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旁:當朝陽升起時,窗邊出現一道剪影,身形薄而瘦,抱著雙臂半倚著窗,右手指端一股煙霧自由纏繞。過了很久,旁邊的細微聲音使得倚窗的人微微側了側身子。杭琴望向裏間依舊在憨睡的餘杭。一抹濃重的愁緒染上了杭琴的眉間。已經第十三天了,她依舊沒有打探出真正的膠片到底被放到哪裏。她實在想不通餘杭還能把膠片藏在哪裏?她形影不離的跟著他,他常去的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可是卻依舊不見膠片的蹤影。要不是那晚及時發現她盜的膠片是假的,餘杭恐怕早就死在斧頭幫手裏了。杭琴越想越氣,狠狠的將煙按熄丟在一邊。再不拿著膠片回去,怎麽和杜月笙杜老大交代,怎麽扳倒青幫那些勾結日本人出賣國家的惡棍。思及此,杭琴向餘杭走去。短短五米不到的路,杭琴卻像換了一副模樣。眉間的愁緒煞氣全消,當她步到餘杭床邊時,換上的是一張甜美而又純淨的笑臉。
杭:“你還打算睡到幾時啊?太陽都出來了。”
旁:餘杭翻了幾個身,呻吟著睜開眼睛。杭琴插著腰站在他的麵前,一臉嬌嗔。
杭:“快起來啦,今天陽光很好,我們出去逛逛。”
旁:餘杭望著她,眼神卻複雜起來。杭琴被望得心驚,微微側過了頭。放低了聲音溫柔道:
杭:“你快起來啦。”
旁:說完轉過身走出了臥室。餘杭望著他的背影,眼神越發陰沉起來。今天已經是接觸的第十三天。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杭琴究竟是為何而來。煙花女子會有她這樣睿智的思維,輕巧的行動以及耐心嗎?他並不是有個錢的公子,而色相並非是煙花女子最看重的。
也許,到了該攤牌的時間了。幸福,總是很短暫。餘杭望著蒼白的天花板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杭:“走吧。”
旁:杭琴今天穿了件白底碎花的小旗袍,腰身盈盈襯著她的白皮膚越發動人。餘杭望著她,心裏不由得又是一聲歎息。他看著杭琴挽上他的手,兩人幸福的出去了。是的,幸福的,那怕隻是短暫的。
如果說,亂世裏還有什麽值得留戀。那麽,恐怕就是這令人癡迷的幸福。如果說,亂世裏人活著需要什麽,那麽,恐怕就是那對任務的一種執著。他和杭琴,恰巧都是這類人。於是,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然後彼此兵刃相向。
當秋夜的風刀削般撫上餘杭的臉時。他看到四野裏蜂擁而來的人。杭琴站在他們中間,月光下她的身影塗抹上了銀白色的光芒,長發迎風飛揚,眼眸裏,閃爍著極其自信的目光。那是如狼一般窺視自己獵物時的目光。餘杭忍不住抽動嘴角笑了笑。
杭:“先生果然不是凡品,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餘:“你也不是池中物,居然可以做這麽大的犧牲。”
旁:餘杭說得很曖昧,惹得杭琴雙目圓瞪。
杭:“長話短說,你把膠片藏在哪裏了?”
餘:“膠片?什麽膠片?哦,你撿到後還我的那卷?不是一直放在大上海房間裏嗎?”
旁:餘杭微仰著頭,說得很輕鬆。杭琴的臉色越發的蒼白了。
杭:“先生伶牙俐齒,口才不凡。不過,這樣欺負我這樣的弱女子,似乎不大妥當。”
餘:“弱女子?嗬嗬,或許,是的吧。”
杭:“先生是寧死也不肯說了?”
餘:“不是。”
杭:“哦?”
餘:“是即便死,也不知道膠片在哪裏。”
杭:“我並不想傷害你,我隻想要那卷膠片。我有大用處。”
餘:“我也不想傷害你,隻是,那膠片對於我來說,也很重要。”
杭:“你難道可以眼睜睜看著青幫勾結日本人出賣國家?”
餘:“不能。所以,我更不能把膠片交給任何人。”
旁:餘杭說完,凝視著杭琴又緩緩道:
餘:“即便是你。”
旁:風越發肆虐,杭琴也沉默了。他們彼此凝視著對方,心情如潮。過了很久,杭琴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隨身的手袋裏拿出了一把小巧的槍。她抬起來直直對著餘杭。
杭:“先生,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要麽死,要麽交出膠片。”
旁:餘杭卻側過了身,望著天上一輪圓月。
餘:“今天,居然是十五,你看月亮真圓。”
杭:“先生,我不想重複我的話。”
旁:短暫的沉默過後,餘杭突然說:
餘:“杭琴。”
杭:“嗯?”
