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剛去世時,有鈍刀割肉的痛感。隻是日子還得過,於是就忙忙碌碌,碌碌無為,一晃就是許多年。兒女一天天長大,樓上樓下地活蹦亂跳,才發現自己白發已上了頭。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吧,白天黑夜裏輪回,然後無聲地消失在身後。回憶是忍不住的回頭,去找從前的影子,於是就回憶母親。這時才發現,除了夢裏能見到的笑容,好多事情都模糊了。
母親上中學那會兒,正是新政權初立之時。母親說,她最初的誌向,是當紅色作家。後來看了宣傳畫,女工程師戴著安全帽站在大壩上,颯爽英姿的樣子,很激動。於是誌向就改為紅色工程師兼紅色作家,上大學時就學了河川水利,要整頓祖國的大好河山。那時候完全沒有想,對女孩子而言,這條路會多麽坎坷。
上大學時,母親已經是孤兒。生活費,全靠人民助學金,和堂姐的資助。按現在的說法,母親是個從小城鎮來的特困學生。後來跟我聊天時,母親回憶過上大學時窘迫的生活。翻閱家裏的老照片,也可以看出她在大學裏確實極其簡樸。可是母親是個開朗、自信、活潑,愛笑的人,所以貧困不會讓她萎縮和自閉。相反,在學校裏,她是個要求上進的活躍分子,有一幫瘋瘋癲癲的姐妹,還是學校廣播站的成員。
母親大學期間發生的最重要事件,應該是“大鳴大放“和隨後的“反右”。以她直率和天真的性格,“大鳴大放”時是很難不墮入術中的。也算是運氣,那時他們剛好有現場實習,錯過了學校的“鳴放”機會,那場運動就順利地過了關。後來畢業實習,去的是正在建設中的三門峽水庫,當時中國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三門峽是蘇聯專家主持援建的,完完全全的蘇聯模式。因為設計者不了解黃河的特點,許多年後泥沙完全淤塞了水庫,整項工程成了中國水利水電業界最大的敗筆。可是在五十年代時,三門峽還是新中國的樣板工程。
然後就是畢業分配。 那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具體的行動。於是愛笑的女孩隻身一人,來到了“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貴州,來了就一輩子。以後聊起往事,母親略帶點自我調侃地說:以她的條件,留校或去大城市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當年比較輕視象牙塔裏的日子,更願意到第一線,投生到建設國家的火熱生活中去。當時我毫不猶豫地玩笑說,你老人家是真正的革命浪漫主義嗬!
母親上大學時,就已有了心儀的人。可是響應組織號召的她,決計要做又紅又專的學生,個人生活問題,就隻好先放一放了。畢業後她頭也不回地去了貴州,她心裏的那個他卻漂到了遠在天邊的青海。好在可以通信,所以母親的戀愛,是從信裏談起的。幾年以後,母親嫁給了她愛的人,那人就是我的父親。新婚後的母親,汽車火車地轉了很多趟,千裏迢迢地去西寧探親。那次她帶給父親的唯一禮物,是一罐油炸花生米。以後,這事成了一慣在母親麵前沒大沒小的我,取笑她的經典段子。
後來父親決定調到貴州,他單位的領導很開通,完全理解和支持他的決定。沒費太多事,父親來到了母親的身邊。值得慶幸的是,那次調動剛好在文革前完成。後來調動凍結了,母親單位裏有好多人就一直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一直到文革結束。當織女們拖家帶口地來探望牛郎們時,一家人就在辦公室裏用繪圖板搭床過日子。每每此時,母親就會對父親說,全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真好!
在貴州搞水電,是件艱苦、危險的事情。荒山野嶺不說,路途的險惡非親曆難於想象。冬天下凍後,去一次工地就是九死一生的經曆。我小學時,有一回母親她們兄弟單位翻了車,一車人全部殉職。記得靈棚裏躺了一排,家屬們哭得搶天呼地。平常在工地,蚊子、蒼蠅、跳蚤、臭蟲根本不算啥,半夜裏常聽見狼嚎也不稀奇。女孩子最怕的是,打開辦公桌的抽屜,裏麵盤著一條蛇。不過母親說,她們搞設計的不算辛苦,最苦的是地勘隊的小夥子。地勘隊總是最早去現場的,那時公路還沒有通。山溝裏別說人,鬼都沒有。選壩址時,小夥子們常常得坐在竹筐裏,把著繩子、迎著湍流去勘測。
貴州是典型的岩溶地貌,那種地貌建大壩是世界性挑戰。庫區有溶洞、裂隙、暗河,即使大壩建成了也可能蓄不了水,弄不好還會壩毀人亡。開始時請蘇聯、捷克的專家來幫助,他們的結論是,在這種地方修水電站是“天方夜譚”。正是母親那一輩人的努力,將不可能變成的可能。他們鎖定的第一個目標,是烏江的一條支流。那條河落差達五百多米。流域內雨量充沛,蘊藏的水力資源十分豐富。我和妹妹童年中有一小段,都灑落在那條河邊,一個叫烏栗的地方。長大後才知道,邊上的村子裏有上海來的知青。其中的一位,八十年代寫了部有名的小說,叫《蹉跎歲月》。
住的地方是山坡上一排排的幹打壘,房頂是所謂的“油毛氈”,極易起火。廚房是簡單的棚子,你家吃什麽左鄰右舍都清楚。母親上大學時受的教育,以為未來的生活是“蘇維埃加電氣化”,壓根兒沒料到每天還得“馬大嫂”。燒菜做飯絕對是母親的弱項,所以鄰居們經常發現,我們家不是飯糊了,就是菜焦了。那段日子裏,我們兄妹也沒少添亂。我為看飛機摔脫臼過肘關節,端開水燙傷過一條腿。妹妹因為在山坡上摘喇叭花,摔跤後頭部凹陷性骨折,差點沒了命。好在母親是樂觀的人,咬著牙都挺過來了。後來我自己當了父親,才知道當年母親有多難。
轉眼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母親在單位管著好幾十號人。她是個弱女子,並無做官的欲望,更不想在那個位子上發財。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典型想法,就是所學有所用,實實在在的做點事情。因為沒什麽私欲,那幾年母親到是遊刃有餘。刺頭的工人,驕傲的年輕大學畢業生,都被母親管得口服心服。經費是重中之重,為了縱向橫向的項目,母親全國四處奔波。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裏,倒也欣欣向榮。
多年的勞累,讓母親的健康受到很大傷害。感覺精力不濟了,母親就向領導辭職。領導說,沒犯錯誤,哪能就辭職。母親說,幹不動了,就要讓賢,新成代謝很正常的。於是領導準了,母親就有了幾年輕閑的日子。
那時候,她愛上了瓊瑤的電視連續劇,還逼著父親跟他一起看。這一愛好,很符合我給她的鑒定----一個永遠的高中女生。妹妹給我講,母親畢竟上了年紀,看電視時常要打瞌睡。這時候,父親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母親每次醒來後,父親會向她匯報錯過的情節,讓她可以前後銜接起來,順暢地看完一集又一集的故事。
很可惜的是,雖然讀過大量的文學作品,母親沒有精力去實踐當作家的願望了。如果互聯網在中國早幾年流行,或者她能一直健康地活到今天,說不定她會開個博克什麽的,每天碼點字自娛自樂。她一生的經曆,肯定有很多精彩的章節。
告別母親有十幾年了,總能記得的,是她的笑聲。有一天突然發現,長得很像太太的女兒,開心笑起來時,有奶奶的影子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