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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散(小說)---斯繼東

(2011-08-13 20:00:18) 下一個

廣陵散

發布: 2011-8-04 21:48 | 作者: 斯繼東 

 (小說寫得很有味,就轉來收下。也是因為曾經神往過竹林七賢的原因,看這位作者忽悠七賢抓住我的眼球,願有同好者:))——BYMYHEART)

 

        1、竹林

        在竹林裏聚會我是反對的。

        說聚會,其實就是喝喝酒吹吹牛。

        酒哪不能喝,牛哪不能吹,非得搞竹林裏?

        但是他們說,名士聚會無竹不雅。王逸少在會稽蘭亭搞那個曲水流觴,所以吃得開,靠的就是茂林修竹,要是沒那片竹林,再怎麽少長鹹集、群賢畢至,都是白搭。

        竹雅不雅我沒研究,名不名士我也不感興趣。但我知道竹養蚊子。竹林裏的青草蚊子個很大、腿很細、腰很瘦,長腳鷺鷥一樣,專等著吸名士的血。

        我最怕的就是蚊子。蒼蠅營營,讓人生厭,但到底也稱不上怕,而蚊子就不同了。陰惻惻地上來就是一針,留下銅錢大一個餅,讓你非痛非癢既痛又癢地難受上半天。我怕蚊子的原因是我喜歡裸。特別是喝酒時。非裸不可?非裸不可。冬天也裸?也裸。不冷?不冷。

        這跟吃藥有關。

        我們那時普遍寬袍大袖、輕衣緩帶,不穿鞋襪著木履,袒胸露背裸腳丫,後人把這理解成舉止風雅、個性解放什麽的,是誤解。其實都是吃藥惹的禍。藥叫五味散。 主要成份有五樣: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都有毒。原先是沒人敢吃的。但何晏吃了之後,身體轉弱為強,臉色白裏透紅,連老丈人曹操都懷疑 是不是施了粉。於是有錢的和有身份的人都跟著吃開了。五味散吃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食。但它剛好相反:得少穿衣,吃冷 食,否則非死不可。所謂冷食有一樣例外,就是酒。於是後來,不吃藥的也跟著換下了鞋子和襪子,穿起了寬大的衣服!但五味散配製起來很麻煩,既費時又費銀, 我吃了一段之後發覺效果也並沒有何晏廣告那麽好,於是就很鬱悶地戒了。藥是戒了,卻留下了兩個病,就是喝酒和裸身。因為喝酒熱,衣服就越脫越少;因為裸身 冷,酒就跟著越喝越多。兩個病互為因果,越鬧越無法收拾。有一次我在家裏喝酒,喝著喝著忍不住就把最後那條犢鼻褲也給脫了。湊巧一位男客闖入。是他自己冒 失,卻對我大驚小怪。我挺惱火,就拉下了臉:你沒見過雞巴嗎?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衣服,你鑽我褲襠裏來趕嘛?誰知這事卻傳開了,後來有好事者甚至 把它記到了曆史書上,還說我可能是有史可查的最早的行為藝術家。奶奶的,我的雞巴與曆史有什麽關係?

        不說雞巴了說蚊子。我以為他們不怕蚊子。其實他們比我更怕。特別是嵇康。以前我們一般稱瞧不上眼的人為小人,自從被青草蚊子咬了之後,嵇康直接把 改成了蚊子鍾會這蚊子!嵇康說。可見他對蚊子有多恨。因為蚊子的原因,聚會的場子很快就從竹林轉移到了嵇康屋前的空地上。空地很空,隻有一 株老棗樹,長泉水在屋前轉了個彎,竹林就在不遠處,天氣好時還望得見對麵的白鹿山。朝南曬陽。挺好。

