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蜀萍(瓶兒)·
(上)
到古巴去是想再次體會社會主義。記憶中的社會主義社會很窮,不過能裹腹擋寒,但沒有現在為比吃比穿比誰的腰包鼓比誰的“小蜜”多而帶來的種種煩惱。記憶中的那個時候可以說沒有機會為什麽發愁,反正愁也得不到,倒落得個無憂無慮。
二OO一年的感恩節我瞅了空就去了古巴。本來想找個旅伴,但是有錢的沒時間,有時間的沒錢。大多數對那個共產主義(其實是社會主義,而西方國家總喜歡用“共產主義”)窮國不感興趣。美國和古巴之間沒有直航,我以飛行路線最短為原則找了巴哈馬的NASSAU作為中轉站。在古巴航空公司的簽證代辦處順利地拿到為期一周的旅遊簽證。
當那架也許是全世界仍在工作著的最高輩分的曾祖奶奶級的小客機顫巍巍地離開地麵的時候,我不由一陣激動,好像是要去一個久別的家園。漂亮的航空小姐含著一絲純潔的笑容講解注意事項,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北京的火車上的年輕女列車員。現在中國鮮見如此純潔的笑容,連三歲小女孩都會翹個二郎腿扮著個媚笑說:“我要給大款當二奶。”我把攝像機對準她。她有些靦腆起來。
曾祖奶奶顫巍巍地在古巴首都哈瓦那國際機場落地的時候,正好夕陽西下。旅遊公司的人員把我送上出租車。一路駛來,房屋漸漸密集起來,最後進了城區。我好奇地尋找革命標語,原以為到處都是,事實上也隻有三、四處。是用大字寫在牆上或布告板上,大意是繼續革命之類。原也以為到處都是卡斯特羅的像,一周下來隻在兩處看到,一處在政府首腦辦公區前,另一處是少年宮前。倒是到處可見切·格瓦拉的頭像。其中一幅頭像足足占了政府辦公中心革命廣場的國務院大樓的半邊,使得一旁的普通大小的布告板上的卡斯特羅顯得很謙卑。司機向我介紹一些名勝,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他的西班牙語。我用英語說我聽不懂,他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繼續介紹。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破落的城市。之所以說“破落”而不是“破舊”,是因為構成這個城市的主體西班牙式建築的堅實和大家子氣在提醒你她曾經的輝煌。樓前高大的廊柱們在原地挺立了至少一百年,在他們身邊生生死死了幾代人,發生過幾次戰爭,包括一九五九年的驚心動魄的革命。至少有半個世紀他們沒有得到過粉飾,把歲月的痕跡大方地昭示各方來客。昏暗的街燈下男女老少或在門前納涼,或在街上閑逛。時光好似倒流了三十年,使我想起七十年代的遊手好閑的中國。
司機殷勤地把我的小行李箱提進旅館,他要我給他小費(車費已由旅遊公司付過)。這出乎我意料,以為社會主義國家都是不收小費的。我不知道車費多少,所以不知道該給多少,就通過旅館的接待員問他,接待員翻譯回來說他要五美金,我心想從曼哈頓到肯尼迪機場也不過這個數,而剛才的路程顯然要近得多,但看到他懇切的眼光,我就給了他五美元。後來得知古巴人民的平均月工資為二十至三十美元。這隻能買得起國家配給的生活必需品,若想稍微“奢侈”一下,那得另謀“財”路。
司機剛把小箱子放下,侍應生就把手按在上麵了。我從來旅遊時輕裝,這隻箱子我一個手指就能提起來,實在用不著麻煩別人。但是我想他也一定期待我的小費,所以就請他提這隻箱子。
