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民是我在國內時候的一個同事,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大王姐的老公。那時候我跟著老公剛剛來到北京,因為大王姐的家在北京,她是上山下鄉的時候去東北插隊的,後來上大學的時候到了哈爾濱,北京人都希望回北京,尤其是插隊出去的人們,正好我們這個單位新組建,為好多我們這樣需要到北京又沒有落腳地方的人們提供了方便。
也因為這樣,我們這個單位很特殊,那時候很多人都算是市政府派到北京的,所以很多人也就都住到單位的大樓裏,這樣一來大家的關係也好像近了很多,既是同事又是鄰居的。而我們這些後來的人都屬於有相當硬的後門的人,也被安排在單位的各個部門裏。
大王姐在財務部作領導,我當時在辦公室作秘書,我們的辦公室是門挨門的,所以很快我跟大王姐就熟悉起來了。印象中不記得我第一次認識大王姐的老公是怎樣的情景了。因為大王姐的老公也是後來才到我們單位的。
我們在一起工作了有6、7年的光景。記得那一年我和大王姐的老公同時被升為單位的中層幹部,當時對我們來說確實是一件大事,這不僅僅是對自己工作的認可也涉及到漲工資,是大家誰都期待和盼望的,因為隻有這樣一步步地往上走,才能到退休的時候有個相對好的稱號,有一份比普通人高一些的工資。
那時候的人雖然對工作熱情很高,但內心對能漲點工資也還是很期待的。幹部晉升領導要找談話的,巧的是,我們當時的領導談話方法比較特別,不知道為了要人感謝他還是怎樣,說話發方法讓人難以接受。如果遇到不往心裏去的人也許說點別的也就過去了,但遇到了誌民這樣較真的人,居然提拔幹部的談話變成了鬧意見。“你說說,你能幹什麽?”這是領導當時說話,誌民說:“我會開車。”“那你就去那邊開車吧。”領導也生氣了,一句話,把一個中層領導幹部打法到另外的地方去開車了。
當我聽說後,就覺得這太可惜了,好好的當幹部不當,怎麽能去當司機呢?當時我就想怎麽也應當找人去說說,回來做中幹吧。當時的單位跟市裏領導接觸的機會還是有的,那邊的領導大家也都熟悉,後來說起來,人家也都覺得我們這邊的大頭過分了,怎麽提拔幹部的談話會談崩呢。
那件事兒在同事們中間議論了一段時間,便不了了之了。誌民從此就開始了他的司機生涯。
第一次跟誌民接觸是因為老公出國,那時候真的很少有人有車,說會送你去機場什麽的,誌民開車了,要送我老公去機場,我那時候跟大王姐很熟,但跟誌民還真不太熟悉。記得當時首都國際機場的高速公路剛剛建好,收費地方的那個門很漂亮,老公提出來能不能在那裏停下來照張相,誌民說,按理說是絕對不行的,這是路口,不讓停車,我們以為就完了。
過了收費站,他突然把車停到了邊上,說:“你們快點照張相吧,要不後邊車來了就不好辦了。”我跟老公神速地下車,在那個門前拍了張合影。現在那張照片還在我家一個小鬧表後邊鑲著。這些年來,每次我們看到那張照片都會想到誌民為了滿足我老公這心個願違規停車的事兒。那張照片是我們在國內的最後一張照片,也是在最緊張的狀態下拍的,那天風很大,所以照片上的我們也記下了那天的情景。
有幾次老公看我在擦拭那個小鬧表,他都說:“這張照片太有紀念意義了,王姐的老公人真好,幫咱們拍了這張照片,那是人家不讓停車的地方。”一晃20多年過去了,現在說起來就好像昨天的事兒一樣,清晰地在眼前,我還能記得那天誌民的樣子,比後來我再見到他年輕很多很多,人也特別的有精神。
後來我們才知道,誌民在哈爾濱的時候是在公安局做刑警工作的。在美國的時候,我們常常喜歡看一些諜戰片,很多時候看到那些神氣的警察,我們都會聯想到誌民,也會說起,如果他還在做警察一定特別的厲害,神氣!
