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在插隊第一年的夏季,一天收工回來,看到我的同屋,一位原老高二的學長,穿著衣服躺在床上。我還以為他病了,剛要問,他先說話了,聲音很低:“張育海死了。”我一聽,愣了。不久前才聽說育海已到緬甸參加了人民軍,沒想到這麽快就……又過了片刻,同屋才告訴我,他今天到鄰近的辛村訪友,聽LJ他們說的。LJ等人原來和育海是同班好友,並一直和他保持聯係,消息應該是可靠的。我的同屋和育海也很熟識,我還從來沒見過他的情緒如此低落。
我和育海並不相識,但由於他在學校時比較活躍,我又住校,所以知道他是誰。育海給我的印象是:瘦高的身材,長方臉型,單眼皮,表情好像比較嚴肅。我們要到山西來插隊時,育海也報了名,但沒被批準,因為以工宣隊,軍宣隊為主的校革委會要審查他“和一樁反革命案件的牽連”。這“反革命案件”是指什麽我們不清楚,但育海曾和幾位同學辦過一個小報<隻把春來報>,並親自撰寫了長文<論出身>,與遇羅克的<出身論>一唱一和,“小罵大幫忙”。後來遇羅克以“現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捕入獄,所以要審查育海很可能和這件事有關。育海不願坐等被審查,就在六九年春節之前先到了雲南,然後從那裏去緬甸參加了人民軍。我們是那年春天在村裏聽到育海出國參軍的消息,對他的選擇感到既驚訝,又佩服,也有些擔心。沒想到還不足半年,育海就在戰鬥中戰死了。
那時就聽說我校的另一位學長沈大偉也到緬甸參加了人們軍。誰知一年以後,又傳來了大偉也在戰鬥中戰死的消息。大偉是育海的好友,原老高三的,和我們同一批到山西插隊,在鄰近的山陰城公社上小河大隊。我和大偉也不直接認識,隻是知道他是誰。大偉給我的印象是:中等身材,很敦實,好像略微有點駝背,圓乎臉,雙眼皮,大眼睛,表情似乎略顯憂鬱。
記得育海戰死後不久,從辛村LJ他們那裏傳來了育海生前給友人的信,我也看過,不是原件,是傳抄的,原信中提到的人名被隱去了。記得信中有這樣的話 (僅憑記憶,不是原話,但大意如此):戰爭是殘酷的,不要用玫瑰色的眼鏡看戰爭……;朝夕相處的戰友,打過一仗,就少了幾個……;環境很殘酷,很艱苦,你們不要輕易來這裏…… 等等。
後來聽辛村的LJ講,因為傳抄育海的信,縣公安局的警察曾專門到村裏找過LJ,要他交出育海的信,並逼他動手翻自己的東西給警察看。當時LJ確實收藏著一封育海的信,放在衣箱裏的一件上衣口袋內。警察看著他翻衣箱時,他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抖開給警察看,那件上衣也抖了,幸虧上衣口袋的鈕扣扣著,信才沒有被發現。那警察還威脅LJ說(大意):你趁早老實點,要不我們把你抓進去關幾天,給你檔案上記一筆,你就得背一輩子,以後連媳婦都找不上...... 當警察的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又可氣又可笑。幸虧那警察隻是嚇唬一下,並沒有真的把LJ抓起來。我至今也想不大明白,當局為什麽對育海的信那麽重視。
育海和大偉的戰死以及育海的信在我們當中確實曾引起過一些反響,有些人寫詩詞緬懷逝去的好友,還有些人曾認真地考慮過是否也去緬甸參加人們軍。聽說LJ等人還曾在村裏齊唱過一首阿爾巴尼亞歌曲<獻給遊擊隊的烈士>,以寄托悼念之情。從那時起,這首歌在我的記憶中就永遠和育海與大偉的名字連在一起了。
多少年過去了,當我回憶起中學和插隊時的往事,常會想起育海和大偉,佩服他們的優秀品質和敢做敢為的精神,同時也為他們走上了那條不歸之路而感到痛心和惋惜!時過境遷,如今人們當然會對那段曆史及有關人物做出理智的評價,但在我心目中,育海和大偉永遠是值得尊敬的學長,是剛剛二十來歲的熱血青年,一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