        名不正則言不順。在棗樹底下,他們又開始爭論名號的問題。用個七吧,他們不是建安七子嗎,我們就叫個什麽七賢阮籍翻著青白眼說。建安七 中有一個叫阮瑀的,就是阮籍他爹。阮籍挺不服氣他爹的,老咕嘰:我爹不就是曹操的秘書嗎?寫寫章表書檄有什麽了不起?蔡邕為啥稱我爹為奇才?還不是借 學生給自己抬轎?!其實阮籍根本就沒見過他爹,他爹在他三歲時就過世了。向秀放下《莊子》說:七賢好。孔子不是賢者七嗎?”“好個屁。別提孔子。蚊 子。嵇康不知是罵向秀還是罵孔子。也許是罵司馬氏。就算蚊子,也不該全盤否定吧?向秀反駁,文質彬彬的。我們都喝酒,他不喝酒,他隻喝果珍。先不 爭六還是七還是八吧,我看竹林還得用上,就叫竹林幾賢吧。山濤打圓場。山濤圓場打得好,所以後來在官場如魚得水。還得用上,這跟孔子沒關 係。他們不是七子嗎?七個跟七個PK才公平。阮籍說,他的注意力還在他死去的爹上。

        喝酒就喝酒,爭什麽爭吵什麽吵呢?什麽無能生有,什麽物各自造,什麽越名教而任自然,什麽名教自然合一,我對孔孟不感興趣,老莊也一樣。要說興趣,我隻對 杯中之物感興趣。說是喝酒,可他們的興趣顯然在爭上。嘴皮子上爭不夠,就寫到竹簡上爭。你寫個《養生論》,我就寫個《難養生論》。竹簡上爭不出高下,幹脆 就動起了拳腳。有一次山濤喝醉了——誰知道真醉假醉,居然要砸嵇康的琴,誰都勸不下。對嵇康,那琴可比命還重啊。喝酒動拳腳,實在是罪過。我最鄙視喝酒撒 野的人了。有一次。我在酒樓裏喝酒,不小心碰翻了隔壁的桌碗,對方掄起了缽頭大的拳頭,那人長得比嵇康還魁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而我隻有六尺。我厚著臉 皮說雞肋不足安尊拳。對方的拳頭於是悶聲而回。化幹戈為玉帛,你看結果多好?我們那個朝代,除了向秀,全中國的人好像都在喝酒,可並沒有人真正懂酒。 曹操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豪邁?拿酒來作解憂之物,太也沒趣。要我,就寫成何以有憂,唯無杜康。我真想給他們說說這個道理,但我實在懶得動嘴 皮子,特別是喝酒時。很多年之後,我真的寫了篇《酒德頌》,可惜他們死的死,散的散,做官的做官,注莊子的注莊子,都沒福氣看到。
       
        2
、打鐵

        沒聚會時我就去打鐵。

        史料說我二十年無喜慍之色是瞎說,簡直白日講夜話,我的臉難道是鐵打的?但史料說我善鍛倒是不假。我喜歡打鐵。

        木生火,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再硬的東西總會有另一樣東西讓你變軟。看著一塊黑鐵,在炭火中一點點變色,悄悄柔軟,然後通體透明。那種純,那種剔透,玉和瑪瑙根本沒法比擬。這個時候,牢騷、不平、塊壘和仇恨消失了,我的內心變成了一隻空空的杯子。

        我不打鋤鐮鏟耙,也不鑄刀劍鉤戟。我做出來的東西奇形怪狀,誰都沒見過,沒人叫得出名字,也沒人知道它的用處。一件東西,如果有名字,就有用途。有用途, 就有底價。我的東西沒名字,無用途,所以無價。因為無價,所以我從不出售。當然,也從沒人來跟我談過價。

        我在洛陽城外搭了個破棚,支好家夥,卻缺個幫手,拉風箱的。我就叫上了向秀。向秀隻幹上一天,就死活不肯了。因為拉風箱就看不成《莊子》。但就是那天,發生了一件事。來了個人。

        我認識那個人,他叫鍾會。他爸叫鍾繇,他還有個哥,叫鍾毓。他爸是個不小的官,謠傳字寫得好。字誰不會寫啊?他和他哥都少有令譽少有令譽的原因 是挺會說話。史料記載的有兩次。一次是他爹帶哥倆去見皇帝,當時是曹丕,都是初次見皇帝,同父也沒異母,哥倆反應大異,一人滿頭大汗一人滴淚未出,丕也奇 怪,就挨個問了。鍾毓答:戰戰惶惶,汗出如漿。鍾會答:戰戰栗栗,汗不敢出。另一次是哥倆一塊偷酒喝,又搞出個不同。毓是拜而後飲,會是飲而不 拜。酒藏在他爹的枕頭邊,裝睡的鍾繇就睜眼問了。哥說: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弟說:偷本非禮,所以不拜。這不繞口令嗎?可我們那會興這個。一個人 有沒有才幹,德行怎麽樣,主要就看你會不會說話。

