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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的年代,困惑的童年

(2010-04-25 09:16:33) 下一個

小時候我家住在南昌十中。聽大人說南昌十中以前叫葆靈女中,是老南昌唯一的一所女子中學,男女同校後改稱南昌十中。校園裏的那棟四層樓的紅磚大樓據說是南昌市中學裏最好的教學大樓,解放前由美國人設計建造。我家住在教學大樓底樓的一個房間,從窗口,可以看到前麵的整個校園。文革前,校園就是一個大花園,美麗極了。這麽好的教學大樓怎麽會是美帝國主義設計建造的呢,而且是在解放前,也就是大人們常說的那萬惡的、黑暗的舊社會。真奇怪。 

父親給我訂了一份刊物,叫《小朋友》,那是我最喜愛的讀物,裏麵有故事、兒歌、圖畫、迷語等,尤其是一個沒幾根頭發、名叫小豆子的小孩,聰明伶俐,樂於助人,我好喜歡他,夢想著某一天跟他交朋友。後來有一期,講什麽批判三家村,還有鄧拓、吳含、廖沫沙的名字,不知道是啥意思。從那以後就停刊了,我問為什麽,大人說那刊物有毒。那麽好看的讀物怎麽會有毒?我不明白。 

教學大樓的後麵有一裙樓,共兩層,與教學大樓相通。一樓有半截在地下,是一個巨大的健身房,裏麵按一定距離擺放著一排排的乒乓球桌,好像是十六張,常有學生和老師在那裏打球。雪白的牆上有著巨大的玻璃窗子,兩邊牆上各有四個紅色大字:“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父親說等我再長高點就教我打乒乓球,我天天都在盼長高,可惜我長得太慢。文革開始後,我一年紀還沒讀完,那些乒乓球桌就不見了,裏麵空蕩蕩的。我聽大人議論過這件事,聽到了“不翼而飛”這個詞,我猜那意思是說乒乓球桌飛走了。我也曾幻想過像鳥兒那樣在空中飛翔,也曾獨自一人走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後來迷了路,但我最後還是找到了家。那些桌子還會回來嗎? 

二樓是大禮堂,文革前我在那裏看過學生們表演文藝節目,“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那首歌就是在那裏學到的。回家後我問父親是毛主席要聽黨的話,還是黨要聽毛主席的話,父親叫我不要問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這麽普通的問題,怎麽會是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看到有人在台上打人,挨打的人不還手,還要低著頭,台上台下憤怒的人們喊著口號,那場麵好嚇人。我以前隻知道小孩子會吵架打架,所以我不想當小孩子,希望趕快長大,沒想到大人也會吵架打架。 

校園的過道兩旁種了許多樹,這樣過道就成了林蔭道,常有一些大人傍晚時分在那裏悠閑散步。後來有人在過道兩旁搭起竹棚,從教學大樓一直通到學校大門口,用來張貼標語和大字報,最早的標語有:“炮打林總照,火燒周子滔”,“打倒劉瑞森”等,劉瑞森的名字有時被寫成“流淚牲”。畜牲還會流淚?下次有機會要仔細觀察一下。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隻是聽說他們是江西省的大官、而且是壞人,因為他們反對毛主席,要不怎麽會把他們的名字倒著寫,或在他們的名字上打叉?還有一些標語,象“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等,像童謠一樣映在我的記憶裏。有時大人在現場寫,他們剛寫出前麵兩、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貼上去,我就把後麵一大串字說出來了,逗得那些寫字和刷漿糊的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後來還給了我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我把它別在胸前,感覺特精神,特神氣,仿佛長大了許多,也親身體會到了一輪紅日從胸中升起的感覺。我對那些大字報的內容不是很感興趣,隻要沒有我父親的名字就行。那些大字報經常被覆蓋,或者在別處看到標題相同或相似的大字報。記得大字報的落款處有各種名稱,像“毛澤東主義戰鬥隊”,“井岡山戰鬥兵團”,“東方紅戰鬥隊”等。這麽好聽的名字,他們應該都是保衛毛主席的,可他們為什麽互相指責、攻擊對方反對毛主席呢?到底誰是真的在保衛毛主席?我很想知道,但卻搞不清楚。“等我再長大點,再多認識一些字,一切都會搞清楚的。”我當時這麽想。 

