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天堂?一本書,一杯茶,以及一個伴侶。這就是嶽海桐的答案,他望著她,用那對黑色的眸子,晶亮的,清澈的,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這就是他向她所描繪的天堂,柳萱被他打動了,先是成了他的女朋友,然後就是正兒八經的嶽太太了。
什麽是天堂?柳萱這會兒不是在天堂,而是在地獄,在十八層的地獄下麵煎熬著。柳萱在一號公路上狂走,汽車呼呼地擦身而過,她完全不予理會。海桐在哪裏?柳萱急著找到他,上天入地,怎麽著都行,隻要讓她找到心愛的海桐。
那對黑色的眸子望著她,晶亮,清澈,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噢,這一刻柳萱不想見到他,她要逃避,哪怕是鑽到天涯海角去,她也不想讓海桐看著她。她不是怕海桐指責她,她知道海桐會原諒她,不能原諒柳萱的人是她自己。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警察對柳萱這麽說。車子從路邊上滑下去,滾下了小小的山坡。海桐的身子血肉模糊,柳萱一遍一遍撫摸著他的臉龐,輕聲地叫著他的名字,“海桐,海桐,睜開眼睛看看小萱哪!” 海桐 不再理會柳萱了,他的雙眼緊閉著,她再也見不到那對黑色的眸子了。
那對黑色的眸子看著她,她從裏麵看到了她自己,濕漉漉的黑發,滴著一點點的雨珠。他們剛剛從大雨中逃離,躲在了這個無人的屋簷下。他的眼睛是那麽晶亮,那麽清澈,帶著那麽一點兒的衝動,那麽一點點的渴望。那是海桐第一次吻了她,她至今仍然感覺到唇上的溫度。一聲喇叭的尖叫,打斷了柳萱溫馨的回憶。
柳萱又回到了地獄,冰冷的空氣,徹骨的海風,還有不再有海桐陪伴的日子。那隻討厭的瘋狗又來了,柳萱最最怕狗了,大老遠的,她已經被搞得心神不寧。從前有海桐,隻要遠遠地看見狗的影子,他就會緊緊地抓住她的小手。隻要有海桐在,柳萱就會有安全感,隻要有海桐在,柳萱就什麽也不怕。現在沒有了海桐,那隻狗緊緊地跟著她,柳萱拚命地加快了腳步。
海桐的天堂是一本書,一杯茶,以及一個伴侶。柳萱皺起了小巧的鼻子,她的的天堂是一個伴侶,再加那麽一點點東西。那一點點東西是什麽?她也講不清楚,那個時候,那點東西是到美國求學。讀書是海桐的拿手好戲,送了幾份申請書出去,居然就拿到了全額獎學金。柳萱可高興了,在她的額頭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那對黑色的眸子望著她,好像在問她,“小萱,還能為你做些什麽?” 柳萱的心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柳萱討厭她的老坦克車,海桐用節省下來的獎學金買了新車。柳萱討厭住在人員繁雜的公寓,這可不是獎學金可以省得下來的夢想。海桐放棄了他的博士研究,去一家小公司搞軟件開發。
柳萱終於將那隻狗甩掉了。這是海桐翻車滾下去的一號公路,她不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打岔。她必須飛快地走,她必須在他最後開過的路上飛快地走。這樣,她才能抓住他衣衫的後襟,讓他帶著她離開十八層的地獄。
小公司給了海桐一大堆的股票,一大堆沒有上市的股票,不值分文的股票,柳萱買房的夢想還是那麽的遙遠。她說那是她小小的願望,粉紅色的獨立小屋,他們在裏麵過著天堂的日子。為了她的小願望,海桐又換了幾家公司,最後那家公司居然被收購了。夫妻倆人可是大大地高興了一場,然後發現那些隻是紙上的財富,一年才能兌現四分之一的股份,隻有等到四年以後,那些紙麵上的數字才可以進入銀行,變幻成那棟看得見摸得著的小屋。
那四年可不是好熬的,海桐必須沒日沒夜地幹。他那對黑色的眸子不再晶亮,柳萱在那裏看到了倦怠和歲月。柳萱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太過分了嗎?太庸俗了嗎?大家都買了自己的房子,她的小屋夢不該有嗎?海桐常常加班加到很晚,半夜三更才回到家。他說他懷念在學校的日子,一本書,一杯茶,那是天堂一般美好的日子。
那一天就象現在這麽冷,下班的時候也飄著小雨,海桐的汽車輪子打滑了,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他就這麽離開她而去了。隨後一切都是瘋狂,柳萱不再擁有完整的記憶,想象與事實胡攪蠻纏在一起。那家公司把四年的股份全部兌現了,隻要嶽太太不去狀告他們。
