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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當蕭永與諶曄在平安電影院看完“頑主”朝出口處走去的時候,他想到了震旦後門周六傍晚的那場大雨,突如其來,事先毫無征兆。如果不是有個陌生女孩拿自己的傘與他合用,他準會被淋成個落湯雞。
周六下午的課一般最讓人討厭,坐在課堂裏但心裏老惦記著回家,就有點坐立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好多學生周六下午盡量不選課,那麽吃完午飯就能回家。也有心急的,忍住餓,上午的課一上完就走。
蕭永那學期額外選了別係的課,時間不夠,周六下午就隻能用上選課。幸好他選的是德語,不怎麽動腦子,即便心猿意馬,心都飛回了家,也還能混得過去。德語老師講話慢斯條理,加上她聲音甜美,讓疲憊的周六下午更加的昏昏沉沉,讓蕭永看著老師那張俏臉的眼光沒多久就渙散開來。不過,如果不是這個總是淺笑盈盈的漂亮老師上這堂課,出勤率能有個一半就不錯了,現在教室幾乎都滿座了呢。
多年以後蕭永坐在平安電影院看“頑主”,他早到了會,在燈快暗下來的時候一個女孩走過來坐在他旁邊的空座上,蕭永扭頭一看嚇了一跳,正坐下來的女孩活像他震旦大學的德語老師。也是那樣的明眸、也是那樣的短發。這是蕭永第一次見到諶曄,也就是快速的一瞥,一分鍾後燈完全暗下來電影就開始了。
那個周六德語課後蕭永沒有像大多數同學那樣立即回家,而是先回到宿舍,拿了一包初夏不需要再穿的冬衣,然後才走去93路國定路車站。
已經五點多鍾了,大概別的同學都已經走了,車站上隻有蕭永一個人。從五角場往市中心方向騎的自行車倒還不少。轉眼間起了風,天突然暗了下來,騎車的人都蹬得快了起來,希望能躲過這場雨。也有些人索性刹住車,一隻腳踩在上街沿上,從包裏摸出雨披來穿上。
蕭永焦急地朝著五角場方向張望,一般93路車幾分鍾就有一部,蕭永滿心巴望雨最好在他上車之後下。但雨來得實在太快,很快他臉上已經落上了好幾點雨滴,啪啪的還有點涼。蕭永抬起頭想看看天,有一大顆雨珠不偏不倚砸進了他的眼裏,他眨巴了幾下眼睛,模糊中蕭永沒看到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雨卻劈裏啪啦開始下得大了。
“先生,儂可以到我的洋傘裏廂來。”
這聲音多少年來一直在蕭永的耳邊縈繞,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細細綿綿,不絕如縷。
平安電影院經常放些相對前衛的電影,內容很可能還有點爭議,這種電影除了平安電影院,海寧路的勝利電影院有時也放,“頑主”就是這樣的電影。這類電影自有它的固定觀眾,上座率並不高,那天平安電影院裏一半的位子還空著。黑暗裏蕭永看著頭頂上的光柱照向屏幕,光柱裏像有無數個小蟲子在飛舞。在畫麵很亮時蕭永有幾次偷看諶曄,諶曄看得很認真的樣子,這讓蕭永感到內疚與慚愧。
幸好電影是部喜劇,讓人哈哈大笑的地方不少,蕭永借著大笑時身體的晃動瞄瞄旁邊人也就不顯得突兀。有一處情節實在好笑得厲害,觀眾笑得既瘋狂又長久,蕭永索性側頭看向諶曄,卻發現諶曄也笑得向他這邊側過了頭,兩人滿溢出笑意的眼光撞了個滿懷,蕭永聽見一陣滋滋聲,像是小時候組裝半導體用電烙鐵燒焊錫時發出的聲音。
兩人這麽出其不意的對視後,遲滯了一下才移開視線。這耽擱了的片刻,如果不想顯得尷尬,那就隻好互相點頭打個招呼了。如果“頑主”不是喜劇、如果他們不是正笑得心花怒放,也許他們未必會在電影院裏與一個陌生人打招呼。
蕭永覺得這是件別無選擇的事,就像那個周六傍晚麵對大雨他同樣別無選擇。他回轉身,身後是個穿著藍白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嬌小玲瓏,撐著把鋼柄淺咖啡尼龍傘,見蕭永回頭,她把雨傘朝上微微揚起。