        我以為他是來買東西的。我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放在鋪子上,從來就沒有人理睬,這讓我挺沒趣。現在來了人,我是挺高興的。如果他叫得出名字,那東西就送他, 我分文不取。但他顯然對我的東西不感興趣。這讓我很失望。事後才知道,他是來拜會我的。拜會就拜會。打小偷酒喝的家夥,或許能成個不錯的朋友。可他帶那麽 多人來幹嘛?乘肥衣輕,賓從如雲,打架啊?帶了也就帶了,那你說話啊,總得先打個招呼不是?可他沒吭聲,幹站著看我打鐵,連個屁都沒放。又不是我來拜會 你,那你愛站多久站多久吧。我就埋頭打我的鐵。向秀看看我看看他也隻好埋頭拉他的風箱。鐵在火中一點點變色,終於通體透明,我把它撈起來放到鐵砧上,舉起 了十二磅的大錘。他挺沒趣,轉身欲走。我也挺沒勁。忍不住就奚落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他回過身答了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後真的走了。我問得挺刁,沒想到他接得更妙,簡直天衣無縫。

        因為這一接,我的心像黑鐵一樣軟了。

        我喜歡上了鍾會。

        但我們一直沒有成為朋友。
       

 3、阮

        我第一次看見阮,是在服母喪期間。

        姑媽帶來一個婢女。阮就在婢女的手上。它看上去挺像琵琶,但它不是琵琶。它的音箱是圓的,柄是直的,四弦,十二柱,當然不是琵琶。我活這麽大歲數,還從來 沒有見過我不會玩的樂器。我被阮迷上了。婢女是個胡人,鮮卑族,長得很美。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那時我的眼裏隻有阮。其實那時它還不叫阮,婢女 雖然玩得嫻熟,但也不知道該叫什麽。阮的名字是我後來取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第一個玩這種樂器的漢人,所以我給它取了個跟我一樣的名字:阮鹹。誰知後 人叫著叫著自作主張把它簡化成了阮。

        阮到我手上後發出了更加悅耳的聲音。婢女就把阮送給了我,順便也把身子給了我。作為阮的陪嫁品,婢女當然得留下來。我有點猶豫。婢不婢女我不在乎,胡不胡 人我也不在乎,但我不知道其他兩個人在不在乎。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主人,我的姑媽;另一個是她未來的女主人,我的老婆。我就找阮籍商量。

        阮籍是我叔父。我們阮家世代儒門,不知怎麽的,卻忽然出了倆個風水尾巴,老的不尊,小的不恭,正好臭味相投。什麽以手作杯、與豬共飲啊,什麽七月七曬犢鼻 褲啊。反正他幹的那些混帳事總有我的份,我拉的那些屎也總少不了他的臊味。時人稱我倆為大小阮。阮籍有個兒子叫阮渾,看見我倆整天吃吃喝喝聲色犬馬,很羨 慕,也想作達,來向我求教。我就給他出了個餿主意。第二天,他學著他老爸的樣,也醉酗酗地躺到了當壚酤酒的鄰家美少婦的身邊。結果阮籍把他吊起來打了一 頓。一邊打一邊罵:沒出息的東西,你以為你是阮鹹嗎?你以為達是這麽容易學的嗎?

        阮籍很仗義,答應替我與那倆內眷交涉。

        我姑媽本來是答應了的,誰知事到臨頭卻變了卦。

        那天我戴著重孝在裏屋陪客人喝酒吃肉,阮籍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快,快,你姑媽把她帶走了。

        帶走就帶走吧。因為我看見那把阮好好的還掛在牆上。

        阮籍一把拉起了我:快去追。人種不可失。

        他已經在門口攔下了兩匹客人的驢,不是驢就是騾。

        就這樣,那個人種硬是被他從我姑媽(他妹子)手裏搶了回來。我的重服追婢、累騎而返,成了後來的傳奇。

        胡婢那時的確已經懷了孩子。就是後來我的二兒子阮孚阮遙集。名字是阮籍取的,遙集典出魯靈光的《殿賦》句:胡人遙集於上楹。

        我不知道阮籍幹嘛對胡婢肚皮裏的孩子那麽感興趣。總不會是他偷偷下的種吧?

