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老了
謹以此文給像我一樣流浪在外的子女們
遊蕩了這麼多年,從東到西,又從北到南,一年又一年,我在長大, 知識在增加,世界在變小,家鄉的母親在變老。
二十一年前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從那以後,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探索這個世界,二十年裡,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香港,從紐約到華盛頓,從南美到南非.從倫敦到雪梨,我遊蕩過五十多個國家,在十幾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每到一個地方,從裡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一不變的是心中對母親的思念。
IP電話卡出現後,我才有能力常常從國外給母親打電話,電話中母親興奮不已的聲音總能讓我更加輕鬆地麵對生活中的艱難和挑戰。然而也有讓我不安的地方,那就是我感覺到母親的聲音一次比一次蒼老。
過去兩年裡,母親每次電話中總是反覆叮囑:好好再外麵生活,不要擔心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想著回來,回來很花錢,又對你的工作和事業不好,不要想著我……說得越來越囉嗦,囉嗦得讓我心疼,我知道,母親想我了。
母親今年七十五歲。我毅然決定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擱下心裡的一切計劃,扣下腦袋裡的一切想法,回國回家去陪伴母親一個月。這一個月裡,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隻是陪伴母親。
從我打電話告訴母親的那一天開始到我回到家,有兩個月零八天,後來我知道,母親放下電話後,就拿出一個小本本,然後給自己擬定了一個計劃,她要為我回家做準備。那兩個月裡母親把我喜歡吃的菜都準備好,把我小時候喜歡蓋的被子「筒」好,還要為我準備在家裡穿的衣服……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動不方便的,患有輕微老年癡呆症的75歲的母親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你肯定無法體會。
直到我回去的前一天,母親才自豪地告訴鄰居:總算準備好了。我回到了家。在飛機上,我很想見到母親的時候擁抱她一下,但見麵後我並沒有這樣做。母親站在那裡,像一隻風乾的劈柴,臉上的皺紋讓我怎麼也想不起以前母親的樣子。
母親花了整個整個的小時準備菜,她準備的都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但是我知道,我早就不再喜歡我以前喜歡的菜。而且母親由於眼睛看不清,味覺的變化,做的菜都是鹹一碗,淡一碗的。
母親為我準備的被子是新棉花墊的,厚厚的像席夢思,我一點也不習慣,我早就用空調被子和羊毛被了。但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是回來陪伴母親的。
開始兩天母親忙找張羅來張羅去,沒有時間坐下來,後來有時間坐下來了,母親就開始囉嗦了。母親開始給我講人生的大道理,隻是這些大道理是幾十年前母親反覆講過的。後來母親還講,而且開始對照這些道理來檢討我的生活和工作。於是我開始耐心地告訴媽媽,那些道理過時了。於是母親就會癡呆呆地坐在那裡。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發現母親由於身體特別是眼睛不好,做飯時不講衛生,飯菜裡經常混進蟲子蒼蠅,飯菜掉在灶台上,她又會撿進碗裡,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母親,我們到外麵吃一點。
母親馬上告訴我,外麵吃不乾淨,假東西多。我又告訴母親,想為她請一個保姆,母親生氣地一拐一拐在房間裡辟啪辟啪地走,說她自己還可以去給人家當保姆。我無話可說。我要去逛街,母親一定要去,結果我們一個上午都沒有走到商場。
每當我們討論一些事情的時候,母親總以為兒子已經誤入歧途,而我也開始不客氣地告訴母親,時代進步了,不要再用老眼光看東西。和母親在一起的下半個月,我越來越多地打斷母親的話,越來越多的感到不耐煩,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因為每當我提高聲音或者打斷母親的話,她都一下子停下來,沉默不語,眼睛裡有迷茫—母親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
我要走前,母親從床底下吃力地拉出一個小紙箱,打開來,取出厚厚的一疊剪報。原來我出國後,母親開始關心國外的事情,為此她訂了份《參考消息》每當她看到國外發生的一些排華辱華事件,又或者出現嚴重的治安問題,她就會小心地把它們剪下來,放好。
她要等我回來,一起交給我。她常常說,出門在外,要小心。幾天前鄰居告訴我,母親在家看一齣日本人欺負華人的電視劇,在家哭了起來,第二天到處打聽怎麼樣子才能帶消息到日本。那時我正在日本講學。