餘:“你,曾經有溫暖的感覺嗎?這十四天裏,那怕一分鍾也好。告訴我。”
旁:杭琴沉默了,她舉槍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餘:“難道,一分鍾都沒有?”
杭:“不。有,不止一分鍾。”
旁:話一說完,杭琴的目光又柔和了下來。
杭:“先生,也有那感覺嗎?”
旁:餘杭沒有說話,卻微笑著點了點頭。那笑容,猶如破雲之月,如此的燦爛。杭琴的淚無端的湧了上來。生死契闊,奈何各為其主。思及此,杭琴整了整心緒再度舉起了槍,這一次,她更加堅定。
杭:“先生,要麽死,要麽交出膠片。你能夠理解嗎?”
餘:“我知道。”
杭:“隻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等安定了,我們……我們……”
旁:餘杭卻打斷了杭琴的話。他冷冷的聲音猶如秋風。
餘:“沒有以後的。該結束了。”
旁:話一完,餘杭的手也舉了起來,森冷的槍口,同樣對著杭琴。杭琴的淚破眶而出,順著柔和的臉頰緩緩滑了下來。是啊,怎麽可以妄想以後。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
兩個人,就這麽彼此凝視著,彼此對峙著,任秋風吹打,依舊沒有動搖。當大家以為對峙會持續很久時,一聲槍響卻破空而至,恍若一道閃電,在場的人都心裏一跳。空寂的四野回蕩著這一聲槍響,餘音未絕,餘杭卻緩緩倒了下去。
杭琴愣了片刻,突然飛撲到餘杭身邊。她淚眼模糊的將餘杭攬入懷中。餘杭睜開眼睛,望著杭琴笑了。
杭:“你真的寧可死,也不告訴我膠片在哪裏?你為什麽要這樣選擇?你真的是太傻了,我們難道就沒有未來嗎?我們有的,你為什麽不相信我?為什麽?為什麽啊?”
旁:杭琴抱著餘杭聲嘶力竭的哭喊著。餘杭沒有多餘的力氣,他緩緩將手抬起,抹了抹杭琴臉上的淚。
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旁:餘杭艱難的說。
杭:“我寧可相濡以沫一起死,也不要這樣。”
餘:“這十四天,是我生命裏最溫暖的日子。謝謝你。”
杭:“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旁:杭琴抱緊了餘杭哭道,她沒有發現餘杭的槍裏,其實是沒有子彈的。
遠方的客輪突然鳴響汽笛,高亢的聲音撕破黑暗,卻讓悲傷越發沉重。餘杭艱難的扭過頭往汽笛方向望了望,王科長,應該已經替他最終完成這個任務了吧,那卷真的膠片,一直在他那裏。而他,已經不再需要繼續留在大上海做餌,掙紮在生死之間。他已經獲得了真正的安寧和自由。
十二月,一場大清洗過後,斧頭幫被政府巢絞,日本方麵雖然沒有當麵承認走私軍火和毒品的事實,卻已經收斂許多。從此各歸各位。活著的人,仍舊需要繼續活下去。然而,在這樣吃人的社會裏,活著的人,是不是比選擇死亡的人,更有勇氣?
冬末的夜,杭琴從杜月笙的公館裏走出來,拉了拉肩膀上的狐毛圍脖,深深吸了一口氣,邁出了她堅定的步伐。人生的路,依舊很長。
注:劇本旨在表達人生的一種無奈。人生如圓舞,舞到盡頭,以為回到起點,其實卻已經不再是最初的起點。而在舞中更換的各個舞伴,最終不過是成為生命裏的過客。生活就是這樣,沒有誰能救孰誰,也沒有誰少了誰就活不下去,隻是或好或歹罷了。杭琴和餘杭是相愛的,但是各自的立場卻無法讓他們放肆的去愛。餘杭選擇了死亡,因為他無法麵對殘酷的生活。而杭琴選擇堅強的活著,活著的人,始終是比選擇死亡的人有勇氣。從餘杭選擇死亡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隻是杭琴生命裏的過客,正如那圓舞中的舞伴,輕微的握一握手,然後放開再找另一個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