進了房間,好高的天花板!足有三人高。如果不是房間有點顯小(寬度小於高度),簡直太氣派了。我打量這個四星級房間:兩張單人床,一張寫字台,兩個床頭櫃,一個茶幾,兩張藤椅,一部電話,一個冰箱,一台大約25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衣櫃裏還有個保險箱。衛生間有洗手池,抽水馬桶和淋浴間,沒有浴缸。應有的現代化設備都有了,有無浴缸不是大事。地板是大理石的,沒鋪地毯。侍應生打開陽台的門,招呼我過去看。我看到樓下來來往往的人們,對麵的商店,還有右前方的中央公園。他問:“對古巴的第一印象如何?”我說:“很好。”他笑笑,認為我在說客氣話。他個子很高,有一米九十,長著一張善意的臉,頭發黑黑的。是那種典型的什麽血統都有的讓很多法國女人著迷的拉丁美洲人。“我真的很喜歡這裏。”我強調了一下。“為什麽?”他問。“看起來很熟悉。我是從中國來的。”我說。“真的?中國怎麽樣?”“很難概括。”他也不勉強追問我。我們後來閑聊了一會,得知他三十來歲,和我差不多,彼此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最後約好他下班後領我逛老城區。
當年哥倫布踏著大西洋的水路而來,以為他到了東方的印度,實際上卻是今天的古巴。古巴島上和美洲其它地方的土著都被他稱為“印度人“,後來我們為了將他們和貨真價實的印度人區分開來,就翻譯為“印第安人“。據曆史考證,哥倫布一行到達古巴是在1492年10月28日。以此說起來古巴的“西方文明”是南北美洲各國最老資格的。為了報答他的讚助人西班牙國王和王後,哥倫布將這個島用他們的女兒凰娜(JUANA)命名。但最終它還是回到它原來的土著名字Cubanascnan的縮寫Cuba,即古巴。1511年,西班牙正式殖民古巴,1515年在哈瓦那建立了聚居地。1519年殖民者們選了這個港口,把從墨西哥和秘魯掠奪來的財富先堆積在這裏,然後再集中運往本土。從此哈瓦那成為西班牙殖民地的重鎮,在1607年正式成為古巴的首都,直到今天。算一算哈瓦那也是有四百年曆史的古都了。由於眾所周知的殖民者的野蠻行徑,到了16世紀中葉,土著民族幾乎絕種。殖民者隻好從非洲輸進黑奴做勞工。盡管不時地有海盜和敵對國的騷擾,島上的經濟在16世紀和17世紀還是不斷繁榮。島民們不顧西班牙政府對商業活動的種種限製,與過往船隻和鄰國進行非法貿易。
美國一直對古巴這一寶島垂涎三尺,曾想購買古巴,但西班牙始終沒有放手。1868年古巴爆發獨立戰爭,十年後以政府和革命軍雙方的一個停戰協議告終。奴隸製在1886年得以終止。1893年頒布了黑白同權的法令。但是西班牙政府的壓迫並沒有消失。1895年,在作家何西·馬提(Jose Marti)和Maximo Gomezy Baez將軍領導下又爆發了一場革命。美國政府趁機插手,於1898年卷入這場戰爭,引發了美西戰爭。西班牙不敵,不得不在當年年底放棄對古巴的君權。美國軍隊接管古巴,直到1902年古巴共和國正式成立。共和國的憲法增加了一個修正案Platt Amendment,委托美國政府保護古巴的獨立,若有必要美國可以購買或租借古巴的領地用以屯兵。日前美國向古巴的南端Guantanamo Bay遣送了塔裏班戰俘,這個Guantanamo Bay就是當年美國從古巴租來的,並一直租著,看來美國是要永遠租下去的。這116平方公裏的土地租金隻有少得可憐的五千美金。(為了表示對美國霸權主義的抗議,卡斯特羅執政後一直沒有兌現美國每年寄來的支票。)此後十多年間,雖然古巴的獨立沒有受到過威脅,但美國確實在幫助古巴共和國的保守政府鎮壓叛民維持安定方麵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美國對古巴金融、農業和工業的全麵控製對古巴的經濟帶來負麵的影響,自由黨領袖Gerardo Machadoy Morales趁機在人民的怨聲載道下推出一套改革方案,由此順利地在1924年登上了總統的寶座。但是經濟情況非但沒有改善,反而加劇衰退。他一看情勢不好,幹脆拋開議會自己做起獨裁者,血腥鎮壓反對他的民眾,直到1933年軍方倒戈迫使他流放。此後數十年,城頭變幻大王旗,政府頻繁更換,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由於政治環境的不穩定和期間二次世界大戰對糖價的衝擊,古巴人民的生活條件沒能得到改善。值得一提的是,美國政府為了平息島上的騷亂,采取了各種措施,甚至不惜取消了Platt Amendment。
