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相思莫相忘·白蛇·上
(2008-10-16 21:59:54)
下一個
一直在愛情的意義裏迷惑,愛情究竟是什麽?是一種習慣,還是一種感受?於是,寫了這個故事新編。法海和許仙,一個是白蛇愛的,一個是白蛇習慣的。如果你是白蛇,你會選擇什麽?習慣的愛情,還是在愛情裏習慣。
夜黑風高,一輪弦月掛在枝頭,暖風拂麵,這是初夏的夜。我躺在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地上,雙腳置於潺潺溪水裏,幽涼的感覺滲透足尖,一直傳到心頭。樹影婆娑,偶爾有夜行的小動物跑過來,我無心言語也不想理睬它們。這是我最沉靜的一天,這一千年來的風物沒有不同我卻有所改變,看了看溪中的雙足,白潔如玉,一絲欣喜浮上心頭,一絲恐懼亦隨之而來。一千年了,苦苦等待了一千年,一千年的寂寞,一千年的渴望與悲傷,凝到此刻卻不再有任何激動的心情。良久,風定花閑,踏著花香我緩緩起身,一襲白裙和黑發垂散下來。
於此幽夜,我回眸望了望,不遠處的山洞,那裏還有綠瑩瑩的幾雙眼,我衝它們揮揮手,毅然決定向王母廟走去。
廟堂掩映在一片林中,仄徑崎嶇,矮小的灌木沿路長去。堂內無人,這是屬於山林野獸的廟堂,凡人是沒法來的。剛踏進殿,燭火驟然亮起來,一個身著玄色紗衣的女子走出來,我盈盈拜去,她悠悠還禮。
“妹妹還是決定下山嗎?要知人世險惡啊!”她微微皺眉。我笑,我看得出她眉間的愁緒,那是幾千年的鬱結,為了商紂,她也失去良多,謫於此處守殿,從此青燈相伴,那狐媚妖豔的麵容,無端多了份淒苦。情之一字,豈止是傷那些凡人嗬。
“姐姐,我意已決。”她笑,一抹寬慰浮上唇角。“知你會如此說,去吧!”隨即拂袖領路,往正殿走去。拜完王母,我走出來,天色已然翻白,露凝枝葉,映出七色光彩。九尾狐從內殿出來,遞我一張素箋,那是王母娘娘所賜名字,這是她同意我出山的證明。我顫抖雙手打開,蒼勁的筆法寫著:白素貞。稍瞬那字跡隨一縷檀香消失眼底。九尾狐拍了拍我的肩,“妹妹慢走,一切小心,姐姐不送了。”說畢轉身消失在殿中。我深吸一口氣,毅然向山外行去。
四月的杭州,有柳堤煙絮,紫燕翻飛,雛鴨弄水。街上行人匆匆,入耳皆是吳儂軟語。一條長街,街邊酒旗宿幃迎風招展,滿眼春色。我一路行來竟引得不少人回頭側目,整整衣襟,便聞一個聲音問:“小姑娘,一個人吧?”語畢伸手扯我衣袖,“去玩玩嗎?”我抬頭望去,他所指之地門口美豔女子頗多,一方絹帕隻招得過往男子神魂顛倒。
“不去。”我用力扯回我的衣袖,頓覺汙穢。“小姑娘,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媽媽還等著你呢!”說完不顧我反對,揮手招來四個青衣大漢硬拽起來。怒火上湧,正待出手,卻聞一聲爆嗬,宛若雷鳴,耳膜頓時鳴叫起來。眾人回頭望去,隻見一人雙目精光四射,草屐布衣,一顆頭光潔無物,上有九顆戒火之痕,來人竟是個和尚。看他太陽穴微微凸起,顯見修德頗深。眾人見他齊齊退開,而我心虛於人妖疏途亦退了開去。
“法海大師,有何見教?”那拉我的男人卑弓屈膝的做了個揖。法海宣了聲佛號,不理他卻緩步向我走來。我一驚,轉身向人潮撲去,邊跑邊回頭,那法海卻在我身後不遠不近。狂奔數裏,正無計可施之時,卻聞一聲輕喚:“姑娘這邊。”我尋聲望去,一個白淨書生立在牆角對我頻頻招手,不及思索舉步奔去。“從這裏可出城。”隨手一指,我衝他感激一笑,卻愣在當場,他的麵容素淨,一股熟悉之感浮上心頭,正欲再問卻見法海奔來。“相公再會。”匆匆拜了一拜,轉身逃去。
出了城我更無顧忌,飛林穿雲,任意馳騁。“大膽妖孽,還不束手?”破空而來,隻驚得我一口真氣未及提上,從雲端墜下。一陣冰涼侵入肺腑,我落入水中,待得浮起。但見四圍紫竹從生,法海立於一旁石上,麵色莊嚴。這一幕,似曾相識。法海雙目緊閉,手握檀珠。我凝望著他,突然淚盈於睫,莫名心疼起來。緣何如此?追究起來卻茫然無措。就這樣望著,忘了身處何地,忘了身在何時,忘了水的冰涼淚的熱,忘了那揪心的痛楚。直到天色黑盡,法海啟目望來,雙眸裏竟波濤暗湧,柔情無限。轉瞬。法海歎息:“你,竟忘了我嗎?”語畢,轉身而逝。濃霧襲來,曉寒浸身,我打了個寒顫,爬了起來。法海的話,他的眸,他的情,我似乎抓住一點點頭緒,然而越握緊卻越是抓不住什麽。還有那個為我指路的白淨書生,這一絲一縷似萬蟻蝕骨,讓我痛徹心扉。
