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向來江山美人都擺在一塊說,沒有無限江山,還有美人闌幹,他這一生雖然大半潦倒,但桃花運卻貫徹始終——誰說男人隻能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若是在美人堆裏所向披靡,不也可以對世界示一下威?
他洋洋灑灑寫了20多萬字,回憶那些愛過的、娶過的、調戲過的、引誘過的、轉過念頭的,當然還有人家倒追過他的女人,一一列於紙上,算算也上了十位數,打頭的是他的糟糠之妻,中梁砥柱則是大名鼎鼎的張愛玲。
用電腦搜索一下,“愛玲”在他書中出現次數應該最多,倒不是胡蘭成格外用情,他的所有“妻妾”中,張愛玲名氣最大不算,還最會表情達意,作家嘛,又是寫愛情小說的,讓胡蘭成不得意也難。
最經典的當然是在張愛玲送胡蘭成的照片背後,題的“當她見到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心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這些話,給了胡粉們說事的由頭,看看,張大才女,當年也是如此卑微地看著我們胡才子的,低到塵埃裏,得傾倒成什麽樣了才會這麽說。
我以前看這段話,也有點替張愛玲難堪,不是說女生要矜持一點點嗎?用不著這麽誇張吧?要是我,就不會說。數年之後再看,發現,這貌似卑微的言語背後,正體現出張愛玲的彪悍和飛揚。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會這麽說的,因為太看重對方,不敢逾矩一點點,生怕對方覺得自己“賤”,敢於這樣恣肆地傳情達意,潛意識裏是把對方吃定了,知道自己怎麽樣,在對方眼裏都是好的,才能夠“隨心所欲不逾矩”。
張愛玲曾說,我們這一代人,是看多了愛情小說才懂得愛情。以她有限的經驗,寫出那麽精彩的愛情小說,目挑神迷,情話依依,乃至且鬥且舞步步設局,很大程度上來自間接的經驗。她本人也許曾經暗戀過,但未曾真槍真刀地演練過。認識胡蘭成這年,她已二十三歲,知道愛情的美,卻沒有可以愛的人,積攢下那麽多經驗得不到實踐,她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亦找不到一個觀眾——是生活圈子太小,還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澀看上去很像一種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這高處不勝寒的落寞,是讓人難耐的。
而胡蘭成是熱絡的,他從浙江鄉下來到這大都市,雖然投靠漢奸混得人五人六的了,心裏並不拿自己太吃重,不那麽在乎冷臉,更不在乎女人的冷臉,他熱情洋溢地找上門來,給張愛玲開了一個窗口,是張愛玲出演愛情戲碼的一個契機。
張愛玲跑來看他,坐在他的房間裏聽他說五六個小時的話,不在乎他庸俗腐朽的破綻,就像一朵花,想要開了,她直奔自己的目的地,顧不上計較其餘。
他因看她低眉順眼地坐在自己跟前,誇她謙遜,她卻要理解成,他看出,她對世人對萬事萬物都有一種博大的謙遜,於是端然地反過來讚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胡蘭成隻是跟張愛玲說起她登在雜誌上的這張照片,張愛玲馬上主動相贈,胡蘭成都微微吃驚,他還沒意識到,從頭到尾,都是他在入張愛玲的局,就像那首歌裏唱的:本來是我勾引你,卻不料中了你的美人計。
敢於倒追的女孩,其實都是強悍的,不對自己的形象患得患失,亦不縮手縮腳,用距離封存完美。我以前寫董小宛倒追冒辟疆,那叫一個死纏爛打啊,簡直到了聳人聽聞丟人現眼的地步,她隻在乎自己的目的,並不在乎實現目的的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包括冒辟疆。
很多年後,張愛玲說她筆下的殷寶豔會愛上那個神經兮兮的老師:她因為一直沒遇見使她傾心的人,久鬱的情懷也把持不住起來……這可不就是說自己,她還說這似乎是一種婦科病,男人很少有這樣的。
多少年之後,她知己知彼,將自己分析得如此透徹,然而,她不是一個習慣於放大嗓門說話的人,她的理性淹沒在胡蘭成滿世界的嚷嚷之中,於是,她在眾人眼中,變成了一個意亂情迷昏頭昏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