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糊糊的故事
(2009-03-31 21:28:08)
下一個
玉米糊糊的故事
小時候,我的家鄉盛產玉米,玉米糊糊是我們鄉下人的家常便飯。那一帶地方吃晚飯叫喝湯,喝湯也就是喝玉米糊糊,人們禮讓別人到自己家吃晚飯,通常是說:”走,到我家喝糊糊去。”在吃飯時間,常常聽到大人招呼孩子:”小二,回家喝糊糊了。”小孩叫大人吃飯,也是拉高嗓子:”爹,娘叫你回家喝糊糊了。”
喝糊糊,也不是一家人圍著炕頭喝,而是跑出院子和鄰裏湊熱鬧。吃飯時間,看吧,男女老少,每人捧一大碗玉米糊糊,有的手中還夾塊餅子和鹹菜,一字兒排開,蹲在大街兩邊,滿街筒子呼啦呼啦響成一片。大家邊喝邊說邊笑,有的男人喝光了碗也懶得回家盛,於是打發自己的女人:”去,再給我盛一碗。”
每天喝糊糊,難免有喝夠的時候,吃飯時我常常抱怨:”又是糊糊。”我娘就狠狠地罵我:”莊稼人不喝糊糊喝什麽,沒有糊糊,早把你喂狗了。”我知道,娘生我時,懷裏無奶,那時也買不起奶粉,是我姥姥把我抱回她家,用小勺一點一滴喂我玉米糊糊。據說,喂得我上火,小屁眼拉不出屎來, 姥姥就在玉米糊糊裏滴點香油,最後竟然把我喂成了人。
到了大災荒的那一年,全村人都吃野菜和樹皮,玉米糊糊也喝不上了。我們家通常是煮一大鍋野菜,在裏麵加一點玉米麵,喝得我小肚圓圓的,身上卻是皮包骨頭。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喝一碗玉米糊糊。有一天,一個要飯的婦女帶著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路過我家門口,孩子突然昏倒了。那女人哭著告訴我娘說,這孩子沒有病,是餓的。我娘立即跑回家,拿出僅有的一點玉米麵,熬了一碗糊糊,送給那孩子。灌了一碗糊糊,那孩子竟神奇般地站立起來。長大後,這孩子有了點出息,逢年過節,常提上重禮,來看望我娘。我娘就說:”一碗糊糊,值不得你這樣報答我。”他卻說:”一碗糊糊,現在看來是不值啥,可那時卻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永世不忘。”我娘過意不去,就打發我弟弟也帶上禮品去他家看看,就這樣你來我往,兩家成了一門重要的親戚。
我的整個中學時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一日三餐吃不飽,隻有多喝碗玉米糊糊,用湯水灌飽肚子。學校的玉米糊糊,像是涮鍋水,清得可照出月亮,但有時還不夠喝。每逢義務勞動,學校常許下宏願,玉米糊糊隨便喝。開飯後,我們都搶著喝糊糊,糊糊太燙,我們用嘴吹著涼,匆匆忙忙,喝了一碗又一碗,快要漲破肚皮,還不肯罷休。我們班喝玉米糊糊的最高紀錄是八碗,創下這紀錄時,糊糊冠軍肚子漲得直不起身子,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但他像喝醉了酒一樣,喃喃自語:”給我一個白麵饅頭我還能吃下,給我一碗水鉸我還能吃下,給我一盤回鍋肉我還能吃下,給我一隻燒雞我還能吃下,﹍”那時期,我們吃不上那許多我們想吃的東西,隻能喝玉米糊糊。
在學校裏喝不下玉米糊糊的人先後都退了學,但大H同學除外。大H個子細高,因而得了這個外號。他肚子餓得再狠,也隻能喝一碗玉米糊糊。他端起碗來,半天才喝一口,像品嚐苦藥。越喝不下玉米糊糊,他的腰就越細,細得超過了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我們都很為他擔心,但他卻樂觀地說:”正是為了將來不喝玉米糊糊,現在就必須堅持喝玉米糊糊。”是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刻苦學習,慢慢熬,能在城市熬個工作,能吃飽肚子,是那時我們農村孩子的願望。大H的話幾乎成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座右銘,鼓舞我們度過了那個艱難的歲月.