教學大樓的後麵是一個由三個籃球場並排組成的大操場,每天去食堂吃飯我都經過那裏。一個大熱天的下午,烈日當頭照,大操場上好熱鬧,一大群紅衛兵押著一個女老師圍著操場兜圈子。那個老師是我爸爸同事,我平時叫她張阿姨。她挺喜歡我的,曾給過我好多桔子吃,還給過我許多彩色的蠟筆和雪白的紙。有一次,她把我帶到她辦公室,叫我對著一台轉盤正在轉動的機器唱歌,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機器裏發出一個小朋友的歌聲,她說那是我唱的歌。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問她我怎麽會跑到機器裏去唱歌,她說等我長大點再跟我解釋。我還沒來得及長大,她就突然變成了反黨、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脖子上掛個牌子,還掛了雙鞋,頭發被剪了,亂蓬蓬的。我在操場外圍跟著跑,不敢靠近,怕被她看見。跑了兩圈,我跑不動,又熱又累,出了一頭的汗,隻好站在一個籃球架下喘氣。不知為什麽,望著那群一麵走一麵呼口號的人,我心裏好難過一天。

外麵傳聞毛澤東思想戰鬥隊要來學校與毛澤東主義戰鬥隊進行戰鬥,所有住在學校的小孩子都被安置在學校門口的一棟宿舍樓上,由一位女老師照顧。我特別喜歡看打仗的電影,以前看過《南征北站》,隻是看了老半天也沒弄清楚好人壞人,這回可以親眼看到打仗。我激動異常,趴在走廊的木欄杆上一麵哼著歌一麵等待,像在電影院等電影開場。“不是你們灑熱血,哪有今天的好光景,我們要踏著烈士的腳印…”一個小女孩打斷我唱歌,推著我的肩膀問,“大頭,好人死了叫灑熱血,壞人死了叫什麽呀?”“壞人死了叫‘不如狗’。”我把大字報裏的一句話說出來了。“那哪邊是好人,是我們十中的‘毛澤東主義’,還是等會兒要來的‘毛澤東思想’?”我也不知道,早上在家裏反複追問父親這個問題,父親不但沒有告訴我,還警告我在外麵不許亂說亂問。但看著這麽漂亮的小女孩,我忍不住,想逞能,靈機一動,我認真地回答她說:“等會兒看哪邊能打贏,打贏了的就是好人,壞人肯定打不贏我們好人。真的。不信你看電影,最後都是我們好人贏了。”遺憾的是,不知為什麽,那天毛澤東思想戰鬥隊沒來。既沒看到“灑熱血”,又沒看到“不如狗”,我們都好掃興,有一種到了電影院卻沒看到電影的感覺。 

後來革命大串聯開始了,我家樓上的所有教室住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男女紅衛兵,據說有好幾千人。教學大樓裏沒有廁所,晚上常能聽到滴滴嗒嗒的水聲從樓上落到我家窗前,臊哄哄的。白天,在教學大樓周圍,常能看到用報紙或五顏六色的革命傳單包裹的蘑菇狀小紙包點綴著大樓四周的校園,弄得大樓四周臭氣熏天,肯定是革命小將們晚上從窗戶裏扔出來的。我還發現了兩個有趣的現象,一是凡是落在沙地或草地上的紙包,都包得嚴嚴實實的,凡是落在硬地上的,都沒包好。二是如果頭天晚上下了大雨,第二天上午的新鮮“蘑菇”就特別多。我隻聽說過雨後春筍,沒聽說過雨後蘑菇。都說文化大革命有許多新生事物出現,這是不是也算其中之一呢?不管它是不是,從那以後,我不敢在大樓附近玩耍,怕踩著“蘑菇”,也不習慣那難聞的氣味。 

一個寒冷的冬天的上午,一位老師從北京串聯回來,許多人在校園裏圍著他,爭先恐後地與他握手,握完手後很興奮,說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以前見過這位頭上沒長幾根頭發的老師,覺得奇怪,後來得知他榮幸地受到毛主席接見,並與毛主席握了手。據說他跟毛主席握完手之後乘火車回南昌,路上幾天幾夜都沒舍得洗手。他為什麽不洗手,難道他不懂講究衛生?不管怎樣,我還是好羨慕這位光頭老師,很想擠上前去也跟他握個手。但我是個小孩,從未跟大人握過手,更不敢跟與毛主席握過手的大人握手,心裏癢癢的,隻恨自己太小了。我若是早幾年出世該多好。 

