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自黃梅得法,回至韶州曹侯村,人無知者。時有儒士劉誌略,禮遇甚厚。誌略有姑為尼,名無盡藏,常誦《大涅槃經》。師暫聽,即知妙義,遂為解說。尼乃執卷問字。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會義?"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尼驚異之,遍告裏中耆德雲:"此是有道之士,宜請供養。"有魏武侯玄孫曹叔良及居民,競來瞻禮。時寶林古寺,自隋末兵火已廢。遂於故基,重建梵宇,延師居之。俄成寶坊。師住九月餘日,又為惡黨尋逐。師乃遁於前山。被其縱火焚草木。師隱身挨入石中得免。石今有師趺坐膝痕及衣布之紋,因名"避難石"。師憶五祖懷會止藏之囑,遂行隱於二邑焉。
僧法海,韶州曲江人也。初參祖師,問曰:"即心即佛,願垂指諭。"師曰:"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吾若具說,窮劫不盡,聽吾偈曰: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
定慧等持,意中清淨。
悟此法門,由汝習性。
用本無生,雙修是正。
法海言下大悟,以偈讚曰:
即心元是佛,不悟而自屈。
我知定慧因,雙修離諸物。
僧法達,洪州人。七歲出家,常誦《法華經》。來禮祖師,頭不至地。祖訶曰:"禮不投地,何如不禮。汝心中必有一物,蘊習何事耶?"曰:"念《法華經》已及三千部。"師曰:"汝若念至萬部,得其經意,不以為勝,則與吾偕行。汝今負此事業,都不知過。聽吾偈曰:
禮本折慢幢,頭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忘功福無比。
師又曰:"汝名什麽?"曰:"法達。"師曰:"汝名法達,何曾達法?"複說偈曰:
汝今名法達,勤誦未休歇。
空誦但循聲,明心號菩薩。
汝今有緣故,吾今為汝說,
但信佛無言,蓮花從口發。
達聞偈,悔謝曰:"而今而後,當謙恭一切。弟子誦《法華經》,未解經義,心常有疑。和尚智慧廣大,願略說經中義理。"師曰:"法達,法即甚達,汝心不達。經本無疑,汝心自疑。汝念此經,以何為宗?"達曰:"學人根性暗鈍,從來但依文誦念,豈知宗趣?"師曰:"吾不識文字,汝試取經誦一遍,吾當為汝解說。"法達即高聲念經,至譬喻品,師曰:"止!此經元來以因緣出世為宗。縱說多種譬喻,亦無越於此。何者因緣?經雲: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見也。世人外迷著相,內迷著空。若能於相離相,於空離空,即是內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佛,猶覺也。分為四門:開覺知見,示覺知見,悟覺知見,入覺知見。若聞開示,便能悟入。即覺知見,本來真性而得出現。汝慎勿錯解經意,見他道開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見,我輩無分。若作此解,乃是謗經毀佛也。彼既是佛,已具知見,何用更開?汝今當信佛知見者,隻汝自心,更無別佛。蓋為一切眾生,自蔽光明,貪愛塵境,外緣內擾,甘受驅馳。便勞他世尊,從三昧起,種種苦口,勸令寢息,莫向外求,與佛無二。故雲開佛知見。吾亦勸一切人,於自心中,常開佛之知見。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惡,貪瞋嫉妒,諂佞我慢,侵人害物,自開眾生知見。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觀照自心,止惡行善,是自開佛之知見。汝須念念開佛知見,勿開眾生知見。開佛知見,即是出世;開眾生知見,即是世間。汝若但勞勞執念,以為功課者,何異嫠牛愛尾?"達曰:"若然者,但得解義,不勞誦經耶?"師曰:"經有何過,豈障汝念?隻為迷悟在人,損益由己。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是被經轉。聽吾偈曰:
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
誦經久不明,與義作仇家。
無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有無俱不計,長禦白牛車。
達聞偈,不覺悲泣。言下大悟,而告師曰:"法達從昔已來,實未曾轉法華,乃被法華轉。"再啟曰:"經雲:諸大聲聞乃至菩薩,皆盡思共度量,不能測佛智。今令凡夫但悟自心,便名佛之知見,自非上根,未免疑謗。又經說三車,羊鹿之車與白牛之車,如何區別?願和尚再垂開示."
