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坡詞裏的女子

(2009-02-13 06:57:26) 下一個
柳氏

  她是董毅夫的繼室,過門僅三天,夫家就大禍臨頭,丈夫被削官為民。人生如戲,在她這裏,來得一點都不誇張。她還沉浸在新娘的甜蜜裏,轉瞬,卻由官太太淪為罪人之妻、普通民婦。天堂到地獄的距離可能就是這樣了。開頭,怕她承受不了這等劇變,丈夫很是擔憂,不久,知道自己的小嬌妻同憂患如處富貴,深感因禍得福。如非這番劇變,怎知愛妻有這等風骨?

  《東坡外集》說,董毅夫“晚娶少妻”, 想來她年齡不大。能免除官場俗務,躬耕鄉間,對董來說,雖是生活清苦,但有嬌妻憂喜相陪,琴書相娛,清歡不減。董柳二人倒是神仙眷侶。

  放到今天,她或許是翁帆一類的人物。當然,翁女士運氣看起來比她要好些。

  董作《滿江紅》詞歌頌愛妻。東坡很是嗟歎,所以和其韻也填寫了下麵這首詞。其時柳已有身孕,故東坡詞中有“漸粲然、光彩照階庭,生蘭玉。”句。

  詞:

  【滿江紅】

  憂喜相尋,風雨過、一江春綠。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何似伯鸞攜德耀,簞瓢未足清歡足。漸粲然、光彩照階庭,生蘭玉。

  幽夢裏,傳心曲。腸斷處,憑他續。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見周南歌漢廣,天教夫子休喬木。便相將、左手抱琴書,雲間宿。

  宇文寓娘

  她的名字以柔奴出名。她還有個名字叫點酥。這女子眉目娟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應對稱心,很得主人王定國寵愛。一說她是王定國的侍兒,一說是歌兒。

  王定國被貶南荒五年後回到京師,一日設宴招待東坡,席間獻寶般的叫柔奴出來侑酒。東坡問柔奴:“廣南風土應是不好吧?”她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讓東坡大為讚歎,寫下一首讓柔奴名垂千年的好詞。

  她或許亦是朝雲一流人物。

  詞:

  【定風波】

  誰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江上彈箏婦人

  這婦人看來是東坡粉絲。東坡在當時可以說是個明星樣的人物。在偶像崇拜方麵,我估計古人和今人差不很多。和今天粉絲們競相模仿偶像穿著一個樣,東坡的帽子被專門稱作“子瞻帽”,為時人競相效仿,甚至影響到宮中伶人。彼時東坡三十五六歲,帥氣才氣交相輝映。東坡以詩詞享譽天下,她會不會也是個詩詞發燒友?

  由她的奇遇來看,她應該追星族中最幸運的人了。終於得償所願,得到東坡詞作一首。

  她當時三十餘歲,這樣的年齡癡迷一個男性詩人,作為一個普通平民的妻子,想必得有很大的勇氣。

  以前總以為宋代理學興盛,當時人一定拘謹異常,特別在男婦大防上,更是小心翼翼。二程的同時代很多人,比如東坡,年齡上隻比二程小幾歲,我感覺他們對二程理論根本不屑一顧。還有個可能是,這時,二程學說尚未占絕對優勢,普及程度還不廣泛。在他們都去世多年以後,朱熹才宣揚“存天理,滅人欲”。

  據宋人《甕牗閑評》記載,東坡與友人遊西湖,“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婦人甚佳,見東坡,自敘‘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均無由得見。今已嫁為民妻,聞公遊湖,不避罪而來。善彈箏,願獻一典,輒求一小詞,以為終身之榮,可乎?’東坡不能卻,援筆而成,與之。”另一宋人《墨莊漫錄》說她“年且三十餘,風韻嫻雅,綽有態度。”

  詞:

  【江城子】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杭州妓

  我承認,對這女子的心態,琢磨起來比較吃力,但卻難抑對她的好奇之心。

  文豪、高僧、妓女,這三者如果站在今天的記者鏡頭前,很難說誰更搶眼。何況三人同時現身同一場景之中,偏偏還不是在戲台上,而是現實中。這一幕,令“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老套話全然失色。展現在大家麵前的,分明是現實比戲台更有戲劇效果。

  東坡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稱讚陶淵明說“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其實他自己何嚐不是這樣痛快不做作的人呢?他一生對道教、佛教參悟甚深,但世俗生活,他卻並不古怪離群。欣賞讚美女子,卻並不曾沉迷其中。