幾天以後,我在學校的洗澡堂遇見這位光頭老師,他一邊脫衣服,一邊跟別的大人說他身上有跳蚤,是從北方帶過來的,夜裏癢得睡不著。澡堂裏的人漸漸走光了,隻剩我和他。待他脫光衣服,洗澡之前他撒了一潑尿,我大惑不解,因為四麵牆壁上都寫了“請勿在澡堂內大小便”。我一直以為這話是針對我們小孩子的,沒想到跟毛主席握過手的大人也會像小孩子一樣玩皮。隨地撒尿一定違反了毛主席的教導,違反了哪一條呢?想了半天沒想到一條有針對性的,接著我想起了以前幼兒園老師的話:飯前便後要洗手。他跟毛主席握手之後幾天幾夜不洗手,大小便之後肯定也沒洗手,那麽多的人後來搶著跟他握手,他們手上也會弄髒、也會有細菌吧?如果毛主席摸了光頭老師的雞雞,大人們也會爭先恐後地去摸他的雞雞嗎?後來他閉著眼睛洗那幾乎是光光的頭,我乘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雞雞,試圖發現點什麽新鮮東西。他的雞雞很長,顏色很深,周圍長滿了頭發,像支剛剛寫完大字報還沒來得及洗的毛筆。是不是曬多了太陽?都說毛主席是紅太陽,太陽的光芒可以曬黑皮膚。漸漸地,我腦子裏產生了一些問題:毛主席也有雞雞嗎?如果有,那一定更黑,更像毛筆吧,因為他本身就是太陽,他的雞雞總在曬太陽。毛主席寫了那麽多詩詞,寫得那麽潦草,我幾乎一個字都不認識。他是從小開始練的嗎?他小時候會不會像我們這些淘氣的男孩子,撒尿寫字?他的一潑尿足夠畫一首詩吧?我可能是在胡思亂想,毛主席不應該有雞雞。他要是有雞雞,豈不是跟我們一樣? 

那幾天,我天天仔細端詳牆上掛著的毛主席像,試圖找到毛主席與我們一般人的不同之處。我終於發現了兩個秘密:第一,不論我站在哪個角度看毛主席,他的兩隻眼睛都在緊緊地盯著我,難道他的眼珠子會在紙上轉動,或是他生我的氣了,知道我在猜測他是否有雞雞?第二,毛主席隻有一隻耳朵。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兩大發現告訴下班回家的父親,結果卻被他嚴厲訓斥了一通,他還告誡我不要到外麵亂說,弄不好大人要坐牢的。過後他又給我解釋正麵、側麵、角度等概念,但我總覺得那張能看到兩隻眼睛的標準像是正麵的,正麵像上應該有兩個耳朵才對。 

停課鬧革命的日子過得很慢,以前的小夥伴都不見了,我在家閑得無聊,到處找玩的東西,有一次找到墨水和毛筆。好久沒寫字,我產生了寫些字的衝動,先習慣性地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再寫上腦海裏立刻出現的一句話:毛主席萬歲,接著寫另一句時髦話:打倒劉少奇,但劉少奇三個字一個字都不會寫,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隻好在打倒後麵再寫一遍毛主席萬歲。這時我才突然發現讀一年紀時學的字都忘了,隻會認不會寫,沒法子,隻好在紙上隨心所欲地亂塗亂畫,再抬頭看看牆上的毛主席詩詞,比較一下我畫的像不像他畫的。我覺得還有點像,得意忘形之際,一不留神把墨水瓶碰翻。墨水流到桌邊,把桌旁的一張毛主席像弄髒。這下麻煩了,我爸爸的一個同事,曾因不小心弄髒毛主席的畫像而被揪出來,成為現行反革命份子。如果被人發現,我是不是也會被揪出來、像大人那樣掛著牌子或戴著高帽子遊街示眾?即使不被外人發現,我父親可能也饒不了我。有一次他要揍我,我跟他說“要文鬥,不要武鬥”,結果他打得更重。這回一定不能讓他知道。苦想了半天,最後我決定把它藏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以前玩過捉迷藏的遊戲,今天要藏一張紙,對我來說不是很難,想了幾個地方,最後決定把它藏在桌上那台“六燈交流”收音機裏。剛買這台收音機時,每天下午聽小喇叭廣播,懷著好奇的心情,想知道為什麽收音機裏有人說話,趁父母不在家,我曾打開過收音機的後蓋,看看是誰在裏麵說話,發現有六支像注射器似的玻璃管子豎在裏麵,據說叫電子管。還有許多空地方,可以放不少小東西。我把那張毛主席像折疊到不能再折疊為止,然後放在收音機裏的左下方,靠近喇叭下方的位置。把桌子收拾幹淨後,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等待父親下班。 