師曰:"經意分明,汝自迷背。諸三乘人,不能測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饒伊盡思共推,轉加懸遠。佛本為凡夫說,不為佛說。此理若不肯信者,從他退席。殊不知坐卻白牛車,更於門外覓三車。況經文明向汝道,'唯一佛乘,無有餘乘,若二若三乃至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詞,是法皆為一佛乘故。'汝何不省?三車是假,為昔時故。一乘是實,為今時故。隻教汝去假歸實,歸實之後,實亦無名。應知所有珍財,盡屬於汝,由汝受用。更不作父想,亦不作子想,亦無用想。是名持《法華經》。從劫至劫,手不釋卷,從晝至夜,無不念時也。達蒙啟發,踴躍歡喜,以偈讚曰:
經誦三千部,曹溪一句亡。
未明出世旨,寧歇累生狂。
羊鹿牛權設,初中後善揚。
誰知火宅內,元是法中王。
師曰:"汝今後方可名念經僧也。達從此領玄旨,亦不輟誦經。"
僧智通,壽州安豐人。初看《楞伽經》,約千餘遍,而不會三身四智。禮師求解其義。師曰:三身者,清淨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若離本性,別說三身,即名有身無智。若悟三身無有自性,即名四智菩提。聽吾偈曰:
自性具三身,發明成四智。
不離見聞緣,超然登佛地。
吾今為汝說,諦信永無迷。
莫學馳求者,終日說菩提。
通再啟曰:"四智之義,可得聞乎?"師曰:"既會三身,便明四智。何更問耶?若離三身,別談四智。此名有智無身。即此有智,還成無智。"複說偈曰:
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
妙觀察智見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
五八六七果因轉,但用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
如上轉識為智也。教中雲: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轉第八識為大圓鏡智。雖六七因中轉,五八果上轉;但轉其名,而不轉其體也。通頓悟性智,遂呈偈曰:
三身元我體,四智本心明。
身智融無礙,應物任隨形。
起修皆妄動,守住匪真精。
妙旨因師曉,終亡染汙名。
僧智常,信州貴溪人。髫年出家,誌求見性。一日參禮。師問曰:"汝從何來?欲求何事?"曰:"學人近往洪州白峰山禮大通和尚,蒙示見性成佛之義。未決狐疑,遠來投禮,伏望和尚指示。"師曰:"彼有何言句,汝試舉看。"曰:"智常到彼,凡經三月,未蒙示誨。為法切故,一夕獨入丈室,請問:'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大通乃曰:'汝見虛空否?'對曰:'見。'彼曰:'汝見虛空有相貌否?'對曰:'虛空無形,有何相貌。'彼曰:'汝之本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無一物可知,是名真知。無有青黃長短,但見本源清淨,覺體圓明,即名見性成佛,亦名如來之見。'學人雖聞此說,猶未決了,乞和尚開示。"師曰:"彼師所說,猶存見知,故令汝未了。吾今示汝一偈:
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麵。
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
此之知見瞥然興,錯認何曾解方便。
汝當一念自知非,自己靈光常顯現。
常聞偈己,心意豁然。乃述偈曰:
無端起知見,著相求菩提。
情存一念悟,寧越昔時迷。
自性覺源體,隨照枉遷流。
不入祖師室,茫然趣兩頭。
智常一日問師曰:"佛說三乘法,又言最上乘,弟子未解,願為教授。"師曰:"汝觀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無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見聞轉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俱備,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名最上乘。乘是行義,不在口爭。汝須自修,莫問吾也。一切時中,自性自如"。常禮謝執侍,終師之世。
僧誌道,廣州南海人也。請益曰:"學人自出家,覽《涅槃經》十載有餘,未明大意。願和尚垂誨"。師曰:"汝何處未明?"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於此疑惑。"師曰:"汝作麽生疑?"曰:"一切眾生皆有二身,謂色身法身也。色身無常,有生有滅。法身有常,無知無覺。經雲: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者,不審何身寂滅?何身受樂?若色身者,色身滅時,四大分散,全然是苦。苦,不可言樂。若法身寂滅,即同草木瓦石,誰當受樂?又,法性是生滅之體,五蘊是生滅之用。一體五用,生滅是常。生則從體起用,滅則攝用歸體。若聽更生,即有情之類,不斷不滅。若不聽更生,則永歸寂滅,同於無情之物。如是,則一切諸法被涅槃之所禁伏,尚不得生,何樂之有?師曰:汝是釋子,何習外道斷常邪見,而議最上乘法?據汝所說,即色身外別有法身,離生滅求於寂滅;又推涅槃常樂,言有身受用。斯乃執吝生死,耽著世樂。汝今當知佛為一切迷人,認五蘊和合為自體相,分別一切法為外塵相。好生惡死,念念遷流,不知夢幻虛假,枉受輪回,以常樂涅槃,翻為苦相,終日馳求。佛湣此故,乃示涅槃真樂,刹那無有生相,刹那無有滅相,更無生滅可滅,是則寂滅現前。當現前時,亦無現前之量,乃謂常樂。此樂無有受者,亦無不受者,豈有一體五用之名?何況更言涅槃禁伏諸法,令永不生。斯乃謗佛毀法。聽吾偈曰:
無上大涅槃,圓明常寂照。
凡愚謂之死,外道執為斷。
諸求二乘人,自以為無作。
盡屬情所計,六十二見本。
妄立虛假名,何為真實義。
惟有過量人,通達無取舍。
以知五蘊法,及以蘊中我。
外現眾色像,一一音聲相。
平等如夢幻,不起凡聖見。
不作涅槃解,二邊三際斷。