1952年前總統Batista在軍方的支持下奪取了政權。他廢棄憲法,解散議會,成立了臨時政府,答應次年大選。在1953年鎮壓了由年輕的律師卡斯特羅領導的一次反抗運動後,Batista宣布將在1954年大選。他多年的對手Grau San Martin在選舉在即時退出競選,聲稱其支持者受到恐嚇,Batista因此輕而易舉地連任總統。在他1955年宣誓就職時,他恢複了憲法,大赦了政治犯,包括卡斯特羅。後者選擇自我放逐到美國,後來又去了墨西哥。
開始人們對Batista寄托著希望,認為他會帶來民主和正義。但是Batista政府很快蛻變為一個黑手黨:動輒謀殺政敵;軍方領袖居然以保護商人為名,從中牟取暴利。在該“黑手黨”的幫助之下,販淫業和賭博業在哈瓦那興旺發達。而普通民眾對Batista越來越不滿意。卡斯特羅利用這一時機和格瓦拉一起領著80勇士殺回古巴。在一係列成功的遊擊戰後,在廣大民眾的支持下,1958年卡斯特羅號召全民起義。一年後,Batista被迫辭職,逃離古巴。又一個臨時政府成立了。許多Batista的人受到鎮壓。卡斯特羅先是推卸政府職務,後來還是當了總理。在1976年的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選為國家主席。
由於古巴推行社會主義製度,不許外國人擁有企業,嚴重地損害了美國的利益。尤其1960年古巴政府沒收了美國人擁有的巨額財產後,美國以禁止與古巴的貿易進行報複。1961年1月兩國絕交。同年四月,美國導演了著名的“豬灣事件”。由美國支持和訓練的一群古巴流亡者在古巴南部的豬灣入侵,結果是90人被擊斃,一千多人被俘。最後美國還不得不花重金將這些人贖回來,真叫“偷雞不成蝕把米”。美古關係在1962年秋天更加惡化,美國發現蘇聯在古巴安置導彈。後來美國和蘇聯交涉終使得問題和平解決。整個60年代美古關係是敵意的。古巴一心想通過聯合國把美國兵從Guantanamo Bay趕走,但沒成功。
1970年代中期,美古關係才開始改善,兩國在對方的首都設了辦事處。但美國警告在古巴解決美國的財產糾紛和停止在非洲的活動之前關係不會正常化。古巴插手非洲從196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到1980年甚至把手伸到了中東(南也門)。它的活動主要受蘇聯指使。作為回報,蘇聯每天向古巴提供三百萬美元的經濟援助。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1989年4月訪問哈瓦那時與卡斯特羅簽訂了蘇古25年友好條約,但是卡斯特羅毅然拒絕在他的國家進行蘇聯式的政治和經濟改革。
隨著蘇聯在1990年代初的解體,蘇聯對古巴的援助也跟著結束了,蘇聯的軍隊也逐漸撤出(到1993年時一個也不剩)。美國見此機會落井下石,加劇對古巴的貿易製裁,雖然聯合國代表大會在1992年通過一個議案,呼籲美國終止對古巴的製裁,美國卻置之不理。1993年古巴的蔗糖產量降至30年間最底點,次年情況更壞。很多古巴人忍受不了貧困,想方設法逃離。有一群人劫持了一艘渡船試圖逃跑,卻被海岸衛隊擊沉,這一事件引發了一連串暴力反政府示威,最後卡斯特羅不得不允許那些願意前往美國的人出境。這時,一直譴責古巴沒有自由,慫恿古巴公民叛逃的美國見人潮紛紛湧來,很快意識到這是個負擔,遂借口他們的逃亡因經濟原因而非政治原因不構成避難的理由。在美國人眼中,一個失去自由的人比一個將要餓死的人更值得同情。他們將那些不合格的難民遣送到Guantanamo Bay(就是今天塔利班戰俘被關的地方)和巴拿馬的難民營。最後美國以每年向古巴頒發二萬個簽證的許諾才緩和了這個局勢。
