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記
小雪打小就不是一個特別聽話的孩子,她的爸爸媽媽都是中規中矩的知識分子,誰知道怎麽出了她這個異類。
逛廟會,經過吹糖人的小攤,人家小姑娘都要個小兔子,小貓咪之類的。小雪想了半天,要了個糖大聖,舉著,可高興了。
總沒個女孩兒樣子,扮家家酒,小雪才不玩呢,經常院子裏跟著一群小男孩玩官兵抓強盜,曬得皮膚黑黑的,不知道誰起的頭,大家都叫她小黑雪,小雪脾氣好,叫什麽都應。
讀書湊合,可是從來不願意爭取進步,集體活動思想教育,頂不願意參加,有時候還說點怪話。小學六年級才戴上紅領巾,團員就一直沒當上。
上了初中,學習任務重了,也沒時間瘋玩兒了,皮膚白了,頭發也長了。就算每天穿著傻傻的校服,也還是遮不住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樣。居然還有外班的小男生寫來情書約出去吃冰淇淋。小雪看在冰淇淋的份上就去了,吃罷擦擦嘴,嫣然一笑,說,咱們年紀還小,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小男生都給電暈了,連連點頭。
中學六年,小雪運氣好,每逢大考都超常發揮,居然給她混進了一所頂尖大學——的三流專業。小雪本著寧做牛後不做雞首的另類原則,高高興興地去上學了。這個專業8個班級200餘人,總共才不到10個女生。小雪這樣的,就已經可以晉身校花了。小雪也不是太在意,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上課看金庸,下課看古龍,晚上做夢自己都是大俠。
從小小雪就想要當大俠,懲惡揚善,仗劍天涯。可惜晚生了幾百年,那就退而求之吧,如果能夠跑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吃遍天下美食,也可以。為了這個宏願,小雪就上英語課還挺認真的,早早考了托福,畢業的時候,三流專業因為沒人愛學,居然還挺緊俏,小雪挺順利地就拿了獎學金,要去那個車都在左邊開的小島國了。
隻有一個問題,那男友兆洋怎麽辦?兆洋是小雪打拳擊時候認識的,比小雪大好幾歲,名校畢業,大公司就職。兆洋一直跟著教練打拳擊,這是他覺得發泄壓力的最好出口,小雪是純粹好奇,不過因為她身體靈活,教練還很看好她。後來小雪不去了,因為——教練的拳擊手套太臭了,小雪躲得快,多半是因為實在受不了這臭味。捏著鼻子偷偷和兆洋抱怨,結果兩個人反而成了朋友。
兩個人身上都有些放蕩不羈的性格因子,所以一來二去的就成了情侶。兆洋覺得,最吸引他的,是小雪的身上好像永遠也不會用光的純真勁,工作再辛苦,和小雪待上一會兒,就都忘了。兆洋身邊也有幾個女孩子頻送秋波,可兆洋就是喜歡小雪。兆洋就等著小雪畢業,娶她進門。
結果小雪要出國了,兆洋以為憑著小雪剛好不是班級倒數第一的成績,肯定不會有學校要她,結果還真邪門,不但有學校願意要小雪,竟然還有獎學金。兆洋挺不開心的,覺得小雪走了,兩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了。為了給兆洋吃顆定心丸,小雪提出帶兆洋見見父母。兆洋沒精打采地答應了。
兆洋知道小雪父母後來下海經營生意,以為是個小康家庭,結果小雪把他帶到自己在京郊別墅的家裏,聽著小雪爸爸輕描淡寫的提到收購某某集團擺平某某地方政府,才知道小雪家裏不是一般殷實。
兆洋自己家裏條件一般,爸爸媽媽都靠退休金,但也自給自足。兆洋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問題,他一直覺得,憑他的本領,能讓一家老小都過上不錯的生活。不錯的生活就是爸爸媽媽無憂,將來自己孩子出國留學學費存好,自己和太太買個位置麵積不錯的公寓,開個20幾萬的體麵小車,每年全家去個東南亞旅遊之類的。
看到小雪家的情況,兆洋知道“不錯的生活”對小雪家人來講,肯定是另一個概念了。從小到大,兆洋第一次開始覺得字典裏多了失敗這個詞。兆洋從來沒有這樣患得患失。
沒有察覺兆洋的變化,小雪興高采烈的上了飛機。小雪的學校幾乎在倫敦的中心,這下子可徹底解放了,劇院,博物館,名勝,酒吧,夜店。無論你要什麽,倫敦能夠提供你想象的一切。小雪跑啊跑,玩啊玩,幾乎快玩兒出個party queen的名聲了。
開始兩個人還天天通電話,後來就逐漸減少到一周一次,兆洋喜歡早上起床的時候給小雪打電話,在被窩裏,想著摟著小雪的感覺,7個小時的時差,發現經常半夜小雪還留連聲色場合,電話的音樂聲吵鬧聲大的刺耳,誰也聽不清說什麽。說好第二天白天打,小雪又常常宿醉,頭疼的一句甜言蜜語也說不出來。
兆洋想著小雪性感打扮和其他男人們熱舞的樣子,就妒火中燒。終於有一天發怒了,說禁止小雪再在外麵瘋玩兒,再玩兒,就分手!以為小雪會乖乖就範,結果小雪也怒了,我爸我媽都沒管我,你憑什麽!兆洋最討厭提的就是小雪的父母,口不擇言的就說:
“小雪,別以為你們家多了不起,別老抬出你的父母來壓製我!”