母親吃力地把那捆剪報搬出來,好像寶貝一樣交到我手裡,沉甸甸的,我為難了,我不可能帶這些走,何況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可是母親剪這些資料下來的艱難也隻有我知道,母親看報必須使用放大鏡,她一天可以看完兩個版麵就不錯了,要剪這麼大一捆資料,可想而知。
我正在為難,這時那一捆剪報裡飄落下一片紙片。我想去撿起來,沒有想到,母親竟然先撿了起來。隻是她並沒有放進我手裡的這捆剪報裡,而是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口袋。「媽媽,那一張剪報是什麼?給我看一下。」我問。
母親猶豫了一下,把那張小剪報放在那一疊剪報上麵,轉身到廚房準備晚餐去了。我拿起小剪報,發現是一篇小文章,題目是「當我老了」,旁邊的日期是《參考消息》
我一口氣讀完這篇短文:我差一點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母親走出來,我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母親原本是要我帶走後回到海外自己再看到這片剪報的。
我隨手把那篇文章放在這一捆剪報裡。然後把我的箱子打開,我留下了一套昂貴的西裝,才把剪報塞進去。我看到母親特別高興,彷彿那些剪報是護身符,又彷彿我接受了母親的剪報,就又變成了一個好孩子。
母親把我送上出租車。那捆剪報真的沒有什麼用處,但那篇「當我老了」的小紙片從此以後會伴隨我……現在這張小紙片就在我的書桌前,我把它鑲在了鏡框裡。
現在我把這文章打印出來,與像我一樣的海外遊子共享。在新的一年將要到來的時候,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一直想吃她老人家做的小菜……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
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灑到自己身上時,當我忘記怎樣繫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
你小的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
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回答你的每一個「為什麼」。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
就像你小時候學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回想。
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麼並不重要,隻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 ,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
理解我,支持我, 就像你剛才開始學習如何生活時我對你那樣。
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
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小雪兒,歡迎歡迎。常來玩,啊。
英子,也謝謝你的好文。活著,不容易,要感恩,知足。
特妹,終於回來了,哈哈,開學了吧。
桑麻,你不是剛剛回國嗎,你做得不錯。啥時候,咱們搭伴回家。
特樂,蟬妹,有才,米蘭,咱們共勉,能多陪陪老人是咱的福氣。
共鳴啊~~~
謝謝五哥分享。
頂五弟好文!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多回家陪母親,珍惜和享受與母親在一起的時光。
我的生日禮物8207;
爸爸在 2000 年的 12 月 17 日過世,兩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收到他送我的禮物。
1998 年 10 月,爸爸的左耳下突然腫了起來,起先覺得是牙周病,後來以為是耳鼻喉的問題,最後才懷疑是淋巴瘤。在此之前,爸爸一向是家中最健康的,煙酒不沾、早睡早起、175 公分、70 公斤。
由於淋巴散佈全身的特性,淋巴瘤通常是不開刀、而用化學治療的。但爸爸為了根治,堅持開刀。七小時後被推出來,上半身都是血。由於麻藥未退,他在渾沌中微微眨著眼睛,根本認不出我們。醫生把切下來的淋巴結放在塑膠袋裏,舉得高高地跟我解釋。曾經健康的爸爸的一塊肉被割掉了,曾經健康的爸爸的一部分被放在裝三明治的塑膠袋裏。
手術後進行化學治療,爸爸總是一個人,從忠孝東路坐車到台大醫院,一付去逛公園的輕鬆模樣。打完了針,還若無事然地走到重慶南路吃三商巧福的牛肉麵。我勸他牛肉吃多了不好,他笑說吃肉長肉,我被割掉的那塊得趕快補回來。化療的針打進去兩周後,白血球降到最低,所有的副作用,包括疲倦、嘔吐等全麵進攻,他仍然每周去驗血,像打高爾夫球一樣勤奮。
