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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擔“茶葉”上北京

(2010-08-09 18:42:47) 下一個
鱉,在我老家叫做甲魚。我第一次聽到它叫鱉是在六十年代末。一天下午辦完學習班後,我提著籃子去買菜,見一位農村姑娘在菜場門口賣甲魚,我好奇地看著。這時來了一位大個子男人,用我從未聽過的外地口音問那村姑:“你的鱉怎麽賣?”那位村姑可能和我一樣,隻知道甲魚就叫甲魚,沒有別名。她認為這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調戲她,於是用鄉音吼到,“流氓!”那男人聽了大吃一驚,“什麽,六毛?太貴了。”說完拔腿就走。記得後來工宣隊的師傅給我們講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他的普通話雖然很難懂,但隻要他說到“捉鱉”,男同學們就會哄堂大笑。 

二十多年後,我在省外貿廳工作,分管利用外國政府貸款,經常帶著項目單位的領導跑北京,跑部,為我省的企業多爭取一些貸款利率低、還款期長的外國政府貸款,用於購買外國的先進儀器設備,支援四化建設。中國有這麽多的省,都缺乏建設資金,因此都想得到如此優惠的貸款。但僧多粥少,這裏麵就有競爭,就要明裏暗裏做工作。明的方麵,就是叫窮、擺理由,這不難,上上下下都知道我省是個窮省份。暗的方麵,就是悄悄做工作,俗稱跑步前進(跑部錢進)。 

一天上午,我剛上班,正忙著準備出差去北京,一位縣長,同時也是項目單位的領導來到我辦公室,請我幫他把計委剛批複的可行性研究報告補報上去,另外捎帶四隻大鱉去北京,交給分管該項目的呂處長,並解釋說,所有需要上報的材料上次都當麵交給他了,包括項目建議書及批複,可行性研究報告,銀行配套資金的證明等。廠裏經費緊張,因而要盡量少出差,實在要去也隻能坐火車,而此次的禮物為活物,不能在路上耽誤太久,尤其是這夏天,怕蚊子,隻好請我這空中飛人代勞。說完把一隻沉甸甸的大紙箱子交給我,箱子四周用鐵釘紮了許多通風孔。 

我滿口答應下來。現在企業不容易,能幫他們節省一筆旅差費也算是對勞動人民的一點微薄貢獻。想當年這甲魚六毛錢一斤都嫌貴,後來不知誰說它有抗癌作用,身價扶搖直上,但同時也招來殺身之禍。患了絕症的吃它,想起死回生,沒患絕症的也吃它,想延年益壽。總而言之,當它出名之後,終究逃脫不了厄運,遲早要在人的消化係統內運行一趟,然後變成廢料,再變成肥料。臨行前我笑著對縣長大人說,“鱉也像人一樣,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爭取貸款項目、為我省的經濟發展而死,為那些為人民服務的公仆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哪天蒼蠅、蚊子有抗癌作用就好。” 

由於經常出差,我跟機場負責安檢的同誌都熟了,這四隻大鱉順利過關。下飛機後我徑直前往北三環附近的馬甸,那裏有七個省、市的駐京辦事處,簡稱“七省市”。辦完住宿登記手續後,我立即驅車前往部裏,到了部大門口,看到莊嚴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國旗下有威風凜凜的武警戰士站崗。我在傳達室出示工作證、身份證,填表後方能進入。記得第一次來這裏時,見到此環境我覺得挺莊重、神秘的,同時也覺得自己肩負著神聖的使命。 

來到辦公室,先與各位熱烈握手、問好,作久別重逢狀。他們每人分管某一國別的政府貸款,幾人合在一起就是一個處,共有六個處。這些公仆們我都認識,若有新來的,我還得趕緊上前自我介紹,套近乎,盛情邀請去我省“親自”考察那些正在實施的、或已經完成了的項目,順便告訴我省有哪些名勝古跡。寒喧後我習慣性地掏出筆記本,詢問最新貸款動態,如有重要信息趕緊記錄下來,回去後好向領導匯報。談話結束時總會附上一句機關裏的時髦話“還有什麽指示?”。然後到另一個辦公室,重複基本相同的話和動作。 

在這隨隨便便的交談中,如遇到合適時機,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小聲對呂處長說,某某單位托我捎來了點小禮物,晚上要去一趟他家,然後再大聲扯點別的話。那情景很象電影裏打入敵人心髒的地下黨接頭。記得那天呂處長對我說,“怎麽又是你一個人來,你應該把項目單位的頭抓來,讓他們自己跑,要不怎麽叫跑項目,他們自己都不重視,我們怎麽使力氣?叫他們來看看別的省是怎麽幹的,你們省的人太保守,條件這麽優惠的貸款,都不曉得積極爭取。” 

我不好在他麵前多解釋,隻好不住地點頭,並說下次叫他們自己來。早就聽說呂處長喜歡直接跟企業打交道,而且“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可有的小企業確實財力有限,與沿海地區的企業無法比,即使他們自己上北京,也是囊中羞澀,除了甲魚就是其它的土特產,像茶葉、瓷器等。他怎麽就不體諒下麵的難處? 