        管他呢。這個老雜種。

        我感興趣的是阮鹹。一種全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樂器。

        什麽嵇琴阮嘯,什麽廣陵散,跟我的阮鹹比,都是狗屁。
       
        4
、排調

        聚會時,我常常是最後一個到的。

        什麽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後到的自然就是取笑的對像(我們那會管取笑叫排調,吳越方言後來有個詞叫調排,大概就是那時的排調)。加上我又是七賢中最小的(我 小山濤29歲,小阮籍24歲,比嵇康、劉倫、向秀、阮鹹他們也要小10歲上下),他們就更加得寸進尺了。

        阮籍翻著白眼說:俗物已複來敗人意?其他人都醉酗酗地看著我,一臉壞笑。笑得最開心的是向秀。這個書呆子。我知道在我來之前,他也剛剛被排調過。他一 天到晚都捧著《莊子》,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個讀書人似的。我們喝酒都袒胸露腹,但他是不被允許的。他要一袒,阮鹹就會沒完:你幹嘛?曬書啊?

        我說:卿輩意,亦複可敗邪?這話讓他們聽著舒服,於是壞笑都變成了得意。

        “好了好了,快上你的酒吧。劉伶說。

        我知道他們都在等著我的酒。我來得遲,就是給他們買酒去了。他們能把酒品出個三六九等,但都買不起酒。我天天拿上等美酒供他們,他們卻一口一個俗物呼我,實在是不厚道。

        好酒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酒是銀子換來的。可他們偏偏就恨銀子。他們從不提錢,好像提一下也會髒了口似的。我哥王衍也這樣。我嫂不信,有天早晨讓仆人用 銅錢銀子把床團團綁了起來。我哥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讓錢給堵死了。你知道他怎麽辦,他在床上喊:夫人,快把這些阿堵物給我挪開。就是沒提錢。

        跟他們相反,我喜歡錢。我太喜歡錢了。別人有了錢,愛購田置地修宅納妾什麽的,我不,能變現的我都變現,我就喜歡白花花的銀子、黃燦燦的金子,甚至黑乎乎 髒兮兮的銅錢,看一眼都讓人心痛。我的書房和臥室都挖了地窖鑿了暗壁,裏麵裝的都是現錢。這樣我寫起五言詩跟老婆做起愛特別踏實。我每晚上床前的功課就是 數錢。我自製了一整套牙籌。分大中小三等,三等又各分三級。牙籌是我老婆發明的,很管用。老婆也喜歡幹這事,於是每天晚上我們倆都這樣卿卿我我地湊在油燈 下數錢。對了,卿卿我我這個成語就是這樣來的。

        除了俗物,我還有個外號,叫小李子。也是他們取的。事情是這樣。

        我家的園子裏有一棵好李。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一年結兩次果,果特別甜。自家吃不完,我就讓老婆拿出去換銀子。但是這麽好的種子哪能給別人呢?這事讓我 很發愁。老婆又出了個好點子,把核弄壞。的確是個好點子。但要把核弄掉又不破損李子,做起來可不容易。我老婆發明的牙籌又一次派上了用場。為了封住口,這 事我們是背著仆人們偷偷在書房裏卿卿我我幹的。但事還是泄了出去,最後傳到了七賢耳裏。就此落了笑柄。

        李子壞過事,也成過事。

        本來七賢是沒我份的。事情是這樣。

        我父親王渾,當時還沒去涼州任刺史。他跟阮籍相交,這個青白眼常來我家玩。本來他是從不搭理我的。有次我和夥伴們在路邊玩耍。道旁有一株李樹,結滿了果 子。其他人見了都嘴饞,爭相上去攀摘,隻有我沒動。湊巧阮籍路過,就立住問我,為什麽不一塊去摘。李子我吃得多了,我知道全天下的李子都沒王渾家那棵好 吃。但我犯得著這樣跟他說嗎?我就信口開河了一句:李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就這麽一件爛事,阮籍把我當成了神童。這之後,阮籍來我家就不找我爹找 我了。我以為這事會讓我爹挺沒麵子,誰知相反,我爹覺得挺有麵子,逢人就提這事。