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
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
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
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
吾今強言說,令汝舍邪見。
汝勿隨言解,許汝知少分。
誌道聞偈大悟,踴躍作禮而退。
行思禪師,生吉州安城劉氏。聞曹溪法席盛化,徑來參禮。遂問曰:"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師曰:"汝曾作什麽來?"曰:"聖諦亦不為。"師曰:"落何階級?"曰:"聖諦尚不為,何階級之有?"師深器之,令思首眾。一日,師謂曰:"汝當分化一方,無令斷絕。"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紹化。諡號弘濟禪師。
懷讓禪師,金州杜氏子也。初謁嵩山安國師,安發之曹溪參叩。讓至禮拜。師曰:"甚處來?"曰:"嵩山。"師曰:"什麽物,恁麽來?"曰:"說似一物即不中。"師曰:"還可修證否?"曰:"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師曰:"隻此不汙染,諸佛之所護念,汝即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羅識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應在汝心,不須速說。"讓豁然契會。遂執侍左右一十五載,日臻玄奧。後往南嶽,大闡禪宗,敕諡大慧禪師。
永嘉玄覺禪師,溫州戴氏子。少習經論,精天台止觀法門,因看《維摩經》,發明心地。偶師弟子玄策相訪,與其劇談。出言暗合諸祖。策雲:"仁者得法師誰?"曰:"我聽方等經論,各有師承。後於《維摩經》,悟佛心宗,未有證明者。策雲: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後,無師自悟,盡是天然外道。"曰:"願仁者為我證據。"策雲:"我言輕。曹溪有六祖大師,四方雲集,並是受法者。若去,則與偕行覺遂同策來參。繞師三匝,振錫而立。師曰:"夫沙門者,具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而來,生大我慢?覺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師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師曰:"如是如是!"玄覺方具威儀禮拜。須臾告辭。師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師曰:"誰知非動?"曰:"仁者自生分別。"師曰:"汝甚得無生之意。"曰:"無生豈有意耶?"師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師曰:"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後著《證道歌》盛行於世。諡曰無相大師。時稱為真覺焉。
禪者智隍,初參五祖,自謂已得正受。庵居長坐,積二十年。師弟子玄策,遊方至河朔,聞隍之名,造庵問雲汝在此作什麽?"隍曰:"入定。"策雲:"汝雲入定,為有心入耶?無心入耶?若無心入者,一切無情草木瓦石,應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識之流,亦應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時,不見有有無之心。策雲:不見有有無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無對。良久,問曰:"師嗣誰耶?"策雲:"我師曹溪六祖。"隍雲:"六祖以何為禪定?"策雲:"我師所說,妙湛圓寂,體用如如,五陰本空,六塵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亂。禪性無住,離住禪寂。禪性無生,離生禪想。心如虛空,亦無虛空之量。"隍聞是說,徑來謁師。師問雲:"仁者何來?"隍具述前緣。師雲:"誠如所言,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具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隍於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無影響。其夜河北士庶聞空中有聲雲:"隍禪師今日得道。"隍後禮辭,複歸河北,開化四眾。
一僧問師雲:"黃梅意旨,甚麽人得?"師雲:"會佛法人得。"僧雲:"和尚還得否?"師雲:"我不會佛法。"師一日欲濯所授之衣,而無美泉。因至寺後五裏許,見山林鬱茂,瑞氣盤旋。師振錫卓地,泉應手而出,積以為池。乃跪膝浣衣石上。忽有一僧來禮拜,雲方辯,是西蜀人。昨於南天竺國,見達摩大師,囑方辯速往唐土。吾傳大迦葉正法眼藏,及僧伽梨,見傳六代,於韶州曹溪,汝去瞻禮。方辯遠來,願見我師傳來衣缽。"師乃出示。次問:"上人攻何事業?"曰:"善塑。"師正色曰:"汝試塑看。"辯罔措。過數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盡其妙。師笑曰:"汝隻解塑性,不解佛性。"師舒手摩方辯頂,曰:"永為人天福田。"師仍以衣酬之。辯取衣分為三:一披塑像,一自留,一用棕裹痤地中。誓曰:"後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於此,重建殿宇。"宋嘉枯八年。有僧惟光,修殿掘地,得衣如新。像在高泉寺,祈禱輒應。
有僧舉臥輪禪師偈雲:
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係縛。因示一偈曰: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