那天下午仿佛過得特別快,父親很快就回來了。為了掩飾我的錯誤,我主動出示我寫的大字,希望得到他的表揚。沒想到隨意寫的幾個字,經他一看竟變成了“雙歧杆君毛主席萬歲”,“打倒毛主席萬歲”。恐懼了一下午,最後卻意外地為另一件事——書寫反革命標語挨訓。我以為一頓痛打是不可避免的了,沒想到父親關上房門和窗戶後,隻是小聲地訓了我一頓,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燒掉了,並壓低嗓門用嚴厲的口氣囑咐我別向任何人提這件事。我重重地點頭,寫了“反動標語”沒挨打的確是意外中的意外。謝天謝地,他沒有意識到桌旁的毛主席像不見了。那時候常停電,我不喜歡停電,一片漆黑,且不能聽收音機,不好玩,但那天是個例外,盼著早點停電,天一黑什麽都看不見,父親自然就不會注意到那不翼而飛的毛主席。過了一會兒,終於停點了,真好,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那幾天天天盼晚上停電,那幾天天天度日如年。 

幾天以後,我的心情漸漸不再那麽緊張,但又一件事情發生,使我又極度擔心那藏在收音機裏的毛主席。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屋外有許多人大聲說話,氣勢洶洶像吵架的聲音,還有大聲讀毛主席語錄的聲音、眾人呼口號的聲音。片刻之後隔壁屋裏發出翻箱倒櫃的聲音。抄家,我的鄰居被造反派抄家,我意識到。我那鄰居是“舍得一身刮”戰鬥隊的頭子,我爸爸也是那個戰鬥隊的,同屬“老保”,隻是我父親不是很積極,這是我從父母親的談話中偷聽到的,他們每次說話我都豎著耳朵聽。如果造反派抄完他的家再接著來抄我的家,很有可能把收音機拿走,那就遲早會發現那張毛主席像,問題就嚴重了。我睡在床上,心在怦怦地跳,懷著從未有過的極度恐懼,等待著造反派衝進我家,等待著災難降臨。 

大約半小時後,聲音漸漸平息,抄家的人開著汽車離去。汽車聲音消失後,我那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 

後來串聯的人都走了,校園又恢複了平靜,但我的心情仍沒有平靜下來,整天琢磨著該把毛主席轉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還沒來得及想妥,又一件事發生了。一天晚上,我母親上夜班,隻有我和父親兩人在家。深夜,我被父親從夢中叫醒,聽到外麵救火車刺耳的警報聲及呼嘯的火聲。不好,發大火了,我慌亂中趕緊穿衣服,但是停了電,黑暗中找不到衣服。父親順手卷起我床上的棉被披在我身上,又卷起他床上的棉被,夾在左掖下,右掖下夾著我家最值錢的那台“六燈交流”收音機,帶著我飛快地往外衝。跑出大樓外,我抬頭一看,整個教學大樓的頂部都在燃燒,火光衝天。沒過多久,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整個一層樓垮到下一層。 