        後來嵇康他們在竹林裏搞七賢。湊來湊去,隻有六賢,阮籍就薦了我。一提那件爛事,其他人居然都知道,於是就表決通過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阮籍看走了眼。但已經晚了,生米早已煮成熟飯。

        除了阮籍,其他人可不想讓我走。排調當然是一個原因,酒也是。但最主要的原因不在此。

        看得出來,他們是打心眼裏喜歡我。

        俗和雅從來都是一對弈生兄弟。就像我和我哥,嵇康和嵇喜。

        因為有我這個俗物在,竹林七賢顯得更賢了。
       
        5
、山公啟事

        竹林不可能是我的歸宿。它隻是我人生長途中一次小小的駐足,一段意外的插曲,或者,一個溫暖的夢。我清楚我的歸宿在哪裏。官場。齷齪的官場。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官場。

        我窮怕了。我不想再受窮了。一個沒有窮過的人是理解不了窮的意思的。窮難道僅僅關乎一日三餐饑寒飽暖?窮會侵食一個人的自尊,讓你扒在地上,變成一條狗,變成一隻螞蟻。

        就是因為窮,我的結發妻子離開了我。

        “忍饑寒,我後當做三公,但不知卿堪做公夫人不耳!這句話她已經聽了二十年。三十而立,我還扒著。四十不惑,我卻越來越惑。難道到五十知天命時,我還要拿這句話來哄她嗎?

        “我饑寒夠了,那個公夫人你還是留給別的女人吧。她沒說。她是偷偷離開的。但是,我聽見她說了。

        我不圖功名利祿,我也不求清史留名,我隻想撈回做人最起碼的自尊。自從她離開我之後,我連做夢都想著這麽一天: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跑去跟她說,山濤做了三 公。她也許還在忍受饑寒,也許已經做了三公夫人(希望如此)。但這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山濤說過也真的做到了。

        四十歲時,經朋友舉薦我終於進入了官場。郡主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離三公還很遠很遠。但機會是熬出來的。朝中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陰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的機會就在司馬氏。出來,重新進去。我賭了一次。

        從出來到重新進去,中間就是竹林。

        肆意酣暢,縱酒昏醉。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我的使命。我以為我跟他們是一樣的。我以為七就是一,一就是七。但我錯了。有一天,司馬懿真的把曹爽殺了,我的酒徹底清醒。樂不思蜀與逍遙世外到底是兩回事。我離開了竹林。

        後來就發生了嵇康給我寫絕交書的事。再後來,嵇康被殺了。

        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喝了幾天幾夜的酒。自從離開竹林之後,我就戒掉了酒。通過酒,我又回到了竹林。嵇康,阮籍,劉倫,向秀,阮鹹,王戎。一張張臉孔在我 眼前晃。是我背叛了他們嗎?從來就沒有約定。官,或者不官。沒人提過。但不提又能說明什麽呢?真正的約定從來就不需要言辭。我開始懷疑自己。竹林,官場, 對我來說,到底哪個才是更真實的內心呢?我會不會窮其一生在做一件錯誤的事情? 

        嵇康死了。死得慷慨悲壯。還沒開始,就戛然而止。一種最令我神往的死法,卻又是我最不可能選擇的一種死法。

   嵇康真的不想做官嗎?死之前,稽康說廣陵散於今絕矣。嵇康想說什麽?他在歎息他的雄心、抱負和一腔熱血最後讓他走到了事情的反麵?嵇康的內心是寂寞 的,無人可以抵達。在死之前,嵇康還說了另一句話:巨源在,吾不孤矣。他又想說什麽?我舉薦他,我沒錯。他跟我絕交,他也沒錯。其實他不是跟我絕交, 他是通過這樣一種儀式,跟假惺惺的司馬氏、跟齷齪的官場、跟這個錯誤的時代絕交。他知道我懂。但儀式是有效的,儀式有儀式的尊嚴,誰都必須維護(其實司馬 昭也並不想殺嵇康,殺殺他的傲氣倒是真的。絕交書構不成罪,什麽協助毋丘儉反叛更是空穴來風,司馬昭心如明鏡,他知道鍾會在搗鬼。但三千太學生出來求情, 味兒就變了,假戲隻好真做)。嵇康並不想死。至少死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是為自己死的,他的死關乎我,關乎七。但問題是現在,他已經為我去死,所以,接下 去,我隻能為他去活,毫無選擇,如同我無法選擇時代。