但這些並沒有得到回報,腫瘤復發,化療失敗,放射線治療開始。父親仍神采奕奕,相信放射線是他的秘密武器。一次他做完治療後,跑到明曜百貨 shopping。回家後我問他買了什麼,他高興地拿出來炫耀,好像剛剛買了一個 Gucci 皮包。「因為現在脖子要照放射線,所以我特別去買了一件夾克,這樣以後穿衣服就不會碰到傷口。」傍晚七點,我們坐在客廳,我能聽到鄰居在看娛樂新聞,爸爸自信地說:「算命的曾經告訴我,我在七十歲之後還有一關要過,但一定過的去。過去之後,八十九十,就一帆風順了。」他閉上眼、欣慰地微笑。
1999 年 4 月,爸爸生病半年之後,他中風了。
我們在急診室待了一個禮拜,與五十張鄰床隻用綠色布簾相隔,我可以清楚地聽到別人急救和急救失敗的聲音。「前七天是關鍵期!跟他講話,你們要一直跟他講話。」我跟他講話,他聽得見卻不能回答。我換著尿布、清著尿袋、盯著儀器、徹夜獨白。「你記不記得小學時有一年中秋節你帶我去寶慶路的遠東百貨公司,我們一直逛到九點他們打烊才離開……」我開始和爸爸說話,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
爸爸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他這小子,真的就回來了。帶著麻痺的半身,我們住進復健病房,腫瘤的治療不得不暫停。任何復健過的人和家人都知道,那是一個漫長、挫折、完全失去尊嚴的過程。你學著站,學著拿球,學著你三歲就會做的事,而就算如此,你還做不到。但他不在乎看起來可笑,穿著訂做的支架和皮鞋,每天在醫院長廊的窗前試著抬腳。
癌症或中風其中之一,就可以把有些人擊垮。但爸爸跟兩者纏鬥,卻始終意興風發。他甚至有興緻去探索秘方,命令我到中壢中正路上一名中醫處求藥,「我聽說他的藥吃個三次中風就會好!」復健、化療、求秘方,甚至這樣他還嫌不夠忙,常常幫我向女復健老師要電話,「她是台大畢業的,我告訴她,你也是台大的,這樣你們一定很配。」
我還沒有機會跟復健師介紹自己,腫瘤又復發了。醫師不建議我們再做化療或電療,怕引起再次中風。「那你們就放棄囉?」我質問。醫師說:「不是這麼講,不是這麼講......」
我知道我的質問的無理,但我隻是希望有人能解釋這一年的邏輯。從小到大,我相信:隻要我做好事,就會有回報。隻要我夠努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結果呢?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努力地工作了一生、那麼健康地生活、那麼認真地治療、我們到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醫生、全家人給他最好的照顧,他自己這麼痛苦,結果是什麼?結果都是 bullshit!
「還有最後一種方法,叫免疫療法。還在試驗階段,也是打針,健保不給付,一針一萬七。」
免疫療法失敗後,爸爸和我們都每況愈下。2000 年 5 月,他再次中風,開始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也因此無法再講話。他瘦成 165 公分、50 公斤。床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往下塌。我們開始用文字交談,他左手不穩、字跡遼草,我們看不懂他的字,久了之後,他也不寫了。中風患者長期臥床,四小時要拍背抽痰一次。夜裏他硬生生地被我們叫醒,側身拍背。他的光頭靠在我的大腿上,口水沾濕了我的褲子。拍完後大家回去睡覺,他通常再也睡不著。夜裏呼吸器運轉不順突然嗶嗶大叫,我們坐起來,黑暗中最響亮的是他孤單的眼睛。
一直到最後,當他臥床半年,身上插滿鼻胃管、咽喉管、心電圖、氧氣罩時,爸爸還是要活下去的。他躺在床上,斜看著病房緊閉的窗和窗上的冷氣機,眼睛會快速地一眨一眨,好像要變魔術,把那緊閉的窗打開。就算當走廊上醫生已經小聲地跟我們討論緊急時需不需要急救,而我們已經簽了不要的同意書時,他自己還是要活下去的。當我握著他的手,替他按摩時,他會不斷地點著我的手掌,像在打秘碼似地說:「隻要過了這一關,八十九十,就一帆風順了。」
爸爸過世後的這兩年,我學到三件事情。第一件叫「perspective」,或是「視野」,意思是看事情的角度,就是把事情放在整個人生中來衡量,因而判斷出它的輕重緩急。好比說小學時,我們把老師的話當聖旨,相信的程度超過相信父母。大學後,誰還會在乎老師怎麼說?因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了,事情真正的重要性就清楚了。在忠孝東路四段,你覺得每一個紅燈都很煩、每一次街頭分手都是世界末日,但從飛機上看,你肝腸寸斷的事情小得像鳥屎,少了你一個人世界並沒有什麼損失。我的視野是爸爸給我的。我把自己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的挫折加起來,恐怕都比不上他在醫院的一天。如果他在腫瘤和中風的雙重煎熬下還要活下去,我碰到人生任何事情有什麼埋怨的權利?後來我常問自己:我年輕、健康、有野心、有名氣,但我真得像我爸爸那麼想活下去嗎?我把自己弄得很忙,表麵上看起來很風光,但我真的在活著嗎?我比他幸運這麼多,但當有一天我的人生也開始兵敗如山倒時,過去的幸運是讓我軟弱,還是讓我想復活?