是的,這就跟很多人跟著老公或老婆初到美國是一樣的,起初都會感覺不適應,覺得失去了自我,要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很難也需要時間。也許這也是誌民不屈不撓的原因之一吧。
在我離開中國的時候,送我的車中也有誌民的車,記得我要出關的時候,跟我跟大王姐說讓誌民把送我的大姑姐和姐夫送回家。
從那一別再見麵就是好幾年後我第一次回國了。那初在美國的日子,沒有條件經常跟國內打電話聯係,我們都是用書信聯係的。所以跟誌民的聯係幾乎很少,但隻要每次我回國,他都會開車要麽接我,要麽送我,或者在國內期間拉我出去,那時候他家已經有了汽車了。
我們慢慢地熟悉起來了,也是後來的一些年裏,誌民給我留下的印象越來越深了,他非常的幽默而且不失禮節。我記得一次我回國,在單位的電梯裏遇見了他,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把眼光留在了我的鞋上,他說:“哈哈,看到這雙鞋了,一定是美國買的,看著就很高級啊,不過,咱們要能擦擦灰就更漂亮了。”那天我剛剛從外邊回來,北京的灰還是很大的,但看到他的皮鞋卻是鋥亮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後來的日子,我們在美國的生活穩定了,電話費也很便宜了,我跟大王姐的聯係也越來越多了,尤其是他們夫婦都退休後,我們的聯係也方便了。再回國的時候在一起聚會的時候也多了起來。
記得有一次我跟老公一起回國,姐妹們要聚聚,大王姐說要我老公一起來,我們都是女同胞,老公不想來,後來大王姐說讓誌民來陪著他,從那天起,我老公跟誌民熟悉了,對他的印象特別特別的好。他們都喜歡下棋,他們還探討棋術。老公喜歡下象棋,而我是個棋盲,所以他常常一個人在網上下棋,但贏的時候很少,是誌民告訴他在網上下棋最厲害的人也許能下個平,因為很多棋譜都在裏麵呢,你很難贏了的。也因此,後來老公在網上贏了棋都特別的高興,因為誌民說過,一般人很難贏的。
最讓我難忘的是2009年的秋天,我跟父母一起回國的時候,在北京的那些天,大王姐和誌民幾乎每天都跟我們在一起吃晚飯,還請我們吃了北京最好吃的涮羊肉,誌民每次都帶上一瓶高級的酒,跟我爸一起喝酒聊天,他們無話不談。走的時候,誌民和大王姐一早就開車來要送我們去機場,那時候他的視力已經不好了,誰都想不到其實也是腦瘤的影響。因為他視力不好,我們沒有讓他去機場。
自從大家都上網了,我跟大王姐的網上聯係也多了起來,再後來我特別忙,就把我的博客給了我國內的朋友們,希望大家通過博客了解我的生活。那以後我打電話的時候也少了,但每次給大王姐打電話還時常是誌民接電話,有時候大王姐不在家,我們就聊聊天。
誌民很善談,他對國內的很多現象,很多形勢特別了解,也總能說得讓你服氣。他對國內房地產市場的看法,對國內對房子剛性需求的評論。對現在年輕人的思想的解讀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吃過什麽苦,在他們的眼裏,全國的各個城市都應當象北京上海一樣的,如果有不一樣的就會覺得奇怪,都是城市,怎麽會有區別呢?”就是這樣的。
聽著他說這些道理,你會意識到真的就是這樣的,這就是現在的年輕人。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都喜歡跟他聊天,聽他說些大家平日不想的問題和想不明白的問題。
記得有一天我給大王姐打電話,她忙著準備包餃子呢,手裏正和麵,誌民就跟我說話,我說:“你們準備吃餃子呢?”他說:“是,正在準備。”我說:“什麽餡的?”他說:“豬肉,大白菜餡的。”我說:“我也喜歡吃豬肉白菜餡的。”他接著很認真地說:“這個大白菜呀,它特別的甜。”那個甜字他說得特別的重而且拉長了聲音,好像讓你都能感覺得到那種甜。
