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後,我們還需要魯迅嗎?
我們中國人是怎幺了?
我們中國人為什幺還需要相傳這個衣缽?
我們為什幺一定要痛下針砭,才覺得痛快?
痛快之餘,就沒有下一步的反醒和行動?
對話人:柏楊 朱洪海
朱:從八十年代以來,人們開始將您與魯迅先生並列,討論你們對中國文化貢獻的各自特點,尤其這幾年這種討論越來越多,更有人提出“魯迅以降,柏楊第一”的觀點,在您看來,這種“跨時代比較學”的意義,反映出什幺樣的現代國民精神?
柏楊:你的題目中“國民精神” , 我把它觧讀為“國民性” , 不知道正確否 ? 我想先提一個有爭議的看法 : “國民性” , 到底是“因” ? 還是“果” ? 我的看法 : 它既是“因” , 也是“果” , 就好象“雞”和 “蛋”的問題一樣 ,( 雖然 , 我很敬重的學者林毓生認為 , 國民性是各種因素造成的結果 , 而不是原因 ). 或者我會說 : “國民性”和一個時代、環境、經濟、人口、政治、教育、風俗、傳統… . 息息相關 , 恐怕很難定出其先後、因果。
現在 , 從十九世紀 ( 魯迅生於 1881 年 , 卒於 1936 年 ) 到二十一世紀初 ( 中間相隔 125 年 ), 還在談同一個主題 , 我對這一個現象 , 第一個反應是“著急” , 我們中國人是怎麽了 ? 我們中國人為什麽還需要相傳這個衣缽 ? 我們為什麽一定要人痛下針砭,才覺得痛快?痛快之餘,就沒有下一步的反省和行動?
朱:當今兩岸三地的諸多評論家認為,您是當今惟一能夠與“五四”時代的魯迅遙遙相對的人物。與魯迅相比,繼其“染缸文化”之後,您提出了“醬缸文化”;魯迅對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您的觀點更直截了當:醜陋的中國人!不同時代的兩位人文大師,為什幺思考的會是同一個問題:中國人,你怎幺了?
柏楊:你在提問題前有一段話 , 和我個人的了解有出入。你認為魯迅在台灣 , 香港也是被尊重的,並且,程度上並不亞於大陸 , 我不談我很少停留 , 又語言不通的香港 , 就台灣而言 , 如果你做一個讀過魯迅作品的人的問卷調查 , 我怕你會覺得數字低落到令你大吃一驚。國民黨的威權時代 , 根本沒有人讀魯迅作品 , 如果偷偷讀而被發現 , 那真叫大禍臨頭。
還好魯迅名氣大 , “阿 Q ”“染缸”… 一類的詞匯 , 還是在人們的口中流傳不絕 ( 這還要靠 1949 年 , 渡海而來的外省人遺老 ), 這種口耳相傳的力量 , 有點像老字號商家的傳統經營 , 口碑才是重要的宣傳。在大陸 , 魯迅聲望很高。 ( 我很為魯迅的短命慶幸 , 如果他多活個十年、八年 , 以魯迅的剛烈性格 , 結局難測 ) 。
對中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直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 , 作家 , 學者的生命基調。其實 , 很多作家都有很濃烈的憂國憂民心思 , 而隻是表達的方式不同。文風不一樣 , 際遇也不同。三年前 , 大陸一個舞台劇團來台表演老舍的“茶館” , 我在台下 , 看得老淚縱橫。心情沉重無比 , 彷佛中國百年來的傷痛逼麵而來 , 我們卻束手無策。這並不是傷逝 , 也不是懷舊 , 而是作品與表演的成功 , 喚回我們曆史記憶的沉痛。
需要為生產之母 , 有這樣的需要 , 就自然有這這樣的呼籲。
朱:我曾經在論述您的著作的文章中談過,“五四精神”提出的任務,當年並沒有全部完成,而且至今也仍未完成, 21 世紀的中國仍將要肩負這個沉重的使命,因而提出要重拾“五四精神”的口號,而今天的柏楊其實就是當年的魯迅的延續。我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經濟時代下,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漠視“五四精神”,認為“五四精神”已經提出將近 100 年了,在這個世界現代化的時代,有必要有需要重拾“五四精神”幺?這個精神究竟有那幺重要幺?
柏楊:“五四”是一項啟蒙運動 , 中國在上一個世紀的環境中 , 雖然有這個覺醒 , 知道“民主”與“科學”對進入現代世界潮流的重要性 , 但當時中國的現實條件無法配合。那時 , 中國的經濟太衰敝 , 教育太不普及 , 人口壓力又龐大 , 政治又混亂 , 社會麵臨瓦解 , 人民養生送死之不暇 , 那裏能談到人文精神的提升 ?
今天的中國 , 經濟走上改革開放 , 人口生育受到控製 , 加上信息不容易阻隔 , 門戶大開 , 我們不趁這個形勢大好的機會 , 繼續為這條未竟之路振作奮鬥 , 更待何時 ?