蕭永一步跨進傘裏。
雨開始下大了,蕭永的頭幾乎碰到了傘的撐架,雨點打在傘麵上激起的劈啪聲又急又脆。蕭永接過雨傘,撐得略高些,飄揚的細水珠還是會吹進來。蕭永手裏拿了一大包衣服,他們還必須站得保持一點距離,本來就不大的傘沒法完全罩住他們兩人所站的位置,兩人身上都有點濕。
還好車子很快就來了,兩人上了車。蕭永看到女孩藍白碎花連衣裙肩背處濕得粘到了身上,如果不是因為合撐一把傘,女孩絕不會濕成這樣。蕭永說:“謝謝你哦。”
車上人不多,但也沒有空座,兩人站在前門售票員與中門之間的地方。蕭永在聊過幾句後隨口問道:“你是哪個係的?”車子那時剛開過電力所還沒到運光新村,蕭永留意到那女孩遲疑了片刻,說:“我不是學校的、我是廠裏的。”
天空中隱隱約約傳來悶雷聲,蕭永看了看離他們最近的乘客,一個中年婦女閉著眼睛坐那打瞌睡,不像是留意他們對話的樣子,蕭永覺得稍微好點。這麽魯莽的問題,國定路車站周圍有震旦的學生宿舍與輕工業專科學校,還有一些工廠。蕭永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潛意識裏就認定她也是震旦的學生,從女孩的氣質與打扮上,蕭永絲毫就沒想到還有別的可能性,但國定路車站畢竟不是他們震旦專用的。
蕭永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了。女孩比他轉得快,或者她並沒覺得什麽,反過來對他說:“儂肯定是震旦大學的學生吧,學啥專業的?”語氣中安慰竟多過好奇。
蕭永有一種切切實實的獲救感,平常他隻會回答讀書的科係與專業,但此刻他心存感激,竟然連選些什麽課、每天的作息時間、食堂與宿舍的情況,等等,從運光新村站說過大八寺站,一直說到大連西路站。女孩一直笑吟吟地聽著他說,眼光裏頗多的鼓勵與嘉許。
蕭永不是個擅長找話題聊天的人,尤其是與陌生人,如果對方不配合,幾句話之後他就無以為繼了。正因為他缺乏與陌生人聊天的能力,一旦與對方聊得熱起來,他下意識裏又會把對方當成很熟的好朋友,全然忘記了才認識對方不久。
在平安電影院忽暗忽明的光影裏蕭永對諶曄就是這樣的。
他們在黑暗中目光相交之後開始討論起了這部電影,蕭永一直以為自己很懂電影,幾句話下來他馬上意識到諶曄的觀點非常專業。蕭永無非是對各類文學藝術都比較喜愛,平時看得多些,再仗著一點領悟力,但真的說起電影來又隻能泛泛而論。諶曄的評論明顯高了一籌,她不僅有蕭永那種一般普適性的見解,而且常常有專業人士的切入點,蕭永雖然自己沒到那個層次,但對方的功力還是立即就聽出來了。有的時候兩人的觀點有所不同,蕭永有點硬撐,諶曄又會非常輕巧地一帶而過,並不與蕭永的觀點形成對峙。
蕭永與諶曄差不多就是這樣看完“頑主”的。當電影院的燈都亮起來的時候,無論之前他們是如何的相談甚歡,如今卻無可避免地要向出口處走去,然後,就此分手。這當然讓蕭永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個下著大雨的周六傍晚,那個女孩向他伸出的援手。當他們乘坐的93路公共汽車駛過上海外語學院時,車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夕陽漫射進車廂,女孩的發際亮起一片光暈。
最後的一站蕭永與那女孩繼續聊著,但他心裏已經開始發急,而且他又無計可施,他不知道他可以或者應該做些什麽。汽車終於到達了虹口公園終點站,蕭永與那女孩走下車,地上還是濕的,但天空晴好得無可救藥。蕭永背對著夕陽,這才沒讓女孩看出他的臉色有多黯淡。“謝謝你哦,再見。”他說。
女孩正對著夕陽,陽光有點強烈,女孩眯縫起她的秀目,笑著說:“我家離這裏很近,一會就到。儂拿著洋傘好了,說不定還會下雨。”蕭永覺得這樣的雷雨短時間裏不會再下一場,再說,怎麽好意思拿人家的傘呢?人家已經幫了這麽大的忙。