正在人們希望美古關係好轉的時候,1996年2月底,古巴戰鬥機以侵犯領空為由打下兩架民用飛機。這兩架飛機是根據地在美國的古巴流亡人士組織用來在海上搜尋偷渡難民的。美國和聯合國同聲譴責這一事件。古巴解釋這兩架飛機所屬組織曾經飛到古巴領空散發反政府傳單。但是古巴的解釋沒人理會。
後果是,克林頓總統不再反對對古巴施加更嚴厲的製裁。三月份他正式簽署一項法案,使得非美國人都不容易到古巴投資或經商。對古巴的經濟製裁原來是每年要審核一次,現在成了永久性的,並且威脅外國公司如果從被古巴沒收的美國公民的財產上“賺取利益”將會被起訴。加拿大,墨西哥和歐盟都不滿意美國的這項法案,認為美國不應該把自己的法律條文強加給別國。
1998年1月羅馬教皇保羅二世訪問了古巴。他批評美國的貿易製裁政策,同時也敦促卡斯特羅政府容忍不同的政治聲音。不久後古巴當局釋放了數百名政治犯。
(下)
晚上八點,侍應生,他的名字叫米蓋爾,來到我的房間。他已脫下工作服,換上一件白色襯衣。他性感的軀體很好地表現出來。我愉快地跟著他出門。我們的路從PRADO林蔭大道開始。這條道數百米長,路麵是光潔的大理石,建於1852年。兩旁的椅子上是成雙成對地抱著的纏著的情侶,還能聽到咂咂的親嘴聲。在這熱帶的夜晚,有海風從港口吹來。多麽羅曼諦克!我不由瞟了米蓋爾一眼。我說我多麽羨慕你們古巴人的生活,還有興致在公共場所談情說愛,不象我們紐約,在酒吧或夜總會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勾搭上了就上床,一點情調都沒有。還是社會主義好,有的是時間談戀愛。
PRADO的盡頭有一塊圍起來的空地,米蓋爾指給我說:“有一家中國公司將在這裏建旅館。”“真的?我下次來就住在這裏。”那真是一塊寶地,位於哈瓦那的中心地帶,又一覽著名的Malecon防洪長堤和對麵聳立了兩百多年的Morro和Cabanas兩要塞的雄姿,將來財源一定滾滾而來,不禁佩服中國生意人的聰明和敏捷。過馬路時米蓋爾拉著我的手,到了對麵的Malecon又把它放了。他和我在防洪堤上坐下,問了一個很自然的問題:“你為什麽想到來古巴?”
我見他問得很認真,就不厭其煩地把我的心路從頭道來。最後我說,我真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好象又回到我青少年時候的中國,我是多麽懷念那種沒有機會為錢發愁,無憂無慮的生活。“你真的覺得那種沒有自由的生活更好嗎?”他問。“你知道有一本書的名字叫《逃避自由》嗎?有了太多的自由就失去安全感了,人就活得比較累了。”我說。他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我以一個什麽鹽巴都嚐過什麽橋都走過的過來人的姿態向他“啟示真理”:“你應該珍惜你現在的生活,你其實比大多數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活得有意義。”他不說話了,大概在考慮我說的話。也許還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們居然活得比別人好。這時,一聲炮響,他說:“九點了。每晚九點在Cabanas要塞都有一次放炮儀式,然後那裏有唱歌跳舞。”我心想古巴人多快樂呀。我們沿著長堤走了一會兒,他把我領到海明威當年寫就《喪鍾為誰而鳴》的旅館。