可是,妖與人的不同大約就在於心計不深。我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迷惑而鑽牛角,不過兩日,我便放棄了思考。因為理不出頭緒卻憑白承受撕心裂肺的感覺實在不舒服。我又悄悄潛入那熱鬧的市集。這次我換了一襲粗布麻衣,不再白衫襲人,引人注目。
天下最是西湖美,濃妝淡抹總相宜。由市集長街出去,我抬了根冰糖葫蘆,穿過喧鬧步入寧靜,一切靜得蕩滌心靈。風定柳閑,鴨棲岸邊,芳草菁菁,偶有各色小花間雜其中。胡說無波,湛藍似頭上蒼穹。湖邊塔色掩映,魚穿塔影,別有一番滋味。我凝立湖邊,看水中倒影一張素麵,櫻唇杏眼,眉若遠山,不覺呆了。良久,耳際傳來謦音,抬頭才發覺天色已晚,遠山中燈火悠悠,風林瑟瑟。舉步往山上行去,驟然止步,眉心糾結,腦海中又浮現法海的模樣,沉吟片刻,我還是決定冒險去一次。
到得山寺前,已無行人,撲麵而來的是夾雜燭火塵香的暖風,月色如練傾瀉在寺院中,搖落疏影一地。我緩緩往內殿走去,耳邊有僧侶們晚課的木魚聲,一聲一聲,咚咚的扣在心上。然後我聽到熟悉的聲音,他說:“如何還要回來?”隨即一聲歎息。我回頭,看到法海挺拔的身影立於身後。一身迦沙隨風翻飛,映著月色隱隱有點點閃亮光彩。“我想問問你那日所說是何意思!”我頓了頓,見他不語繼續道:“我一不害人,二不亂用法術,你管得了我嗎?”法海雙目爆張,精光四射,我退了一步,心中猛的一驚。他的修德,果然超出想象。“想不起來也罷。”他緩緩道:“我要將你困在寺中,無論你是否傷天害理。”聞言,我轉身馭風而去,我才不要和一個和尚長相廝守,雖然他長得挺不錯。可是未及我飛升,那湛藍的天幕刹時成了紅色,那襲迦沙幻化做鋪天蓋地的天幕向我壓來,我無力掙紮,被他抓了去。法海將我囚於他禪房的隔壁,在地上寫了咒文將我鎖住,窗邊,門側皆有各種咒語,稍一碰觸指尖便如針刺痛入骨髓。法海每夜入我房內,拿一個木魚,檀木已經泛出幽幽光彩,然後他對坐念經,各種經文,從《壇經》到《金剛經》無所不包。不覺就這樣過了半年,窗外的風已經不若初時來的微暖,夾雜的有隱隱的涼。棉被也從薄被漸漸變成了厚被褥,法海不說,也不問我這半年來的感覺。我逃不了,我知道。我逃不出這個禪房,更逃不掉法海那張臉,英俊不可方物。偶爾法海也有失態的時候,那個時候通常是月滿之時,他凝視我的臉,一個人呢喃著,“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待得我想問時,他已經恢複那一幅佛相莊嚴的模樣,緩緩消失在我眼底。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也想起來了。法海是我這五百年欲報恩的人,那個救我的人,在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我還是一條修行很淺的小蛇,混身潔白成為凡人想抓捕的對象。我好奇於人世間紅塵種種,背著黎山老母下了山去。不料被人捉去,賣給了一個叫許仙的耍蛇人,於紅塵打滾,一混就是十年。這十年裏,我陪著許仙走過大江南北,遊過各村各寨。許仙待我很好,我被他馴養,起先我不願意,我日日想要逃跑,甚至想過咬死他獨自溜掉。可是,無論我如何的給他添麻煩,對他壞,他還是那樣耐心的待我。除了一日三餐的供應,就是天冷天熱的關懷,我怕冷,他甚至做了個竹絲籠將我揣在懷中。我覺得我喜歡上了這個男人,其實,人世間的女子又何嚐不像被男人圈養的寵物呢?因為習慣了一個男子而與他生活下去,我覺得,我也如那些女子一般願意與許仙生活在一起。長久的相處,讓我感覺到了溫馨和溫暖,我甚至忘記了大山裏的姐妹們,忘記了我的師傅黎山老母,忘記了曾經如何的堅持想要逃脫。我日日與許仙一起從夢中醒來,一起去市集擺攤子,一起表演節目以賺取微薄的幾個銅板度日。可是這樣的清貧並不妨礙我們,許仙待我始終是無微不至的關懷。直到一日在街上,我正在表演著,一個和尚卻走過來。然後他以重金買下了我,將我帶至山前,當我看到山色如黛的時候,我的血沸騰起來,我又想起了從前的日子,想起了我修煉的目標,我回頭望了望那和尚,他看著我,伸手撫摸了我的頭一下,然後他說:“去吧,回山裏去,紅塵不是你該留戀的地方。”我看著他,有些不懂。他笑了,然後說:“你去吧,五百年的修行不易,好好珍惜。我叫法海,我們有緣再見。”我默默的記下了他的法號: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