“兆洋,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們家什麽時候看不起你了,是你老是放不下這個!你要分手就分手!”
分手,從來都是兆洋的殺手鐧,他知道小雪喜歡他。這次小雪也說分手了,兆洋反而呆了,半晌,撂出一句:我知道女孩兒都是待價而沽的,小雪,我配不上你。就掛了。
兩個人就這麽分手了,都各自傷心難過,但兩個人也都端著,誰也不肯先低頭。小雪開始回頭檢視自己的生活,居然就再也不去夜店了。老老實實跟著導師做實驗,愛好也變了,再也不喜歡粉紅柳綠這樣的顏色,一點點地,衣櫥裏麵都變成了黑和深藍。剪掉了大卷發,頭發染回了黑色,開始走哥特風格頹廢路線,變化大得簡直是從光譜的這端跳到了另一端。
兆洋呢,也難過了很久,寫了很多封信,礙於麵子從來沒有發出去。下了班心裏空空蕩蕩,就去小雪原來的學校散步,去兩個人常去的小飯館自己喝悶酒吃晚飯。有一天小館子人特別多,老板娘問可不可以拚個桌子,兆洋也不吭氣,結果對麵就坐了女孩兒。默默的吃麵。後來兆洋發現這女孩前麵的桌子忽然濕了起來,抬頭一看,原來那女孩兒低著頭無聲的流眼淚呢。
那女孩兒叫溫雅,竟然也是小雪他們學院的,在讀研,兼做低年級學生的輔導員。那天是受了點學生的氣。這樣兩個人認識了。兩個人出去酩酊大醉一番,後來就跑到一起去了。兆洋覺得溫雅有點像小雪,也有點那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勁,兩個人學的專業也一樣,講起學校的事情來,就像小雪原來和他約會的樣子。
唯一不同的,就是溫雅比小雪更柔順,聽話,還更會照顧人,換句話說,溫雅比小雪更適合做個妻子。可是兆洋就是忘不了小雪,忘不了小雪層出不窮的小調皮,忘不了小雪講起各種稀奇古怪事情時候眉飛色舞的樣子。有一天電視上忽然演了介紹印加人的紀錄片,兆洋趕緊叫溫雅來看,溫雅看了三分鍾,不解的問,這有什麽好看的呀?這些人不是很久前就都死光了麽?是啊,隻是兆洋還記得小雪給他講的印加帝國的故事,那是小雪感興趣的另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答應了小雪要在一起在安第斯山上看印加遺跡,這約定,今生無法實現了吧?