一路上有很多露天的餐廳,每個餐廳都有一個民族小樂隊伴奏助興,而顧客們也手舞足蹈地隨音樂又唱又跳。我被他們的快樂感染得也想歌唱。我邀米蓋爾吃飯,他說已經吃過了。但我還是好奇地看了看菜單。一看我嚇了一跳,飯菜的價格和紐約中檔的餐館差不多,全是以美元計價的。怎麽會是這樣呢?一頓飯就吃去古巴人一個月的工資。米蓋爾回答我的問題說:“在這裏吃飯的人全是遊客。”他的局外人的態度把我剛才的興奮打消了一半。原來米蓋爾跟這種快樂沒有多少關係。後來得知每晚在Cabanas要塞快樂逍遙的人也都是遊客。我想起當年的北京飯店,那是外國人自由出入的地方,而我們中國人即使有能耐進去,也消費不起,記得我還是托一個外國人的福有幸消受了一下。現在米蓋爾跟我的關係就象我當年跟那個外國人的關係,多麽不平等。將心比心,我為自己比他的優越而不安,但願他把我當成一個在人格上是和他平等的一個朋友。不知是否他敏感到足以閱讀我的思想,他的手挽住我的腰,給我一個笑容,我為他的自信而感到欣慰。
走過哈瓦那的老街,穿過中央公園,議會山,那裏有一個中國牌樓,上寫“華人街”。據說是幾年前中國政府捐助的以示中古友好。走過牌樓,是黑燈瞎火的一個地段,然後柳暗花明,一條幾十米長的被大紅燈籠映得通紅的街展現在眼前。“這就是中國城,”米蓋爾說。我象走進一個古裝戲的舞台。“演員們”身著各種朝代的服裝,他們是飯店的侍者,在熱情地招呼著顧客。飯店的名字取得很有中國文化,諸如“東坡閣”,“黃鶴樓”之類。每家餐館裝飾得比中國還中國,大約在中國本土都不大容易找得到這麽傳統的場景。如果不是因為演員們的膚色不真實,你真要以為這個場麵是從哪個古裝戲裏搬來的。我看遍所有的麵孔,沒有哪個長得象中國人,初以為他們是中國老板從大街上找來的夥計,細一打聽,方知他們的父親們是中國人。這些年輕人麵孔黑黑,但一舉一動都承襲了中國人的謙恭。想著他們和我一樣都有一個中國姓氏,不禁一樂。我再次邀米蓋爾吃一些東西,他還是說吃過了。我估計是在單位食堂吃的。
回旅館的路上,米蓋爾對我說他很喜歡我。我雖然不否認自己的魅力,也不懷疑他動機不純,但我俗氣地想他要不是個侍應生就好了。我毅然地把一段中古人民之間的愛情佳話扼殺在尚未萌芽之中。他戀戀不舍地將我剛洗的頭發親了又親,又在我的額上留了一個吻。送到旅館門口,他躲在暗處說:“我最好別讓我的同事們看見。”多麽耳熟,就象當年約外國留學生出去,也怕看門的老頭撞見。我一笑,揮手道別。
第二天,是旅遊公司安排的市內遊。主要是昨晚米蓋爾陪我走過的那一段加上第五大道的使館區和中央政府辦公區。使館區在革命前是貴族們住的所謂“高尚區”(借用美國華人詞匯)。革命勝利前夕,貴族們紛紛逃亡,連細軟都來不及帶,剩下的一切連同漂亮的花園洋房理所當然地成為國家財產,後來陸續地租給各個友邦作使館。導遊特地指給我們看俄國的大使館,中央的塔樓高聳,宛若威嚴的城堡,很反映俄羅斯的性格。
在海明威當年經常會見年輕藝術家的地方我們喝到了他最愛喝的酒Mojito。它的內容有新鮮薄荷葉,檸檬汁,RUM,糖和水。我一喝鍾情,直喝得頭重腳輕。以後每天早中晚都要喝上好幾杯,回到紐約之後還自己每天兌著喝。此行還使我迷上了壓縮濃咖啡,一杯振奮神經的濃咖啡加上一杯麻醉神經的Mojito,喝了之後感覺就象生活在白日夢裏。
古巴的必需品商店物品種類少得可憐,憑供應卡可以以非常底的官價買到定量的豆,米,麵粉,肥皂,牙膏,衛生紙之類的必需品。每一居民區設有這樣一個店,居民們必須到自己所在區的店去購買。雖然工資底,但人們是餓不死的。但人們總想吃得更好一些,穿得更考究一些。有些人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或投機取巧也能掙到更多的錢,他們可以在其它市場以高價買到東西,這樣的市場有農貿市場,美元市場和黑市。公開的美元市場開始於1993年。古巴政府規定美元隻能用於一些指定的商店。這些商店的價格與K—MART差不多,而商品卻匱乏得不好於以前中國公社一級的供銷社。它們隻接受美元和外匯券。官方的比價是一Peso等於一美元,但黑市價格是20Pesos才換一美元。所以就產生了外匯券(我好奇是不是向中國學來的),隻有外匯券的一Peso才值一美元。因此美元市場也是外匯券市場。