        我又一次戒了酒。因為嵇康,我的內心變得堅如磐石。因為嵇康的死,我在肮髒的官場走得更加義無反顧。

        與嵇康不同,我活得很長命。從四十歲開始,我大器晚成地做了三十多年的貳臣。從司馬師做到司馬昭再到司馬炎。我做過的官有郎中、尚書吏部郎、行軍司馬、大 鴻臚、奉車都尉、冀州刺史、侍中、吏部尚書、太子少傅、左仆射。鍾會和裴秀爭權,我左右逢源。司馬昭立嗣,我把寶壓給了司馬炎。作為一個三朝重臣,我得承 認我是個大滑頭、老好人、兩麵派、投機分子。但為官幾十年,我從沒收過一分錢,從沒害過一個人,從沒進過一句讒,從沒動過一次私心。在任職最長的吏部,我 舉薦了數不清的人才,雖不敢自誇遍及百官、朝野無遺,但每舉薦一個,我都會白紙黑字寫下評論,就是時人所謂的山公啟事。說沒說對人,看沒看走眼, 每個人都是我的鏡子。我活得很累,但我堅持下來了。因為我相信,如果嵇康是我,他也會這麽做的。

        還有一件事不能不說。在嵇康死後十八年,我舉薦了他的兒子紹。這是我處心積慮想做的事,雖然嵇康從沒托付。要說動私心,這是唯一的一次。用這麽多次公心換 一次私心,總可以原諒吧?但嵇紹沒有辜負我,他做了全天下最忠心的臣子,八王之亂時紹以身護帝被亂箭射死。那身血袍,惠帝穿了很多年都沒肯換洗。我認為嵇 紹用另外一種死法延續了嵇康的生命,但這隻是我的理解。

        因為,我不知道這個結局是不是嵇康願意看到的。
       
        6
、酒

        我的母親死了,就要下葬。我很悲傷。但我必須忍住眼淚。我不想做一個孝子。司馬氏以孝治天下,我知道他們就等著我做一個像模像樣的孝子,然後教化普天下的讀書人。

        我吃完一隻肥肫,喝完兩鬥酒,開始念悼詞。窮矣!隻一句,咽下去的眼淚衝口而出。白絹上開出了腥紅腥紅的梅花。

        我母親在世時常跟我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曹魏於我母子恩重如山,司馬狼子野心,你萬不可認賊為父為虎作倀。我恨司馬氏,但我不是嵇康,我是個膽小鬼。

        我怕司馬昭,他看臣子的眼睛就像主人看籠子裏的雞。我不想進籠子,我躲到了山陽城外的竹林裏,喝酒,裸泳,長嘯。可還是被他給逮著了。別跟我捉迷藏了, 出來做官吧。我真想把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拿給他看。但我沒有,是沒敢。我怕成為第二個何晏、第二個王弼(那時嵇康還沒死)。就這樣,我認賊為父為 虎作倀,做起了司馬昭鞍前馬後的大司馬從事。

        我隻做他給我的官,不做事。他也並不圖我做什麽事。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名叫阮籍的名士的擺飾。

        擺飾是不會說話的。我就裝聾作啞。不說話。隻喝酒。但鍾會他們偏偏想讓我說,以便找點茬抓個把柄,我就東拉西扯,言及玄遠。如果我真是個啞巴就好了。但我 不是。有一次在宴會上,我悶頭喝著喝著就醉了,嘴再也管不住舌頭。我說了很多話,把平時弊著想說又不敢說的話都倒了出來。我甚至把手指頭指到了鍾會的鼻子 上:我看出來了,你遲早必反!你這個生了反骨的蚊子!(我是指著和尚哭禿驢,可誰知鍾會後來果然反了。)滿堂都變了色。第二天鍾會哭哭啼啼地告到了司馬昭 那裏。不想司馬昭卻哈哈大笑起來:誰說阮嗣宗不會臧否人物啊?他醉了。