寫到這裏我似乎又聽見他的聲音,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大概在去年的十月份吧,記得一次跟大王姐通電話的時候,她問我腦瘤的問題,我想起來我們還有一個同事原來也是得的這樣的病,我就說發現的時候是因為走路的時候閃腳,當時大王姐不知道閃腳是個什麽樣子,就問我:“閃腳是什麽意思。”我聽見電話裏誌民在說話:“閃腳就是走路的時候踉踉蹌蹌的。”說實話,人和人在一起久了,熟悉了,有感情了,很多時候就會很敏感,第一次大王姐問我的時候,我就在想,她為什麽問我,她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事兒跟我打聽什麽的。但我那天聽到了誌民在說話,我就沒有再多想了。我想也許真的是給別人打聽的。
一直跟他們聯係,說心裏話都像家裏人一樣的,有什麽不對都能感覺得到了。
大王姐一直跟讀我的博客,她可以說是我最忠實的讀者之一,雖然她知道我有博客的時間最晚,但那時候她幾乎看完了我所有的博文,起初的時候她每天要看6個多小時,我都覺得那樣太累了,心裏很過意不去。但從去年的什麽時候開始我發現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總是在忙,原來都是誌民做飯的變成了她做飯,而且每次都好像有什麽事兒在趕著要做。對於我的博客也沒有再看,再提。
我想,她家裏一定在忙什麽事兒呢,沒有多想也就跟她的聯係少了不少,因為不想打攪他們忙碌的日子。
又過了很久,別的朋友在微信上發消息問我知不知道誌民病了,我才意識到,原來得腦瘤的是誌民。我馬上打電話給大王姐,結果她跟誌民在去醫院看病的路上呢,在等車。因為大王姐需要看著車又要照顧誌民,那時候他走路已經不穩了。也經過了放療的治療了。
大王姐把電話給了誌民,誌民說:“我是誌民,你看看你那麽遠還惦記著。沒告訴你就是怕你惦記,放心吧,我和你王姐心態都很好,想開了,就是積極治療,現在一個療程完了,好多了,能走了,要不走不穩。跟你說,別惦記,因為什麽呢?你惦記著,那麽遠,於事無補啊。”
大王姐開始就告訴我,他說話慢了,反應也慢了,我聽上去他還是不錯的,但我一直聽見大王姐在囑咐他,要往裏站什麽的,估計他腳下不穩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們這幫姐妹就經常關注著他的病情進展,在國內的朋友也去他家看他,後來他住院了還去醫院裏看他。
慢慢地我聽說他的病情發展了。那天我聽說他出院了,就往家裏打了個電話,大王姐接了電話,跟我說了說情況,也許怕我惦記,說得不那麽嚴重,說今天還看我博客裏放的照片呢,說我拍的有進步。
大王姐把電話給誌民,讓他跟我說話,我聽到他叫我,我的眼淚就下來了,他說話已經不很清晰了,我能感覺的出來,他在努力地要把話說清楚。以前通電話的時候,每次他都是先叫我,然後慢慢地說他要說的話,那天大王姐告訴他是我來電話了,他拿過電話就說:“你別惦記,我挺好的,你王姐照顧我照顧的可好了。”聽著他費力地,吐字不很清晰地說著,我的心裏真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說著說著,他問我:“你看看,麻煩你打電話,你那裏是幾點?是白天吧,我這裏都黑天了。”其實那時是我的晚上而是他的早上。大王姐馬上說:“你看看,你都睡糊塗了,你不是剛剛起來嗎,咱們是白天,她是晚上。”他馬上說:“是,我剛睡醒,睡得不知道什麽時候了。”我的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我想他的眼睛也許已經看不清了,已經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天了,他還在說看我的照片拍得有進步。
那些天不光是通電話的時候,就是想起來也時常流眼淚。寫著這些,我的心裏真的難過極了,人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有感情。感情這個東西在很多時候是給人帶來痛苦的!