到了古巴,少不了與雪茄打交道。每一個導遊都要帶你去雪茄商店。我們先觀看雪茄加工程序,然後就被推薦各種檔次的雪茄。導遊先是起勁地幫忙推薦,說著說著幹脆自己站到櫃台後賣起來了。大概他可以拿到回扣吧。所有的遊客都帶雪茄送人,好象來一趟古巴不可不帶雪茄,除了我。我聽說那裏四美元一支雪茄我可以在美國輕而易舉地以四百美元賣掉,但懾於美國政府的針對古巴的法令,我一支都沒敢往回帶,如果被逮住,罰款可遠遠不止四百美元。導遊看著可觀的銷售量,滿麵笑容地宣告今天旅遊節目的最後一出:送大家回旅館。
回到旅館,才下午二點鍾。我衝洗和休息了一下,決定到附近走走。才走出旅館幾十步遠,從旁邊跳出來一個黑不溜湫的小青年。“你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我禮貌地糾正他。“中國人!”他興奮地睜大一對上下亂閃的眼睛。我對那一雙停不住的眼珠子有些反感,拔腿就走。他追上來:“到我家吃晚飯吧。”我又打量了一下這個人,對自己說人不可貌相,也許是個很友善的人呢。我們那時不也對外國人很熱情嗎?我想著自己反正也要吃晚飯的,利用這個機會見識見識古巴人真正的生活情形不是很好嗎?我問:“你做飯嗎?”他笑著搖頭:“我不做。我媽媽做。”太好了,有個媽媽,這我就放心了。我說:“謝謝你的邀請,我會付你們飯錢的。”“哪裏?我是請你做客,不要你付錢。”他還挺客氣。但我當然會付費的,因為他們窮呀。為了表示感謝,我先請他到一個可以俯視海岸風光的樓頂聽Salsa,喝Mojito。等到晚飯時分,我們便到他家去。他說的二十分鍾路程變成了四十分鍾。先是坐人力車,然後轉乘古巴土的士,它相當於浙江幾年前較流行的那種機動三輪車,帶蓬子的車鬥裏麵對麵有兩排座,可坐八人,後來的人可以蹲在中間。據說這種車是不許拉外國人的,因為是黑夜,他們就讓我混過去了。我開始為能夠體驗古巴人的生活而興奮。
在街口的小賣部化2.5美元買了一瓶非法進口的可口可樂。剛才一路上看他們都是用美元和外匯券交易,發現政府想把美元限製在特定商店的做法沒有行得通,倒是古巴人自覺地把Peso限製在憑卡供應商店,在其它地方全部使用美元或外匯券。這個叫拉吉的小夥子又是從哪裏搞到美元的呢?他說自己在一個私人餐館當廚子(原來古巴也有私人企業了),一個月有一百美元的收入。他向我炫耀他那雙值一百美元的皮鞋,確實質地式樣都不錯。他那件T恤衫是化三十美元買的。好象窮地方的人都很懂得包裝自己。
拉吉的父母看上去很厚道,他還有個哥哥,也象他一樣坐不住,象個耗子一樣竄來竄去。家裏是獨門獨戶的,雖然不大。二室一廳。家裏象樣的東西全放在廳裏,包括他爸當海員的時候從中國帶來的一些工藝品。臥室非常簡陋。有一個彩電,兩個冰箱,和一套音響,看上去都有些年頭。相當於我們1980年代的生活。衛生間沒有浴缸,隻有淋浴設備。抽水馬桶上沒有廁板。我要上廁所,找不到衛生紙,幸好我有備而來,自帶了一些紙巾。