        原來,酒可以壯膽,可以讓你成為另一個人,說你不敢說的話,做你不敢做的事。原來,酒還可以避禍。沒人會跟一個喝醉酒的人計較,包括司馬氏。你根本不用為自己醉後的言行買單,因為那是另外一個人。

        從此之後,我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酒鬼。我不再懼怕司馬昭了。在他麵前別人是坐席嚴敬,擬於王者,隻有我箕踞嘯歌,酣放自若。有一次,我袒 胸露乳地跑到朝堂上跟司馬昭說,那個步兵校尉給我去當吧!誰都知道這是個武官的職位。誰都知道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這有什麽關係?我聽劉伶說那邊 的廚房裏存有三百斛上好的美酒。司馬昭答應了。這之後我做了不少的荒唐事。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酤酒,我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醉便眠婦側。兵家女有才色, 未嫁而死,我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些事都傳到了司馬昭的耳朵裏,他卻一點都沒有責備的意思。非但沒責備,好像還很欣 賞。這一欣賞,就惹出了事。司馬昭愛屋及烏,替他兒子看上了我女兒。這還了得?對付他,我沒有別的武器,隻有酒。第一次是司馬昭親自出馬,見著了我的麵, 但沒說上話。因為我醉了,抱著酒甕臥於大堂。後來三次是叫鍾會來的。再之後來的人變成了使者。都見著我了,卻都沒說上話。戲演了60天才結束。我不知道他 是煩了、惱了,還是知難而退了,要不就是忘了吧。反正之後這事再也沒提起。

        時間是一種很怪的東西。慢慢地,我不恨司馬昭了。不行,他滅了我恩公家的門,篡了我恩公家的權,我怎麽能不恨他呢?但我再留戀都沒用,恨不見了。就像胃裏的酒一樣,就像青草蚊子咬過的餅一樣,就像自己長了腳一樣,恨消失了。

        時間的確是一種很怪的東西,它還喜歡作弄人。餅消失了,還蚊子還在。蚊子永遠是蚊子。

        嵇康被害後的第二年,司馬昭把我叫到了一個籠子一樣的房間裏。他給了我一支筆和一疊紙。我想讓小曹給我晉封晉公,你給我寫一個《勸進箴》吧。你爹不是給曹操寫過一個嗎?

        房間裏沒有酒。我又變成了那個膽小鬼。司馬昭又變成了雞和雞籠的主人。

        司馬昭當上晉公那天,百官都去朝賀。我沒去,我在家裏喝酒。

        這是我最後一次喝酒。

        白絹上又開出了腥紅腥紅的梅花。
       
        7
、《思舊賦》

        有一個人必須活下來。這個人就是我。向秀。

        嵇康被殺之後,我舉郡計入洛。司馬昭奚落我:聞君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我無恥地回答說: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滄海桑田。蒼狗白雲。我終於曲辱地活了下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作為竹林七賢中最不達、最沒個性、最乏善可陳的一個人,我也有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後的這個黃昏,經過山陽舊居,然後寫下這篇《思舊賦》。

        《莊子》總會有人去注。但《思舊賦》無人可以替代。

        我幾乎每天都在寫,一稿撕了又是一稿。廣陵散絕了,可許多東西不該歸於塵土。我想寫下七個人的聚會是怎樣風雲際會的,又是怎樣曲終人散的。我想寫下一個人 是怎麽慷慨赴死的,另一個人是怎樣背負罪名來擔當道義的。我想寫下七個人是怎樣心領神會又各自寂寞的。我想寫下友誼是怎樣超越心性和誌趣的。我想說,每個 人隻能選擇一種活法,直麵、逃避或者苟活,但對生命來說,一種活法或者一種死法是遠遠不夠的。我想說,賢是唯一的,所以一就是七,七就是一。

        但最後,我又寫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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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建安七子對竹林七賢,“七個跟七個PK才公平 ” 嗬嗬

寫這樣的故事,真需要喝一點兒酒 很多的酒~~~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南山鬆的評論:

謝謝心心分享:)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有趣,謝謝月月分享。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wumiao的評論:謝謝閱讀留言。傳統中國也是有精神至上的‘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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