  如果他來燕談,必然是烏搞黨魁的不二人選,蓋因燕談眾人不過是紙上烏搞,現實中很可能是好龍葉公。而東坡這一次,居然淘氣到方外高僧頭上去了。甚至說是惡作劇都不為過,竟然把妓女帶到出家人麵前。瞧瞧他製造的這個場景。

  高僧做夢也想不到老友東坡這回夾帶妓女上門,在佛門淨地開這麽大的玩笑。他自己還算修行了得,經年修得的五蘊皆空卻毀於一旦,已是“慍形於色”。隻可憐那一眾小和尚的狼狽不堪,多半同普濟寺中乍見鶯鶯的情形差不多。

  這女子也真可憐。說她可憐,是因為她臉皮並不厚。可憐的孩子,連正眼都不敢看莊嚴的禪師一眼,僅敢偷偷瞄他一眼。她雖一身是藝,在清淨寺院卻哪裏放得開身手。比千年後的芙蓉姐姐差遠了。那芙蓉雖非伎人,卻是什麽地兒都敢勁舞曼歌。

  解鈴還需係鈴人。這場麵估計東坡早有預料。作為舞文弄墨的行家,他自有解決辦法。借來和尚拍板與門槌,交與那女子,他自己即興填詞,請她按譜唱來。和尚唱經是什麽調?她又唱什麽曲?這世上,誰敢說自己從不曾逢場作戲?何必相疑太多?他仍不忘輕輕嘲謔那紅顏老僧兩人一把,“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順便再拍下老和尚的馬屁,“卻愁彌勒下生遲。”和尚大師啊,你要見美不是美,眼前所見並非小美女,而是一位龍鍾老太太年輕時候的夢幻影子啊,想想她僅僅是個老婆婆,“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這位老僧不虧明白人,被逗得破顏大笑起來。當時東坡已才華名聞天下,所招絕非庸脂俗粉,而是才藝俱佳的名妓。而她,這個並非全無心肝的妓女,估計她心中有些鬱悶。她知道,青春易逝,自己捧著的這個青春飯碗,那是隻晶瑩璀璨冰做的碗啊。

  後人根據她的故事,敷衍出一段公案,說她叫琴操,並因這首詞感悟而出家為尼,但無詳細史料佐證。在我看來,她叫不叫琴操無所謂。出家也不見得就是圓滿歸宿,讓阿婆前身——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出家,了卻紅塵事,何等殘酷?難不成讓她後來再演繹一場陳妙常的故事?三五少年也罷,白發阿婆也罷,其實兩者都是人生必經之路,又有何懼哉?

  我寧願拋卻琴操故事,對史海渺茫深處這位美麗女子另作一番遙想。

  詞:

  【南歌子】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眉山老尼

  我對這位老人一讀難忘。很長時間,這老尼那滄桑麵孔都在眼前浮現。雖然她的身影非常模糊,她的做法我很難索解。

  元稹詩“廖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這些老宮女們雖像西山半落的夕陽那麽蕭然,但一個閑字,我總感覺老人們並不全是怨、是恨,經過歲月的淘濾,她們更多的可能是溫和、澹然。

  宮女們還有心情閑說,如果她們的主人還活著,會說什麽呢?後來的“宮中女主”宋美齡女士倒是活得比任何侍奉過她的人都長,可她卻一言不發。

  世事變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人以出身窮光蛋為榮,所謂根紅苗子正。這才過了多久?那些不成器的家夥們,為了給自己攀上個貴族標簽,七轉八彎為祖宗和貴族攀上關係。哪怕那線索比劉備的皇叔頭銜還要來得幽邈,哪怕祖宗給人當過廚子當過門僮,也要拚命向世人炫耀,也成了自己出身不凡的榮光。

  這位眉山老尼,雖為出家人,雲空卻未必空,她雖九十歲殘年,卻對自己年輕時候見過的帝後故事念念不忘並且津津樂道。也或者是這位老尼覺得蜀主的歌寫得好,人對年輕時候記住的歌印象深,比如單位一些上年紀的同事,一哼起歌來就是“山丹丹的那個開花喲紅豔豔”。也或者是另一種可能,即這位老尼用帝後昔日繁華今化塵土事來警醒世人,但有些不大易理解,因為她的聽眾是七歲的蘇軾。七歲的孩子恐怕隻對皇家烈火烹油故事好奇。世事興衰榮辱,一個七歲孩子,能悟出個啥?

  詞:

  【洞仙歌 】

  仆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嚐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獨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耳。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