柳萱有能力買獨立大屋了,可是沒有海桐要房子幹什麽?住在哪裏已經不重要了,公寓隻是倒頭睡一覺的地方。隻要有空,柳萱就在一號公路邊上走,瘋狂地走來走去,一幕幕,過去的,與海桐在一起的日子,在腦海中,瘋狂地閃來閃去。那對黑色的眸子就會看著她,晶亮的,清澈的,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她不該,不該給他那麽多的壓力,她該讓他完成博士論文,給他一本書,一杯茶,讓他留在那個純淨的天堂。
走累了,太累了,柳萱就坐在路邊,凝視著海桐滾下去的小坡。噢,那對黑色的眸子,晶亮的,清澈的,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柳萱揉了一下眼睛,不再是回憶,不再是想象,真有這麽一對黑色的眸子,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一個棕色的小腦袋,皺在一起的小鼻子,還有兩顆黑亮的眼珠子。那隻小狗,那隻一直跟在她後麵的小狗!小狗豎立起來,站立在兩條後腿上,向她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前爪。
如果是任何別的場合,柳萱早就逃之夭夭了。可是,這一刻,她被震撼了,那對黑色的眸子,她從裏麵看到了她自己,亂七八糟的黑發,滴著一點一點的雨珠。柳萱伸出了手掌,握住了小狗的前爪。她感覺到細軟的鬃毛,帶著體溫的皮肉,暖流,一股不知哪來的暖流,從那隻小爪子傳到了她的全身。她將小狗抱在自己的懷裏,像摟著海桐一樣抓撓著小狗的肚子。
柳萱哭了,大聲地哭了,這是沒有海桐之後,她第一次這麽號啕大哭。多少日子的委屈,多少日子的重負,自責,自悲,自憫,自憐,都在這一刻喧囂出來。懷裏那個小東西就這麽依傍著她,溫暖著她已經凍成冰塊的身體。柳萱一遍一遍撫摸著小狗的臉毛,濕濕的,不知是雨水,還是鼻子的分泌物。
柳萱就這樣有了一個伴侶,她買了一棟小屋子,將外麵漆成白色,裏麵則是她最愛的粉色。她本來並不打算買房子,但是公寓裏不許養狗,除了買房子,她還能有什麽樣的選擇?柳萱非常喜歡這個棲身之所,安靜,整潔。小狗時不時地蹭到她的懷中,用那對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看著小狗眼睛裏的那麽一點兒的渴望,她就送上一小片紮肉,她喜歡看它貪吃的模樣。雖然獸醫已經警告小狗的重量,她還是忍不住,多給了它半片紮肉。
柳萱倒了一杯茶,在桌上鋪上一張紙,開始寫她的小說。海桐說天堂就是一本書,一杯茶,以及一個伴侶。她寫他們在一起的故事,從相識到相知,兩個人相親相愛的故事。回憶也好,想象也好,他們是快樂的。手拉著手,他們在綠草坪上散步,肩並著肩,他們在藍泳池中劈浪。寫累了,她就出門騮狗去,燦爛的陽光,拂麵的微風,生活可以是這樣的美好。柳萱從來不覺得海桐走了,他一直在她的生活中,在輕柔的空氣中陪她徒步交談,像小鳥一樣對她唱著歡歌。他總是凝視著她,用那對黑色的眸子,晶亮晶亮,清澈得猶如一汪清泉。
天堂,柳萱找到了她的天堂,一支筆,一杯茶,以及一個伴侶。時間過得真快,柳萱寫的東西堆成了一本書,她為書取了一個名字,《天堂的日子》。她將書寄到出版社,居然還發表了。沒過多久,《天堂的日子》竟然成了暢銷書。柳萱非常感動,這麽多的人關心她,關心她的海桐,他們祝福她,祝福她與海桐在天堂的日子。居然還有那麽多人在乎她的小狗,寄給她許多狗食和玩具,還有許多漂亮的狗衣裳。
三年過去了,又到了海桐離開的周年。柳萱來到了一號公路,她將車停靠在路邊,帶著小狗走到了海桐翻車的地方。她取出一本《天堂的日子》,一頁一頁地撕下來,然後扔下路邊的山坡。她知道亂扔紙張是不對的,可能被處罰一千元。但是,她忍不住,她要與海桐一起分享,分享他們的故事,分享她寫作的成功。她又看到了那對黑色的眸子,晶亮的,清澈的,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海桐再也不用去加班了,他的小萱也學會賺錢了,可以同他一起分擔生活的重負。
一輛警車停了下來,就是那位警察。他說過,海桐的車禍不是任何人的錯,天太黑,下著小雨,汽車輪子打滑了。警察望著她,她向警察點點頭,她在想警察看到了什麽?一個漫天撒紙的瘋女人,還有小隻追逐飛紙的小黃狗。警察轉身走了,駕著警車開遠了。柳萱笑了,天堂是一個警察也不管的地方,一本書,一支筆,兩杯茶,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天堂。他們成為永不分離的伴侶,還有他們可愛的狗孩子。
原諒,她終於得到了海桐的原諒,更確切地說,她得到了自己的原諒。她與黃毛小狗追逐著,嬉戲著,在路邊狹窄的小山坡,在海桐呼吸殘留的地方,在海桐心髒跳動過的地方。過去,現在,與將來,人,狗,情。一切都錯綜複雜,一些又是如此簡單,柳萱望著小黃狗的眼睛,那對黑色的眸子,晶亮的,清澈的,帶著那麽一點兒的渴望。柳萱扔了一大塊紮肉,小狗搖著尾巴追過來,咀嚼著它最愛的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