回辦事處食堂吃完晚飯後,我來到下塌的房間取箱子,出發前順手打開箱子檢查一下,發現少了一隻鱉。一定是鑽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想,後悔當初不該解開繩子,讓它們呼吸新鮮空氣。我在床底下、沙發底下、衛生間都找了,找不著,最後隻好作罷,帶著三隻鱉上路。 

下出租車時,我戴上禮帽和墨鏡,在夜色的掩護下,把箱子扛在右肩上,借此遮住我右邊臉,再用左手從頭上方扶著箱子,用左臂遮住我左邊臉。這些公仆們住在一個大院裏,就那麽幾棟樓,我最擔心撞見熟人。以前唱“挑擔茶葉上北京”時,我心情舒暢,現在真的扛著禮物上樓,我卻鬼鬼祟祟,像做賊似的。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小聲哼著“紙箱盒子沉又沉,我扛箱甲魚上北京,有人問我是哪來的客喲嘿,長江邊上哎,捉鱉的人啦。” 

進了他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脫帽、摘墨鏡,解釋為什麽少了一隻鱉,然後道歉,接下來保證下次補償。坐定之後,介紹烹飪方法,注意事項。然後沒話找話,說下午在部裏的大廳過道上看到他的照片上了光榮榜,恭喜他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他關心地問我是不是黨員,我慚愧地回答說在努力,在爭取。他語重心長地說在機關工作可一定要解決組織問題,否則沒有前途。如果我剛參加工作,聽了這番教誨可能會頓感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後來他不經意地提到他愛人今天剛從國外出差回來。聽到此話我趕緊起身道別。 

回到旅館,我也很累了,挺起精神打個長途電話給處長,告訴他我住幾號房間及電話號碼,這是處裏的規矩,再給老婆掛個電話,詢問女兒是否退了燒。然後躺在床上看電視,沒啥好看的節目,關掉,幹脆睡覺。過了一會兒,聽到衛生間有動靜,開燈,起身查看。天啊,原來是一隻甲魚藏在盥洗台的下麵。這家夥逃過了一劫。 

下一步該怎麽辦,再跑一趟呂處長家還是把它帶回去?紙箱子沒了,即使帶回去也不好還給項目單位的同誌,因為他們不可能特意從縣裏趕到省城來取一隻死裏逃生的甲魚。如果把這漏網分子送給呂處長,必須現在行動,因我明天上午要去國家計委匯報一項目立項的事,下午去進出口公司洽談另一項目的設備進口事宜,晚上飛回去。明天是一定要回去的,後天要接待來省裏投資考察的外商。咳,都說領導幹部日理萬機,其實我這小兵的議事日程排得也挺滿的。一看手表,都快十一點了。他與妻子久別重逢,久別勝新婚,如果我這時候去敲門,多唐突。 

突然想起這鱉有茲陰壯陽的功能,他們倆正需要,禮多人不怪,多一隻鱉就多一份力量。還是再跑一趟吧。趕緊穿好衣服,把鱉裝進一隻塑料網袋,抖擻起精神又出發。 

今天早晨天沒亮我就起床,現在這麽晚了,還在外麵瞎忙,不知究竟是在孝敬優秀共產黨員,還是在為企業辦點實事。自參加革命以來,工作上一直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可這麽多年過去,自己連黨員都不是。 

不知不覺就到了,我叫出租車司機等著,我很快返回。來到他家門口,我戰戰兢兢地敲門,沒有反應,隻好摁門鈴,等了好長一會兒才聽到動靜。待他開門後,我一麵鄭重道歉一麵把這隻不願坐以待斃的鱉交給他。 

回去的路上,我琢磨著,動物可能也像咱們人類一樣,有精英,像猴王,領頭羊,領頭雁等。剛才這隻鱉,可能是鱉中的精英,它被人捉到後,先坐汽車到縣城,再由分管工業的縣長大人親自押送到省城,然後乘飛機抵達首都。在旅館休息時,它一定預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為逃避殺身之禍,乘看押人一時的疏忽,抓住機遇,使出渾身的力氣,越獄逃跑。原以為躲過險期,但它萬萬沒想到遇到我這麽個不開竅的,熄燈睡了覺還會從床上爬起來,硬是把它捉拿歸案。下場可悲的精英鱉。 

一個月後我又“挑擔茶葉上北京”時,聽進出口公司的一位哥們說呂處長進去了。我忙問為什麽事。他眨了眨眼睛說,“據說受賄金額非常巨大”。 

難怪我省總爭不到多少貸款項目,那幾個鱉能起多大作用。我恍然大悟。可憐那四隻經過挑選的大鱉,它們的死到頭來比鴻毛還輕。 

我又白忙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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