兆洋也打算要出國了,公司人事變動,原來一直帶著他的老板回美國了,他勸告兆洋去讀MBA,回來會在公司做出更大的貢獻,他可以批準兆洋的學費。兆洋考了GMAT,申請的都是歐洲的學校,結果INSEAD和LBS兩家頂級的商學院都伸來橄欖枝,兆洋還是去了INSEAD。就因為LBS在倫敦,小雪也在倫敦,他還沒有準備好和小雪相遇,哪怕是偶遇。
溫雅自然不希望兆洋出國,先是哭哭啼啼,然後忽然殷殷的繡了好大一幅十字繡,非讓兆洋帶著到巴黎,掛在牆上,時時刻刻都想著她。在機場送行紅著眼睛,說要等兆洋回來。
楓丹白露,綠草環抱的INSEAD的校園就在那裏,課程緊張,兆洋反而很適應。這樣他也不用想溫雅或是想小雪了。溫雅幾乎天天發信給他,他的回複幾乎都是隻言片語。溫雅的信漸漸有了苦意,字裏行間透著埋怨。有一次,他在圖書館熬夜寫功課,溫雅打電話裏,就因為兆洋跑到圖書館外麵,遲了五分鍾,溫雅就發作了。兆洋也沒有多言,心裏有點恍惚,這不和之前他和小雪一樣麽?生活,有時候未必不是一種苦澀的輪回。
沒有爭吵,隻有溫雅的眼淚攻勢和兆洋的沉默,兩人從眼淚相識,到淚眼結束。兆洋就這樣和溫雅淡了,不聯係了。
畢業了,兆洋留在了法國分公司工作,這中間他表現出色,大家都覺得兆洋前程似錦。兆洋利用假期周末,在法國跑了不少地方。尼斯,馬賽,普羅旺斯,波爾多,諾曼底。他最喜歡的,卻是各有特色的阿爾卑斯山小鎮。夏天去爬山,冬天去滑雪。
三月份中,聽說格勒諾布爾剛剛下了一場30厘米的大雪,兆洋就請了一個星期假,興致勃勃和公司同事們一起去滑雪。
兆洋有運動天賦,一個雪季沒有結束,他已經可以在黑色雪道上呼嘯而過了。每次坐索道慢慢上山的時候,兆洋就盯住天空,想要分辨出天空中藍色的層次,近處是近乎白色的淺藍,而遠方,是深藍的,那種藍色,直讓人想要一步跨進去,變成輕煙白雲,融化在無窮的天空裏。
山上的空氣清冽,陽光透明,白雪無暇,快速滑下的時候,夾雜著細雪的山風拂麵而過,種種煩惱,也仿佛給帶走了。
晚上再去大快朵頤一番奶酪火鍋,本地人喜歡在裏麵放曬幹的野蘑菇,用木頭手柄的小鐵叉叉上大塊的法式麵包,伸入火鍋蘸滿奶酪,吃一下滿口溫熱滑軟,奶酪香中帶著蘑菇風味,啜一口冰涼清爽的白葡萄酒,山間不登大雅之堂的美食,有時候也可以勝過昂貴的珍饈。
夜裏,一大群人,再去盡情跳舞到所有的夜店都關門,有酒精和吵鬧的音樂,和陌生人肢體的接觸和挑逗,或是給那個喜歡炫酷的意大利同事大聲鼓掌,一種墮落的快樂在流淌。不是不銷魂,隻是希望,此刻對麵熱舞的那個女郎,能夠幻化成小雪,能夠讓兆洋緊緊抱著,傾訴衷腸。
這樣滑雪,痛飲,狂歡的過了四天,兆洋終於決定要中斷一下。周五他沒有上山滑雪,睡到日上三竿,扶著欲裂的腦袋,走到了小鎮中間的咖啡館。要了一份咖啡和羊角包,急不可待的吃上一大口,才開始饒有興致的打量四周。小店的牆上掛滿了以前山區耕種的用具,還有木頭的滑雪屐,那邊牆角立著一個古舊的馬鞍,旁邊的桌子坐著一個埋頭看書的女孩,麵前放著一個碩大的法式薄餅,上麵還堆滿了奶油和藍莓。女孩旁邊放著兩個醫用拐杖,左腳上打著石膏,一看就是另一個滑雪受傷的倒黴蛋兒。女孩倒是怡然自得,抬起頭來很不淑女的吃了一大口薄餅,眼睛卻沒有離開書本,不知道什麽書這麽吸引人,嘴角還帶著笑意……
兆洋呆了,那不是他魂牽夢縈的小雪麽?
是夜,兆洋和小雪湊在壁爐的旁邊,靜靜聽著劈劈剝剝的木塊燃燒的聲音。小火焰變化莫測,不停跳動,兆洋和小雪感受著暖意,望著火焰出神。
小雪忽然偏過頭來,說:“沒有去安第斯山,阿爾卑斯山也是好的。”
兆洋笑了:“不如夏天同去?去走印加古路,看星星,看馬丘皮丘”
小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可是兆洋已經看到了小雪嘴角上悄悄漾出的笑意。
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中,萬物輪回。緣分太過玄妙,已經不能解釋。可能還是心底的那一份難了的牽掛,冥冥中把兩個人重新連到了一起。
小屋外麵,還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可是畢竟已經三月份了,這一年的夏天,也不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