父親把我帶到附近一塊草地上,叫我呆在原地別動,守著收音機,他再過去看看。看著那收音機,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躲在收音機裏的毛主席。突然,二樓大禮堂播音室的窗子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似的口號聲:“毛主席萬歲!”我順著聲音望去,隻見一個人在火光的映照下從窗上跳下來,那情景使我聯想起小人書裏的狼牙山五壯士,又想起電影《列寧在十月》裏的一個跳樓的人。幾秒鍾後,那人朝我這個方向走來,還不時地回頭看火。待他走近,我才認出他就是那位與毛主席握過手的光頭老師。和我一樣,他身上也裹著棉被。我像看著英雄一樣看著他,同時也後悔自己跑出來時隻顧逃命,關鍵時刻忘了喊毛主席萬歲。 

過了一會兒,他對著火光大聲地自言自語,帶著哭腔:“天啊,怎麽得了,我所有的家當都在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是新買的,我是準備春節結婚的啊。”又過了一會兒,他真的哭了,對著大火,哭聲越來越大。我從未見大人哭泣過,看到他哭我心裏也很難過。他表情很痛苦,全然不像上次在校園跟大家握手時那樣。他還不時地跺腳,來回走動,一不小心露出了雞雞。原來他睡覺沒有穿褲子。我還發現,他的雞雞比上回在洗澡堂時短了許多,幾乎看不到。難道雞雞還會越長越小? 

看到他那在火光中時隱時現的小雞雞我就來了勁,忘了寒冷,忘了驚恐,我的眼睛像追光燈一樣盯著他的那個部位。他可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跟偉大領袖毛主席握過手的人,我自然就想到了毛主席,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個困惑我多時的“毛主席的雞雞”問題,即使在一片火海麵前也不例外。 

身後不遠處是《江西日報》社的一棟宿舍樓,許多居民被驚醒,趴在窗戶上看大火,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一個人大聲說,“這大樓是木頭地板,地板下麵有隔音草,草經過特殊處理,塗了油,防蟲防蟻用的,但容易著火燃燒。這麽好的教學大樓燒掉了真可惜。”還有一戶人家打開收音機,我在凜冽的寒風中聽到了那熟悉的歌聲:“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的紅小兵還有一個問題想對您問:您究竟有沒有雞雞? 

“嗨,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我們忠心祝願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我也衷心祝願太陽上麵沒有雞雞,沒有雞雞,沒有雞雞,要不然那雞雞一定會曬得太黑,烤得太焦,我們紅小兵長大了會失望的,長大了失望可能就是大人們說的大失所望。 

一曲播完又來一曲:“從東方,到西方,跨過高山越過海洋,一個偉大崇高的名字五洲四海到處傳揚。毛澤東...”“轟…”,又一聲巨響,淹沒了毛澤東,整個大樓伴隨著歌聲倒塌。 

第二天,《江西日報》上刊登了一條新聞,大意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的廣大革命群眾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與火海英勇搏鬥,奮不顧身搶救國家財產,譜寫了又一曲革命英雄主義的凱歌。”我感到很親切,很自豪,因為我就在現場,自始至終目睹了報紙上所描述的事情,但也感到極為困惑:這麽漂亮的大樓燒掉了,我的小人書、皮球、玻璃彈子等心愛的玩具都統統燒掉了,也算是一曲凱歌?凱歌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內心深處漸漸萌發了擔憂和焦慮,我覺得我越長越糊塗。以前幼兒園的老師常表揚我,說我聰明,喜歡動腦筋,認識很多字,可現在我既分不清好人壞人,又弄不懂一些常用詞的意思,許多以前會寫的字現在也不會寫了。照這樣發展下去,我擔心長大後成為白癡。光頭老師的雞雞都會越長越短,我的腦袋就不會越長越傻嗎? 

我真的很擔心。那擔心一直困擾著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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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雙歧杆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米德1的評論:
那年代荒唐事太多.看來咱們是同齡人,握手.
雙歧杆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刺蝟9的評論:
謝謝誇獎.
小刺蝟9 回複 悄悄話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這篇文章可以拍成一部意識流電影。
米德1 回複 悄悄話 那個時候,每當晚飯時前,我們大院的人們一定要出來跳“忠字舞”,然後可以回家吃飯。買東西之前要喊“毛主席萬歲”,然後才交款。
我穿了一雙新涼鞋,鞋底寫的是“北京製造”被同學說是反革命,隻好回家把鞋子扔掉。
那個年代,這樣荒唐的事兒,舉不勝舉,感謝上天讓我們離開了那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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