那天以後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給他們打電話,我不想再去想,真的感覺無法承受那樣的時刻。我們還有幾個朋友總是在微信上聊起誌民,都覺得他得了這樣的病很可惜,原來一個那麽幽默開朗的人,怎麽想也不會得這樣的病的。
我總說,不再打電話了,但心裏總是放不下,後來幾次電話都是跟大王姐自己說的話,一直到誌民真正的病重住進了醫院,我們都知道他已經很難再回到家裏了。
生老病死是每個人要經曆的,但他實在太年輕了,又是得的這樣的很受罪的病。大王姐原本身體沒有誌民的身體好,誌民病了大王姐成了唯一能夠照顧他的人,每天24小時陪著,一天都沒有離開過他。到真正病重的時候,他不能吃喝全天靠輸液維持生命,每天幾乎22個小時的輸液,大王姐幾乎是白天晚上不能睡覺,一天的護工都沒有用過。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的體力能經受這樣的消耗,要怎樣的毅力能堅持這麽久不倒!
自從誌民住進醫院,我給大王姐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誌民在睡覺,我能聽得到他時常的大聲地咳嗽著,那種聲音真的很重很重的,讓你聽著非常擔心。記得上個月的某一天,我又給大王姐往醫院打電話,那天是他們的早上,我挑的時間是沒吃早飯的時候,因為怕她忙。大王姐正好有時間,那幾天誌民的情況也剛好有點好轉,精神也好了一些。
大王姐跟我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給了誌民,大聲地告訴他是我來電話了,誌民跟我說話:“你好!”聽到他的聲音,我的眼淚下來了,我趕緊說:“你好!”我們就這樣至少互相說了三遍,我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大王姐在邊上說:“謝謝!”他也說:“謝謝!”我感覺他吐字還是很清晰的,這時候我好像反應過來了,我說:“你好好養病哈,我們都惦記著你呢。”想不到他立刻就回答到:“知道。”我的心當時都難過死了,現在想來那種痛還在!
大王姐接著跟我說:“他聽到是你來電話特別激動,這幾天情況好一些,家裏人也都挺高興的。”其實大家心裏很清楚,這就是在維持。
我常常問大王姐,誌民是不是還認識家人,他都認識,那天大王姐說,他還說出了成語呢。一個人病得這麽重,腦子還有那麽清醒的時候,說心裏話,聽著真讓人難過。
後來又給大王姐打過一個電話,病情還是很重,女兒也在幫著照顧了。我知道也許誌民的時間真的是不多了。但想不到的是我打過電話沒幾天,誌民就走了。
今天一早我打開手機,微信裏有朋友發來的消息,說聽說誌民走了。我立刻給大王姐打了電話,確定了那是真的。早上的電話特別不清楚,說了幾句就沒有再說。
今天的時間我就覺得過得特別的慢,也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有時間的時候就想寫這篇文,但怎麽都不知道從哪兒寫起,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麽。誌民的形象,他那些幽默的時刻,那些讓你記得住忘不了的話,好像都回到了你的眼前。
在這樣的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該說些什麽,怎麽說或說什麽才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誌民,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人,一個剛剛60多歲的人,怎麽就這麽走了。他從年輕的時候身體就很好,大王姐今天還說,從來沒住過院沒吃過什麽藥。在大王姐的心裏,誌民至少應當陪著她再過幾十年的日子的,他們現在的日子多好啊!
誌民,你走了,讓我們這些平日喜歡你的人多難過,你知道嗎?不僅僅是你的家人舍不得你,我們這些人都舍不得你,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得對,讓我知道,讓我惦記確實是於事無補,你有本事你別走啊,你好起來,再像以前一樣跟我們談笑風生!
人們常說,一個人活著的時候讓人想著並不難,難的是你不在了還有人想著你。誌民,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我們姐妹中間的一個普通的姐夫,一個哥,他在的時候大家都喜歡他,他走了大家都這樣舍不得他。幾十年前的事兒,幾十年前的那些情景,在此時此刻都能回到我的眼前。這樣的一個人,是個好人,在我的心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好人!
很多研究都說,人是不會真正死了的,人走的都是身體,而靈魂是永存的,現在我特別相信,我願意相信這個研究成果!
誌民,天堂裏沒有病痛,沒有煩惱,你自由了!希望你在天堂保佑著家人,讓他們生活得順利快樂!
(不能再說了,心裏實在是太難過了。)
誌民,你的親人,你的好友都離你很近,我離得最遠,再遠也要送你呀!
誌民,一路走好!
難得你們這樣長久的好朋友,真心的相互牽掛。
最後那幾句話很對,他的靈魂還在,守護他愛的大王姐,守護你這樣真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