他媽招呼我們吃飯。各人盤子裏一塊舌頭大小的牛排和一些米飯。桌子中間放了一碗大豆煮的湯,沒有幾顆豆。我一口就把牛排消滅了,剩下的米飯難以下咽。想起了小時候沒菜吃時的情形。飯後,拉吉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我就跟進他父母的臥室。他迅速插上門拴,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我一急,一個爆發力把他推開,站了起來。我聲色嚴厲地說:“我不是來幹這個的。”他笑嘻嘻地:“你在古巴呀,放鬆一些吧。”我去開門,他把我推開,說:“你站到那邊去。”“你想幹什麽?”“你就站到那邊去。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退到一邊,隻見他掏出自己的生殖器,當著我手淫起來。我感到一陣惡心。但我盡量保持鎮靜,不讓他感到我可能舉報他。據說古巴極其重視遊客的安全,如果騷擾遊客,情節嚴重者可能被判無期徒刑。如果他狗急跳牆,可能會加害於我。他滿足了自己之後,隨手把手上的精液用他媽的衣服擦掉,又照舊把它掛回到壁櫥裏,然後笑嘻嘻地開了門。我沒有興趣按我原來的想法留一些錢給他們,拿起包就走。他父母非常熱情地和我道別,又是擁抱又是親吻。我好奇他們是否知道他們的兒子是個什麽樣的貨色。
回到旅館,付錢給司機的時候,發現錢包裏幾十元不見了。原來“垃圾”已經趁我和他父母說話的時候偷走了。
第三天,我隨一個旅遊團去了遊客必至的Vinales Valley。那是個景色迷人的山穀,多溶洞,離哈瓦那180公裏。沿古巴式高速公路(相當於中國的國道線)大約三個多小時。由於一路上有很多景致,不覺得路遠。一路上經常看到在天橋下等車的人群。導遊說古巴運輸業極其落後,買一張回家的車票可能需要排上一天一夜的隊。所以很多人特別是學生更願意在路上搭車。那些敞蓬的大卡車上都載滿了人。一路上是連綿不斷的甘蔗地。導遊小姐出了個題目給大家猜:“古巴收入第一好的產業是什麽?”我想當然地:“糖。”“錯。”“是雪茄嗎?”另有人猜。“錯。”導遊說,古巴收入最好的產業是旅遊業。現在的古巴基本上是靠旅遊業活著的。其次才是糖的出口。
我們到一個農民家裏參觀。我無法確定這一家有沒有代表性,看來他們的生活不太差。他們有汽車,冰箱,養著羊和雞,還種了雪茄賣給遊客。房子雖然不大,也有臥室,起坐間和廚房。因為此地遊客多(有的會在這裏住上一、二個星期),所以生活條件可能比其它地區要好些。我看到有很多的“私人旅店”的招牌。
然後我們到當地的一家雪茄工廠參觀。叫我眼界大開,居然有工人和遊客進行私下交易,把公家的雪茄塞給遊客,把美鈔塞進自己的口袋。旁邊的人好象沒有這回事,似乎這是公開的秘密。
第四天,我和前一天認識的國籍南非的猶太小夥子丹尼一起去參觀國家藝術館。也是令我驚訝,館裏陳列了不少諷刺紅色政權的繪畫和裝置藝術。有些這樣的繪畫創作於上一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當時不敢拿出來公開展出。雖然古巴人仍對卡斯特羅充滿了敵意,在公開場合也不敢批評政府,但這類藝術品的公開展出似乎表示政府變得比較開明了。怪不得米蓋爾信心十足地說:“我們的國家會變的,這是必然趨勢。”
一路上有很多年輕人過來打招呼。其中一位說自己的父親曾是90年代的奧運會拳擊冠軍,現在北京當教練。第一個問題總會是“你們從那裏來的?”丹尼總是很可氣地眨眨眼:“我是非洲來的。”那些正宗的非洲後裔當他在開玩笑。
到旅遊品市場買了些紀念品,我們來到防洪長堤。有三三兩兩的人們在垂釣。他們都很友好地招呼我們。一個長得象埃裏安(Elian)似的小男孩拿著一個纏漁線的家夥要賣給我們。我不禁想到埃裏安。如果他沒有得到古巴政府的特別照顧,那他也會象這個孩子一樣眼饞地盯著我們的錢包,希望得到一元買糖果的錢。
晚上去觀看古巴最著名的歌舞團Tropicana。演出露天進行,舞台就在叢林之中。上有星星,下有美酒,微風習習。男女演員們性感的身體奔放熱烈地舞蹈,將美麗的情調盡情快樂地展現。午夜演員們離開之後,音樂還在繼續,觀眾們流連忘返,上台隨音樂起舞。我深深地被這午夜星光和熱帶叢林浪漫音樂感染,愛上了那位和我跳舞的英國青年。