很多年以後,當蕭永與諶曄朝平安電影院的出口處走去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那個周六的傍晚穿藍白碎花連衣裙女孩借給他傘的深意,多少年來一想到這事他都以為這個好心的女孩想把自己的傘送給他。在平安電影院他陷入了一模一樣的困境,但沒有了雷雨,諶曄也不像是一個會主動借雨傘給他的女孩。
四周是電影散場後的嘈雜,人群蠕動著朝出口處走,諶曄走在蕭永的旁邊。一分鍾後,他們就將走出出口處,外麵是南京西路,他們將隨著人群散去,各自消失於茫茫人海。哪怕再過多少年,他都沒有在93路國定路車站見到過這個女孩;多少次蕭永試圖尋找她,結果也都是徒勞的。
在走向出口處的最後關頭,蕭永想到了那幾年在震旦大學的夜自習教室裏,他常會無端地不安煩躁起來。後來這種不安與煩躁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強烈,直到有一天他決定去周圍的工廠尋找這個身穿藍白碎花連衣裙的女孩。他在電話簿上找到了周圍所有的工廠,打電話去問清人家常日班的下班時間,跑去等在廠門口。他每家廠都去過好幾次,去得多了怕被人家認出來,他還必須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到後來女孩的麵容在蕭永的記憶裏越來越淡漠,哪怕真的在廠門口的人群中看到了,蕭永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得出。
平安電影院的出口處越來越近,上麵“安全門”三個字閃閃爍爍,大概是裏麵的燈泡快要壞了。人潮湧出、人潮湧出。你還記得我嗎?那天下雨,你讓我合用你的咖啡色尼龍傘。是啊,我一直在找你。從夏天到冬天,從這一年到那一年。我沒有哭啊,是那天的雨。那天的雨我沒有躲過,有一滴落進了我眼裏,從此我就再沒看清。“安全門”閃閃爍爍,混雜了人聲,汽車聲也夾雜進來,連成了一片一片的。“先生,儂可以到我的洋傘裏廂來。”我想回頭我回過頭,藍白碎花連衣裙,我沒有看見臉,看不見了,我沒有看見,是我錯了,我想重來,漫天飛舞的藍白碎花連衣裙,鋪天蓋地。人聲嘈雜,汽車的喇叭聲震耳欲聾,但那聲音依然真切,“先生,儂可以到我的洋傘裏廂來。”
那一天,在蕭永與諶曄走出平安電影院的出口處時,他站住了,他聽見所有的人聲、汽車聲嘎然而止;南京西路上行人與汽車突然間不再移動,整個世界像電影定格一樣。
“你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 蕭永微笑著問諶曄。
(2016年5月13日)
1975年,93路公共汽車代替了上海最後一條有軌電車3路,它的行車路線自虹口公園至江灣五角場。到了1983的1月25日,93路公共汽車撤銷了,改成了9路無軌電車,線路與車站都沒變。
由此,蕭永遇見穿藍白碎花連衣裙的女孩應該是83年之前。
電影《頑主》的首映時間是1989年9月15日,蕭永在平安電影院遇見諶曄大約是在90年下半年。
本文完全是在向馬爾克斯致敬,幾度刻意使用那個“多年以後,當…的時候,某某某將…”著名句式。其實不僅是《百年孤獨》,馬爾克斯在別的小說裏也多次使用類似的寫法:過去時、過去將來時與現在時三個時態齊頭並進。
前兩天我突然覺得這兩個故事與這個寫法非常的合契,才寫下了這個短篇。
這兩個故事我在《西南紀行--浮光掠影篇》中寫過一次,在西南紀行裏兩個故事並無關聯,兩句關鍵的對話幾乎一字不差地來自那裏。
這個短篇小說的累積讀數已經上萬了,其實,真的出版紙質讀物也未必有多少讀者。要說保存性的話,也是電子版更長久吧。
蕭永與諶曄的故事暫時沒有繼續寫下去的打算。
湊巧我也是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