的確,上了大學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不再喝玉米糊糊了。這以後,我差不多快忘了玉米糊糊。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在省城工作,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狀況。有一次,我接娘來省城住了些日子,每頓飯我都從食堂打最好的飯菜給她吃,想不到過了幾天,她給我要玉米糊糊喝。我那時是單身,沒有條件做飯,我隻好買了個煤油爐,在走廊裏為她做玉米糊糊。陪她喝了幾次玉米糊糊,我就像一個多年戒了毒品的人又一下子染上了毒癮,愛上了玉米糊糊。娘走後,我一個人常做點玉米糊糊喝。早晨我好睡懶覺,起來後食堂就要關門,我不去吃早餐,就做點玉米糊糊,做好後來不及喝,我就盛在一個大搪瓷缸裏,端進辦公室,當茶水偷偷地喝。
後來,我結婚成了家,妻子是江南大家閨秀,從來沒喝過玉米糊糊。戀愛時她就嘲笑我愛喝漿糊,警告我和她在一起生活必須改掉這種嗜好。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想不到這家夥和我一起生活了幾年, 她也喜歡上了玉米糊糊。隻不過她把我們的做法進行了改造。她在玉米麵裏適量摻加點豆麵、白麵、小米麵,有時在鍋裏放些大紅棗、核桃仁、蓮子、桂圓之類的東西,亦或放點油鹽蔥薑等調料, 這樣,我家的玉米糊糊,每頓就有了新的滋味。妻子生孩子,她媽趕來看望,我擔心老人不習慣北方的生活,便小心翼翼地像伺候妻子的月子一樣料理她的生活。她走時我也給她準備了很多禮品,想不到她隻帶回了老家人給我捎來的幾斤新鮮的玉米麵。
出差在外,一吃飯我就好歎氣,同事問我,想家了?我說不想家,想家裏的玉米糊糊了。妻子當然最了解我,每次出差回來,她都為我予先做好一鍋玉米糊糊,我進門坐下,端起碗來就像風卷殘雲。她開玩笑對我說:“慢點喝,沒誰給你搶。”
改革開放,大吃大喝之風盛行起來,我因工作關係,常在外麵混吃喝。吃了南家吃北家,吃了東城吃西城,吃遍大街吃小巷,但每次吃完,回家後我都要補一小碗玉米糊糊。
大城市的高級飯店,在名目繁多的飲食品種中,有的也推出了玉米糊糊。但不知什麽原因,我喝起來總覺得和家的不一個味,妻子也如是說。我想,他們在餐桌上放一盆玉米糊糊,也隻是形式而已。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中學母校搞校慶,我和同學相約一起回到了縣城。大家相見,感慨萬分,真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家在縣城的同學輪流做東,這裏吃一頓,那裏喝一場,餐餐都是大盤子大碗,大魚大肉堆得像小山。我們吃起來卻像愚公移山,到散場也削不平一個個山頭。中午吃完,都說晚上不能再吃了,但大H堅持晚飯去他家吃。大H一直在母校當老師,他說:”我是窮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我不給你們準備這多菜,但保你們愛吃。”
大H 住在城郊,我們懷著好奇的心情走進他家,好大一個漂亮的四合院,三間西屋做廚房,裏間盤了一口很大的鐵鍋,熱氣騰騰。是什麽好吃的?打開鍋蓋一看,人們不約而同地叫起來,滿滿一大鍋玉米糊糊。大H解釋說,這是剛從地裏收來的鮮玉米,脫完粒用豆漿機粉碎的。大家喚呼著一擁而上,每人盛了一大碗,圍著一張大桌子,就著一盆淹黃瓜,急不可待地喝起來,香,甜,新鮮,……真來勁。大H的兒子是縣直機關的一個小頭目,也算個能人,聽說家裏來了客人,馬上拉來一大車東西,好酒好煙珍味佳肴都有。一推門,他愣住了:“爸,就讓客人吃這個。”大H 把手一揮,說:“今天不用你管。”
他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我們個個滿頭大汗的狼狽相,這小子大笑起來。
是的,他一定覺得我們有病,現在的年青人,那能體會到我們這代人喝玉米糊糊的辛酸和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