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雨,綠了草地,春天確實來了,正好做夢。夢裏的江南鶯飛草長,如小杜《江南春》裏說的那樣:“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南朝的時候,從南徐到建康,寺廟多,香火旺。那時給江南諸寺排名次,建康城中的同泰寺,當為四百八十寺之首。
同泰寺為梁武帝時建,舊址在玄武湖南岸的雞籠山上,因係皇家寺院,規模自然不一般。傳說中同泰寺與皇宮台城隻一箭之遙,所以每回梁武帝厭倦了朝堂上班的生活,就脫下龍袍,穿上僧衣,跳槽到寺裏,客串講經說法。一國之君不安心本職工作,結局自然不會太樂觀。先是大同三年,同泰寺遭天火,幾成灰燼。後又有“侯景之亂”,武帝餓死台城,同泰寺也就荒蕪了。
許多年過去後,台城裏住進一個美人,叫張麗華。張氏出身貧寒,貌美而且聰明,十歲入宮,成為太子妃的侍女。據《陳書》記載,太子“見而悅之”,“因得幸”。後來太子當了皇帝,就是陳後主,張麗華亦成為貴妃。後主也是專業不對口、不安心本職工作的典型,治理天下不在行,獨好美女堆裏廝混,尤其擅寫豔曲。經典作品靡靡之音《玉樹後庭花》,在他身後幾百年,仍是煙花巷中的保留曲目,被小杜隔江批為亡國之音。
隋軍南征,建康城破。慌忙間,後主攜張麗華和孔貴妃,藏躡於景陽殿後的井中,最後還是被隋將韓擒虎俘獲。那口井的井口,傳說留有貴妃們蹭上去的胭脂,故得名胭脂井。《資治通鑒》裏說,晉王楊廣,就是後來的隋煬帝,一向好色,那時是南征軍的行軍大元帥,想收張麗華為己用。不料楊廣有個固執的部將高熲。他認定張是誤國的狐狸精,說“昔太公蒙麵以斬妲己,今豈可留麗華!” 於是自做主張,斬美人於郊外青溪河畔,到讓陳後主得以苟且偷生。
鬥轉星移,在同泰寺廢墟上,寺廟蓋了荒,荒了蓋,周而複始。直到朱洪武時,推倒重來,依山又起了雞鳴寺。上中學時翻閑書,知道了胭脂井在雞鳴寺內。後來金陵負笈之初,精力、好奇心俱盛,就想去寺裏井邊憑吊一下張麗華,一打聽方知雞鳴寺毀於文革中,胭脂井也被填了,聞罷難免唏噓一番。
八十年代後期,雞鳴寺又得重修,還新起了藥師塔,遠遠就能望見。聽說胭脂井也重見了天日,井口的石頭上。依舊留有胭脂紅印。不知為何,那時候,對那口井到沒了興趣。隻是寺裏香火一天比一天旺,每次路過,就想找時間,上山去拜一下佛,訪一下古。
理想中去訪雞鳴寺,應該是小雨淅瀝瀝,下個不停。豁蒙樓裏,有美人相伴,捧清茶,香氣淡淡。踱步到窗前,憑欄,望透雨簾:東邊蔣山,紫氣冉冉;眼前古牆,濕了一段;後湖上麵,婆娑堤柳,似夢如煙。且發一會兒呆,情不自禁處,慢慢吟詩,最好是韋莊的句子:“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那意象,假裝有文化,那是相當地成功。
可我到底還是個俗人懶人,春天裏是要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的。雨天更不宜出門,要蓋大被,睡晾席,隔著窗簾聽雨聲。隻記得某個初夏,陽光明媚的日子,上了一次山,逛了一下廟。沒有去豁蒙樓品茶,到在景陽樓要了一碗香菇素麵。景陽樓一樣可以憑欄,北麵遠遠的地方,記得天上雲蒸霞蔚。雲下麵看不見的,應該是似鏈千裏澄江,影影焯焯的小丘,是幕府山吧。
春天的雞籠山下,還有個好去處。雞鳴寺路和不遠的北京東路,各有數十株名古屋櫻花,花開時也是南京一景。南京的冬天,室內是可以滴水成冰的,怕冷如我,每年冬季都度日如年。北京東路是上下班要走的路,路旁櫻花開了謝了,天氣就會暖和,所以三月的時候就有了期盼。忽一夜花滿枝頭,心情總是隨之一爽,日子就越過越輕快。
北京東路的櫻花樹叢後麵是和平公園,內隱有一塔,塔下麵總有鐵鏈攔著,讓人一直很疑惑。記得夏天的晚上,蚊子相伴,和女友坐在塔下的石階上,有幾回促膝談心。很多年後才曉得,那塔叫“還都紀念塔”,乃汪逆兆銘投倭後所建。感覺奇怪的是,文革破四舊破了很多,和平公園內的漢奸塔到活了下來。
不久前讀新聞,說這些年南京大興土木,挖地三尺,居然挖出了南朝時的台城遺跡。讓人吃驚的是,新發現表明,台城不在傳說的雞籠山下一帶,而是位於總統府、大行宮附近。原來梁武帝曠工去同泰寺的路不算近,雞鳴寺裏的胭脂井果然是假古董。韋莊那首詩也有點誤導民眾,也許晚唐時台城早沒了蹤跡,詩人靠的是豐富的想象力而已。
不過中國曆史一向虛實不定,假作真來真亦假,真真假假,也未必掃興。大凡認得幾個字的人,春天裏就著雨水,都可以懷古,都可以胡說幾句,也沒什麽不妥。
海上雲:蚊子咬人的,一針見血。兩個人互相拍蚊子,也蠻有趣的。:)
“記得夏天的晚上,蚊子相伴,和女友坐在塔下的石階上,有幾回促膝談心。” 蚊子相伴,隻是哼唱,不咬人,很知趣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