何況 , 這個時代經濟的突飛猛進 , 人民的文明度卻遠遠落在後麵。我隻怕中國人痼疾未除 , 卻爆發各種新的病變。看看這個 50 餘年前曆經共產主義革命洗禮的新中國 , 如今在許多經濟繁榮的商區 , 看到官與商如何勾結串連 , 城鄉差距懸殊 , 貧富兩極分化 , 我們豈不又回到革命前的原點 ? 我們何止要繼往 , 還要麵對迎麵而來的種種問題。如果我們發展的經濟 , 隻是釀造貪腐的膿胞 , 開放政策 , 隻是無法無天 , 濫權營私的窠臼 , 財富隻是肆無忌憚 , 窮奢極侈的糜爛——這些現象正在我們台灣上演。 如果我們兩岸的中國人 , 都沒有這份覺醒 , 中國人被踐踏的命運 , 就永遠不會得到翻身 , 看見公道與正義的前景。因為 , 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
朱:當下最流行的一句話:以史為鑒,您的著作都是倡導“以史為鑒”、“以人為鑒”的,但我們自己對曆史的態度所缺少的正是一種民族自我反省的精神。五卅運動中魯迅就提醒年輕的學生:“對於群眾,在引起他們的公憤之餘,還須設法注入深沉的勇氣,當鼓舞他們的感情的時候,還須竭力啟發明白的理性”,但我們老是沒有記性,總是忘記曆史的教訓,也就是口喊“以史為鑒”,實際不以史為鑒。我看過這樣一個關於您的對話,問:你的史學書是寫給誰看的?柏楊說:平民百姓;問:曆史到底能不能提供統治者教訓?柏楊說:不能。既然曆史證明做不到“以史為鑒”,那“以史為鑒”的意義何在?
柏楊:你的問題很有質疑精神。人 , 其實是不會接受曆史教訓的。“以史為鑒”不過是事後諸葛亮的喟歎。因為經驗無法傳承 , 事非經過不知難 , 這真是一句顛仆不破的老話 , 曆史的警惕功能 , 不是那麽直接彰顯的。曆史是被人從天際偷盜下凡的那把火。它可以照亮你的前路 , 也可能使你從中吸收不少權謀與策略 , 自以為聰明過人 , 卻不過自誤誤人。最近我曾在答複一位北京《青年周刊》記者訪問中這樣答複 : 曆史是一個國家興衰榮辱的忠實記載(個人叫 “傳”),也是一個政策執行成敗的記錄,讓後人可以追本溯源,了解前人如何走到今天。我們的人生 , 才會有一點深度與厚度 , 我們的眼光 , 也不會狹窄而膚淺。我們的思考 , 才能稍為有一點空間 , 與一點選擇的餘裕 , 所以還是有提供借鏡的意義,而對一個君王(用今人的話來說,是執政者)也多少有一點言行的約束。忠實的記錄,對世世代代的人來說,是誠實麵對自己的一種訓練,這是人的生存一項非常重要的素質。由欺騙別人而淪落為自欺,這個民族就無藥可救,所以盡管人類並不記取曆史的教訓,曆史記載與閱讀 , 卻是一個人及一個國家不可忽略的。
朱:您與魯迅都是深刻而沉痛地描寫中國人人性的墮落,但您的文章比起魯迅的文章更顯刻薄,用一些學者的話來說,您將中國人的劣根性看得更加透徹,也許,是因為環境和曆史的限製,加上魯迅是一個將自己內心矛盾和緊張感深埋在心底的人,所以魯迅的文章情感色彩過於淡化 , 甚至隱晦。例如《藥》、《風波》中對那些人物的刻畫,若非細細品味,則很難抓住要點。但看您的文章就覺得恨天又恨地,說起中國人的不是,就好象在說別的國家的人一樣,一點不留情麵,筆觸痛快淋漓,特別是雜文尖銳鋒利,直指中國人種種的劣根性和中國文化的弱質。其實,這些“罵文”無非是想喚醒沉睡中的中國人。您也是這樣認為的幺
柏楊:我自認自己的文筆刻而不薄。如果 , 批評自己的國家要避諱 , 還要講情麵 , 難怪唐山大地震我們要過了 30 年 , 才能攤開來麵對當時因為愛麵子 , 音訊封鎖 , 無能緊急救難 , 造成 24 萬人哀號的悲慘痛事。也難怪過一百年 , 人們崇拜的還是一個魯迅。到現在 , 我們常聽到大陸人說 : “不幹這一杯酒 , 就是不給麵子” , 可見“情麵”這麽重要 . 這種充滿“給麵子”的話 , 我在雜文中都談論過多少回 , 現在還常常聽到人說 : “沒事兒 , 沒事兒 , ” “行 , 行” , 這種模糊焦點態度的養成 , 是麵對真相的敷衍 , 我們隻需要情麵上的安撫 , 而不習慣接受事實的敘述 , 分析 , 和程序的了解 , 更遑論麵對自己的缺陷 ? 我們太注重達到目的 , 不要了解程序 . 這使我又想起五四時代胡適寫過的一篇文章 : 差不多先生。
我們中國人時間的腳步 , 到底是走得太快 ? 還是走得太慢 ?
洪海呀 , 你是中國年輕的一代 , 你怎麽說 ?
(2006-10-27 16:11:56)
( 來源 :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35d605010006r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