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牧搖搖頭:“具體幹什麽他也沒說清,反正不是車間就是倉庫。出國前,他弟弟在一家研究所當研究員,原本天天上班看顯微鏡,現在是天天看放大鏡,不過不是看微生物,是看剛車出的零件合不合格。你看,都是鏡子,倆片兒換一片兒,這差距就出來了。”
說完,章牧瞟了魯岩一眼,似乎在觀察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魯岩對人際關係十分愚鈍,但對文法卻自認在行,他明白章牧借衣服和鏡片想要表達的意思,可是他心裏想,倒黴的人哪兒沒有?怎麽就一定是我呢?後來魯岩曾經反思過當時的情形,他覺得自己確實犯了輕敵的錯誤。
北京的夜晚也照舊是忙碌的,喧囂了一天的城市非但沒有打蔫兒,反而比白天更加精神抖擻,更加熱鬧,商鋪霓虹閃爍,大街上車流如梭。
沈小越開車,魯岩坐在旁邊,女兒魯真真坐在後座上睡著了。
沈小越看了魯岩一眼:“你怎麽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魯岩歎了口氣:“唉!要和章牧分別了,有點兒傷感。”
“那天你們編輯室給你餞行,你是不是也挺傷感?”
“不,一點兒沒有。”
沈小越不解:“為什麽?”
魯岩撇了撇嘴:“工作十幾年了,沒一個領導跟我說過一句貼心話,你說,我犯得著傷
感嗎?對咱們這號平頭百姓來說,分房子,評職稱,算是人生大事了吧?可從來都是隨波逐流,你那顆心都懸到嗓子眼兒了,也沒有任何人幫你一把,你就像那池塘裏的小魚小蝦,有點食兒你就活著,沒有食兒你就死球,無聲無息,無蹤無跡。小越,你說這是不是一種悲哀?”
“讚同。”
“所以啊,既然咱這張臉捂不熱人家的冷屁股,那就別捂了,挪個地方總成吧?免得弄一凍傷。”魯岩停頓一下,接著說,“小越,你猜我現在在想誰?”
“那還能有誰?不是你媽就是你爸唄。”
“不是,我在想孔子。”
沈小越樂了:“孔子?你可真有意思,孔子都死兩千多年了,你想他幹嗎?”
魯岩搖頭晃腦地說:“據史料記載,當年孔子率眾弟子周遊列國,途經鄭國時與弟子們
走散了。子貢很著急,逢人就問,看沒看見我老師啊?有個鄭國人就說,我在城東門看見一個人,看上去很疲憊,累累若喪家之狗,那人大概就是你老師吧?子貢拔腿就往城東門跑,到了地方一看,果不其然,孔子正蹲在牆根兒底下呢。哎,你覺得我跟孔子是不是特像?”
“你像他?你這不等於說自己像喪家狗嗎?哪兒有這麽比喻自己的呀!”沈小越笑著說。
“你別說,我覺得我現在就像條喪家狗。”
“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一點都沒喝多。你知道我當年剛進報社時什麽樣兒嗎?那真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我就覺得吧,我手裏握的那不是鋼筆,而是真理,我下定決心,我要在報社幹一輩子,寫一輩子,這輩子我除了吃米吃麵剩下的就是吃鋼筆水了。可到後來,幹著幹著我就找不著北了,我發現自己整天飄得忽的,覺得還挺美,其實是個糠心兒蘿卜的,除了糊弄自己,啥也沒有。”
“那你也不應該把自己比喻成狗啊。”
魯岩一本正經:“這有什麽?孔老夫子算是聖人吧?他都不怕當喪家狗我怕什麽呀?再
說了,狗多厚道呀,它跟著你,護著你,不給你使絆兒,不給你下套兒,要是周圍的人都能像狗一樣待你,你真該偷著樂才對。”
路旁,一幢氣派的大樓燈火輝煌,夜幕之中仿佛一支佇立的大筆。
沈小越努了努嘴:“喏,你們報社。”
魯岩睜開迷蒙的眼睛,透過車窗望了一眼,接著又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魯岩的心情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樣平靜。在即將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在內心深處依然對這座朝夕相伴了十二年,被自己稱作單位的大樓充滿留戀。移民是一個五味雜陳的字眼,它不僅意味著遠離故土,遠離親人,更意味著脫離從前一直仰賴的精神營養,進入一種前途莫測的拔根狀態。這種狀態會持續多久,又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結束,此時的魯岩根本無從知道。
臥室裏,章牧倚在床頭看報,周曼洗完澡,穿著浴衣走進來。
“章牧,魯岩為什麽要去加拿大?” 周曼一邊問,一邊用毛巾擦拭濕漉漉的頭發。
“為什麽?不想幹了唄。”章牧眼睛盯著報紙。
“他在報社不是幹得挺好嗎?前不久還評上主任編輯,也算副高職稱了吧?”
章牧嘴一撇:“副高有個屁用?在他們那種事業單位,要是沒有行政職務墊著,就算正高也不過是個有點兒資曆的群眾。”
“那倒是,分房子的時候,人家有行政級別的就是占便宜。”
“知識分子誰沒點兒心勁兒?辛辛苦苦,兢兢業業,為什麽?不就是想得到承認嗎?他覺得自己是團麵粉,可你非給他捏成個窩頭,細糧楞當粗糧做,他心裏能舒坦嗎?他非得想方設法跳出你這籠屜。為什麽?他不想蒸窩頭了,他想爭口氣!”章牧兩手端著報紙,以評論員的口吻給魯岩的移民動機作了一個非官方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