有了視野,我學到的第二件事是:搞清楚人生的優先順序。30 歲之前,我的人生隻有自己。上大學後我從不在家,看到家人的頻率低於學校門口的校警。我成功地說服了我的良知,告訴爸媽也告訴自己:我不在家時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實踐理想的目的是讓爸媽以我為傲。於是我畢業、當兵、留學、工作,去美國 7 年,回來時媽媽多了白髮,爸爸已經要進手術房。當我真正要認識爸爸時,他已經分身乏術。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離家為了追求創意的人生,沒想到自己的人生卻掉進這個最俗不可奈的陷阱。
每個人,在每個人生階段,都可以忙一百件事情,而因為在忙那些事情而從自己真正的人生中缺席。他可以告訴朋友:「我爸爸過世前那幾年我沒有陪他,因為我在忙這個忙那個。」我相信每個人的講法都會合邏輯,大家聽完後不會有人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但人生最難的不是怎麼跟社會交待,而是怎麼麵對自己。我永遠有時間去留學、住紐約、寫小說、「探索自己的心靈」,但認識父母,隻剩下這幾年。爸爸走後,不用去醫院了,我有全部的時間來寫作,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的人生變成一碗剩飯,份量雖多我卻一點都沒有食慾。失去了可以分享成功的對象,再大的成功都隻是隔靴騷癢。
我學到的第三件事是:承認自己的脆弱:爸爸什麼都沒做,隻是一天晚上坐在陽台乘涼,然後摸到耳下的腫塊,碰!兩年內他老了二十歲。無時無刻,壞事發生在好人身上,你要如何從其中詮釋出正麵的意義?每一次空難都有兩百名罹難者,你要怎麼跟他們的家人說「這雖然是一個悲劇,但我們從其中學到了……」?悲劇中所能勉強歸納出來的唯一意義,就是人是如此脆弱,所以我們都應該「小看」自己。不管你多漂亮多成功,不管你多平凡多失落,都不用因此而膨脹自我。在無法理解的災難麵前,我們一戳就破。
爸爸在 2000 年的 12 月 17 日過世,這一天剛好是我的生日。他撐到那一天,為了給我祝福。爸爸雖然不在了,但兩年來,以及以後的每一年,他都會給我三樣生日禮物。這三樣禮物的代價,是化療、電療、中風、急診、呼吸器、強心針、電腦斷層、核磁共振。他離開,我活過來,真正體會到:誕生,原來是一件這樣美麗的事。
Best Regards,
Jonathan Ming Chiao Chiang
E.I.T.
君哥,該是俺們拉老娘的手了!
紅塵,俺讀這篇的時候,也是心中想媽媽啊。等老的時候,咱們都到同一個老人院,應該快樂多多。
秋風,泥兄,到時候咱們可以聚在一起打麻將。
好帖還是要頂!
頂!!!
當我老了的時候,就去學打高爾夫。打完球,我們這幫老人家在才G的鞋鋪裏,喝著樂子公司的茶,往臉上擦著泥總公司的特效去皺泥,聽麻麻給我們唱歌!紅塵朗誦渡G的散文《當我們老了的時候》,大腕拉二胡,才G錄用合成。。。。。。還有。。。。晚到的補充!嗬嗬
好帖子。
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