第五天,我和陸珂(我送給那位英國青年的名字)和愛西玲(另一位昨夜認識的愛爾蘭姑娘)結成三人行,參觀了港口對麵的兩個炮台:Morro和Cabanas。Morro是1589年建立的,據說是西班牙殖民者在南美建的第一個炮台。在Morro炮台裏我驚喜地發現一個中國風光攝影展覽。Cabanas炮台現在作了軍人的營房。這兩處古跡保存得非常完好。當夜,我們在一家露天的花園餐廳吃飯。又去海明威住過的旅館Ambos Mundos(“兩個世界”)喝酒。然後,沿著老街回旅館的路上,碰見那位著名的渾身掛滿針飾的怪人。後來我們又遇見一位據說其父曾上過吉尼斯記錄的年輕魔術師。他就當著我們的麵演變種種把戲,把我們驚歎得直拍手叫好。
第六天,愛西玲去Vinales Valley作為期一周的旅行和休閑。我與陸珂去丹尼極力推薦的聖瑪麗亞海灘,乘坐一輛古巴特有的小巧玲瓏的甲殼蟲式的兩人座的三輪機車。我們昵稱之為Buggie(“蟲蟲”)。該車不能上那條專走旅遊車的漂亮的林蔭大道,所以我們有機會看到落後的工業區。海灘極其漂亮,沒有被過度使用,遮陽傘是棕櫚葉子做的。有按摩師在陽光下給一位著紅色比基尼的女子按摩。周圍每隔十幾步就有一名警察。我們叫了Mojitos喝著。水有些涼,遊泳的人不多,大多數的人在曬日光浴。幾個小時後,我想上廁所,卻得悉海灘上沒有廁所。隻好求助於警察,這位警察帶我到附近小賣部的衛生間。我發現所有古巴人自己使用的抽水馬桶都沒有廁板,不知道是因為買不起還是不需要,抑或是要節約鬧革命。我看見門閂也是壞的,但也顧不上。出來一看,警察在十步之遠為我放著哨呢。
晚上在露天餐廳看到一位美麗的黑少女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撫弄著。老頭又是送花又是獻殷勤,黑少女咯咯直樂。此地的賣淫業死灰複燃。很多歐洲和南美的嫖客們來尋芳采花。把美國的同樂此道者羨慕得眼紅。古巴對賣淫業也加強打擊,規定女性不許進夜總會。當然外國女性是可以進去的。雖然這樣,如果古巴女性有外國人陪著,警察照樣奈何不得。
第七天,是我回程的日子。旅館門口很熱鬧,一支樂隊在演奏,原來是某著名人士的紀念日。街上一對新人的彩車駛過。新娘一襲傳統的潔白的婚紗。我再一次打量這個城市,這個一百年來沒有什麽變化的“遲暮美人”。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西班牙殖民地建築群。年近半百仍發揮著餘熱的造於1950年代的美國產老車們。一輛樣子象駱駝的龐大的公共汽車拖著滿車的乘客笨拙地趕著路。對麵中央公園三三兩兩閑逛的人們。
我突然有些傷感,想著世界上竟有這麽大的自然曆史博物館,裏麵是活生生的人和不用複製的原汁原味的實物。我們這些外國人就象是一批批訪客,參觀完了就走了。而博物館裏的人仍舊日複一日地生活在館裏,等著下一批訪客來。
我體會到了米蓋爾淡淡的幽怨。我的少年時代也是一個自然曆史博物館裏的活標本。雖然我們可以自得其樂,但畢竟是被關在籠子裏的。
當曾祖奶奶吭哧吭哧地把我們背離地麵,向著Nassau吃力地飛去的時候,我想,縱然自由的世界有多麽可怕,我還是會選擇做一個自由人的。米蓋爾,我希望你的自由也會早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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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的作者是我的朋友瓶兒,她是中文網絡的第一代寫手,文章寫於2002年,最早發表在2002年3月間的“華夏文摘”。
大俠,現在有從美國直飛古巴的航班了嗎?