚至會流下淚來。但是我們仔細想一想,我們是被什麽所打動?是歌詞嗎?是樣板戲的情節嗎?絕對不是。隻是那個熟悉的旋律而已。哪怕是最沒有什麽藝術價值的旋律,哪怕是“造反有理”語錄歌或“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的旋律,都會引起我們的共鳴。共鳴的是什麽?是我們共有的青春,是我們人生的回望。但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所共有的,不是人類所共有的,不是普世的。別人無法體驗,無法聽懂,當然也就無法被打動,也無法傳遞下去。無論我們喜愛它還是厭惡它,這些旋律的生命隻能到此為止。如果說我們所經曆的年代有什麽東西能夠流傳下去,能引起世世代代讀者的共鳴,那一定是寫出了我們的彷徨、我們的殘忍、我們的絕望、我們的自欺的好作品。

人不輕狂枉少年。《麥田裏的守望者》之所以被稱為現代經典,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並將繼續影響下去,就是因為它寫出了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年輕一代極其複雜的“輕狂”過程。其中有反抗,有批判,也有自責,有反思,是一個年輕人心理斷奶期所必然經曆的過程。這樣的過程越痛苦,越孤獨,越深刻,所修煉的人格也就越完整。實際上,《麥田裏的守望者》與浮士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完全是異曲同工,是寫在不同年代的同一個題目。作者在這裏並沒有著意去對“資產階級現行教育製度”“反抗”或者“妥協”,隻是寫出了剛剛開始了自我意識的少年霍爾頓本能地厭惡一切假惺惺的說教,並看到了那些堂而皇之的說教背後的“欺”和“瞞”。比起霍爾頓的父母、校長、老師、同學、朋友的虛偽和功利來,安多裏尼是他最為推心置腹的長者,這個安多裏尼用“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之類的座右銘為他導航,然而霍爾頓最終還是發現了這位長者另一麵的更為隱秘的虛偽。霍爾頓唯一沒有譴責的人是他的妹妹菲芘。菲芘是一個理想中的人物,她除了充當霍爾頓麥田中的被守望的對象之外,更充當了麥田中守望霍爾頓的角色。在霍爾頓狂奔即將掉進懸崖的緊急時刻,菲芘捉住了他。實際上,菲芘就是霍爾頓,不同的是,霍爾頓是現實的、頑劣的、內心充滿矛盾的霍爾頓,而菲芘是影子的、理想的、完美的霍爾頓。

人的內心一生都在進行著一場不間斷的突圍和反突圍,現實和理想的衝撞,每個人都時時刻刻在尋找著自己突圍的藥方和對自由的向往。霍爾頓的藥方和理想是:“有那麽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裏做遊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麽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隻想當個麥田裏的守望者。”不要說教,不要事事都按老規矩來,讓青年一代自由發展,隻是在最危險時才出手幫忙。這段經典文字,介紹到中國來以後就被演繹成了“救救孩子”,這真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歪曲。作者說得明明白白,守望者的任務就是“守望”,而不是“救”,“救救孩子”怎麽變會成了這本書的主題和靈魂!

中國人最要不得的誤區之一就是人人都想當救世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一旦手裏有了點資本或權力,就要做人民的大救星了。人自視太高,救人心切,就會使用專製手段強行別人“被救”。2009年中國大陸流行的被字句就是對這種強行被救的反彈。《麥田裏的守望者》所鼓吹的恰恰是自救而不是被救,人隻有在自救中才能健康地成長,才能體驗到人類健康成長中所不可或缺的自由感。魯迅是中國人當中少有的清醒者,是第一個自救者:“有一遊魂,化為長蛇,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然而他終究沒有完全把自己從傳統士大夫思想中剝離開來,救救孩子的幻想正是他深刻思想體係中最幼稚之處,也是他的批判不能徹底的一個遺憾所在,如同一條沒有完全割斷的臍帶。

天下興亡,匹夫並無直接的責任。人唯一的直接責任就是自救,即使是孩子,也得由他們自救。若人人都能學會自覺地自救,天下便永遠亡不了。

20100306

 

 

 

 

 

 

 

 

 

 

作者:紹璞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